《我那圣洁良善的小恶仆》 第1章 小侠客,小恩人,救救我 坏了,这是条死胡同! 但有人。 “咦?你……唔!” “嘘!别出声。” 他们要过来了…… 黑云压城,山雨欲来,天现在阴得吓人,龙王爷像是跟凡人翻了脸,随时要降个惊雷劈个大闪。 穷巷之中,刚躲进这条死胡同的文彦欢两步上前,一把捂住了这陌生小侠客的嘴。 他顾不上解释,背对巷口,偏过头用余光警惕地瞄向身后。 只见他凤眼微眯,剔透幽黑的眼珠滑滚到上扬的眼尾,隐匿在鸦睫之下,眸光冷冷,薄唇紧抿,下颌紧绷。 他这明显在防备什么人的模样,看得身前的小侠客也跟着紧张好奇起来。 临川城乃天家居所,皇城所在。 大白天的,怎么了这是? 文彦欢只觉掌心下被他虚拢着的唇瓣微动,挠得人痒痒的,低头一瞧—— 这小侠客在他怀里仰着头,也不反抗,只是冲文彦欢眨他小鹿一般澄澈的眼睛。 ……这人一副好奇的模样是怎么回事?不应该害怕吗? 文彦欢被他瞧得一阵不自在,眼神微闪,侧耳听了听外头的动静,这才松开了人家无辜的嘴。 但他也没完全放开这人,手一扬,宽大的紫衣锦袖兜头盖脸地将这小侠客一罩,衣物上的昂贵熏香和香甜的花糕味齐齐从袖口处溢散而出。 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挡,文彦欢用气声低语,飞快地解释道: “失礼了小侠客,在下乃丞相府二少爷文彦欢,今日出门给舍妹买糕点,竟与薄家的那群恶仆狭路相逢,冤家当真路窄,这才不得已躲入巷中,小侠客莫声张,待他们离开,我便……” 说到一半,文彦欢脸色猛一变,赶紧噤了声。 不好! 薄家那群恶犬还真找过来了!! 他左手拢着这小侠客,右手其实一直缩藏在宽大的袖口中,对准巷子外的方向掐着窥心诀。 「方才那大娘若没撒谎的话,文二少肯定是躲进这条街的巷子里了!追追追……」 「找文家二少,找到了便请他回府向我家少爷告罪道歉,少爷病好了,老爷发了赏,俺给俺闺女做身新衣裳。」 「困,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左腿酸得很,昨晚被哪个兄弟当枕头了……」 啧,心语这么杂乱,看样子追上来的人还真不少。 文彦欢个高,身形颀长劲瘦,手指骨节分明,掐诀精准又漂亮,小指翘着,掩在袖口里也不明显。 毕竟窥心术是种仅存在于传闻中的秘术,不算武术,偏于心术,世人大多不相信心术真实存在。 窥心术所掐的诀倒并不难,只要以食指屈抵拇指根部,将拇指、中指、无名指尖并拢,再将小指上翘、抻直,以小指的指尖对准意欲窥探心语的方向,定目侧耳,便可听见目标的心声。 但这不是谁都能做到的,掐个诀是挺容易,真正能窥心的人少之又少,属于凤毛麟角中的佼佼。 文彦欢就是其中一个,可能也是俗世里头唯一的一个。 ——怎么说呢,他其实也是这几天才回的临川城,幼时他就被自家老爹送了出去,学的便是纵横山中,鬼谷一派的炼心之法。 久居山中,人和鸟兽一般自由,这回要不是因着他妹妹的事,眼下又不是什么年节,文彦欢是不会回临川长住的。 而正因为他是前几天才回来的,遇到薄家的那帮恶仆后,他才会一时慌不择路,明明自家就在不远处,却人生地不熟,方向随着方寸一起大乱,最后跑进这么个死胡同里。 巧的是,这条死胡同里还站着个腰间别着柄短剑,穿着劲装、束着袖的小侠客。 小侠客束着高马尾,碎发散在额角,文彦欢躲进来的时候,他正高举着幅画得乱七八糟的舆图,在这死胡同里转着圈找方向,像只离群的小马驹。 也是个迷路的。 文彦欢打眼一瞧就知道他是个初入江湖的少年人。 他分明是江湖侠客的打扮,一身衣服却干干净净,那把剑也干干净净的,没有半分血污。 憨得很,在死胡同里还找路。 文彦欢方才那一番满是破绽的自我介绍,他也没生出半分戒心。 一来,丞相府少爷为什么会独自出门买糕点? 二者,少爷又怎会被别家恶仆追进穷巷里躲藏? 不过,这孩子连被人捂了嘴都不知道反抗,就眼巴巴地瞧,都不怕被自己用药给蒙了…… 虽然文彦欢跟他说的是实话,但不用窥心术也能看得出来,这小侠客是个心思单纯到有点呆憨的少年人。 