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余愁也许会在遇见宋北晴之前,就躲到一个有花有海无人能找到他的角落,离那个人远远儿的。
而宋北晴则不同,他的字典里从没有罢休二字。
他甚至要从七岁那年记事起就找到余愁,爱也好,恨也罢,他要让自己余生的所有记忆里都有他的存在,哪怕只光片羽。
可宋北晴已经17岁了。
三天前,17岁的宋北晴跟他爹大吵一架,而后为了他所谓的理想毅然出走,坐了一夜的火车来到福宁,投奔他那位来无影去无踪的死党。
他打不通孟蝉衣的电话,只好拿着对方临走之时留给他的便签,穿过福宁遍布街巷的火锅店和麻将馆,他搭了五班公车,两次地铁,吃了十个小笼灌汤包,喝了三瓶水,最后来到一处遍植花木的小院前。
小院坐落在建设路上老旧小区的巷子里。阳光炽热,曝晒的巷子里的一切都静止在原地,只有宋北晴独自行进着。
小院被三道木栅栏包围,细细的月季缠绕其上,正在孕育新的枝桠。门没有关,宋北晴径自打开,穿过石板铺成的小径和那些他叫不出名字的春色如许,走到那道紧闭的门前。
锦城巷217号。
他看着那块生了锈的门牌,细小的白色花朵在潮湿的空气里扎了根,依附在铜锈长满岁月的边缘。
宋北晴望着满院子的花红柳绿发了会儿呆,而后深吸一口气,掀起屋檐下紫色三角梅垂落的羽扇,敲响了那面沉默的木门。
左敲敲,没动静。
右敲敲,真没人?
他顿时有些沮丧,又足足等了两分钟,门内才传来断断续续的脚步声,像是一个宿醉未醒的老人,拖着长长的步伐,翻山越岭而来。
然而,开门的是一个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男生,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白色小熊印花睡衣,很瘦,个子比他矮些,头发不短不长,乱蓬蓬的,皮肤白得没有血色,戴着一副浅金色方框眼镜,眼下静静躺着两片乌青。
宋北晴一时怔怔,他还是第一次见顶着一对熊猫眼还能漂亮成这样的男人,就像是醉酒后的画师肆意铺就了一幅笔锋浓重的山水,墨色点染的长眉如一弯浅月,绛珠勾勒一缕薄唇,鼻峰挺立如松,而后从夜空摘下两枚星子化作深邃的眼眸。
他不免盯着那人的眼睛看了半晌,透过他长长的羽睫,竟发现他的眼角垂着一滴泪,正随着门外涌入的春风渐渐滑落。
“有事吗?”对方语气不善。
宋北晴晃过神来,连忙挪开视线,终于想起来快要被他抛诸脑后的正经事,于是不尴不尬地问道:“呃,你好,请问孟蝉衣是住在这里吗?”
男生一手拉着把手,腕上还带着一串类似檀木的手串,满脸不耐烦地答道:“不认识,你找错地方了。”说完便要关门。
“请等一下,这里不是锦城路217号吗?”宋北晴忙伸手拦住他,他心想,这个人是辣椒吃多了吗?自己只是问个路怎么就像点燃了他家的火焰山一样。
“这里是277号。”青年瞥了他一眼,用力想把门关上。
“你骗人!”宋北晴急了,“门牌上明明写着217号!”
对方被宋北晴吵得一愣,像是刚刚从梦中苏醒,盯着宋北晴深深地叹了口气,那神情就差拿把大刀把他片开堆花肥了。
只见他松开手,掠过宋北晴踏出门外,看着那块长满锈迹和青苔花蔓的门牌,小心翼翼地抬手在“1”的旁边剥除了几朵缠绕不清的花藤,那些数字原本的面貌就这样显露出来。
7!!?
一道被“杂草”遮挡住的横线终于半遮半掩地重新横亘在那根竖线的头顶,而后,男生看着刚刚脱离了藤蔓覆盖的那块潮湿、泛青的门牌,干脆将那些花藤尽数扯下,丢在一旁的垃圾箱里,锦城巷277号101室——短短几个字,化作夏夜里突然侵袭的冰雹,砸进宋北晴的身体里。
宋北晴猛地涨红了脸,他疑惑了大半天,连孟蝉衣背着他找对象的可能性都接受了,最后竟然成了一个无聊的乌龙事件。
可话又说回来,这个人是要住在原始森林吗?门牌都要变成生态系统了也不舍得清理一下!
