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采芙蓉》 第1章 既见阳春贪暖烟1 烛光满室,驱散寒意。 灯台上,烛泪堆叠,如泉涌封冻。 簇簇火光在奚刃心金色的瞳孔里跳跃、燃烧。 他有些惫懒地支着下颌,忽地朝面前烛焰吹了口气。 火舌猛地一缩,光影剧烈摇晃,映得他脸上轮廓忽明忽暗,几缕青烟带着灼热的气息散入空气。 明日是学灵日。 这三年一度的盛事,在他有限的记忆中,即便是蓓寻师尊,亦不能免俗。 而这份“重”,最根本处,便是皇室成员的驾临。 学灵日,各大门派推举翘楚,齐聚云上殿:听学问道,比武较技。 最终,于那威名赫赫的斩仙台上,以实力排定座次。 前三者,荣膺那响彻赤县神州的名号——大宗师。 自然,此非道之极境。 却是无数年轻修士心中的渴望与追求。 奚刃心对此毫无执念。他清楚自己的斤两,那顶桂冠太重。 戴在他头上,怕是会折颈而死。 只是……想到明日,那向来寂静如古井的云上殿,将被各色人潮、刀光剑影所席卷,竟然有一丝看热闹般的期待。 吹灭烛灯,一觉之后就是学灵日。 月影沉下,白日依山缓缓而出。 天光甫亮,唤醒奚刃心。他自小住居云上殿,十四年从未踏足外界,更不识生人面孔。 此刻,生平头一遭撞上如此盛大的节日,几乎全殿的人都忙活了起来。 放眼望去,处处人影攒动,步履匆匆。 廊下有人踩着梯子悬挂七彩琉璃灯;庭院中有人端着堆叠如山的玉盘酒盏;花树下有人精心修剪花枝……各司其职,忙得脚不沾地,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热水壶的沸腾气息。 奚刃心只是暗暗想这次会有多少人陪他一起“胡闹”一场呢? 这念头让他瞬间精神百倍。今日洗漱的动作比平日麻利了不少。 生怕错过殿外迎接各方来客的浩大阵仗,他甚至在前一夜就郑重其事地将那条最心爱的发带,端端正正地摆在了枕边。 最后一丝水珠还挂在发梢,那道身影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出了西宫门廊,只在原地留下一个疾速消散的虚影。 云上殿,枕山临江,终日薄雾轻笼。 雾气自江面升腾,与山间岚气交融,将殿宇轻柔包裹,衬得它愈发如仙如幻,遗世独立。 “云上”之名,实至名归。 殿内楼阁参差,亭台掩映。建筑依山就势,高低错落,鳞次栉比,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布局十分精妙。 高阁之上,奚刃心凭栏凝神。 眼前雾锁大江,一片迷蒙。 忽见雾海翻涌,一艘艘巨舰破开云障,缓缓现形,接着沉稳地驶向云上殿的渡口。 船头桅杆之上,各式旗帜在雾气中招展,色彩斑驳,纹样各异,浩浩荡荡带来一丝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 终于在一炷香后,他听见其他弟子传来的消息:“各门派皆已登陆,云上殿的使者在朝阳门迎接各弟子。” 林叶作响,风移影动,奚刃心踩着晃动的树荫不知不觉走到了旁宫道,一墙之隔的正宫道传出阵阵脚步声。 正宫道就连着朝阳门。 舅舅说过,不让他去正宫道,怕他惹祸,但奚刃心的好奇心,没人能困住。 话听一半就够了,他虽然不会直接莽撞地去正宫道看,但也索性攀上宫墙,心里做着安慰:就看一眼,他们发现不了的。 宫墙斜檐很宽,他稳稳趴在上面,方阵的前端,一位披着银光铠甲的壮汉扛着越朝旗帜,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这就是皇室的护卫队。 奚刃心听其他师兄弟聊到过, “学灵期间,若有意想要争皇位的皇子,自然要全力以赴,这是皇帝对他们的考验。若想当闲散王爷的,也不过是在这里混日子罢了。换言之,这大宗师的位置,皇室也想参一脚。” 眼神一扫,稳稳落在一人身上。 为首那人玉白色发丝飞扬,黛色发带缠绕飘摇。金玉配饰折射出光晕,肤如初冬雪。 他真是没见过这样一位如天人一般的谪仙。 那谪仙微微侧头与一旁的小侍耳语,奚刃心将他的侧颜收入眼中,他眼里映着一汪泉月,颤动的睫毛像根生在碧池边伴风摇曳的柳丝。 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 只是墨色的眼睛有些凌冽。 衣身下摆画着金仙云鹤,紫线勾勒出繁琐图纹从裳尾延绵上升,腰间挂着与旁人不同的并蒂芙蓉,灿亮无比。 直到方队远去,奚刃心才从宫墙跳下,他想起那日先生讲学时所提到的成语——仙姿玉貌。 道上又陆续来了些其他门派。 不过奚刃心再也没有提起兴趣。 他跳下宫墙,顺着侧宫道,一路向正堂去。 白玉砖墙琉璃瓦,金丝流苏玛瑙石。 北羽宫中流出明净透亮的莲花溪,金色雾气萦绕,绕过星台的每一道图纹。 奚刃心仰头望着那高耸入云的金色牌楼,只觉得一阵目眩。 牌楼通体由千年玄玉打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其上"北羽宫"三个大字龙飞凤舞,每一笔都仿佛蕴含无上剑意。 光是云上殿一隅就如此,从前奚刃心根本没认真观察过。 斑斓鸟雀群飞,四处是雕梁画栋,翘角飞檐。 但云上殿屹立数百年不倒,能在修真界有如此威名,绝不只是这些花花绿绿的功劳。 自然是出了像奚刃心这样厉害的人物。……对吧? 奚刃心刚跨进正堂,就望见高台上蓓寻朝他使眼色,他会意登上高台,坐在了蓓寻身旁的位子。 蓓寻。 如今最具号召力的北羽宫宫主。 身着一身靛蓝长袍,腰束着墨色云纹金带,两色相应处挂着云上殿的宫牌,另一边对称挂着北羽宫玉牌。 “听先生说,你今日没去早习?” 奚刃心点点头,连理由都懒得编。 “今日没心情,不想去。” 他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舅舅,总是展现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这样热闹的日子真的有弟子能静下心来早习吗? 反正他不能。 蓓寻没接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明日记得去,别让先生又来找我。” 奚刃心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目光扫过另一边,东宫主和南宫主都相继落座。 云上殿分北羽宫,东赤宫,南淳宫以及西宫,西宫自创立起就没出过大宗师一代的人物,甚至连宫名也默默无闻,云上殿强者为尊,除了蓓寻,其他人都不怎么看得起西宫,准确来说看不起奚刃心。 毕竟现在西宫,只剩他一人了。 学灵典礼在一声声锣鼓和呼喊中开始,各门各派的弟子相继拜见。 队列呈现长龙状,首出尾隐。 这次皇室倒没有仗势欺人,混在各门派中也没有争着要当第一个出场。 拜见的人渐少,皇室这才压轴登场。 本来听的困顿的奚刃心,赶忙挺直腰杆,抬起精神。他对为首的人可是有着十分兴趣。 那人拱手作揖,体态大方端正。 冰冷的白发在正堂的暖光下,终于有一些温度。 奚刃心直直盯着他。 出声洪亮也不造作。 “燕王叶瑜携大皇子叶擎,二皇子叶洲……” 奚刃心听不清后面的话了,他在心里默默念叨: “燕王叶瑜……” 眸中一亮,这不那谁吗? “拜会各宫宫主,云上之光,佑我大越。” 蓓寻站起身,紧跟着,正堂所有人都起身回礼。 奚刃心也跟着众人做着同样的动作,不过并不标准,因为礼仪课他都逃过去了。 “殿下多礼了,陛下能派您来,已是对我云上殿的抬爱了。殿下入席吧。” 叶瑜与众皇子入座,奚刃心这才慢悠悠收回视线。 此次是接风宴,没甚特别,大家就提前在这里打个照面,尤其是修真界里年少有为的一些人物备受关注。 “这燕王殿下是何人?为何能作那皇室队伍的领头人?” 一位从丹疆来的弟子不解问道。 云上殿的热心弟子们争着要为他解惑:“燕王殿下是当今陛下的亲弟弟,两人岁隔二十,所以陛下对这位幼弟十分偏爱,再者,燕王殿下天资过人,灵术一流,纵使霸榜群英榜前三甲多年,如今也不过十六年华,是越朝不可多得的天才少年。” 丹疆弟子还是没明白:“既然如此厉害,怎么没听说过他?” 奚刃心一点就通,也跟着加入了聊天:“不知道燕王,还能不知道叶瑜吗?芙蓉崖叶瑜总听说过吧。” 听见“芙蓉崖”这三个字,那弟子一下子就通透了。 “早说嘛!这名声难怪熟悉!” 听说夜岭有一处高山,叶瑜初入开山下乘时便一剑劈山,在崖壁上种满芙蓉花,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不过,自那以后,那里就有了新名字——万丈芙蓉崖。 少年人说说笑笑成一片,不过一会儿宴会就将进入尾音。 “各位再会啊!说不定还能被分到一个学院里。” “再会再会。” 宴会散去后,奚刃心也准备跟着离开了。 背后一紧。 蓓寻一下子扯住奚刃心的衣领,把奚刃心转了个身。 “你今日见了那么多少年弟子,也该自己想想多长进些。趁着这段时日你就去找个师父,听见没?” 奚刃心真是没法了,连连点头。 “找,我现在就去找个师父,保准不在武试台上给你丢脸。” 蓓寻这才满意,松开了手。 “最好如此,舅舅虽然也不期望你能有多厉害,但不要总是让先生在我耳边念叨你那个丁等的课业吧?” 有这么差吗? 奚刃心挠挠头,他好久没去成绩榜看了,竟然得了丁等,还真是罪过。 正堂已没有几个人影了。 奚刃心独自走在回西宫的路上,正值桃月,路边百年桃树被风轻轻吹动,桃花瓣像星子一般。 桃花沾染在奚刃心青白晕染的衣袍上。 希望大家喜欢心瑜[抱拳][抱拳][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既见阳春贪暖烟1 第2章 既见阳春贪暖烟2 东方日出,晨光穿透绵云,将一层金纱铺向整个云上殿,花开香散,迷雾浅薄。 “灵,生于心,行于气,天地有灵气,聚气成灵。人所能感知到的天地范围,就是你修为境界的范围……” 东赤宫宫主冬盛负责纸书传授,他站在讲台旁娓娓道来。 台下无人不是聚精会神,提笔速记,课堂氛围浓郁。 屋外阳光明亮,透过雕花纸窗映照在屋内地板上,顿时将影花开满墙边。 不过这些都是奚刃心没注意到的,他今日一改常态听得很认真,时不时还做出思考的样子。 其实舅舅的话也可以管两天的。 他坐在他的专属位置,就在后排靠门处,冬冷夏热。不过好在远离了那群人,也成就了这片“世外桃源” 奚刃心认真体会,时间过得很快。 影花逐渐消逝,晡时来临。 下学后,他就回了西宫。 不过脑海中还是想着念着舅舅的话。 “找师父,找师父,哪里去找呢?” 奚刃心没有丝毫头绪,也怪他学术不精,自律不强,否则哪能是这般光景。 天色还早,他就转转悠悠去了自己的小花园。 这处花园十分隐蔽,平日里绝对没有人会能找到这里。 说起来唯二知道的也就只有舅舅。 不过今日有唯三知道的人了。 草木向阳,娇花艳色。 天穹卸下白日虹光,仅剩半轮金红日在窥视人间轮转。 跨过第十三株兰草,奚刃心撩开半尺纱帘,呆在原地。 少年换过一身衣裳,雪白绸缎制成的束腰中长袍。腰带是莲青色,胸前用银线绣出飞花百蝶。 身姿鹤立,长剑流光,剑影在东,人在西,他仿佛沉浸在一道道剑光与破风之中。手腕转动,剑花飞舞,鬓发纷飞,一套剑术活灵活现,收剑,那人背手偏头望向奚刃心。 “何人?” 奚刃心踏过入口,心想天助我也, “我是这里的主人,现在你站在我的地盘上,该我来问你是何人?” “叶瑜失礼,只是误入此地。” 眼前人一身金海涛纹青衣,腰间挂西宫玉牌,不甚繁琐,反倒透出一股出脱世俗之味。 叶瑜猜想,这人十之**是西宫小主奚刃心了。 奚刃心假装不识他,“无事,既然你找到了这里,说明咱俩有缘分,诶!你叫叶瑜是吧?” 叶瑜回他:“怀瑾握瑜,风禾尽起。”怕他没听懂,又用指尖聚起灵力在空中画出。 奚刃心轻挑眉头,有点儿意思。 “咳。”奚刃心清嗓说道 “我叫奚刃心。” 叶瑜问他:“奚刃心?” 他不太确定取字发音,等着奚刃心开口解释。 奚刃心一顿:“额……刀刃无心,你懂吧?” 说完反而露出灿烂的笑容。 “对了,以后你可以来此处,不过嘛……我也有条件。” 少年垂眸思考,然后又抬起头听着他的下文。 “听说你剑术很好,你收我做徒弟,整个西宫你都畅行无阻。怎么样?还算划算吧?” 叶瑜摸着并蒂芙蓉玉坠子,抬眼认真看着奚刃心的眼睛,他的眼睛并不是纯净的黑,而是萤萤的金色,像极了花蕊。 见叶瑜沉默,奚刃心怕是筹码不够,又多言:“我知道一处小院,幽深清净,十分适合你。” 叶瑜在心里纠结了一番,最终定音。 “好,不过不用认我做师父,做朋友就好。” 这对奚刃心并没有什么影响,毕竟他只是想找个人来教教自己,以便于应付舅舅而已。 “成交!” 到了第二日,叶瑜还是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答应了他,不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按照约定,第一堂课就在小花园。 