憨点好啊! 文彦欢这种用惯了窥心术的人,被这种没被世俗染浊的小鹿眨巴着看两眼,他是没有任何抵抗之力的。 既然心思单纯,自然就可以放心地请他帮忙。 “薄家恶仆要来了,已经进了东阳大街,找进这条巷子是迟早的事,拜托,小侠客,小恩人,你行行好,我瞧你这短剑是柳叶形,剑鞘上有素草纹,想必小恩人师承巴蜀一带的司徒氏青松派吧?那可是名门正派啊,小恩人必不会见死不救的吧!” 这小侠客还被文彦欢用华服宽袖拢着,鼻前萦绕着文彦欢微凉指间和温热身上的熏香,糕点的甜味也见缝插针,直往他心头钻,迷得他两眼发花,头脑发懵,热血直冲,脸颊通红。 刚出山,刚及冠,路遇文彦欢,此男还故意开屏,小侠客拼尽全力无法抵抗! 毕竟文彦欢学的是炼心之术,他自然懂得驭心之法。 此男知道自己声音好听,故意低沉着声线再佐上温热的气息,把人关在自己的袖间和怀里,暧昧蛊惑得很。 凑近了,将“小侠客”“小恩人”一通腻歪地喊,猜中小侠客的出身,再给人把高帽一戴。 ——这小侠客必会帮自己脱困! 果然,小侠客面上有些发窘,听见“青松派”时又微微惊讶,被连喊三声“小恩人”后,他黑亮的鹿眼在眼眶里滴溜转了一圈,脸竟红透了。 这公子身上好香啊…垂眸凑近,软声求助…… 不必多说了!他丁淇宴当年学武就是为了路见不平,拔剑相助的! … 文彦欢“啪”一下开了扇,背手掐了诀,直接带着这小侠客走出巷子,老神在在,神采奕奕,大剌剌地站在东阳大街正中。 看上去是蛮唬人的。 玉制的扇骨不生热,扇面上的山水用了名贵的彩香墨绘制,文彦欢玉手轻摇,香风频来,扇坠微动。 穿的是紫衣锦袍,戴的是金钗玉冠,墨发覆背,宽肩窄腰。 风流但不阴柔,花哨但不俗艳, 那小侠客则劲装短靴,持剑侧立于文彦欢身侧,像杆青竹削成的枪,又像柄尚未淬火的铁剑,有锋芒,但没有杀意。 比起挑事,这孩子倒更像名门正派的老幺,被鼓励着出山见世面、找人切磋武艺的。 一身正气,冒着傻气。 ……算了,文彦欢本来也没指望这剑比脸还干净的年轻小侠客能是什么深不可测的武林高手。 不过,他的家仆因为上回他跟薄家大少爷的那茬儿过节,被他爹从他身边悉数撤走了。 现在让他一人对上薄家这群复仇恶仆,那还不如拽上这小侠客充面子。 此番不求赢得漂亮,至少让他全身而退。 碎而乱的脚步声近了,天也更阴沉了。 瞧着要落雨,街上的百姓一个两个也顾不得看这热闹,都急匆匆地往家赶。 「看啥啊,这段时间这一出也不稀奇了,日后还有的是好戏看……」 「薄家少爷上回也太惨了,唉,这文彦欢真是活爹活阎王,我要是他文二少,见了薄家人也得心虚绕道!」 切。 掐着诀就是吵,众生皆吵! 不过…这小侠客倒安静得很,小指对准了他,也听不见什么心语。 这倒少见,什么都没想?他是在发呆吗? 这边,文彦欢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薄家的恶仆们倒终于瞧见了站在巷口、街中央的他们二人。 为首的恶仆大呵一声,插着腰倨傲道: “呔!文二少!我等奉我家少爷的命,请你上我们薄府做客!我家少爷说,不打不相识,你若前来府上一叙,道个歉低个头,上回的事就罢了,薄家日后还想和你文家结亲结友邻,退一步,天高海阔!化干瓜,为鱼馍!“ 那是化干戈为玉帛…… 文彦欢翻了个华丽的白眼,刚才这段话槽点太多,他一向牙尖嘴利、遣词刻薄、句句攻心,回击必不可能留情。 但这回,他刚深吸一口气,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旁边的那位小侠客倒气得发抖。 “你们讲话好没道理!若真是诚心修好,怎么不见你家少爷亲自来请?倒是纵容你们这群恶仆如追鸡撵鹅一般,迫害文家二少爷,竟将人逼入穷巷!” ……? 这下气得发抖的人成了对面的薄家恶仆。 而文彦欢,他倒难得心虚脸热,借着扇子掩了脸色,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你别说了……” 而且,追鸡撵鹅,听上去像是在骂他。 