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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强颜欢笑戏志才

作者:荧垚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钧台下,古亭中,几人干巴巴地寒暄几句,气氛越来越僵。


    说是论道,其实在场没有人是真为了太平道而来,眼下的《太平经》——袁珩以为,事实上也与她从前认知中的《春秋》无异。


    很快,荀彧与郭嘉便无话可说,毕竟他们不信这一套,更不曾有意去了解。


    荀彧看了眼始终一言不发的袁珩,心里一梗,又是一叹;而后深深地、告诫地看了眼张角,便寻了个借口带郭嘉离开了。


    袁珩这才抬眼看向张角:“太平道致太平。何为太平?”


    张角不答反问:“这当真是女公子真正想问的吗?”


    袁珩沉默一瞬,而后笑起来。


    她真心实意地感慨:“大贤良师,您不是一位纯粹的道人,却也不是一位纯粹的野心家。”


    纯粹的道人,不会发动起义,不会接受豪强的资助,不会与常侍互通有无。


    纯粹的野心家,不会十多年来以脚步丈量众生苦难,不会赐予黔首“生”的希望。


    张角也笑起来,这一笑,他脸上的那层质朴神性便染上了人间百味:“女公子更不像是汝南袁氏出身。”


    袁珩不接这一茬:“先生可曾读过《战国策》——‘免冠徒跣,以头抢地,此庸夫之怒也……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先生是想要做‘庸夫’,还是唐雎这样的‘士’?”


    而后并不停顿等他回答,又问:“抑或你自认已读遍了人性,你两个都不做,你要把庸夫变为唐雎,你来做安陵君。可在此之后呢?太平道的教义,又当真能致天下太平吗?”


    张角微微愣住,却不是因为袁珩堪称直白的挑明。


    他只是想起当年刘羲离开前,问他的话。


    ——“如果这是一条注定会失败的路,先生依然会选择走下去吗?”


    张角想,其实她们问的是同一个问题。


    只是刘羲问出来,便叫人难以捉摸、不敢深究,甚而生出惶恐;而袁珩问得更清晰,像是扯着他的头发把他拖到水边,逼他看清倒影中自己的模样。


    他那时是如何回答刘羲的呢?


    “那便由它失败去吧。”


    张角回过神,看向袁珩。


    她太年幼了,不过八岁的年纪,却如此锋芒毕露;他听说过袁珩天资聪颖,可在张角——或是世间九成人的认知中,身为汝南袁氏女,她的聪颖该是体现在学业与心性上,绝不会是如此高度可行地掀翻她自己的饭碗。


    好比刘羲,她竟能说出“既有现成的公主在,何必与那阉宦结交”的话来。


    疯子。


    这是张角对刘羲和袁珩的中肯评价。


    于是他终于回答了袁珩:“天底下永远不会有真正的太平。我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也不知未来生死成败。可珩女公子——您若不肯藏锋,恐怕过刚易折。”


    袁珩哪里不知道自己这偷偷藏不住的坏习惯,两手一摊,无所谓道:“没办法,就得等我哪日因此遭了难,才能改掉的。”


    态度很老实,但说得再诚恳也只有一个主旨:那怎了?


    张角:“……”


    张角发自内心希望刘羲和袁珩早日相识,也免去他夹在中间被来回折磨。


    两人陷入了沉默。


    袁珩手里捧着荀彧带来的糖水,喝得津津有味。


    张角解下腰间的酒囊,狠狠灌了一大口。


    岁月并不静好间,忽有一粉雕玉琢的小郎君到亭中“替世伯讨水喝”。


    张角看了眼那总角年纪的小郎君,心下一顿,正打算去牛车处取清水,便听袁珩拒绝:“回去告诉你家伯父,我们只有糖水与酒水,怕是不好叫老翁用的。”


    小郎君面色一顿,而后微笑:“我那位世伯还年轻呢……”


    张角闭上眼。眼不见为净。


    袁珩叹气:“哎呀,你急什么?我都没戳穿你——你衣裳布料都是丝绸,腰间还挂着成色这般好的玉佩,你世伯能缺这一口水吗?”


