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计划,宋北晴在下午一点准时出了门。他扫了辆单车,骑车在附近慢悠悠地转,一边熟悉着周边的环境,一边注意着几家餐馆在门口张贴的招聘信息。
昨日的雨冲刷掉了几分暮春时节的炎热,空气中带着隐隐的青草香,宋北晴跟着导航穿梭在福宁的大街小巷,如果遇到看上去还不错的店,他就停下来进去点一道菜,看看人家的菜谱,试试这家店合不合自己的脾气。
几个小时下来,他倒是找到了几家正在招聘、菜品他大体也能直接上手的店,一一记了下来。中途还进了家书店,果然找到了那本《跌落恒星的孩子》,它静静地躺在一个放置着文心兰的角落,与其他几册同出自秋心之手的书放在一起,《浪客》《小更酒馆》《再见黑梦》《沉睡白水城》……宋北晴不禁感叹,余愁年纪轻轻还挺多产,他到底哪来那么多东西要写。
他逛的有些累了,买了书准备回去,突然想起来旅店老板娘建议他去大学城逛逛,这地方正好离那里不远,余愁的学校应该也在这附近,便重新骑上单车,朝着那个方向去了。
福宁算得上是个风水宝地,一年四季气候宜人,就是比较潮湿,培育了好几所大学,其中不乏位居全国前列的佼佼者。当然最值得称道的就是那个坐落在寒山脚下,以人文社科著称的青州大学。
这几所大学虽然大小不一,距离也算不上近,却都坐落在一条地铁线上。附近绿化极好,随处可见参天古树,路边存留着多座历史建筑,还有各式各样的博物馆、美术馆,当然也少不了争奇斗艳的中西餐馆和各色小吃,小到巷子里的苍蝇馆子,大到商场里的米其林餐厅,称得上是应有尽有。
已经到了傍晚,学生们纷纷外出觅食,宋北晴穿梭在或欢声笑语,或愁云惨淡的青年人中间,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格格不入的惶恐,却又觉得十分新奇。余愁的生活也是这样的吧,按部就班的上课、自习、做汇报,不时和三五好友外出聚餐、游玩,参加一些自己喜欢的社团,谈一段暂时不必向现实低头的恋爱……
人群渐渐密集起来,宋北晴放下车子改成步行,观察着四周的人群和景色,他时不时被推销卖电话卡和签字笔的学生拦住,甚至还有女生走上前来跟他搭讪,开口就问“学弟,能加个微信吗”,宋北晴连连称拒,他这个连高中毕业证都还没拿到的学渣实在不敢当,只好尴尬地笑笑仓皇逃走。
青大位于17路公交车的终点站,如果是乘坐地铁2号线,那时会有一个温柔的女声播报:“青州大学站到了,请带好随身物品,从左侧门下车。”
到了毕业季,青大门外摆着一长串的跳蚤市场,毕业生们趁着人群密集的时候声嘶力竭地叫卖着自己的限量版书籍和资料。
也许宋北晴看上去就是一副单纯可欺的模样,他被两个打扮颇有披头士风范、穿着月之暗面T恤的摇滚青年生拉硬拽到他们的摊位前,邀请他“欣赏”一下他们的物品。
其中一个小麦肤色,手中拿着一串佛珠转着的男生眯着眼睛对他说:“小学弟,我掐指一算,看你颇有佛缘,要不要买下学长的这几幅字画呀?心经金刚经华严经应有尽有,非常有收藏价值哦。”
另一个头发梳成朝天椒的男生把他推到一边:“去你的吧周大佛,学弟来来,看看学长的这几本书,你学什么专业的?四六级单词和思想政治学长也有啊。”
宋北晴满脸无奈,只好看了看他们的摊位,分别是一张吉他,一个索尼的摄像机,几本专业课书籍,两个ccd,几张音乐专辑,还有几件标示着摇滚青年的T恤衫。
宋北晴嘴角一抽,不是他不肯买,只是他实在想不到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有什么用,要是有把菜刀,甚至有个碗,他都不至于那么纠结。就算是吉他,他上次摸弦也是两年半前初中毕业晚会的事情了。
“呃……”他皱着眉,勉强把手伸向了一张看起来还稍显高雅寄回家不会被楚君玉数落的拉赫玛尼诺夫第二交响曲的黑胶唱片,并下定决心要回去怂恿宋北星学习小提琴。
朝天椒眼神滴溜一转:“这张啊,这张便宜点,就收你五百好了。”
宋北晴猛地撤回手:“五百?”这哥们儿抢钱来的吧!