日下远山,红云连绵成锦,编织出流光溢彩的天空。 落日余晖透过树荫照在奚刃心发顶。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来的太早,总之没有见到叶瑜的身影。 奚刃心踮脚观望,他已经在这儿走了好几圈了。 叶瑜不会不来吧?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看见一柄剑挑起纱帘。 那张冷漠而俊美的脸再次出现时,奚刃心还是忍不住赞叹,仙人堕凡尘不过如此。 “叶瑜!” 入园,奚刃心招手又带笑,头发被风吹得凌乱,那双眼睛在夕阳下染上蒙蒙金光,如梦似幻,摄人心魄。 他今日特意穿了件刻丝穿花纹雨丝锦衣,园里的花朵就此作衬,看着倒是清新。 叶瑜这才注意到,奚刃心外衣下裹着一只长命锁,抬手的动作正好将锁的全貌暴露出来。 锁铃不响,仔细听才能够听见。 叶瑜很快撇开脸,握住剑柄的手紧了紧。 这人还真是热络。 “嗯。” 没有一点拖泥带水,叶瑜现身给他演示了一套剑法,是他独创的星落剑。 先给他打了个样,随后把剑递给奚刃心,“试试。” 奚刃心有模有样学起来,动作行云流水。 这倒是免去了叶瑜担心的问题,看来西宫小主也没有传闻中那样不学无术。 叶瑜接着又教他几个动作,奚刃心全都能照样复刻。 不过他可没说会不会记得住。 学得快,课业就结束得快,倒是便宜了奚刃心这张爱说话的嘴。 “叶瑜,你的剑有名字吗?” 叶瑜抚剑,轻声:“负雪”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奚刃心好奇观察,发现剑穗上有两颗玉珠,上面就刻着“负雪” “我也想要一把剑,你有多的吗?木剑也行。” 虽然叶瑜也不知这个还不太熟的“朋友”脸皮怎么这么厚。 可他毕竟占着教授他人的位子。 “明日直接来北羽宫,你确实需要一柄趁手的剑。” 像叶瑜这种天才少年都由蓓寻亲自教导,奚刃心也不奇怪。 “那就说好了,明天北羽宫见!” 奚刃心告别的话音还未散尽,人已像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带起一阵小小的旋风。 他脚下生风,身影在拐角处一晃,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而,这阵风刚刮出没多远,奚刃心疾驰的脚步猛地一滞,仿佛被无形的绳索绊住。 他硬生生刹住身形,鞋底在石板路上磨出刺耳的声响——坏了! 他拍了下脑门,心头“咯噔”一沉:方才光顾着告辞,竟把答应叶瑜要替他寻一处称心合意的住处这事儿给忘得干干净净! 奚刃心在原地懊恼地跺了下脚,随即眼珠滴溜溜一转,方才那点懊丧瞬间被狡黠的光芒取代。 他低笑一声,毫不犹豫地调转方向,又像来时那样,风风火火地朝着来路跑了回去。 好在叶瑜还在练剑,于是不妨事的就拉着他走了。 山道蜿蜒,被两侧葱郁的草木挤得愈发狭窄,脚下青石光滑幽暗,踏上去悄然无声。 奚刃心在前引路,身影在微熹的天光里显得模糊,步履平稳,却并未回头。 叶瑜跟在几步之后,目光落在前方那个不甚熟悉的背影上,心中犹疑未散,终究只是谨慎地随着前行。 两人之间,唯有山风掠过林梢的沙沙轻响,以及偶尔几声清越鸟鸣在枝叶缝隙中穿行,更显出这路途的寂静与漫长。 这沉默仿佛一张无形的网,笼罩在两人之间,将他们初识的生疏与试探无声地放大。 小径尽头,一座朴素的木屋俨然矗立在那里。前头是半屋高的石墙。 奚刃心终于停下脚步,没有言语,只是伸出手,轻轻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院门。 叶瑜抬头,木牌上写着“兰竹苑”。 门轴发出悠长而低沉的“吱呀”声。 奚刃心见状,尴尬一笑:“得上蜡了。” 门开了,一股清冽气息裹挟着湿润草木的微香扑面而来。叶瑜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门内,一棵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巨大桃树,枝干虬结如龙,几乎覆盖了大半个院落。 正是花期,细密的粉白色花瓣簌簌而下,漫天飘飞,最后悄无声息地落在青砖地上,落在树荫下的石桌石凳上,也落在叶瑜的肩头和发间。 叶瑜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他的目光掠过这落英缤纷的庭院,最终停留在角落一口老井旁。 井壁由块块青石垒成,石缝间生满了厚厚一层深碧的青苔,似乎能顺着目光传来井水的凉意。 他伸出手指,带着几分迟疑,轻轻拂过那湿润微凉的苔痕。触感奇异,却有一种莫名的安宁感。 奚刃心在一旁看着,猜测叶瑜应当喜欢。 “此地还算清净吧?”奚刃心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透着疑问。 叶瑜慢慢直起身,这院落似乎天生就懂得如何收敛声息,如何沉淀浮尘,如何将喧嚣彻底隔绝在石墙之外。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清冽的草木气息混合着湿润泥土的芬芳,无声地浸润着肺腑。 他终于转过身,目光第一次坦然迎向门口那个沉默的身影。 纷扬的花瓣在他们之间无声飘落。叶瑜微微颔首,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漫天落花。 “多谢。” 听到叶瑜出声,奚刃心总算安心了,转身要走,准备给他留些与小屋相处的时光。 “等等,”叶瑜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比方才清晰了些。 奚刃心脚步顿住,侧过半边脸,目光沉静地回望。 叶瑜并未看他,视线落在厢房木门内幽深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此地……旧主,是何人?” 奚刃心的目光也投向那虚掩的门扉,投向木案上那些深深浅浅的刻痕。他沉默了片刻,山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花打着旋儿。 那是他儿时不愿练剑,调皮划出的剑痕。 “一个……”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几乎要被落花簌簌的声响盖过,“一个耐不住‘清净’的人。” 第3章 既见阳春贪暖烟3 春困,秋乏,冬眠,夏打盹是奚刃心的常态。 日影西斜,终于熬到了散学的钟声,奚刃心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僵得发酸。 他几乎是撑着手臂,从冰冷的石凳上弹起来,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一站定,便头也不回地转身,仿佛身后学堂的空气都带着黏腻的窒息感,多吸一口都是煎熬。 “奚公子。” 一道声音自身后传来,不高不低,却像一枚石子精准地投入了奚刃心刚松懈下来的心湖。 他甚至无需回头看清来人,一股混杂着宫廷熏香和少年人特有青涩气息的味道飘来,伴随着那刻意放缓的脚步声——直觉告诉他: 麻烦,找上门了。 来人几步绕到他身前,挡住了去路。奚刃心垂眼看去,是叶缎元,叶瑜的五侄子。 这位五皇子殿下身形比他矮了半个头,此刻正微微仰着脸看他,日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脸上努力维持着一种皇子该有的矜持,但那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局促。 奚刃心嘴角习惯性地向上扯了一下。 那是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嘴角的弧度僵硬得像刀刻上去的,眼底却一片冰封的死寂,一丝活气也无。 这笑容让叶缎元心头莫名一悸,恍惚间竟觉得眼前这位奚公子不似生人,倒像是刚从乱葬岗的寒雾里爬出来的幽魂,周身都带着一股驱不散的阴冷戾气。 叶缎元,叶瑜的五侄子。 奚刃心脑海中不合时宜地闪过一个画面:一群年纪相仿的皇子皇孙,围着那位清冷如霜、地位尊崇的皇叔叶瑜,争先恐后地叫着“皇叔”。 那场景,活像一群嗷嗷待哺的雏鸟围着唯一能带来庇护的苍鹰。 这念头荒谬又带着点滑稽,竟奇异地冲淡了他心头的阴郁,冰封的脸上终于裂开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像是死人脸上突兀地抹了一丁点活人的血色。 “有什么事吗?五皇子殿下。”奚刃心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叶缎元被他那瞬息万变的表情弄得有些发懵,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后颈,白皙的耳根悄然爬上一抹薄红,语气也越发扭捏起来: “那个…奚公子,你是不是…在跟着皇叔学剑?” 他怎么知道? 奚刃心心头警铃微作。他飞速在记忆中搜寻:自己确实不曾刻意避讳过叶瑜,而叶瑜……那位燕王殿下,似乎也从未拒绝过他的跟随。 两人同行的身影,有时在宫道上,有时在演武场外,并肩而立,坦然得近乎理所当然,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成了某种默许的信号。 “是。” 奚刃心坦然承认,随即微微弯下身。 这个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压迫感,几缕未束好的墨色长发随之滑落,垂在他略显苍白的脸颊旁,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直直看向叶缎元,仿佛要穿透他表面的羞涩, “殿下不如直说吧。”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意味,“你的目的。” 叶缎元被他看得呼吸一窒,那点扭捏瞬间被一种豁出去的冲动取代:“我也想跟着皇叔学剑!” 那你去跟你皇叔说啊!跟我讲什么!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瞬间涌上奚刃心心头,像无数细小的毒虫在心尖啃噬。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压下几乎脱口而出的讥讽,喉结滚动了一下,勉强挤出一句听似合情合理的话: “那我带你去找燕王殿下。不过,”他刻意加重了语气,“我做不了主让他收你为徒。” 言下之意清晰无比:别抱太大希望,也别指望我能帮你说话。 叶缎元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 他正是遍寻叶瑜不着,才将主意打到了这位似乎颇受皇叔“青眼”的奚公子身上。 如今,正中下怀! 话说开了,奚刃心不再多言,转身引路,朝着兰竹苑的方向走去。 他的步履不疾不徐,甚至称得上悠然,叶缎元紧跟在他身侧半步之后,脚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轻快。 叶瑜现在会在兰竹苑吗? 奚刃心心底无声冷笑。 当然不会。 按照他们之间的约定,此刻的叶瑜,必定在北羽宫。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在骗叶缎元。 宫墙高耸,投下长长的、冰冷的阴影。他们走在墙根下的小长廊里,光线骤然黯淡。 行走在这片阴凉里,奚刃心却觉得心头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 他和叶缎元,不过初次相交,无冤无仇。可为什么?为什么仅仅因为叶缎元想靠近叶瑜,他就感到如此强烈的排斥?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一个微不可闻的声音在心底响起,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陌生的迷茫。 毕竟,他与叶瑜,相识也不过寥寥数日。 这份强烈的、近乎偏执的独占欲,究竟从何而来? 像藤蔓,无声无息地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带着窒息般的痛楚。 不过最后都被他归结于十四岁少年的叛逆。 