    张角:。


    你已经戳穿了啊!


    小郎君面色快绷不住了,只能强颜欢笑。


    袁珩看火候差不多了,就跟个滑动变阻器似的软了语气:“算了,你也不容易。我那儿还有些糖水,要吗?”


    小郎君肉眼可见松了口气,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多谢淑女。”


    袁珩看了眼张角:“今日多谢先生应邀论道。”


    略顿了顿,脸上浮出一个甜笑,说出的话叫张角毛骨悚然:“只是劳烦先生替珩转告您背后的那一位——若当真对珩心生好奇,下回还是亲自过来为好。”


    *


    袁珩很笃定地对系统说:【是刘羲。只有她对我有种莫名其妙的关注和在意。】


    【所以你是故意那么咄咄逼人的?】系统刚才都被袁珩唬住了,没接刘羲这一茬,【我们未央真聪明,这都能看出来!】


    袁珩差点被系统哄成胚胎,赶紧冷静了一下:【这很容易看出来吧……他当初肯答应荀彧就已经有些不对劲了。而今日既说好了是论道,我问他“何为太平”,他却不答,转而刻意引导,我可不觉得张角会这么冒失。最关键的——他被我那些话逼到头了,失言喊了声“珩女公子”。】


    张角怎么可能知道她叫袁珩呢?


    系统恍然大悟,深觉自己还有得学。


    袁珩强迫自己暂时忽略古怪的武遂公主,转头看了眼身边不远不近跟着的小郎君,带着他一路往钧台去。


    荀彧和郭嘉就在那边,或许知晓这古怪孩子的底细……


    便是此时,那小郎君迟疑着站定,同袁珩道:“我名戏英。无意听得女公子出身汝南袁氏,英有一事相求。”


    *


    与此同时,钧台附近的林地。


    郭嘉被全套的粗衣扎得浑身刺挠,原地抓耳挠腮、又拱又跳。


    荀彧长身玉立在枯黄乔木下,借着靠树的动作压住半截被扯掉的衣裳,乍一看风姿俊秀,事实上……也很风姿俊秀。


    何颙遥遥地便注意到了这两名一看便不凡的郎君。


    远看去,一个是沉静温润、风雅清举的少年,一个是洒脱不羁、凭风起舞的小童,哪怕都穿着粗衣,却也只让人觉得颇有雅趣。


    何颙心想:这一定是中州名门士族的公子,只不知是哪家的郎君,我且先去与他们聊一聊,若当真有德才,改日定要引荐与本初。


    ——何颙是出身南阳郡的名士,在党锢之祸中被宦官污蔑,逃亡汝南后与袁绍结交。


    所以说袁绍的名声好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他与那些遭受党祸的名士是真玩儿,不搞虚的那一套。


    因此荀氏大多数人目前对袁绍依然观感不错,大概属于是“虽然在大事上糊涂了些但到底还是个很好的人啊”这样……


    那边,何颙充满期待地走来。


    然而待他走近,却不由迟疑起来。


    那个少年郎为什么一股“动不了”的做派?


    那个小童又为什么一副染了虱子的模样?


    这,这跟远看时不一样啊!


    何颙脚下踟蹰。


    何颙是东汉人,不知道后世有句话叫做“距离产生美”,他此刻只觉得有些失望。


    何颙转身便想离开。


    却忽听一道童音正带着难以抑制的哭腔,在身后不远处哽咽着大喊:“你、你怎能就这样看着我摔进来啊!”


    何颙一愣,而后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孩子正抽噎着跌坐在泥里,浑身沾了泥水;他旁边不远处站着个清丽可爱的女童,粗衣也难掩一派矜贵,正蹙眉看着他。


    小淑女闻言,无辜极了:“我提醒过你了呀!你方才突然便要往前跑,我都说过有泥坑了,你还急着过去。”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没错,但她语气太过冷静,显得泥坑里的孩子更为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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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颙:“……!”


    等等,这孩子是他友人的遗孤戏英啊!


