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阁的门沉重地敞开,放出了叶瑜和奚刃心两个身影。
叶瑜为了补足修炼时间,一头扎进了北羽宫,日复一日地潜在其中。
夏日热风侵袭,金阳四射,原来短春已逝。
奚刃心则日日守在北羽宫外,如同固执的影子,只等那扇门开启,目送叶瑜的身影融入薄暮或夜色——他们相识不久,这等待里,除了几分新奇,竟也悄然生出了几分他自己都尚未明了的牵念。
这天,暮色四合时,天空却骤然变了脸。
乌云低垂,沉甸甸地压在北羽宫那些飞翘的檐角上。
起初是疏落的雨点,敲打着青石板路,发出清脆的声响。
奚刃心依旧等在宫门外,看着那雨丝渐渐连成了线,又由线织成了密不透风的帘幕,雨势渐急,水汽弥漫开来,模糊了周遭的轮廓。
他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唯一的一把旧纸伞。
终于,北羽宫那扇沉重的大门被推开了,叶瑜的身影出现在门内。
他一眼便看见了雨中孤零零的奚刃心,几步抢下台阶,雨水立刻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
“怎么还在这里?”
话音未落,他已伸手接过了奚刃心手中的纸伞,撑开,那微黄的伞面在昏沉的雨幕里撑开一小片干燥的天地。
伞下空间骤然狭小,两人并肩而行,步调都有些拘谨。
叶瑜的衣袖偶尔轻轻拂过奚刃心的手臂,衣料带着微凉的湿意,每一次若有若无的触碰,都让奚刃心脊背微微一僵。
伞外是哗哗的水声,伞内却仿佛能听见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
雨声更急了,噼啪砸在伞面上,像无数急切的鼓点催促着行人。
奚刃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方向:“先去我那里吧。”
不由分说,他半推着叶瑜,两人在越来越深的积水里艰难淌过,冰凉的雨水漫过脚踝,寒意直往上钻。
好不容易挣扎着到了西宫屋檐下,刚收起伞,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天空像被猛地撕裂了一道口子,倾盆暴雨骤然泼下,天地间瞬间白茫茫一片,只有震耳欲聋的轰鸣。
檐下很快挂起了一道汹涌的水瀑,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奚刃心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望着门外那堵疯狂的水墙,有些不知所措。
叶瑜拧着自己湿透的衣角,水珠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脚下晕开一小片深色。
他抬头,目光扫过这间虽比不上云上殿其他宫殿的繁华,却依旧透着一股和主人一样的朝气的小屋。
目光又落在奚刃心同样湿漉漉的脸上。
沉默在雨声中弥漫开来,带着二人共处一室的微妙局促。
“啊,对了!”
奚刃心像是被这沉默烫了一下,猛地转身朝角落那小小的灶台走去,“雨这么大……你,你饿不饿?我给你煮碗面吧?”
声音里有种急于打破僵硬的生涩,动作却带着一股认真。
他利落地生火,往锅里舀水,昏黄摇曳的灶火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
很快,水汽混着面香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暖暖的,驱散着方才带来的寒意。
叶瑜安静地坐在矮凳上,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奚刃心忙碌的身影。
面很快好了,只是素面清汤,盛在瓷碗里。
奚刃心小心翼翼地端过来,放在叶瑜面前的矮几上:“趁热吃。”
叶瑜捧起碗,氤氲的热气扑在他脸上。他低头,小口地啜饮着热汤,暖流驱散了附骨的寒意。面汤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也悄然模糊了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薄冰。
“这面……真好。”叶瑜的声音很轻,带着被热气熏染的暖意。
奚刃心搓了搓手,目光落在他捧着碗的手指上,又飞快地移开:“……能吃饱就好。”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已悄然变了调子,雨点击打屋檐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如同舒缓的琴音。
叶瑜搁下空碗,碗底只剩一点微温的余汤。
他站起身,走到门边,侧耳倾听着外面的雨声:“雨小了。”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奚刃心说。
奚刃心也跟着站起来,心头莫名一紧,像被那疏落的雨丝缠绕住了。
他走到叶瑜身边,望着门外那片被雨水洗刷得格外清亮的夜色:
“嗯……是小了。”
停顿了片刻,他拿起靠在墙边的那把旧纸伞,递过去,“伞你拿着吧。”
叶瑜接过伞,指尖不经意间触到奚刃心的手,两人都微微一滞。
他撑开伞,伞面上晕开一层朦胧的光。
他一步踏出门槛,走入那细密的雨帘之中,又回头看了奚刃心一眼。檐下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脸上,唇边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转瞬便融入了夜色里。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走进了清凉的雨中。
奚刃心倚着门框,目送着那素色的身影撑着纸伞,沿着湿漉漉的小径越走越远。
伞面微微晃动,像夜色里一朵飘摇的花。
那白色背影最终在小径尽头一个转弯处倏然消失,仿佛被浓稠夜色悄然吞没。
檐口的雨水滴落下来,嗒,嗒,敲在石阶上,声音清晰得有些空旷。
奚刃心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他慢慢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门外。
雨还在下,细密如针,织着一张无边无际的网。
这雨已不是方才那场困住他们的暴雨了,却无端地让人觉得更冷了。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矮几上那只空了的瓷碗上。
碗底残留着一圈早已凉透的汤痕。
他伸出手指,指尖轻轻触碰着那圈冰冷的痕迹,那点微弱的余温也彻底消散了,只剩下一片被夜雨浸透的冰凉。
他静静站在门口,檐外的雨丝织成帘幕,温柔又固执地隔开人间。
奚刃心的目光在碗上停留片刻,又移开,最终落在了墙角那个蒙着薄灰的藤箱上。
他走过去,蹲下身,打开箱子,里面是几卷素纸,一方旧砚,几支用秃了毛的笔,还有一个颜色斑驳的颜料盒。这些东西,被冷落许久了。
他取出纸笔颜料,在矮几旁坐下。
没有点灯,窗外雨夜透进来的微光,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他铺开一张素白的纸,研了点墨,墨香混着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一股沉静的气息。
画中人的发与纸色融为一体,不需过多修饰。
他提起笔,笔尖悬在纸的上方,微微颤抖。
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那抹消失在雨幕尽头的背影。
素色的衣衫被雨丝浸润得颜色更深,像晕开的水墨。
他走得很快,却又似乎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轻盈,仿佛不是踩在湿滑的石板上,而是踏着雨滴……他的肩线,他微微垂落的发梢,他握着伞柄时指节的弧度……
笔尖终于落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墨线在纸上晕开,先是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渐渐清晰。
他画得很慢,每一笔都像是小心翼翼地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境。
他画那微斜的伞沿,雨水顺着伞骨汇聚成珠,断线般坠落。
他画他被雨水打湿、贴在颈侧的几缕碎发。
他画那素色的衣衫下摆,在行走间被风带起的细微褶皱,仿佛还带着雨水的凉意。
最难捕捉的,是那个回眸。
奚刃心屏住了呼吸。
他转身时,檐下的昏黄光线曾短暂地照亮了他的侧脸。
那一瞬间,他的唇角是否真的有过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笑意?
还是仅仅是自己恍惚间的错觉?
他反复描摹,擦掉,再描摹。
墨线在纸上游移,试图抓住那抹比雨丝还难以捉摸的情绪。
画中人的眉眼模糊在伞沿的阴影和细密的雨帘之后,唯有那个微微侧首的姿态,带着一种欲言又止的温柔。
他画留在伞面最后一点朦胧的光晕,固执地证明他曾存在过。
笔尖在最后一片伞影上轻轻顿住,墨迹在纸上凝成一个微小的圆点。
奚刃心放下笔,长久地凝视着纸上的背影。
画中的人无声地立在纸上,被雨丝环绕离开的瞬间。
这静止的画面,却比方才真实的告别更猛烈地撞进他的心里。
屋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温柔地持续着。
奚刃心伸出手指,指尖悬在画中那个背影的上方,最终没有落下。
那纸上的墨迹仿佛还带着夜雨的微凉,也带着他转身离去时,空气中留下的、一丝若有若无属于他的清冽气息。
画上的背影是那么清晰,清晰到每一个细节都灼痛他的眼睛。
可叶瑜,却已经撑着伞,走远了。
雨还在下。
细密的雨声无声地,一点点地,淹没了心底那还未来得及分辨清楚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