男生嘴角噙着一丝无奈的冷笑,斜眼睨着这位不速之客,他什么都没说,宋北晴却读得很明白:“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你这个入院骚扰犯!”
正当宋北晴纳闷一个比他矮的人是如何做出那种居高临下望着他的眼神时,对方头也不回地进了门,只留下一阵令宋北晴有些熟悉又怎么琢磨都想不起来的香气,混杂在小院馥郁的花香中,临走还不忘慈悲地给他指了条明路:“去对面。”
宋北晴看着那扇重又归于沉寂的门,愣愣地说了一声“谢谢”。
他现在很不爽,甚至想拉开那扇门冲进去,提溜着那人的小熊印花睡衣跟他理论:“小子,你这是什么态度!天生属炮仗的吗?你妈没有教过你与人为善吗?pia !!pia!!”
他这般想着,嘿嘿傻笑了两声,然后捏着他的小纸条灰溜溜地跑到了对面街道的那片楼宇。
他前段时间给孟蝉衣发过消息,想到福宁来找她玩一段时间,可惜孟蝉衣发了个“来吧儿子”之后一直没说别的,直到他和宋明海因为升学的事情吵了架。
孟蝉衣住的地方是一个月租式公寓住宅,不幸的是,她半个月前就已经搬走了,说要去一个叫什么里的地方旅居,不过走时留了一封信给老板娘,拜托她如果有一个叫宋北晴的人来找自己,一定要把信交到他手上。
那是一个薄薄的信封,里面只有一张明信片,还有一把钥匙。明信片上画着一座雪山,孟蝉衣写了山的名字,叫做“冈仁波齐”。
许是宋北晴表现得太过惊愕,老板娘还以为他千里追爱落了空,一脸同情地望着他,并递给了他一杯水。
大厅很安静,一侧公共电视正在播放天气预报,刚刚走到华北平原的西北季风泄了气,被阻隔在洛连山脉以北,福宁即将迎来一个前所未有的暖春,也请广大市民做好提前迎接夏季的准备。
就这样,宋北晴人生中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离家出走如同天气预报里来势汹汹的寒潮一般,转眼间遭遇了出走路上的洛连山。
“哎,小帅哥,你和小孟怎么认识的?我看那小姑娘天天背着个画板,独来独往不像是有男朋友的样子。”老板娘磕着瓜子,早就摆好了一幅洗耳恭听的架势。
“您真的想听吗?”
老板娘重重地点了下头。
“嗐,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轻轻的她来了,正如她轻轻的走了……”宋北晴眼睛亮亮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对人家情根深种呢。
说起来,他和孟蝉衣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他们在上小学的时候就认识了。当时他又一次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和他的父亲发生争吵,时年8岁的宋北晴坚守着内心身为一个男人的尊严,愤而离家出走,一个人跑到距离他家500米的公园里啪嗒啪嗒掉眼泪。
可他还没哭尽兴,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喂,你能不能别哭了,好吵。”
他回过头,发现身后站了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孟蝉衣裹在一件鹅黄色外套里,小小的脑袋上戴着一顶白色贝雷帽,头发沾染了云城的第一场雪,手中拿着一幅没画完的线稿,凑过来满脸不解地看着他。
那一天,两人打了一架,并成了朋友。
孟蝉衣成绩不错,高二时被保送到福宁的一所全国顶级的艺术学院,而宋北晴今年高三了,心思全然不在学习上,成绩当然也马马虎虎,除了上课其他时间都很活跃,翻墙倒瓦对他来说那是家常便饭。他倒是乐得自在,可却苦了他的父母,三天两头就被各科老师轮流喊过去教育一顿。
班主任告诉他的父亲宋明海,宋北晴十节课有八节都在睡觉,剩下的两节一节用来画小人画,另一节课用来琢磨菜谱,什么米酒炖大鹅,桂花冬笋煨肘子,生生把班上同学个个养的胖了三四斤,再这样下去不如退学直接去当厨子。
这话气得宋明海当天晚上追着宋北晴打了三顿,要不是他爹是警察,临时紧急出任务,宋北晴都以为他要自己捏造个不学习判拘禁的罪名把自己关局子里去了。最后宋北晴饭都没吃,去附中操场上跑了个三千米,跑完后直接躺倒在地面上仰面望天,他宋北晴,志不在此!