    何颙大惊失色,抬脚就往那边走;余光却瞥见那两个只能远观的士族公子也脸色一变,同样迈向泥坑。


    何颙心下诧异,又微微动容——他俩心肠不坏呢!


    而后。


    便见那少年郎君走着走着,半边粗衣就滑落下来,露出里头的丝绸衣裳以及短刀。


    何颙:“?”


    又见那小童走着走着,又开始抓挠手臂,无意间露出细皮嫩肉却布满了红疹的胳膊。


    何颙:“??”


    再见那少年郎果断绕开了泥坑和戏英,关切地拉着毫发无损的小淑女嘘寒问暖:“没被吓着吧?”


    那抓耳挠腮的小童倒是试图去扶泥坑里的戏英,可他将手伸过去好一会儿,戏英也只一味地哭,不肯搭上去。


    小童见状微微挑眉,果断地收回手,同样凑到小淑女跟前嘘寒问暖:“阿珩,你还好吗?”


    何颙:“???”


    何颙觉得自己今天也是撞了鬼,怎么就遇上了这两个如此难以捉摸的人?


    那边袁珩慢吞吞地看了眼泥坑里的戏英,摇头:“我没事。”


    荀彧确认了袁珩无碍,松了口气,而后难得气恼:“仆婢、部曲一概没带,怎能随意与不知底细的人走在一处?”


    何颙恰在此时走近,一把将友人的遗孤捞出来交给仆婢,叫他们先抱去车上整理。


    而后客客气气地同三人道:“某南阳士人,那孩子名戏英,是某已故友人之子。阿英幼年失怙,或有失礼之处,冒犯了这位淑女。某在此替他赔不是。”


    何颙这话说得不可谓不体面。既表明了小孩儿的身份,略带强硬地回应荀彧“不知底细”的说辞,又讲道理地客观陈述事实,再分寸很好地表达了歉意。


    是真的体面——如果荀彧和郭嘉没有亲眼看见戏英故意摔进泥坑的话。


    荀彧:“……”


    郭嘉:“……”


    气氛一时微妙起来。


    何颙心下蹙眉,觉得不太对劲。


    片刻,袁珩问:“我听尊驾所言,仿佛有怨?”


    何颙唏嘘叹道:“有怨。我怨自己不曾早些看见故友之子,竟叫他在寒凉九月摔入泥水!”


    袁珩假装没听出似有似无的内涵,心道何颙还算靠谱。


    只是何世伯啊……他就是故意当着你的面儿摔的,戏英聪明着呢,哪儿能这么蠢笨地又哭又闹。


    系统实在没能忍住,幽幽:【这不是你给他出的主意吗?】


    袁珩嗯嗯两声:【因为他答应以后带我去南阳郡玩儿呢!】


    系统:【……我都不想说。他那是利诱吗,分明是空手套白狼。】


    袁珩本来也不需要谁带她去南阳郡,她只是觉得戏英很有意思,顺手帮一把也没事嘛。


    方才戏英自报家门,自言是颍川本地寒门子弟。


    袁珩自动捕捉关键词“颍川”“戏”,再看戏英年龄,谨慎推断他就是英年早逝的曹操谋士戏志才。


    戏英不仅两年前丧父,他母亲也早早亡故了,如今寄养在叔父家中,虽不愁衣食、也仍能读书,却跟天资不如他的从弟关系不睦。


    袁珩:哦,你堂弟忮忌你比他聪明!


    袁珩对戏英委婉的说辞做了总结——他不愿让叔父为难,也不愿双方关系日益僵硬,恰听说先考故友、南阳名士何颙行径颍川,就想拜他为师,再顺势跟着一道离开。


    又因无意听见袁珩身份,希望能向她借势。


    袁珩从来都欣赏肯为自己谋划的聪明人,当场爽快应下。


    又热情地给戏英出主意:“不要试图用小聪明去蒙骗比你年长许多的人,但也必须显露出你的机灵与才智。说话最怕三分真七分假,来,我同你说,我们先碰个瓷……”


    系统:……这里是东汉,到底谁在碰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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