越年轻的人,越是奇怪。 路尽景移,绕过几丛茂密的修竹,兰竹苑那清幽雅致的院门终于出现在眼前。 它独立于周遭的繁华宫苑之外,被层层叠叠的翠竹环绕,显得格外幽深静谧,仿佛自成一个遗世独立的小天地。 奚刃心踏上通往院门的小径,青石板被竹影切割得斑驳陆离。 他停下脚步,回头朝落在后面的叶缎元招了招手,动作随意。 叶缎元连忙加快脚步,略显拘谨地跟了上来,视线却忍不住好奇地打量着这座皇叔的居所。 奚刃心走到紧闭的院门前,抬起指节,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 笃,笃。 声音在寂静的竹影里显得格外清晰。他侧耳倾听,院内一片沉寂,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片刻后,无人应答。 他侧过身,与叶缎元交换了一个“你看,果然如此”的眼神,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遗憾。 再次抬手,指节落在门板上,重复着方才的动作: 笃,笃。 依旧是满院寂静。 “看来殿下此刻不在苑中,”奚刃心转向叶缎元,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惋惜,“五皇子不如……下次再来造访吧?” 叶缎元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像被风吹熄的烛火。 他垂下头,抿了抿唇,眼神不着痕迹地扫过奚刃心平静无澜的脸庞,那目光里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但更多的还是失落。 他终究是皇子,懂得分寸,知道赖着不走只会徒增难堪。 “如此……叨扰奚公子了。” 叶缎元勉强拱了拱手,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失望。 他最后望了一眼紧闭的院门,转身,背影有些寥落地退出了兰竹苑,消失在青石小径的尽头,融入了宫苑的阴影里。 “下次也别来。” 直到那抹代表“麻烦”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门转角,奚刃心才收回目光,对着空无一人的小径,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冰冷而清晰地吐出这五个字。 朝着相反方向,奚刃心不像刚才,脚步急切,没有敷衍散漫,只有迫不及待。 北羽宫不多见的石板路上开凿出细流种上小白莲,巴掌大的荷叶下是乘凉的小鱼。 奚刃心蹲在流水旁,指尖轻触水面,泛起圈圈波纹。 他在这等叶瑜下学。 “奚刃心。” 回头,叶瑜背手而立,偏头看着他。叶瑜不喜扎高发,从奚刃心见他的第一面起,他就是散发,不同也只体现在挽发样式。 几缕白发绕在肩头,桃花眼轻轻眨动。 睫羽投下伶仃的暗影。 奚刃心痴痴望着叶瑜,清风徐来,耳边唯有潺潺流水声。 怎么会有人这样清幽秀丽,就像一场薄雾中浮现的幻莲。 抛开一切礼节,叶瑜有时在想奚刃心为什么总是呆呆的样子? 好在他遵从礼节。 叶瑜看他迟迟不肯起来,索性将手中的剑提到他面前。剑身未出鞘,沉甸甸的冷意已扑面而来。 “这是我来时带的另一把剑,今日赠你。” 他修长的手指托着剑,姿态随意却郑重。 剑柄金纹缠绕,在光下流淌着内敛的辉光。剑鞘浮雕芙蓉花团,层层叠叠,巧夺天工,仿佛暗香浮动,少了剑穗,方才显得利落。 奚刃心猛地弹起身,双手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极其虔诚地接过。 剑一入手,那沉实冰冷的触感瞬间激得他心尖都在发颤。 “真气派!” 他喉结滚动,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 下一刻,他竟像得了稀世珍宝的孩子,紧紧将剑箍在怀里,脸颊贴着那微凉的金纹剑柄,忘情地蹭了蹭,发出满足的喟叹。 叶瑜立在一旁,清俊的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唇角几不可查地轻抽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被这直白热情烫到的微澜。 奚刃心抱着剑,指尖小心翼翼描摹着芙蓉花的每一道纹路,眼中闪着光,“还是得取个名字吧?” 叶瑜微微颔首。 “就叫——定州!”奚刃心朗声道,眼中一瞬间似乎燃起名为“定九州”的火焰,随即又被惯常的混不吝盖过,咧嘴一笑,“管他的!” …… 月色漫过青竹窗棂,在室内留下斑驳清冷的光。 奚刃心盯着桌上那柄通体莹白的长剑,它静静躺在月华里,宛如一泓凝结的秋水。 他伸出手,指腹缓缓抚过冰冷的剑鞘,最终停留在剑柄处——那里,沾染着一片尚未完全凝固、带着他体温的暗红血迹。 方才割破掌心,强行结契留下的印记。 痛楚在掌心与心口同时蔓延,带来一阵空茫的眩晕。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定州。”他极轻地呼唤,声音沙哑,如同耳语。 话音落下,莹白长剑竟似有所感,剑身发出一阵极细微却清晰的嗡鸣,在寂静中回荡了一瞬,又迅速归于死寂。 那微颤的回应,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奚刃心的心尖上。 第4章 既见阳春贪暖烟4 作为报答,第二日,奚刃心没去学堂,天刚蒙蒙亮就拽着睡眼惺忪的叶瑜往后山寒潭跑。 山间晨雾未散,露水沾湿了两人衣角。 “喏,说了要让你尝尝世间真正的美味。” 奚刃心指着前方寒气缭绕镶嵌在山坳的寒潭,语气里是惯有的不容置疑。 潭水幽深得近乎墨蓝,水面上浮着一层细碎的冰晶,在初升的日光下折射出细碎冷光。 寂静无声,寒潭凄切。 奚刃心熟稔地寻了块突出水面的青石站定,手腕一抖,特制的鱼线被精准地甩入那幽深的漩涡中心。 动作间,他颈间那枚小巧精致的镂空银铃发出几声清脆又突兀的“叮铃”声,在寂静的寒潭边回荡。 叶瑜抱着胳膊站在几步开外,眉头紧锁。 寒潭不可靠近,更不可垂钓,这是云上殿人人皆知的铁律。 可眼前这人是奚刃心——西宫小主,行事无忌,整个云上殿确实没有他不敢踏足之地。 规矩于他,不过是写在纸上的墨点。 “鱼呢?”奚刃心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有些疑惑地嘟囔。 身子下意识又往前探了探,几乎半个脚掌悬在青石边缘,专注地盯着那深不见底的漩涡。 就在此刻! 漩涡中心猛地一滞,随即一道刺目至极的寒光毫无征兆地破水而出!那不是鱼影,更像是一道凝练的水箭,直刺奚刃心面门! 速度之快,空气都发出撕裂般的尖啸! “小心——!” 叶瑜的惊呼几乎是和身体同步。 他像一支离弦的箭,猛地扑向奚刃心后背,双臂死死箍住对方的腰,用尽全身力气向后猛拽! “唔!”奚刃心猝不及防,被这巨大的冲力带得踉跄后退半步,险险站稳。 几乎同时,“噗通”一声,他那根价值不菲的青玉鱼竿脱手,直直坠入深潭,瞬间被幽蓝吞噬,只溅起一蓬冰冷刺骨的水花,湿透了两人纠缠在一起的衣摆下缘。 “你疯了?!” 奚刃心刚稳住身形,惊魂未定,又被叶瑜勒得差点背过气,不由得低吼。 叶瑜急促的喘息喷在他颈侧的皮肤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度和显而易见的惊惶: “寒潭十丈内不得垂钓,触之必遭反噬!这规矩三岁孩童都知道!你不要命了?!” 他的声音带着后怕的微颤,箍在奚刃心腰上的手臂肌肉绷得像石头。 奚刃心却没立刻回应,他的目光死死锁在寒潭水面下。 只见那漩涡边缘,一点、两点、无数点细碎的银色光斑正缓缓浮现。 那正是刚才致命一击的来源。 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奚刃心压下心头那点被惊扰的戾气,反而故意拖长了尾音,带着点无赖的调笑: “不是说好了…给你炖鱼汤尝尝?我奚刃心答应的事,几时食言过?” 他清晰地感觉到,环在腰间那紧绷的手臂,随着他这句话,瞬间僵硬了几分。 叶瑜耳尖迅速泛起一层薄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臊的,却仍梗着脖子,声音紧绷: “那也不能拿命去换!这潭……” 他正欲争辩,却见奚刃心忽然笑嘻嘻地从自己宽大的袖袍里一掏——一条通体雪白、约莫两尺长的活鱼正被他双手捧着,鱼尾还在无力地甩动。 “哎呀,傻子。” 奚刃心晃了晃手里的白玉卿,笑得狡黠, “那是舅舅编来唬你们这些老实人的!他就想一个人独享这一池子的鲜鱼宝贝,偏生你们一个个都信了,傻乎乎地守着规矩,倒便宜了他。” 他得意地扬了扬下巴,“看,这才是真正的‘寒潭美味’,白玉卿!寻常人见都见不着呢。” 叶瑜看着那条雪白无瑕、气息奄奄却依旧透着灵性的鱼,又看看奚刃心那副“信我没错”的神情,半信半疑。 这鱼除了颜色纯净得不似凡物,形态倒真与寻常鲤鱼无异。 只是……寒潭的传说由来已久,那刚刚破水而出的寒光杀意,也绝非幻觉。 灶房里,热气腾腾。 奚刃心挽着袖子,动作麻利地将那条珍贵的白玉卿按在砧板上。 令人咋舌的是,他手中握着的并非菜刀,而是叶瑜才赠予他的灵剑——定州。 剑身寒光流转,削铁如泥,此刻却被他用来刮鱼鳞。 “噌…噌…”剑锋每刮下一片薄如蝉翼、边缘泛着淡淡银光的鱼鳞,那白玉卿就剧烈地抽搐一次,鱼嘴无声地开合,仿佛在承受莫大的痛苦。 细碎的银光随着鳞片剥落而闪烁不定。 叶瑜捧着个青瓷碗在一旁接着那些剔透的鳞片,他不会做饭,帮不上别的忙,只是静静地看着。 越看,他眉头皱得越紧。碗底浸泡的鳞片,在灶火的映照下,似乎……隐隐有极其细微、流动的光纹闪过?不像是单纯的反射光。 “奚刃心,”叶瑜忍不住出声,声音带着不确定,“这鱼鳞……是不是在发光?好像……还有纹路?” 奚刃心闻言,停下动作,眯起眼凑近碗边细看。 果然!那些细密的银鳞在雪水中,正由内而外地透出一种极淡的微光。 更奇异的是,光晕之中,竟隐约浮现出极其古老繁复的细小咒文痕迹——这分明是白玉卿濒死时本能激发的护体结界! 这鱼的灵性,远超他的预估,不过这可改变不了要被吃掉的命运。 “啧,还挺倔。”奚刃心挑眉,眼中兴味更浓。 他随手舀起旁边锅里一勺滚沸的开水,“哗啦”一下浇在鱼身上。 那白玉卿猛地一挺,随即像是被彻底抽走了所有力气,软软地瘫了下去,鳞片上的微光和咒文也随之黯淡消失,变得如同真正的美玉。 “听说啊,”奚刃心一边利落地处理鱼腹,一边煞有介事地对叶瑜说, “用这晨露蒸鱼,最能锁住鱼肉的灵气精华,滋味妙不可言。” 他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小巧的白玉瓶晃了晃。 叶瑜没说话,只是看着奚刃心忙碌的身影。 看他用定州剑小心地片下薄如纸的鱼肉,看他将鱼肉码在铺了晨露浸透的荷叶的玉盘里,看他撒上不知名的香料粉末……动作行云流水。 灶膛里的火映着他俊朗的侧脸,平日里玩世不恭的神情被专注取代,竟透出几分魅力。 不多时,一股勾魂夺魄的鲜香霸道地弥漫了整个灶房,甚至盖过了柴火的气息。 那香气清冽又醇厚,光是吸一口,就让人口舌生津,五脏六腑都像被温柔地抚过。 一小锅奶白色的鱼汤被端上桌,汤色纯净,仅飘着几点翠绿的葱花。鱼肉雪白,半隐在汤中,嫩得仿佛吹弹可破。 “尝尝吧,保管你这辈子都忘不了。”奚刃心舀起满满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雾气氤氲中,他的笑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探究? 叶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残留的那点疑虑和对寒潭规则的隐隐不安,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碗温润的瓷碗。 碗壁传来的温度恰到好处。 汤的香气更加浓郁地钻入鼻腔,带着一种奇异的诱惑力。 他拿起调羹,轻轻搅动了一下乳白的汤羹,低头品尝。 舌尖触及汤羹的瞬间,叶瑜的瞳孔微微放大。 那是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鲜美。仿佛一口吞下了一片生机勃勃的雪山寒泉。 汤汁滑入喉咙,一股难以言喻的通透感和轻盈感充盈全身,连灵台识海都仿佛被清泉洗涤过,变得前所未有的澄澈清明。 连日修炼积累的疲惫都被暖阳融化的冰雪,顷刻间消弭无踪。 叶瑜几乎要沉溺在这极致的感官享受中。 