于是,在一次更加激烈的争吵之后,他直接让他爹眼不见心不烦,来福宁投奔他的死党了。
“小朋友,小孟给你的信上写什么了?”老板娘一盘瓜子已经见了底。
宋北晴眨眨眼:“她说,迷茫的时候就闭上眼睛,让身体按照自己的想法走下去。”
老板娘瓜子磕得咯咯响:“嘿,文艺青年嘛,那你呢,闭上眼睛的时候身体想干什么?”
宋北晴想了想,给出了一个诚实的回答:“睡觉。”
老板娘哈哈大笑。
他哪有孟蝉衣那么多浪漫主义情怀,他现在只是很懊悔,没有把自己藏在他妹妹宋北星的小猪存钱罐里的私房钱带过来。
“不是还给了你一把钥匙吗,做什么用的?”老板娘开始磕第二盘瓜子。
宋北晴翻出那把钥匙,仔细看了看,上面贴着便签,是一个地址,他默默念出来:“锦城巷277号201室?”
这地方怎么听着那么熟悉?他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老板娘一拍桌子,喜笑颜开:“这地方我知道呀,我带你过去!”
宋北晴不禁好笑:“姐姐,你不做生意的吗?”
老板娘骄傲一笑,甩了甩她那一大串钥匙,表示自己家大业大不算什么。随后,老板娘带着宋北晴往地址所说的地方去,还不忘顺便向宋北晴介绍福宁周边的美食和值得游玩的地方。
“我们福宁呀,别的没什么,盛产辣椒,线椒、朝天椒、美人椒、二荆条,火锅全国第一,你知道的——三天两头下雨,潮嘛。有好几所不错的大学,你有时间去大学城转转呀,景色很好,离得不远,坐17路公交车就能直达。”
两人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停下,等了两分钟,转了几个弯,来到了对面建设路的一片居民区。
此处阳光很好,可宋北晴却觉得天昏地暗,不可置信地问道:“这儿啊?”
老板娘茫然地点点头:“昂。”
两人接着从楼房正中间的楼梯上了二楼,穿过露天的走廊,来到最西边的一处房子。
老板娘朝宋北晴抬抬眼,示意他地方到了可以把门打开。
宋北晴更加无语:“这儿啊?”
老板娘不禁笑了,指着门牌号说:“对呀,这不写的很明白吗,锦城巷277号201室。怎么,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有什么不满意的?这可是刚才那男生的楼上!他甚至一弯腰就能看见那人满院子的不知名花草!
这头宋北晴还处于不知所措之际,只听楼下“喀哒”一声,有人开了门。宋北晴耐不住好奇,凑到栏杆边上瞧,只见那人换了身衣服,穿过园中小径,正在锁小院的那道只能防住小型犬类的栅栏门。
他穿了一身浅灰色连帽卫衣,黑色的运动裤,单肩背着一个黑色背包,许是察觉到宋北晴的目光,抬头往二楼望了望,他和宋北晴的视线就这样明晃晃地落在了同一条直线上。
他没戴眼镜,宽大的衣帽将他苍白瘦削的脸庞笼罩在黑暗中。只有一束微弱的光,穿过路边高大的法桐枝叶,轻柔地降落在他的双眸之上,在他的眼睫间微微翕动着。
宋北晴微微一颤,明明是前所未有的暖春,明明是花团锦簇的时节,此刻他却觉得那人的世界正值寒冬腊月,那冰冷更甚回南天时怎么也干不透的潮湿。
可那人什么都没说,连一丝惊异都不曾表现出来,仿佛这只是宇宙不曾停歇的能量转换中一个毫不起眼的插曲,而后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