小侠客眼神定然,声若流泉,“公子莫怕,我必会替你讨回公道,不负我师门盛名。” 文彦欢尬笑一声。 我赤忱心肠的好大侠啊,你这连前情提要都不知道的,就别说话、装高手行吗?交给我行吗? 但小侠客已经跟对面吵起来了。 对面越想越气,一蹦三尺高:“文二少的家仆都被文丞相撤了,你又是哪里来的江湖闲人!又多管什么闲事!” “这闲事我便管到底!本就是你们理亏在先、无礼在先!” “我们理亏?上回他文彦欢整的那出,我家少爷怒急攻心,直接晕了,到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你竟叫我家少爷亲自来请?!哪有被害的请害人的上门道歉的道理?你你你!你真不愧是文二少的人……” 啊? 小侠客傻眼了。 到底谁是正方? 对面缓了两口气,又道:“追鸡撵鹅?是他文二少先逃的,他若不逃,我们才不追!” “你们不追,他为何要逃?” “他为何要逃?他不想给我家少爷道歉,但周围又没有家仆傍身,自然见着我们就心虚地逃了!” 啊?? “那他…他……” 文彦欢这边的气势一下弱了,小侠客眨巴着眼,惊疑不定的,眼神来回在文彦欢俊美的侧脸,和对面愤怒的薄家恶仆之间逡巡。 文彦欢不慌不忙,轻撩墨发,摇着扇子缓步上前,凤眼一挑,轻蔑一笑,“那又如何?” 小侠客倒吸一口凉气。 他是反方! 文彦欢浑然不觉似的,将他温柔地挡在身后,柔声道,“多谢大侠。” 小侠客于是又开始两眼发花,头脑发懵,热血直冲,脸颊通红。 天彻底阴了,一道闪电撕开沉重的天幕,劈出一抹惊亮的光,映亮了文彦欢半张似笑非笑的脸。 他语气是十成十得讥讽, “气晕了如何,不道歉又如何?你家大少爷几次三番约我妹妹晚上出来品茶赏月,连暴雨天都说月色清丽,本少爷不过是拆穿了他的腌臢心思,叫人编成歌谱成曲,在你家府墙外唱了几天而已,” 隆隆雷声紧接闪电而来,却没能压住文彦欢慵懒恶劣的笑声, “怎么?本少很过分吗?” 高亮说明:妹妹不会有感情线,感情线只有攻受。 一想到攻一直翘着小指读心就想笑……我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写ww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小侠客,小恩人,救救我 第2章 师父!收了我罢—— 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文彦欢若真不愿去薄府做客,这群恶仆总不能把他强行扛走吧。 哎,能的,还真能。 若非如此,他堂堂丞相府二少爷,也不至于被这帮恶仆追得满大街乱窜,找个巷子就钻,逮着个好心人就求助了。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他上回闹得有点过了嘛。 谁叫他文彦欢会窥心术,他小指头一翘,一听不得了,薄家大少爷举不了,一句“肖想窈窕女,有心但无力”,那薄家大少爷听清了歌词,直接气晕了。 薄家那将军老头还没说什么,自家老爹先发了大火,喝令、责令、勒令自己登门致歉。 薄家恶仆借此围追堵截、穷追不舍,文彦欢腹背受敌、四面楚歌。 这一仗打得太孤独了,都没人站在文彦欢这边。 呜呜。 看热闹的反正都不嫌事大,尤其是之前跟着文彦欢胡闹的家仆们,捉弄人的时候都挺开心,真要兜底的时候自家少爷上就行,反正他们已经被扣了月例,也被老爷从二少爷身边撤走了。 而明眼人就更看得出,文丞相此举其实是在给双方台阶下,文彦欢只要顺着长辈的意思道个歉,薄家自然不会计较,一笑泯恩仇,这件事就此成为一桩笑谈佳话—— “薄家大少爷求娶佳人,文家二少爷舍不得妹妹,二人不打不相识,良配不曲折不成婚,自此成了一家人,文薄两家将相和。” 呕。 他文彦欢倒成了阻挠婚配的丑角二舅哥。 简直鬼扯!这种事光是想想就能气个半死。 所以本来这件事意思意思,低个头顺坡下驴确实也就算了,但文彦欢偏偏不能道歉,甚至闹得越大、越难看,就越好。 