这滋味,确实如奚刃心所言,足以刻骨铭心。 奚刃心并未急着喝自己的那份。 他一手支着下巴,目光如炬,饶有兴致地紧盯着叶瑜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 当看到叶瑜初尝美味时那瞬间的放松和眼底涌起的惊艳与满足,他嘴角勾起一抹意料之中又带着点小得意的弧度。 “如何?” 奚刃心开口,声音带着惯常的懒散,尾音却微微上扬,藏着不易察觉的探究, “没骗你吧?这白玉卿的滋味,是不是……” 他故意顿了顿,眼神紧锁叶瑜的眼睛,“……有点‘不一样’?” 这“不一样”三个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意味深长。 叶瑜正欲回答。 “铛——铛——铛——!” 钟声短促凄厉,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混乱与猜测迅速蔓延。 很快,一个如同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不知从哪里长了翅膀般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云上殿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弟子耳朵: “白玉卿!寒潭底下那条镇潭灵兽昨夜被盗了!” “什么?!谁干的?那可是寒潭伴生之物!” “完了完了!没了镇潭兽,寒潭冰封千里都是轻的!” 叶瑜刹那间顿住,这钟声怕是不太对劲。 可当他抬眼望见奚刃心神色不变地继续喝着鱼汤时,又是一阵怀疑。 果不其然,他两闯祸了。 …… “镇潭灵兽呢?!”蓓寻的声音裹着刺骨的寒意,目光如实质的冰锥,狠狠钉在奚刃心身上。 他能不知道这孩子的脾性吗? 这是他一手带大的,屁股一翘就知道是屎是尿。 就在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几乎要将人碾碎时,奚刃心动了。 他一步跨出,动作快得没有半分犹豫,衣袂带起细微的风声,“咚”的一声,双膝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黑曜石地砖上。 那声响干脆利落,像一记闷锤敲在所有人心上。 “宫主息怒!” 他挺直背脊,头却深深低下,额头几乎触地,声音在空旷森严的大殿里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平静, “是弟子一人之过!弟子擅取灵兽,触犯门规,甘愿领罚!”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灼灼,直视着舅舅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弟子自请入禁阁十日,抄录《生灵经》百遍,以赎罪愆!” 那“禁阁”二字一出,空气仿佛又冷了几分。那是云上殿最孤寂的所在,终年不见天日,只有无尽的典籍和浓得化不开的墨香与尘埃,足以消磨最跳脱的心性。 十天……确有赎过之心。 叶瑜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胀。 他明知戒律,还是听信他的话陪他胡闹,况且自己也喝下了鱼汤,怎能让他一人承受? 几乎是本能地,叶瑜向前一步,紧挨着他跪了下去。 毫不犹豫地挺直了背,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在死寂中响起: “我亦有过。” 蓓寻的目光缓缓从两人低垂的头顶移下,最终落在了奚刃心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百年。 又是奚刃心惯用的耍赖手法,不过这次下了狠心,选了禁阁。 “去禁阁!” 那声音里压抑着雷霆般的余怒,却又透着一丝疲惫的无可奈何, “即刻!” 沉重的玄铁门在身后轰然闭合,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天光,也隔绝了所有声响。 禁阁内瞬间沉入一片死寂的幽暗,唯有墙壁上几盏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凝滞的空气里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勾勒出高耸至穹顶的巨大书架那庞大而沉默的轮廓。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味道——是陈年纸页散发出的霉腐气,还有岁月尘埃的气息。 奚刃心搬来两张厚重的梨木矮几,又费力地从几乎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上取下两本书页边缘泛着古旧黄褐的《生灵经》。 他将其中一部推到叶瑜面前,自己也盘膝坐下。 灯影昏昧,他侧脸的轮廓在光影交界处显得格外清晰,下颌绷紧的线条透着一股沉默的倔强。 他拿起墨锭,在砚台里加了些许清水,开始一圈圈研磨,墨块与砚底摩擦发出单调而规律的沙沙声。 “喂,” 他忽然停下动作,声音压得极低,,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悄悄侧过头看叶瑜, “那汤……好喝吗?” 叶瑜正铺开一张白纸,闻言指尖一顿。 鼻尖萦绕的墨臭和灰尘味仿佛瞬间被记忆里那股鲜香冲散了一些。 叶瑜抬眼,对上他黑暗中依旧亮得惊人的眸子。 那里面没有埋怨,没有后悔,竟然还是一副笑颜。 叶瑜没说话,只是拿起搁在砚山上的小楷笔,饱满的笔尖饱蘸了浓黑粘稠的墨汁。 落笔几字后,才平静了心湖。 回道: “好喝。” 奚刃心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森然林立的书架和脚下堆积的厚厚灰尘,笑意更深了些。 “下次再带你尝尝。” 第5章 既见阳春贪暖烟5 墨锭在砚台里一圈圈旋转,发出沙沙的轻响,成了禁阁里唯一规律的韵律。 昏黄的灯影下,奚刃心执笔的手腕悬停片刻,笔尖饱蘸浓墨,忽然落纸。 笔走龙蛇,铁画银钩。 他写的并非《生灵经》那规整刻板的经文,而是笔锋恣意潇洒的一行字: “鱼汤鲜美,禁阁清寒,唯君在侧,心暖如春。” 字迹矫若游龙,力透纸背,带着一种与这沉闷环境格格不入的洒脱气韵。 叶瑜被这突如其来的“作品”惊得一愣。 “如何?” 奚刃心侧过脸,昏暗中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 “……好。”叶瑜由衷赞叹,这字确实比经书上那些印刷体灵动百倍, “可你……不怕再被舅舅发现?” “嘘——” 他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狡黠地眨眨眼,“山人自有妙计。抄经嘛,贵在心诚,字迹略……活泼些,无伤大雅。” 他飞快地将那张纸揉成一团,塞进宽大的袖袋深处,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禁阁的日子仿佛凝固的墨汁,粘稠而缓慢。 抄写《生灵经》的枯燥如同钝刀子割肉,好在叶瑜自小受皇家训练,早已习以为常。 这时一本封面颜色花哨得与周围厚重典籍格格不入的小册子,被奚刃心悄悄推到了矮几边缘。 叶瑜疑惑地拿起。 封面上画着些憨态可掬的小兽,书名赫然是——《异兽食珍录》。 “噗……”叶瑜差点笑出声,赶紧捂住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抖动。 这本“邪书”夹在一堆板着脸的经史子集里,简直像一只误入佛堂的烤鸡,滑稽得让人忍俊不禁。 奚刃心压低声音,一本正经:“此乃禁阁秘藏,专治抄经眼晕、心绪不宁之症。你看这‘清蒸寒潭白玉卿’,步骤详尽,火候精妙……”他指着其中一页,说得煞有介事。 叶瑜忍不住翻看起来。 里面图文并茂地介绍各种奇珍异兽的“风味”和“烹饪建议”,笔调诙谐,插画生动。 虽知是玩笑,但这“**”带来的片刻轻松,如同沉闷牢狱里透进的一缕新鲜空气。 几日相处,叶瑜渐渐发现,奚刃心对这座阴森禁阁的了解,远非初次受罚者可比。 他知道哪盏长明灯的光线最柔和不易伤眼,知道哪个书架角落的灰尘最少可以偷偷靠着小憩,甚至知道角落里某个不起眼的暗格里,藏着一小罐前任受罚者留下的“宝物”。 更让叶瑜诧异的是,在某个抄得头昏眼花、腰背僵直的傍晚,他忽然合上经书,对叶瑜神秘地招招手: “跟我来。” 他带着叶瑜,在迷宫般高耸的书架间七拐八绕,熟稔得像在自家后院散步。 最终停在一处被巨大书架阴影完全遮蔽的死角。 他用力推开一扇伪装成书架的、沉重而布满灰尘的木门——竟然是一道暗门! 门外,豁然开朗。 竟是一方小小的、废弃的露天平台!平台边缘被高大的藏书楼墙体环绕,抬头只能望见一片被切割得方方正正的墨色夜空。 空气清冷干净,带着草木夜露的气息,瞬间涤荡了肺腑里积压的霉味和墨臭。 几颗寒星在方寸天幕上闪烁,清冷的光芒洒落下来。 “呼……”叶瑜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胸腔,连日来的压抑感一扫而空。 叶瑜转头,惊讶地看着奚刃心: “这……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这种地方?还有那道暗门?” 月光勾勒着他侧脸的轮廓,他靠在粗糙的石栏上,仰头望着那方狭窄却自由的天空,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没什么好奇怪的,”他的声音很轻,混在夜风里,“我小时候……也被罚到禁阁待过。” 叶瑜愣住了。 “比这次久多了。” 他转过头,那双在星光下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看向我,带着点坦诚,又有点促狭, “那时候年纪小,更坐不住。这禁阁的犄角旮旯,哪块砖头下面藏着蚂蚁窝,哪根梁柱上刻着前辈的‘到此一游’,哪里的月光在子时最亮……都是那时一点点摸索出来的。” 原来如此!那些游刃有余,那些隐秘的“妙计”,那份在压抑中寻找喘息之道的本事……并非天生,而是用同样孤寂难熬的时光,一点一滴磨出来的。 “天天来?”叶瑜下意识地问,想象着一个更小、更顽劣的奚刃心,在这座巨大而空旷的禁阁里,是如何度过那些漫长日夜的。 这次反而是奚刃心一顿,语气平淡,却莫名让人心头一软, “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月光落在他金色的眼中,像碎银在艳阳池里荡漾。 他顿了顿,唇边的笑意加深,带着一丝温柔,补充道: “所以,别怕闷。这地方,我熟得很。有我带着你,十天而已,眨眨眼就过去了。” 晚风拂过平台,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在这囚笼般的禁阁深处,由他过去的“受难”换来的秘密天地,此刻竟成了最珍贵的慰藉。 叶瑜望着他月光下清俊的侧脸,鼻尖似乎又闻到了那碗鱼汤的鲜香,混合着此刻清冽的风。 这个比他小了两年岁的少年,比他通透。 禁阁的日子依旧在昏黄灯影与沙沙笔尖下流淌,指尖被笔杆磨出薄茧,脊背因长久伏案而僵硬酸痛。 每当倦怠如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人淹没时,那本藏在《生灵经》厚重封皮下、封面花哨俗艳的《异兽食珍录》,就成了暂时的浮木,带来片刻不合时宜的欢愉。 “你看这‘炭烤烈焰豪猪脊’,需引地火三寸,佐以冷雾草中和燥热……” 奚刃心凑过来,指尖点着书页上那只被画得圆滚滚、冒着火焰的豪猪,压低的嗓音里满是煞有介事的“学术探讨”。 叶瑜忍不住笑,又怕笑声惊扰了阁楼,只能将脸埋在臂弯里,肩膀无声地耸动。 某日,当叶瑜正与一段晦涩难懂的经文交手时,奚刃心那边又传来窸窸窣窣的翻找声。 他似乎对某个书架最底层、积灰最厚的角落情有独钟。不一会儿,一本比《异兽食珍录》更薄、封面颜色却意外素雅的书册被递了过来。 书页泛黄卷边,触手有种干燥的脆弱感。 封面没有花哨的图案,只有三个朴拙的墨字——《糕点集》。 翻开,里面是工整的小楷,详细记录着各式糕点的做法:绿豆酥、莲蓉饼、枣泥糕……图文并茂,步骤清晰,甚至还标注了时令和所需心境。 与那些高高在上的修炼典籍或《异兽食珍录》的戏谑不同,这本册子透着一种家常的、温润的烟火气。 “这又是什么‘禁阁秘藏’?”