“奕然师弟,你在这里啊。”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宋北晴猛地回过头,果然看到余愁站在他身后的不远处,正朝他的方向缓步走来。
他依旧穿得很休闲,米白色的连帽卫衣,浅灰色的阔脚裤,没戴眼镜,脸上令宋北晴感到无比神奇地带上了淡淡的笑容。与他同行的是一个个子很高的青年,大概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白色的衬衫和黑色西装裤,清隽的面容在人群中很惹眼。
宋北晴眨了眨眼,就听到那个朝天椒十分谄媚地冲两人打招呼:“余愁师兄!魏师兄,你们怎么来了!”
宋北晴打招呼的手刚伸出去半截,余愁他们径直越过了宋北晴,走到摊位跟前,对那个朝天椒说道:“这周四上午八点开组会,陈老师说你也要来参加。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和魏师兄的项目。”
朝天椒立即瞪大了双眼,连连称是:“愿意愿意,谢谢两位师兄。”
一旁的“佛陀”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颇为惋惜地道:“唉,孟奕然你此时高兴为时尚早,你可知研究生三年苦海无边,贫僧劝你回头是岸。”
此话一出,朝天椒立马大喊“邪魔外道,小爷今日除你来了”,并抡起吉他,作势朝佛陀砸去,佛陀在一旁做出施法姿势,口中念念有词,两人一来一往,惹得行人纷纷侧目。
宋北晴对人对事向来是直来直去,哪遇到过这样的场面。他本以为余愁就这样装作不认识他了,一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尴尬地立在原地,没想到下一秒,余愁竟然转过身来,对宋北晴道:“你怎么在这里?”只不过那语气很冷淡就是了。
宋北晴愣了愣:“啊?哦,我出来玩,走着走着就走到这里了。”
余愁皱了皱眉:“你走过来的?”
此话一出,旁边吵吵嚷嚷的两人立即休战,朝他们看过来,余愁身侧的青年笑道:“你们认识啊?这位是?”
余愁瞥了眼宋北晴,淡淡道:“楼上的邻居。”
“原来如此,”青年看了眼余愁,而后很有风度地伸出手,笑道:“你们是朋友吧,你好,我叫魏凇,是余愁的师兄。”
宋北晴愣愣地握上去:“你好,我叫宋北晴。”
朝天椒立即凑上前来:“这是什么缘分,学弟,你和余愁师兄是朋友啊。”
宋北晴在一旁踟踟蹰蹰不敢言,连忙摆手:“不是学弟哈哈,我高中都没毕业……”
而余愁扫了眼宋北晴,默默道:“我和他不熟。”
但朝天椒却没听见,转而十足大方地对宋北晴道:“既然是余愁师兄的朋友,学弟,你想要什么随便挑,学长送你了!”
宋北晴吱吱唔唔地应付着朝天椒塞过来的东西,心底郁闷的很,靠,他现在回去学习考青大还来得及不。他倒不是自卑,只是处在一群学霸中间,他实在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几人折腾了半晌,最后宋北晴以五十元超低价购得拉二黑胶一张,以及一堆青大著名佛学大师周大佛先生亲自手抄的佛经。
等孟奕然二人与他们依依惜别之时,已经是晚上六点了,宋北晴跟在余愁二人后面,他们两人还在说些开会的事情。
他看着余愁的背影,他的一只手垂在身侧,微微拢起,时不时侧转头笑着跟魏凇两句话,傍晚的微风吹起他的头发,漆黑的发丝在倾斜的余辉下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宋北晴不禁纳闷,原来余愁也有那么平易近人的时候,也可以那么温和地跟人交谈,如此看来,也许他是为数不多时时刻刻都在面对余愁冷脸的人了。
走了大概十分钟,三人走进了一处人流密集的夜市,两侧的摊位张灯结彩,空气中充斥着味道混杂的烟火气。宋北晴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此刻却觉得这里并无自己的立锥之地,琢磨着要不要打个招呼离开,却又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内心是不想走的。
这厢他正矛盾着,只见魏凇停下来转过身,对余愁道:“师弟,你接下来还有事吗,要不要一起吃个饭?我请客。”说着,魏凇笑着看了眼宋北晴,他这才明白魏凇的一起里也算上了他。
余愁停下脚步,也转身看了眼宋北晴,而后道:“下次吧师兄,晚上还有文献要看,我们就先回家了。”
宋北晴一愣,余愁说“我们”。
魏凇温和地笑了笑:“也好。那学弟,下次见。”说着朝宋北晴挥了挥手,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
于是只剩下宋北晴和余愁两人,驻足在川流不息的人海里,在不断熏腾的烟火里,沉默地彼此观望着,一个面露犹疑,一个惊慌失措。
“你是走回去还是坐公车回去?”余愁问。
“啊?”宋北晴听得云里雾里。
“你不是走过来的吗?”余愁又问,心中暗暗腹诽,近十公里的路程他可真能走。
宋北晴还来不及回答,一个声音从不远处突兀地流窜而出:“让开让开!麻烦让一下!”