就得叫全临川城的人都知道,他妹妹文彦舒有个不好相与的二哥哥,不怕开罪于名门、见罪于皇家,用尽那上不得台面的宵小手段,也要搅黄妹妹的婚事。 偏偏文彦欢是纵横山里出来的,他不当官不入仕,更不服管,他爹骂也骂了,他大哥说也说了,他这个老二就不乐意小妹出嫁,旁人又能如何呢? 反正用正经手段拿不住他,私下里,说破了天也就是个不懂礼数的。 要么就不跟他一般见识,要么就用文彦欢一样的手段跟他干,不过单论这些地痞流氓的伎俩,这群高门假斯文的少爷官绝对不是文彦欢的对手。 有这么个难缠的哥哥在外头得罪人,谁还敢娶文家小姐? ——对咯,他们文家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所以,老爹和大哥唱了红脸,他这个唱白脸的,更得屡战屡胜才行。 文彦欢舔了舔后头的槽牙,眼睛眯了眯。 这一把,得拿下啊! “文二少,您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文丞相都说了,限您三日内登门致歉,今日,三日之期已到,请吧,文二少爷。” 「活爹,麻溜干脆点儿行不行,您进个门,鞠个躬,憋一句多有得罪,然后走人,咱也不能拦你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这不就完事了吗活爹啊」 那可不行,这事无论如何他都绝不能低头,文彦欢的目的就是撕破脸,闹得大家都难看。 你好我好大家好?那我妹妹就不好! “什么三日之期,还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还在这催上了?你敢给本少爷吃罚酒吗!” “你!欺人太甚啊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我还没过瘾呢,你家少爷一康复,我就再去唱一遍那歌。” “你你!有辱门楣啊有辱门楣……” 「文丞相夫妇是怎么同时养出文彦铭文彦舒,和文彦欢的……」 文彦欢嗤笑一声,这群人看不惯他又不能把他怎么样,真是痛快。 来啊,战吗?战啊! “啊对对,我有辱门楣,你家大少爷就光宗耀祖,薄老将军驰骋疆场戎马一生,你家少爷花楼沉睡醉听萧笙,薄老夫妇举案齐眉伉俪情深,你家少爷儿孙遍地但尚未许婚?” 好押韵! “噗……” 小侠客吃瓜吃了个爽,听到这没绷住,捏紧了大腿,低着头藏着脸憋笑。 好的,他是正方…哈哈哈哈……但比反方坏。 文彦欢语速虽快但咬字清晰,他声音好听,喉结在纤薄颈皮下滚动,像拨动楠木古琴,琴弦微颤,高山流水。 可他说的内容却冒着人间烟火气,骂街杀伤力十足但又不显无礼泼辣,语调淡然讽刺但又不过分刻薄。 骂人也是个技术活啊,比如这位文二少爷就很有水平。 小侠客笑完了,对文彦欢投去的眼神带上了些许崇拜。 他嘴笨心眼儿直,师兄们都欺负他,这还是头一回被人护在身后…… 文彦欢用余光接收到了小江湖人眼中那亮闪闪的敬意,暗爽! 不过,这傻孩子好像已经忘了,这事儿本来就跟他没关系,文彦欢这算哪门子的护着他,这厮压根就是故意的,拉上个江湖人,闹大了动静,骂了人,撒了气,耍了帅,还在小侠客跟前刷了波好感和存在。 文彦欢抽了个空还回头冲小侠客抛了个媚眼,低语道:“多谢小恩人,还好有小恩人在,我便是放狠话都有底气了,量他们也不敢把我如何。” 小侠客一听,更是满腔热血,握紧了剑柄,面露坚毅,仰头看向文彦欢,承诺般地点了点头,又开始冲文彦欢闪他那双鹿眼。 文彦欢憋笑。 「真麻烦!老爷说务必把这事办妥,文小姐内敛,文丞相要脸,他家的女儿是遮掩大少爷丑事的最佳人选」 「文二是怎么知道我家少爷在外头养了外室、生了儿子、抱了女儿、纳了妾、还包了琴师、点了暖床、亲了小倌……」 「困了,左腿真的酸麻得很」 “行了,说不过本少爷,就趁早各回各府吧,闪也劈了,雷也打了,今天怕是有大雨,本少爷没带伞,不想淋湿这身新锦袍。” 文彦欢说着就摇着扇子转过身,神色狂妄地窃喜着,准备脚底抹油迅速开溜,小侠客眼神微动,凑了过来,“公子你没带伞吗?我行囊中备了伞,我送公子回去吧。” 