叶瑜挑眉看他,指尖拂过书页上描绘精致的“桂花糕”图案,仿佛能闻到那清甜的香气。 奚刃心盘腿坐着,一手支着下巴,烛光在他眼底跳跃。 “这个嘛,” 他拖长了调子,带着点得意,“大概是哪代被罚进来的馋嘴前辈,实在熬不住清苦,偷偷记录下人间至味,聊以慰藉?” 他指了指那页桂花糕,“这个,我做得最好。” 他的目光落在“桂花糕”三个字上,似乎被那无形的香气牵引,眼神柔和了一瞬,随即又亮起促狭的光,转头看向叶瑜:“想不想尝尝?” 禁阁里只有墨臭和灰尘,哪来的桂花糕?叶瑜下意识摇头。 “不是现在,” 他笑了,那笑容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温暖,带着一种承诺, “等我们出去。就做这个。”他修长的手指在那图文上轻轻一点,“我教你。” “教我?”叶瑜有些意外。他向来多以修炼为要,鲜少会花心思在这种凡尘琐事上。 “嗯。” 他点头,回答得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七月桂花,快开了吧?那香气……隔着几重山门都能飘进来。”他微微眯起眼,似乎在想象那满树金黄、馥郁甜香的情景。 “采最新鲜的,香气最浓的,滤出金灿灿的桂花蜜。糯米粉要细细筛过,蒸出来的糕体才够细腻绵软,透亮得像明珠……最后点上蜜渍的桂花,一口下去,软糯清甜,那股香气能钻进人的梦里呢!” 他的描述细致而生动,带着一丝向往。那清甜软糯的滋味,那暖融心窝的香气,似乎清晰地铺展开来,带着阳光和桂花的温度,强烈地冲击着被经文麻痹的感官。 原来,在这看似无望的十日囚禁尽头,还有这样一份具体而微、带着清甜香气的期待。 “好啊。” 叶瑜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上“桂花糕”的图案。 “一言为定。”奚刃心伸出手指,指尖在灯下晃了晃,像个幼稚的约定手势。 就在这时,阁楼深处传来极轻微的“吱呀”一声,像是老旧木头发出的呻吟。 奚刃心神色一凛,动作快如闪电! 《糕点集》瞬间消失在他宽大的袖袋里,那本厚重的《生灵经》被“哗啦”一声翻到他们抄写的进度,他抓起笔,腰背挺得笔直,眼神专注地盯着面前空白的纸页,仿佛刚才那个谈论桂花糕、笑容温暖的人从未存在过。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熟练得让人心疼。 叶瑜也立刻低头,执笔蘸墨,在纸上落下工整的一笔。 心,却还停留在那本被藏起的《糕点集》上,停留在那句“出去后,我教你”的承诺里。 空气重新沉静下来,只有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单调地重复着。 然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墨臭和灰尘依旧,抄经的枯燥依旧,十日的期限依旧一眼望不到头。 但禁阁的夜似乎不再那么漫长了。 因为尽头有光,有花香,还有一块约定好的、带着阳光温度的桂花糕。 奚刃心低着头,笔尖移动,专注得仿佛心无旁骛,只有嘴角那抹极力压平却依旧泄露一丝弧度的笑意,在摇曳的灯影下,随心荡漾。 第6章 既见阳春贪暖烟6 禁阁的门沉重地敞开,放出了叶瑜和奚刃心两个身影。 叶瑜为了补足修炼时间,一头扎进了北羽宫,日复一日地潜在其中。 夏日热风侵袭,金阳四射,原来短春已逝。 奚刃心则日日守在北羽宫外,如同固执的影子,只等那扇门开启,目送叶瑜的身影融入薄暮或夜色——他们相识不久,这等待里,除了几分新奇,竟也悄然生出了几分他自己都尚未明了的牵念。 这天,暮色四合时,天空却骤然变了脸。 乌云低垂,沉甸甸地压在北羽宫那些飞翘的檐角上。 起初是疏落的雨点,敲打着青石板路,发出清脆的声响。 奚刃心依旧等在宫门外,看着那雨丝渐渐连成了线,又由线织成了密不透风的帘幕,雨势渐急,水汽弥漫开来,模糊了周遭的轮廓。 他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唯一的一把旧纸伞。 终于,北羽宫那扇沉重的大门被推开了,叶瑜的身影出现在门内。 他一眼便看见了雨中孤零零的奚刃心,几步抢下台阶,雨水立刻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 “怎么还在这里?” 话音未落,他已伸手接过了奚刃心手中的纸伞,撑开,那微黄的伞面在昏沉的雨幕里撑开一小片干燥的天地。 伞下空间骤然狭小,两人并肩而行,步调都有些拘谨。 叶瑜的衣袖偶尔轻轻拂过奚刃心的手臂,衣料带着微凉的湿意,每一次若有若无的触碰,都让奚刃心脊背微微一僵。 伞外是哗哗的水声,伞内却仿佛能听见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 雨声更急了,噼啪砸在伞面上,像无数急切的鼓点催促着行人。 奚刃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方向:“先去我那里吧。” 不由分说,他半推着叶瑜,两人在越来越深的积水里艰难淌过,冰凉的雨水漫过脚踝,寒意直往上钻。 好不容易挣扎着到了西宫屋檐下,刚收起伞,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天空像被猛地撕裂了一道口子,倾盆暴雨骤然泼下,天地间瞬间白茫茫一片,只有震耳欲聋的轰鸣。 檐下很快挂起了一道汹涌的水瀑,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奚刃心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望着门外那堵疯狂的水墙,有些不知所措。 叶瑜拧着自己湿透的衣角,水珠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脚下晕开一小片深色。 他抬头,目光扫过这间虽比不上云上殿其他宫殿的繁华,却依旧透着一股和主人一样的朝气的小屋。 目光又落在奚刃心同样湿漉漉的脸上。 沉默在雨声中弥漫开来,带着二人共处一室的微妙局促。 “啊,对了!” 奚刃心像是被这沉默烫了一下,猛地转身朝角落那小小的灶台走去,“雨这么大……你,你饿不饿?我给你煮碗面吧?” 声音里有种急于打破僵硬的生涩,动作却带着一股认真。 他利落地生火,往锅里舀水,昏黄摇曳的灶火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 很快,水汽混着面香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暖暖的,驱散着方才带来的寒意。 叶瑜安静地坐在矮凳上,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奚刃心忙碌的身影。 面很快好了,只是素面清汤,盛在瓷碗里。 奚刃心小心翼翼地端过来,放在叶瑜面前的矮几上:“趁热吃。” 叶瑜捧起碗,氤氲的热气扑在他脸上。他低头,小口地啜饮着热汤,暖流驱散了附骨的寒意。面汤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也悄然模糊了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薄冰。 “这面……真好。”叶瑜的声音很轻,带着被热气熏染的暖意。 奚刃心搓了搓手,目光落在他捧着碗的手指上,又飞快地移开:“……能吃饱就好。”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已悄然变了调子,雨点击打屋檐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如同舒缓的琴音。 叶瑜搁下空碗,碗底只剩一点微温的余汤。 他站起身,走到门边,侧耳倾听着外面的雨声:“雨小了。”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奚刃心说。 奚刃心也跟着站起来,心头莫名一紧,像被那疏落的雨丝缠绕住了。 他走到叶瑜身边,望着门外那片被雨水洗刷得格外清亮的夜色: “嗯……是小了。” 停顿了片刻,他拿起靠在墙边的那把旧纸伞,递过去,“伞你拿着吧。” 叶瑜接过伞,指尖不经意间触到奚刃心的手,两人都微微一滞。 他撑开伞,伞面上晕开一层朦胧的光。 他一步踏出门槛,走入那细密的雨帘之中,又回头看了奚刃心一眼。檐下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脸上,唇边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转瞬便融入了夜色里。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走进了清凉的雨中。 奚刃心倚着门框,目送着那素色的身影撑着纸伞,沿着湿漉漉的小径越走越远。 伞面微微晃动,像夜色里一朵飘摇的花。 那白色背影最终在小径尽头一个转弯处倏然消失,仿佛被浓稠夜色悄然吞没。 檐口的雨水滴落下来,嗒,嗒,敲在石阶上,声音清晰得有些空旷。 奚刃心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他慢慢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门外。 雨还在下,细密如针,织着一张无边无际的网。 这雨已不是方才那场困住他们的暴雨了,却无端地让人觉得更冷了。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矮几上那只空了的瓷碗上。 碗底残留着一圈早已凉透的汤痕。 他伸出手指,指尖轻轻触碰着那圈冰冷的痕迹,那点微弱的余温也彻底消散了,只剩下一片被夜雨浸透的冰凉。 他静静站在门口,檐外的雨丝织成帘幕,温柔又固执地隔开人间。 奚刃心的目光在碗上停留片刻,又移开,最终落在了墙角那个蒙着薄灰的藤箱上。 他走过去,蹲下身,打开箱子,里面是几卷素纸,一方旧砚,几支用秃了毛的笔,还有一个颜色斑驳的颜料盒。这些东西,被冷落许久了。 他取出纸笔颜料,在矮几旁坐下。 没有点灯,窗外雨夜透进来的微光,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他铺开一张素白的纸,研了点墨,墨香混着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一股沉静的气息。 画中人的发与纸色融为一体,不需过多修饰。 他提起笔,笔尖悬在纸的上方,微微颤抖。 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那抹消失在雨幕尽头的背影。 素色的衣衫被雨丝浸润得颜色更深,像晕开的水墨。 他走得很快,却又似乎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轻盈,仿佛不是踩在湿滑的石板上,而是踏着雨滴……他的肩线,他微微垂落的发梢,他握着伞柄时指节的弧度…… 笔尖终于落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墨线在纸上晕开,先是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渐渐清晰。 他画得很慢,每一笔都像是小心翼翼地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境。 他画那微斜的伞沿,雨水顺着伞骨汇聚成珠,断线般坠落。 他画他被雨水打湿、贴在颈侧的几缕碎发。 他画那素色的衣衫下摆,在行走间被风带起的细微褶皱,仿佛还带着雨水的凉意。 最难捕捉的,是那个回眸。 奚刃心屏住了呼吸。 他转身时,檐下的昏黄光线曾短暂地照亮了他的侧脸。 那一瞬间,他的唇角是否真的有过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笑意? 还是仅仅是自己恍惚间的错觉? 他反复描摹,擦掉,再描摹。 墨线在纸上游移,试图抓住那抹比雨丝还难以捉摸的情绪。 画中人的眉眼模糊在伞沿的阴影和细密的雨帘之后,唯有那个微微侧首的姿态,带着一种欲言又止的温柔。 他画留在伞面最后一点朦胧的光晕,固执地证明他曾存在过。 笔尖在最后一片伞影上轻轻顿住,墨迹在纸上凝成一个微小的圆点。 奚刃心放下笔,长久地凝视着纸上的背影。 