就在这时,一辆电动车风驰电掣地驶进人群,车上是个背着把吉他的鬼火少年,大声喊叫着,同时快速按响车铃,直愣愣地向他们冲过来。宋北晴赶忙后退给那人让路,却见余愁站在原地,一直看着车子的方向,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脸上却又浮现着惊恐而茫然的表情。
余愁这是在干嘛?他是傻了吗?还是跟那男的一见钟情了?
眼看车子就要撞到他,车上那人想要急刹,可已经来不及了,情急之下,宋北晴来不及多想,随手将抱在怀里的东西丢了,上前伸手一把将余愁迅速拽到一旁,险些将他甩到地上,而后往怀里一拉,避开了周边的摊位和人群,余愁的脑袋磕到宋北晴的肩膀,宋北晴拽着他胳膊的手又太过用力,余愁忍不住疼得闷哼了一声。
转身之间,飞驰的车子擦着宋北晴的身体穿过,他躲闪间猛地撞到一侧摊位的尖角上,“咚”的一声,他霎时间觉得自己左侧的肩膀麻了一片。
宋北晴才管不上这些,他先是将余愁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确定他没伤到,而后怒目瞪着擦身而过的车子,可问候那人祖宗十八代的话还没骂出口,就听他远远大喊:“不好意思!有急事先走一步!”
宋北晴更生气了,可那人早没了踪影,他只好转头对余愁抱怨:“有病吧这人,他有急事别人的命就不重要了吗?你没事吧,你怎么不知道躲开呀。”
路上注视着他们的行人渐渐散了,又回复到方才的吵嚷喧嚣之中。但余愁像是还没缓过神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默默挣开宋北晴攥着他胳膊的手,慢慢退后靠在路边的墙上揉着手臂:“谢谢,我没事,你怎么样?”
刚才太过仓促,冷静下来宋北晴才发现余愁的额头上生了一层密密的汗珠,脸色苍白得吓人,揉胳膊的手也在不停颤抖着,怎么看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不会吧,难道他把人撞坏了?宋北晴不禁忧从中来:“我当然没事了。你别硬撑,是不是不舒服?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就直接拉你去医院了,我看青大附近两百米就有一个。”说完作势就要伸手拉余愁走。
余愁撇开手表示拒绝,出人意料地朝宋北晴笑了笑:“怎么,你们做厨子的,威逼利诱也是门必修课么?”
宋北晴无语至极,都什么时候了余愁倒是说起冷笑话来了,他在自己的背包里掏了瓶还没喝的水,打开递给余愁让他喝了几口,又去附近的摊位上买了个鸡蛋仔,逼着余愁吃进肚子里:“你这症状像是低血糖了,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被吓得低血糖发作。”
余愁抬眼看着宋北晴,久久不语,忽然低下头轻声笑了起来,接过鸡蛋仔掰了一小块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并不答宋北晴的话。
他这一笑,宋北晴直接原地化成了一座快要爆炸的火山,他还是第一次见余愁这幅表情,显得宋北晴像个多管闲事的呆子,他极其不爽,于是立即开始了他有理有据的喋喋不休:“你笑什么?你知不知道低血糖潜在的危险隐患有多大,要是你旁边一个人都没有,要是你晕过去,你可能会……”
宋北晴微微一愣,望着余愁那张看起来毫不在意的脸,强迫自己把那两个字咽了下去,接着道:“总之,肯定是你饮食不规律,你以后三餐准时吃,营养均衡科学搭配……余愁同学,你就算追求身材曲线也得秉持健康第一的理念吧,你看你瘦的和根没晒过太阳的芦笋似的,你这种畸形审美亟需纠正。”
宋北晴滔滔不绝地输出着,说着说着又想起余愁说他们不熟来,心底暗暗升起了一股无名火,转而道:“算了算了,反正我们也不熟,我有什么资格管你的闲事。”
余愁脸色好了很多,手也停止了抖动,他听着宋北晴越来越不像样子的话眉头皱了皱,而后轻轻舒了口气,挺直身子朝宋北晴淡淡一笑:“谢谢。”
随后,像是怕宋北晴没听清似的,他格外郑重地又重复了一遍:“谢谢。”
宋北晴立马住了口,看着余愁呆呆地说不出话来。他下意识觉得,这两句谢谢也许是自他们认识以来,余愁说过的为数不多的真心话了。
“所以,”余愁无视了面前这座休了眠的火山,弯下腰把散落一地的东西捡了起来,递回到宋北晴怀里,“你回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