正合文彦欢的意,“如此甚好,有劳。” 有江湖侠客护送他文二少回府,回去再宣扬一番“文家二少结识江湖大侠,觊觎文小姐者,江湖人伺候!”之类的…… 文彦欢正琢磨着后招呢,薄家恶仆眼瞧着他想溜,这下真急眼了: “不准走!……也罢,二少爷,实话跟您说了,我家老爷今早发了话,今日是务必得请您来府上细聊深交,若有误会,冤家宜解不宜结,但若是找茬,我们薄家也不是任你欺凌的!” 文彦欢小指偷摸一翘,不妙,这还真不是吓唬他的。 看样子,今日不能全身而退,而是必须得有个结果了,嘴遁之法行不通,剑杆子里出真理。 对面的恶仆们一个两个都神情严肃,眉头紧锁,撸起袖子,摆起架势。 “我等身份低微,本不该与您动粗,但既然您今日叫上了位江湖侠客助阵,便正好,以武相搏,一局定胜负吧!我们若输了,便认栽,但我们若赢了,您也别让我们强行抬您回薄府,您自己体面地走进去吧!” 文彦欢眼珠一转,心头慌了,面上不显,“不公平吧,你们多少人,我这可就一位大侠,多对一?不可不可,须得……” “无妨!” 啧,这耿直的小傻子!他还没花言巧语哄骗对面讨价还价呢! 小傻子侠客目光炯炯,爽朗微笑,打断了文彦欢后,握着剑柄从文彦欢身后走出,把文彦欢护在了身后。 他清秀的面庞仰视文二少,安抚地点了点头,文彦欢心头微悸,仿若微风穿过青竹,送来徐徐清香。 “交给我吧公子……各位,我的剑不出鞘,不会伤着你们,只是,在下多有得罪了。” 小傻子一脸正经,侠气十足地冲对面抱了抱拳,本来文彦欢怎么看怎么觉得他跟过家家似的,但下一瞬,这小侠客就运功提气,从丹田,到气街,到膻中,蓄溢指尖、足尖。 好架势! 文彦欢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对面的脚步恐惧地往后微撤。 「真是个练家子!」 「轻功?是轻功!啊啊啊我得躲老大身后」 「左腿你不要拖累我!」 足尖微点,提气而上,轻功一运,无风自起,只一眨眼,小侠客就来到薄家为首的三名恶仆身前,未出鞘的剑被他当成了棒槌,挥舞时凌厉生风,在棒槌离恶仆面门还有不到半寸处,小侠客将剑柄堪堪悬停在了恶仆惊恐的双眼前, “若我的剑已出鞘,你方才就已经死了。” 隆隆的闷雷滚滚而至,阴云再次压低,逼迫人间,暴雨前无风寂静,恶仆们也像掐了脖子的鸡,安静如斯。 文彦欢眼中闪过一丝绝望。 你是觉得自己很帅吗?!你在干嘛啊!这不是武林大会也不是切磋大舞台啊!揍他们啊!动手啊!不是这么一局定胜负的! 恶仆们面面相觑。 啊?这江湖侠客在干嘛? “老二,你抢他剑,老三,扫堂腿!” “是!” “……咦?” 小侠客眨了眨眼,规则是这样的吗? 不过世界已经在他眼前颠倒了。 那个恶仆老三的左腿似乎有些无力,扫不动这个堂,所以他选择和老大一起把这半大的少年侠客给扛了起来。 恶仆老二则是抢走了他手里的剑,用劲拔了出来,发现开了刃,剑身被阴沉到发亮的天光映得十分锋利,吓了一跳,又给塞回剑鞘里了。 老三抓着小侠客的腿,老大捏着小侠客的手,老二举着棒槌,“如果,如果……如果什么来着?哦哦,如果我的剑已出鞘,你现在就已经死了!” 他说完,对面的恶仆齐声嘲笑,恶贯满盈,文彦欢觉得自己有点头晕, “文二少哈哈哈哈…这就是您的江湖侠客?哈哈哈哈哈!” “那这样如何?您乖乖跟我们回将军府,这小侠客我们就放了。” 小侠客惊恐地瞪大了眼:“别!公子,不要听他们的!他们抓我没用,您还是快跑吧!” “跑?跑的话,我们可就要对你做不好的事咯?毛都没长齐就学别人闯江湖啊。” 确实,比起劲瘦,他这身材倒更像是没长开,声音也青涩,眼睛比溪水还清澈,没见过人间险恶,不知道行路艰难。 这么个误闯临川的山间小鹿,被薄家这群傻不愣登的恶仆逮住了,还威胁自己……文彦欢恼火极了,说不上是对谁,可能二者兼有之。 “……啧,不得不说,你们几个这话倒是说得对啊,你啊,年纪这么小就老老实实留在家里吧,被搅进浑水里,脱身之法都没有,本少又不能丢下你,还对你满心愧疚……既然此事因本少而起,那你们放了他,本少跟你们走一趟就是。” 