画中的人无声地立在纸上,被雨丝环绕离开的瞬间。 这静止的画面,却比方才真实的告别更猛烈地撞进他的心里。 屋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温柔地持续着。 奚刃心伸出手指,指尖悬在画中那个背影的上方,最终没有落下。 那纸上的墨迹仿佛还带着夜雨的微凉,也带着他转身离去时,空气中留下的、一丝若有若无属于他的清冽气息。 画上的背影是那么清晰,清晰到每一个细节都灼痛他的眼睛。 可叶瑜,却已经撑着伞,走远了。 雨还在下。 细密的雨声无声地,一点点地,淹没了心底那还未来得及分辨清楚的心跳声。 第7章 既见阳春贪暖烟7 雨声不知何时停了,只余下偶尔从屋檐滴落的水珠,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 奚刃心蜷缩在冰冷的榻上,那幅墨迹未干的背影图就放在枕边。 疲惫终于压过了纷乱的思绪,将他拖入沉沉的黑暗。 然而,黑暗并未带来安宁。 梦境如同水底纠缠的水草,悄然缠绕上来,带着一种陌生而汹涌的暖意。 他竟又看见了叶瑜。 不是在雨中,也不是在北羽宫外。 是在一片模糊的、散发着暖光的混沌里。 他的面容比平日清晰得多,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近乎虚幻的温柔。 他离他很近,近得能看清他睫毛上细小的水珠,近得能感受到他呼吸时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脸颊。 梦境中的触感异常真实。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指,仿佛不受控制般,颤抖着抚上了他微凉的脸颊。 那细腻的触感带着电流,瞬间窜遍全身,点燃了某种沉睡的东西。 他的眼睛望着他,像蒙着水汽的深潭,里面没有拒绝,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邀请。 接着,梦境变得混乱而炽热。 他笨拙地拥抱他,那具在雨中显得单薄的身体,此刻在怀中却如此柔软而温暖,带着一种奇异的馨香。 或许这只是他自己渴望的臆想? 他洁白的发丝缠绕着他的手指,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他感觉到一种原始的冲动在四肢百骸奔涌,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岸。 他俯下身,笨拙地寻找他的唇……周围是滚烫到令人窒息的暖流,他们沉溺在一场**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彼此狂乱的心跳和肌肤相亲时摩擦出令人战栗的声响…… 一种极致陌生又极致强烈的快感如同闪电般击中了他,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将他推向失控的边缘……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在死寂的屋里炸响。 奚刃心猛地坐起,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片冰冷的苍白和黏腻的冷汗。 他大口喘着气,如同溺水获救的人,胸腔剧烈起伏。 刚才那记耳光,是他自己打的。 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感异常清晰,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皮肤上,也烫在他混乱不堪的意识里。 这清晰的痛感像一把锋利的刀,瞬间割裂了那层梦境的迷雾,将**裸的羞耻和罪恶感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 他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右手——就是这只手,刚刚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掌心还残留着皮肤相击的麻感。他猛地又看向左手——这只手,在梦里曾那样贪婪而放肆地触碰过…… “不……不是的……” 他喉咙干涩,发出破碎的低语,带着浓重的恐慌和难以置信的自我厌恶。黑暗中,他仿佛还能看到叶瑜那双带着水汽的眼睛,在梦里是邀请,此刻却变成了冰冷的谴责。 一种强烈的恶心感翻涌上来。 他做了什么?他在梦里对叶瑜做了什么?! 那肮脏的、不堪的、亵渎的……画面碎片不受控制地再次涌现,每一个细节都像淬毒的针,扎进他的神经。 他承认他看过这样的话本,看来只图一乐,却不曾想有一天会用到叶瑜身上。 那根本不是他!他怎么会……怎么会生出那样龌龊的念头,做出那样…… 下流的事情?哪怕只是在梦里! 他用力甩头,想把那些画面驱逐出去,却只换来一阵剧烈的眩晕。 身体深处似乎还残留着梦境最后的悸动和快感,这残留的余韵此刻成了最深的耻辱,像滚烫的烙印。 他感到一阵阵的发冷,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自己,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的皮肉里,试图用真实的疼痛来覆盖那令人作呕的快感余波。 他望向枕边。 那张画着叶瑜背影的纸,在窗外透进的微光里,轮廓模糊。 那纯净的、离去的背影,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被梦里的污秽玷污了。 他猛地伸出手,想把那画揉成一团,撕个粉碎,仿佛这样就能抹杀掉那个不堪的梦境。 但指尖触碰到冰凉纸张的瞬间,他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蜷起手指,紧紧攥成了拳。 他不敢再看那幅画。 奚刃心颓然地倒在冰冷的榻上,将脸深深埋进带雨气的薄被里。 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一半是残留的惊悸,一半是灭顶的羞耻。 他紧紧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 万籁俱寂,连最后的水滴声也消失了。 只有他自己沉重而混乱的心跳声,在死寂的屋内,一下,一下,沉重地敲打着,反复锤击着他无处可逃的羞耻和惶恐。 那个梦,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他心底,吐着信子,提醒着他灵魂深处那刚刚破土而出却已然被扭曲的情愫。 那一巴掌带来的火辣痛感,并未随着梦境的消散而褪去,反而像烙印般刻在了脸颊上,也更深地烙进了心底。 奚刃心维持着坐起的姿势,僵硬如石雕,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唯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擂鼓般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包裹着一切,雨停后的死寂比先前的喧嚣更令人窒息。 檐角最后几滴残存的水珠,间隔漫长地落下,发出空洞的“嗒——嗒——”声,每一次都像敲在他紧绷的神经末梢。 他不敢躺下,不敢闭眼。 只要一阖上眼皮,那场炽热、混乱、带着亵渎意味的梦境碎片便会汹涌而至——叶瑜近在咫尺、蒙着水汽的眼眸,肌肤相贴时那令人战栗的柔软与温热,还有那种……那种他从未体验过的令人作呕又无法抗拒的极致快感…… 每一个细节都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灼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龌龊……下流……” 他无声地翕动着嘴唇,冰冷的空气灌入喉咙,却压不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和灭顶的羞耻。 脸颊被打过的地方依旧火辣辣地疼,但这份真实的痛楚,此刻竟微弱地证明着他还存在于这个冰冷的现实中,而不是沉沦在那个幻梦里。 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飘向枕边。 那张墨迹已干的背影图,在窗外透入的微光里,轮廓模糊而安静。 原本那个纯净的背影却像一面无情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灵魂深处扭曲玷污的欲念。 他死死地盯着画中人,仿佛想从他静止的姿态里找到一丝谴责或鄙夷,来加重对自己的惩罚。 他想撕了它,想把它扔进冰冷的灶膛里烧成灰烬,连同那个不堪的梦境一起化为乌有。 但他的手却沉重得抬不起来,指尖在冰冷的被褥上蜷缩着,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点自虐般的痛感。 时间慢慢经过,奚刃心就那样僵坐着,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衫渗入骨头。 身体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麻木酸痛,可精神上的酷刑却丝毫未减。 他反复拷问着自己: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怎么能……怎么能生出那样不堪的念头? 他平日里虽不学无术,吊儿郎当。 但那种事……那种事是亵渎,是玷污。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污秽感,他甚至不敢去想叶瑜那双清澈的眼睛——若他知晓他此刻心中污秽的念头,会露出怎样嫌恶的表情? 他恨不得时光倒流,倒流到叶瑜撑着伞消失的那一刻,他一定不会去画那幅画,不会去触碰那不该触碰的念想。 或者更早,在那场暴雨落下之前,他就该识趣地离开北羽宫外。 窗外浓墨般的夜色,终于被东方天际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所渗透。 这微弱的光线,非但没有带来希望,反而像冰冷的烛灯,将他内心所有的黑暗角落都照得无所遁形。 他依旧蜷缩在床榻一角,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泥塑。 脸颊上的红肿已经麻木。 天,终究要亮了。 可奚刃心的世界,却仿佛被那个雨夜和随之而来的梦境,彻底拖入了永无止境的黑夜。 他维持着那个姿势,直到第一缕真正意义上的晨光,毫无温度的明亮,斜斜地刺破窗棂,落在矮几上那只残留着冰冷汤痕的瓷碗上。 第8章 既见阳春贪暖烟8 晨光堪堪刺破云层,将云上殿的雾气染作淡金,却未能驱散奚刃心心头的苦涩。 自那场荒唐梦境之后,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变了质,心底总盘踞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异样,如同藤蔓缠绕着古树,无声勒紧。 每当视线不经意间掠过叶瑜那张过分清俊的脸,那梦中缱绻迷蒙的景象便不合时宜地撞入脑海,激起一阵无声的惊雷,令他指尖都微微发麻。 奚刃心竭力将心思遮掩。 晨光熹微,露珠还在青草尖上滚动,小花园里弥漫着清冽的草木气息。 叶瑜一袭月白长衫,身姿挺拔如松,手持一柄木剑,正指导着奚刃心演练星落剑诀。 奚刃心握着剑,眼神却有些飘忽。 昨夜那个荒唐又旖旎的梦境碎片,如同恼人的飞絮,总在不经意间钻进脑海——梦里叶瑜的笑靥、指尖的温度、甚至那…… 此刻叶瑜清冷的声音就在耳边,那挺拔的身影就在眼前,让他心头一阵阵发紧,握剑的手心竟微微沁出汗来。 “手腕下沉,力贯剑尖,肩肘放松。” 叶瑜的声音清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严厉。 他敏锐地捕捉到奚刃心动作的生涩和心神的涣散。 奚刃心一个简单的“升星”式,剑尖本该划出流畅的弧线,却歪歪扭扭,力道虚浮。 “奚刃心!” 叶瑜蹙眉,一步上前,修长的手指带着微凉的触感,精准地捏住奚刃心的手腕调整姿势。 这突如其来的触碰让奚刃心浑身一僵,仿佛被微弱的电流击中,昨夜梦境的某个片段猛地闪现,他差点失手把剑掉了。 “心神不宁,杂念丛生。练剑首重心静,你这般浮躁,如何能引动天地灵气?” 叶瑜松开手,退后一步,目光如寒潭般沉静地审视着他,“再来!” 奚刃心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悸动,默念清心诀,强迫自己专注于手中的剑。 然而,越是刻意压制,那梦中的画面反而越是清晰。 接下来的几招,不是步法错乱,就是剑势走偏。 叶瑜并未呵斥,只是在他每一次出错时,都精准地点出要害: “意随剑走,而非剑随意乱。” “眼观六路,你的视线为何总落在脚下?” “气息乱了,吐纳要绵长均匀。” 这些话语如同清凉的泉水,一次次浇在奚刃心纷乱的心火上。 叶瑜那专注而澄澈的目光,不含半分梦中的缱绻,只有纯粹的教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这反而让奚刃心感到一丝羞愧。他狠狠咬了下舌尖,痛感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 “最后一次。”叶瑜的声音不容置疑。 奚刃心闭上眼,深深吐纳,将脑海中那些扰人的画面强行驱散,只留下叶瑜方才提点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要领。 他不再去想那梦,不再去感受叶瑜的靠近带来的异样,心中只剩下手中这柄剑,和眼前这条该走的剑路。 再次睁眼时,他的眼神变得沉静。 起手、转腕、踏步、刺出……一套基础剑诀竟行云流水般施展开来,虽无凌厉剑气,却也有了沉稳的架势和清晰的轨迹。 剑尖划破空气,发出轻微的嗡鸣,竟带落了旁边一株桂花树的几片叶子。 叶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淡淡的赞许。 他微微颔首:“这才像话。心静则剑稳,记住这种感觉。” 任务完成,那股强行压下的心绪又有了翻涌的迹象。 奚刃心不敢去看叶瑜的眼睛,生怕泄露了心底的秘密。 他匆忙收剑入鞘,眼神飘向旁边那株枝叶繁茂的桂花树,脑中灵光一闪,找到了绝佳的“避难所”。 “咳,” 奚刃心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刻意的轻松, “叶瑜,上次…上次我不是说好了要教你做桂花糕的吗?择日不如撞日,我看这园子里的桂花开得正好,香气也足,不如…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小厨房试试?” 他指了指那株桂花树,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试图用这个“承诺”迅速转移掉此刻围绕着“剑”和“指导”而让他心慌意乱的氛围。 叶瑜显然没料到话题会如此突兀地转到桂花糕上,微微一怔。 他看着奚刃心躲闪的眼神和略显僵硬的笑容,又瞥了一眼那确实开得正盛的桂花,联想到他方才练剑时的种种失常,他心中似乎隐约明白了什么,唇角极快地掠过一丝了然的弧度。 “哦?”叶瑜拖长了尾音,似笑非笑地看着奚刃心, “练剑时走神,原来是在琢磨这个?也罢。” 他优雅地一拂衣袖,转身率先向小花园出口的方向走去,月白的衣袂在晨风中轻扬,声音带着一丝调侃随风传来, “那就看看你这‘承诺’,比起你方才的剑法,究竟有几分真章。” 奚刃心如蒙大赦,赶紧跟上,颈上的锁铃摇摇晃晃发出轻微响声。 脸颊悄悄染上了一抹比朝霞更红的颜色。 空气中弥漫的桂花甜香。 奚刃心那句“采桂花”的提议像是一道赦令,让他暂时逃离了混合着剑锋清鸣和叶瑜气息的狭小空间。 叶瑜那句带着调侃的“琢磨这个?”更是让他耳根发烫,只能闷头跟着那道月白的背影,走向花园深处那株开得最盛的桂花树。 清晨的露水尚未完全蒸发,金灿灿的桂花缀满枝头,在微凉的晨风里轻轻摇曳,甜腻馥郁的香气几乎凝成了实质,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钻入鼻腔,也仿佛钻进了心缝里。 “喏,就这棵了。”叶瑜停下脚步,仰头望着那如云似锦的金黄花簇。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连纤长的眼睫都仿佛染上了一层金粉。 这过分美好的景象,又让奚刃心心头一跳,昨夜梦中模糊的片段再次不合时宜地闪过。 “啊…好,好。” 奚刃心连忙应声,试图驱散那点旖旎心思。他环顾四周,想找梯子或工具。 “这点高度,何需外物?” 叶瑜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修真者特有的傲然。 只见他足尖在湿润的草地上轻轻一点,整个人便如一片毫无重量的羽毛般飘然升起,月白的衣袂翩飞,动作轻盈优雅得不像凡人。 他悬停在最繁茂的花枝旁,伸出修长如玉的手指,指尖蕴着一点极淡的微光,极其小心地捻住一簇花梗,轻轻一折。 细碎的金色花瓣如同星屑,随着他的动作簌簌飘落,有几片调皮地沾在了他雪白的发间。 奚刃心在树下仰望着,看得有些痴了。 叶瑜摘花的样子,比他舞剑时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温柔和专注。 那专注的神情,竟与昨夜梦中某个模糊的轮廓微妙地重合……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发什么呆?”叶瑜清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接着。” 话音刚落,一大捧带着露水和清香的桂花便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奚刃心如梦初醒,慌忙张开双臂去接。 柔软的花瓣扑了满怀,浓郁的甜香瞬间将他包围,仿佛跌入了一个金色的梦境。 他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那香气直冲肺腑,带着晨露的清冽和叶瑜身上惯有的冷香,混合成一种令人心湖摇曳的气息。 “咳…咳咳!” 香气太浓太突然,奚刃心被呛得轻咳起来,脸上刚褪下去的热度又腾地烧了起来,比之前更甚。 他手忙脚乱地想拢住怀里散落的花瓣,模样有些狼狈。 叶瑜轻盈地落回他身边,看着奚刃心笨拙地抱着满怀桂花的样子,那双沉静如寒潭的眼眸里,笑意更深了几分,几乎要溢出来。 他慢条斯理地拂去自己肩头和发间的落花,动作优雅得赏心悦目。 “看来,” 叶瑜的声音悠悠响起,带着点促狭,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奚刃心泛红的脸颊和略显凌乱的怀抱, “这桂花香气,倒是比方才练剑时的杂念,更难让你静心?” 奚刃心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怀里抱着的仿佛不是香甜的桂花,而是一团灼人的火。 他梗着脖子,强自镇定: “哪、哪有!是这花太香了,一时没防备……” “是吗?” 叶瑜拖长了调子,忽然微微倾身靠近。 奚刃心瞬间僵住,屏住了呼吸,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张清绝出尘的脸在自己眼前放大,近得能看清他纤长的睫毛。 那双墨黑色的眸子里竟然倒映出他金黄的瞳眸。 两人眸色重叠。 昨夜梦境里那些模糊的、令人脸热心悸的片段疯狂翻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然而,叶瑜只是伸出手,指尖并未触碰他,而是轻轻拂过奚刃心怀中几片沾在花瓣边缘的细小枯叶。 “既是如此,”叶瑜直起身,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清冷,仿佛刚才那带着审视和调侃的靠近从未发生。 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小把刚摘下犹带露珠的桂花, “那这些,可得小心收好了。” 他的目光落在奚刃心脸上,意有所指地补充道:“毕竟,做成糕点的‘真章’,可都系在这些花上。心思若是飘得太远,怕是连糖和面粉都分不清了。” 他顿了顿,看着奚刃心瞬间变得更加窘迫的神色,唇角那抹了然的笑意终于不再掩饰,如同初雪消融: “走吧,让我看看你这‘比剑招更难参透’的心思,究竟能做出什么滋味来。” 叶瑜说完,不再看奚刃心,转身捧着那捧小小的桂花,步履从容地向西宫走去。 晨光中,他月白的背影仿佛自带光晕,清冷又带着点捉摸不透的暖意。 奚刃心抱着犹带清露和甜香的桂花,站在原地,只觉得心口怦怦直跳,比刚才练剑时还要慌乱百倍。 空气中那浓郁得化不开的桂花香,如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罩住,而那收网的人,分明已经走远,却仿佛无处不在。 他深吸一口气,那醉人花蜜的气息,再次狠狠撞进心口。 他只能认命,脚步有些虚浮地再次跟上那道月白的影子。 第9章 既见阳春贪暖烟9 奚刃心抱着满怀金灿灿的桂花,亦步亦趋地跟在叶瑜身后,心思还沉浸在方才采花时的悸动和叶瑜那若有似无的调侃里,脸颊的温度尚未完全褪去。 两人沿着青石小径往回走,小径两旁是茂密的灵植,空气里除了浓郁的桂花甜香,还有草木的清新。 就在这时,前方拐角处突然风风火火地冲出来一个人影。 “叶斩灵!可算让我逮着你了!” 来人嗓门洪亮,瞬间打破了花园清晨的宁静。 那是个穿着亮紫色劲装的少年,腰间还挂了两只兰花铃。 约莫和叶瑜年纪相仿,眉眼飞扬,带着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跳脱劲儿,正是叶瑜的发小——谢岸。 他几步冲到叶瑜面前,叉着腰,一脸控诉: “好你个叶斩灵!不是说好了这次来云上殿带上我的吗?你倒好,自己偷偷摸摸跑来了,连个口信都不留!要不是我打听到你在这儿,你是不是打算在这儿待到地老天荒都不理我了?” 叶瑜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谢岸,清冷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意外,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他微微蹙眉,语气带着点无奈:“谢净临,我此次是来静修,锤炼剑心,并非游山玩水。带上你,怕是你连半日都坐不住。” “嘿!少瞧不起人!” 谢岸不服气地嚷嚷,目光一撇,瞬间就扫到了叶瑜身后那个抱着巨大花束且努力降低存在感的身影。 “咦?” 谢岸的眼睛瞬间亮了,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 他绕过叶瑜,直接朝奚刃心走去, “这谁啊?抱着这么大一捧花?叶瑜,你什么时候学会金屋藏娇了?藏的还是个……”他凑近了点,看清奚刃心清秀但明显带着少年气的脸。 再看比叶瑜矮了半个头多的身高。 “……还是个小娃娃?” 奚刃心被谢岸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和直白的打量弄得浑身不自在,尤其是“金屋藏娇”四个字,让他本就未平复的心跳又乱了节奏,脸颊“腾”地一下再次烧红。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叶瑜身后缩了缩,试图用叶瑜月白的身影挡住自己。 嘴里有些不服气的嘟囔:“不小了,我不是小娃娃。” 怀里抱着的桂花成了他此刻唯一的“盾牌”,香气似乎也挡不住谢岸那探究的目光。 “躲什么呀?”谢岸乐了,他天生就是个自来熟,最不怕生。 见奚刃心躲闪,反而更来了兴致。 他眼疾手快地伸出手,不是去碰花,而是直接一把抓住了奚刃心空着的那只手腕,笑嘻嘻地把他从叶瑜身后“扯”了出来,动作快得奚刃心都没反应过来。 “来来来,让我好好瞧瞧!” 谢岸拉着奚刃心站到叶瑜旁边,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八卦的光芒, “叶斩灵,快说!这害羞的小家伙是谁?你在这云上殿不声不响的,原来不是一个人清修,是找了个伴儿?” 叶瑜看着被谢岸扯得踉跄,眼神慌乱求助般看向自己的奚刃心,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不动声色地伸出手,轻轻拂开谢岸抓着奚刃心手腕的手,动作看似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奚刃心往自己身侧护了护。 