文彦欢撇着眉眼抿着嘴,一副无奈的可怜模样,在小侠客无助的反抗和反对声中缴械投降。 恶仆们得意着,文彦欢霜打紫茄子似的,走近了,蔫巴道,“行了,把他放了吧。” “不,公子……” 文彦欢从袖口里掏出给妹妹买的糕点,把它们放在了小侠客的手中,轻声道,“先帮我拿着。” 随后他从恶仆老二的手里把小侠客的剑拿了回来。 众人都以为他要把那剑还给小侠客。 文彦欢却眼神一凛,一句废话不多说,直接用剑柄精准地戳向恶仆老三的左大腿内侧。 “啊!……”发出一声仓促的惨叫,恶仆老三抱着腿就瘫倒在地。 情势急转直下,仗着薄家恶仆不敢跟自己直接动手,惊怒犹豫的时机,文彦欢直接拔出了这柄短剑,金鸣铮铮。 文彦欢欣赏着漂亮的剑身,像欣赏什么古玩字画,“嗯,好剑啊,”是的,是谐音双关,“谁来用血给这柄剑开刃?当第一个剑人呢?” 恶仆一二三纷纷后退,恶仆一二站着退,恶仆三爬着退。 “你!文二少,这可使不得,您这是要进官府的,大齐律法规定,皇室宗亲、王公贵族,俱不能以私刑伤罚杀戮奴仆……” “谁说我要伤罚杀戮?”文彦欢歪了歪头,“我就是看看剑,看看剑…哈!看剑!” “啊啊啊啊啊!!!” 薄家恶仆被吓个半死。 嘁。 文彦欢斜睨了一眼恶仆二:“嗯,你,过来,这些银子,拿去吧,干什么都行,比如…拿去做身衣裳吧。” 他再瞥一眼恶仆一:“回去告罪吧,我家舒儿不会嫁你家少爷的。” 恶仆一号还想说什么,但又忌惮文彦欢手里的剑。 文彦欢甩了甩快翘抽筋的小指,故意摆花架子,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把这危险的东西收了起来,剑身寒芒一闪,又变回了大棒槌。 恶仆一号老实了。 … 闹剧落幕,再不走就真要淋成落汤鸡,新衣裳和糕点可都不能淋,文彦欢转头想催那小侠客离开是非之地。 那小侠客却咚一下给跪了。 漂亮的剑花。 完美的翻腕。 精准的戳刺。 犀利的言辞。 还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战术! “师父!收了我罢——” 第3章 拜见师父! 早在刚进纵横山跟着师父学习炼心之术时,文彦欢就被千叮万嘱——炼心之人不能“痴”。 这个“痴”并非是指呆傻笨拙的愚痴,而是指过分执著某事的痴迷。 旁人也就罢了,只要痴迷的程度不太过分,倒也不见得就一定是件坏事。 但若炼心之人痴迷某事、某物、某人,轻则滥用窥心、祸害他人,重则鬼迷心窍、祸乱天下。 所以在文彦欢这趟出山前,师父又特意跟他重申了一遍,只能窥人心,不能救人心,不要为俗世之事所困,戒嗔,戒痴,不可查过去,不可卜未来,不可改因果。 文彦欢心虚地应了。 他自己也知道,干涉妹妹婚嫁这事肯定算他强行介入了他人因果,但人就是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时候,比如为了家人的安好。 世间纷扰,人心吵闹,各有各的无奈,各有各的苦痛,各有各的坏水。 娶亲的将死人,哭丧的杀人者。 跳火坑的新娘,背棺材的老翁。 都无聊得紧。 也无奈得紧。 有时为了碎银,有时为了权势,人是踏板,人是利刃。 能驭心窥心的炼心之人,无一不厌世避世,无一不冷心冷情,文彦欢当然也不例外。 所以,即便他师父清楚地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最后也没点破文彦欢,只是叹了口气,捋了把胡须,劝他好自为之。 这外热内冷的青年啊,开悟得太早了,也不知是福是祸,只希望外面的世界能给他些许寻常人的乐趣与慰藉,多认识些新人,多经历些新事,即便是介入了因果,也要亲身去犯错,这辈子才不白活啊。 去犯错,去尝试吧,孩子。 大雨将至,闷雷又响了几声,老天爷下达了最后通牒,催促行人归家。 文彦欢一直揣在怀里的花糕都变得半温不凉的,这小侠客就这么“咚”一下给跪了:“师父!收了我罢——” 可外头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文彦欢想了想,把他先扶了起来,语速飞快道: “今日也是有惊无险,若没有小侠客在,我怕是真要去薄老将军府上做客了,你这拜不拜师的先不论,临川城你只怕也是初来乍到,还没有落脚处吧?眼瞧着要下大雨,你先跟我回丞相府吧,剩下的回去再说。” “这……多谢师父!” “你这声师父我可真不敢当,你还是先唤我公子吧……” “公子!师父!!” ……罢了。 “行行,你先跟我来,往东走,再过两个街口便是丞相府了。” “是!公子!徒儿跟着师父!!” 这小鹿一样澄澈的眼睛从刚刚开始就像淬火的亮眼星子,这痴迷模样文彦欢可太清楚了,炼心之人不能“痴”,小侠客这模样就是最典型的“痴”。 他这变化便是自己方才教训了薄家那群恶仆、为了震慑恶仆一号动了剑挽了花后,才产生的。 文彦欢倒没觉得是这小侠客识破了自己会窥心术,故而想拜自己为师学炼心,毕竟绝大部分寻常人连窥心术的真实存在都不信,更不可能没来由地就轻易往这上头想。 再看这身江湖侠客打扮,又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人,眼里的崇拜坦然赤诚,半分旖旎之意也没有…… 也不是恋慕好感啊?莫非,他难不成是个……武痴? 既是武痴,那为何不留在门派中继续修炼?捡他文彦欢这个野生路人当什么师父?司徒氏青松派可是名门正派,江湖地位首屈一指,弟子门人遍布天下,几位青松派前辈德高望重,连朝廷都要礼敬三分,能留在这样的门派潜心习武,自然是比闯荡江湖好上许多。 出自这样的门派,也不是没吃过好的啊,何以被自己一个剑花就折服了? 且这小侠客……瞧他年龄恐怕才刚及冠,连最起码对他人的防备戒心都没有,这就出来闯江湖了?他都没有同门师兄师姐带着吗?他来临川做什么呢? 文彦欢正琢磨着呢,却也没贸然问他,天阴得要掉下来,这是真的快要暴雨倾盆,这时候也顾不得窥心去辨别,有什么回去再说吧。 文彦欢就这么硬着头皮在一炷香前还是“小恩人”,现在却成了便宜徒弟的火热崇拜目光中,带着他快步往家赶。 果然,他们才刚一过街口,瞧见自家府邸的墙檐,雨就“哗”一下倒了一地,连先兆都没有。 豆大的雨珠打在身上都生疼,小侠客还想掏伞给新师父遮雨,却被文彦欢一把攥住了手,牵着他快步往自家府邸冲。 文彦舒和她的贴身丫鬟菡萏就在正门外抱着伞张望,见着不远处的转角,一袭紫衣锦袍的二哥赶着回来了,这才放下心来,提着裙子就快步撑着伞迎上来。 “二哥!竟这样慢,担心死我了!” 就这么几十步的距离,文彦欢的外袍竟已经湿透了,他赶紧把外袍下藏着的花糕递给文彦舒,油纸包得很妥帖,经历了刚刚的波折磨难,又是被人撵又是被雨淋的,看上去却还是完好完整的。 “花糕,见样都买了些,我只是迷路了,嗨呀,这雨竟这样大!我得换身衣服……” 文彦欢抖搂着袖子,鬓发被雨水沾湿,都已经贴在了侧脸和耳边,狼狈得很。 文彦舒早早就让文彦欢院里的小厮备下了热水,接过花糕后抿嘴一笑,眼神却一直好奇地往文彦欢身后的小侠客身上瞟:“谢谢二哥!我瞧着天都这样阴了,二哥却还没回,着人备了热水沐浴……所以,这位是?” 文彦欢眼疾手快地把正要张嘴回话的小侠客往身后一拽,给他递了个噤声的眼神。 文彦舒眨了眨明亮温和的眸子,眼神里闪过不解。 她和他家大哥的模样都像文丞相,左相文铮棋敦厚良善,相貌端正儒雅,行事待人也宽和厚道,而文彦欢却像极了母亲韩春念,生了一双凤眼,行事乖戾嚣张。 所以文彦舒无甚恶意,好奇地盯着小侠客瞧,反倒是文彦欢不让人说话,文彦舒杏眼一转,噘了噘嘴:“二哥不会……又绑了谁家公子的朋友或者……” “妹妹这话说的!”其实文彦欢只是怕这小侠客又张嘴就是师父师父的,再提起薄家的事,妹妹又该在背后忧思多虑了,“他是我方才结识的江湖朋友,雨大,带他来躲雨罢了。” 大齐奉行严律、推崇法治,齐明帝正当壮年,治国明君,大齐民风开放,商业繁荣,文武并重,江湖与朝堂不干涉、不挑唆,所以大齐武学门派众多,思想开放,百家争鸣。 若挑唯一的毛病,那便是齐明帝风流,后宫里莺莺燕燕男男女女,皇子公主们更是一堆一堆的,太子之位悬而未决,朝堂之上争论不休,婚嫁之事已经完全沦为皇子们军备党争竞赛的一环了。 就连婚嫁都成了政治联盟的一部分,这种情况下,王公贵族们结识有才学、有能力的江湖人士就更不奇怪了,这两年也渐渐有了江湖人入皇子阵营、入朝为官的路数,闲散的江湖人也能有朝廷官当。 所以文彦舒在临川、甚至自家府邸里见着江湖人,也露出没有太意外的神色,她行了个挑不出错的礼,又担心这侠客不知如何回礼会觉得尴尬,便调皮体贴地抱拳拱手, “既然是二哥的客人,那彦舒就不多嘴了,大侠请便,不必拘礼。” 小侠客这才回礼应声,他不知道怎么称呼文彦舒,涨红了脸、江湖气十足地回以抱拳:“多,多谢姑娘。” 文彦舒礼貌一笑,又叮嘱了一句雨水凉,须沐浴祛寒,这才抱着哥哥买回来的花糕,笑嘻嘻喜颠颠地跑回自己院里了。 这么看来,大哥和父亲母亲应该还没回来,他们今日拿着王家的帖子赴宴去了,估计还是为的舒儿的婚事。 “唉……才送走一个薄家,又来一个王家。” 文彦欢叹了口气,把小侠客往自己院里领。 … 丞相府虽大,但不奢华,母亲韩春念是江南人,府邸处处摆满了矮松盆景,种植着花卉秀竹,暴雨一下,下人们着急忙慌着把庭院内的花盆往里搬,见着文彦欢也只来得及匆匆忙忙地行礼。 顺着曲折的素色雕花木长廊穿过庭院,再绕过养着大胖锦鲤的置景池,西南角就是文彦欢的院子。 “参观还有得是时候,等会我带你细细地瞧,现在先别看啦,快进屋,我给你找身衣裳。” 小侠客这才赧然着收回视线,快步穿过没有廊檐遮挡的雨幕,跟着文彦欢进了他的屋子。 虽说是文彦欢的院子,但这里其实就是另一处客院,他小时候在父母的院子里长大,不到五岁就被送进了纵横山,年节才回来,也跟客人差不多。 所以这屋子收拾得整齐,却没有什么生活的痕迹,也没有文彦欢自己着意添置的东西,朴素得不像这位二少爷的风格,这摆满深色名贵木材家具、挂着玄色帷幔的屋子里,紫衣金冠的文彦欢是唯一的一抹亮色。 他一进屋就对着这小侠客掐了诀,一边解衣带脱外袍,一边自然地问道:“还没请教小侠客尊姓大名。” 小侠客竟犹豫了,顿了顿才道:“我……我姓丁,师父。” 文彦欢眯了眯眼,寒芒在眼底微闪。 他带这人回来当然是对他有所图,否则他才不多这个事,贸然就把不明底细的人带回家。 一来,确实是之前他爹把他周围的家仆都撤了,他之后再想有所行动实在是不便,而且这屋里空落落的,虽说在纵横山中也没有下人伺候,文彦欢什么事都自己做惯了,但因常年不在家,突然回来,刚开始还不觉得,住了几日就隐隐发现自己和家中其他人之间的疏离感。 他除了知道自己院落的位置外,连家仆都认不全,跟谁都说不上话。 这个时候,遇上也是初来乍到的这孩子,有种“身在故乡却为异客,遇上异客赛过亲人”的感觉。 二来,是文彦欢确实对这人产生了好奇。 就像刚刚,这小侠客即便明显是有隐瞒、有停顿,文彦欢也掐着窥心诀,他却读不出他的心语来。 这是文彦欢学会窥心术以来,头一次遇上这种情况。 自他学会了这窥心术以来,便发现自己其实谁都帮不了,倒是把人心的虚伪做作看透,尚未入世,便已对世间真情失望,对世态炎凉失望。 习得窥心以来,还未有人能超乎他的意料,人人皆里外不一,心术不定,说一套做一套。 从未有过例外。 而眼前这人便是例外中的例外。 他是否表里如一?他是否别有用心?他是真的什么都不想,还是心术太深沉,甚至连窥心术都读不出心语? “姓丁啊……名与字,都不方便告知吗?小恩人。” 小侠客又“咚”一声跪了,这次他行了个全礼、大礼。 “师父——收了我罢!名与字是还在青松派时之前的师父起的,现在既已拜了新师父,不用也罢了,拜见师父!” 这怎么还磕上了! 他还没同意收徒呢! 文彦欢吓一跳,反正这窥心诀掐着也没用了,他上前几步,想把小丁给扶起来。 却不想,看见小丁跪拜在地,快以脸贴上的木纹地面上,降了几滴雨。 他这是……哭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拜见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