低头轻声言语:“谢岸是我的发小,他为人比较咋呼。” 转而又对着谢岸说道: “谢净临,休得胡闹。”叶瑜的声音清冷,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他是西宫小主奚刃心,在此处随我修习。” 奚刃心得了叶瑜的“庇护”,稍微松了口气,但依旧不敢直视谢岸灼灼的目光,低垂着眼睫,小声补充道: “谢岸师兄好。”声音细若蚊呐,全然没了平时张牙舞爪的样子。 叶瑜接着解释,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他根基尚浅,我代师指点一二。” “哦?指点一二?” 谢岸拖长了调子,目光在叶瑜护着奚刃心的姿态和奚刃心那明显依赖的反应上转了一圈,脸上的新奇和探究越发浓重。 他摸着下巴,啧啧有声: “叶斩灵啊叶斩灵,这可不像你啊!你什么时候有这闲情逸致,亲自带小娃娃打基础了?还指点一二?我记得当年金雀台上,群英榜第七的人要拜你为师。有人却说:‘本王不收徒,剑道之术,你自悟去吧。’” 叶瑜平静反驳:“我并非收他为徒,只是让他跟着我学学而已。” 谢岸凑近叶瑜,压低了点声音,但依旧足以让旁边的奚刃心听得清清楚楚,语气是满满的不可思议: “除了咱们几个从小光屁股一起长大的,我可没见过你对谁这么……嗯,这么有耐心过!还亲自带他来采花?” 他指了指奚刃心怀里那捧显眼的桂花,又看看叶瑜掌心那明显是品相极佳的一小把,眼神充满了“我发现了大秘密”的兴奋。 叶瑜神色不变,只是淡淡地瞥了谢岸一眼:“他需静心,采花亦是修行。你既来了,便安分些,莫要喧哗扰了此地清净。”这话既是解释,也是警告。 谢岸却完全没被吓住,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围着叶瑜和奚刃心转了小半圈,最后站定,抱着胳膊,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奇: “奇了,真是奇了!咱们外界传言冷得像块万年玄冰的叶瑜,燕王殿下!居然也有对‘新朋友’这么上心的时候?” 他转向依旧有些局促的奚刃心,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奚公子,你可真行!能让这家伙破例,本事不小啊!” 奚刃心被谢岸说得更加手足无措,抱着桂花的手紧了紧,求救般地看向叶瑜。 叶瑜则对谢岸的调侃置若罔闻,只是侧头对奚刃心低声道:“不必理会他。走吧,去做桂花糕。” 说完,叶瑜不再看谢岸,径直迈步向前。 奚刃心如蒙大赦,赶紧跟上,紧紧贴着叶瑜的身侧,仿佛这样才能避开谢岸那过于热情和探究的目光。 那浓郁的桂花香气,此刻似乎也带上了一丝窘迫的味道。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斩灵?” 他顿了顿, “是你的字吗?” 叶瑜那双眸子清澈如水,映着晨光和奚刃心靠近的身影。 他没有立刻转头,目光似乎还停留在虚空中的某一点,片刻后,才几不可察地轻轻颔首,低应了一声: “是。” 声音清冷平静,像山涧流过石头的溪水。 奚刃心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像偷吃了蜜糖。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盛放的桂花,又飞快地抬眼看向叶瑜清冷的侧脸,眼神亮晶晶的,带着纯粹的欢喜和一点小小的固执: “真好听,”他真心实意地夸赞,声音放得更轻柔了些,带着少年人不自知的亲昵, “可我还是想叫你‘叶瑜’。” 他捧着桂花的手指无意识地收拢了一下,几朵小小的花瓣被揉碎,更浓郁的甜香逸散出来,缠绕在两人之间微小的空隙里。 他等着叶瑜的反应,心跳莫名快了几分。 叶瑜终于侧过脸,目光平静地落在奚刃心脸上,也落在他捧着的那捧灿烂的金黄上。 他静静地看着奚刃心,少年与桂花同色的眼眸里映着自己,盛满了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叶瑜的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下,像初春冰面裂开的第一道细痕,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移开视线,重新望向远处,语气依旧是那副清清淡淡的调子,却仿佛融入了晨雾的温度: “随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像是得到了某种无声的许可,奚刃心脸上那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和紧张瞬间消散无踪。 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在他脸上绽开,比手中捧着的桂花还要明亮耀眼。那笑容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爽朗和满足,仿佛驱散了清晨最后一丝凉意。 谢岸站在原地,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确切地说,是奚刃心几乎贴着叶瑜离去的背影。 尤其是叶瑜那看似清冷却隐隐将奚刃心护在安全范围里的姿态,摸着下巴,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发现有趣事物的兴味:“啧啧,有情况,绝对有情况!这云上殿,看来不会无聊了!” 他立刻拔腿跟了上去,嘴里还嚷嚷着: “喂!等等我!做桂花糕?带我一个!我最爱吃了!叶瑜你不准吃独食!” 他的声音洪亮,瞬间又打破了小径的宁静,也冲散了奚刃心和叶瑜之间那点微妙的氛围。 小厨房里,弥漫着面粉的微尘和桂花甜香。 奚刃心努力平复被谢岸撞破“二人世界”的尴尬,开始指挥这两位“师兄”准备制作桂花糕的材料。 “糯米粉和粘米粉按这个比例混合……白糖用细砂糖更好……嗯,水要一点点加……”奚刃心一边解说,一边自己动手示范,动作麻利,显然对庖厨之事颇为熟练。 叶瑜依言站在案板前,神情专注得如同在参悟一门高深剑诀。 他修长如玉的手指捻起一小撮糯米粉,指尖微光一闪,试图用精准的灵力控制去感受粉的质地——这通常是他在处理灵材或锻造剑胚时才用的手段。 然而,厨房里的凡物显然不吃这套。 他谨慎地往混合好的粉堆里加水,动作僵硬,仿佛在拆解一个危险的符阵,生怕多一滴水都会引发爆炸。 结果可想而知。 “停!叶瑜,水太多了!”奚刃心刚把洗好的桂花沥干水,一回头就看见叶瑜面前的面糊已经稀得像一滩泥水,正顺着案板边缘往下淌。 叶瑜眉头紧锁,盯着那滩“失败品”,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罕见的挫败,仿佛无法理解自己引以为傲的控制力为何在此处完全失效。 “噗嗤!” 旁边的谢岸毫不客气地笑出声。 他倒是大大咧咧,挽起袖子,完全凭感觉操作,粉和水随手一倒,大手大脚地搅和起来。 “哎呀叶斩灵,你这‘剑气化水’的功夫用在和面上可不行啊!瞧我的!” 他动作豪迈,面团在他手下被揉捏得啪啪作响,虽然不够精细,但好歹成型了。 奚刃心无奈地看着叶瑜面前那滩“杰作”,赶紧上前补救:“叶瑜,这个……不能要了。要不,您先歇着,看我和谢岸师兄做?” 他小心翼翼地建议,生怕伤了这位剑道天才的自尊心。 叶瑜抿了抿唇,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那滩失败品推到一边,然后拿起一块干净的湿布,开始一丝不苟地擦拭沾满黏糊糊面糊的手指。 那专注擦手的样子,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清洁仪式。 奚刃心松了口气,重新投入教学。 他手把手教谢岸如何将沥干水分的桂花轻轻揉进面团里,如何掌握蒸制的火候和时间。 谢岸学得很快,虽然动作粗犷,但胜在胆大心细,不一会儿,几个形状虽然不太规整但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桂花糕胚子就摆进了蒸笼。 反观叶瑜,他并未歇着。 他安静地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奚刃心的动作。 当奚刃心需要递工具,或是需要拿高处的蒸屉时,他总会恰到好处地提前一步将东西递到奚刃心手边,动作精准流畅,如同他精准的剑招。 他甚至还用灵力控制着灶膛里的火苗,让火力始终保持着奚刃心要求的那种温和而均匀的状态,这可比揉面成功多了。 很快,第一笼桂花糕出锅了。 热气腾腾,晶莹软糯,点缀着金黄的桂花,甜香四溢。 “哇!成了成了!” 谢岸兴奋地拿起一个,也不怕烫,吹了两口就塞进嘴里,眼睛瞬间亮了: “唔!好吃!又香又甜又糯!奚公子,你这手艺绝了!比宫廷糕点做的还好!” 他一边大嚼,一边毫不吝啬地夸赞,还故意拿着咬了一口的糕点在叶瑜面前晃悠。 “叶斩灵,快尝尝!这可是奚公子亲手教、我亲手做的!” 谢岸的语气充满了炫耀,眼神瞟向叶瑜之前那滩失败品的位置,揶揄之意再明显不过。 叶瑜没理会谢岸的挑衅,他走到蒸笼边,看着里面圆润可爱、散发着热气的糕点。 他伸出手,用指尖极其小心地碰了碰其中一个,似乎在确认它的温度和质地,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一件琉璃器件。 然后,他才拿起一个,动作依旧带着剑修特有的优雅克制,轻轻咬了一小口。 糕体入口即化,桂花的清甜和米香完美融合,温暖的气息顺着喉咙滑下。 “如何?”奚刃心紧张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期待。虽然知道叶瑜在厨艺上似乎没什么天赋,但他还是希望对方能喜欢。 叶瑜细嚼慢咽,将那口糕点完全咽下,才抬眼看向奚刃心。 他清冷的眸子里,似乎有极淡的暖意流过,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一缕春水。 “嗯。” 他只应了一个字,声音比平时似乎柔和了一丝丝, “很好。”说完,又低头认真地吃了起来,速度不快,但很专注。 虽然只有短短两个字,奚刃心的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切!就‘嗯,很好’?”谢岸夸张地撇嘴,对叶瑜这过于简洁的评价表示不满,转头又对奚刃心咧嘴笑, “奚公子别理他,这家伙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做的糕绝对是一等一的好!快,再教我做个别的花样!咱们气死这个厨房杀手!” 奚刃心被谢岸逗笑了,之前的拘谨也消散了不少。 第10章 既见阳春贪暖烟10 几人并肩走在覆着青苔的碎石小径上,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还残留着些许桂花糕的甜香。 奚刃心走在叶瑜身侧,正低声说着什么,叶瑜微微侧耳听着,谢岸则大大咧咧地走在最外侧,意犹未尽地回味着刚才的美味,咂着嘴。 就在这时,前方花木扶疏的转角处,传来一阵清脆而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细碎悦耳的叮铃声——那是缀在鞋上的珍珠相互碰撞发出的声响。 几人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只见一位身着粉霞色锦缎罗裙的少女,正踏着一双精巧绝伦的玲珑珍珠绣花鞋,疾步如风地朝着他们走来。 鞋尖上缀着的米粒大小珍珠,随着她的步伐跳跃滚动,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华。 她柳眉一皱,杏眼圆睁,一张俏丽的小脸因为薄怒而微微泛红,更显娇艳。 “谢岸!你来这儿怎么不叫上我啊!” 那嗓音清脆,带着被娇宠惯了的任性,尾音微微上扬,如同玉珠落盘,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质问。 这声音……这语调…… 谢岸脸上的惬意瞬间凝固,随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整个人都炸了起来,脱口而出:“谢妤?!” 奚刃心清晰地感觉到身边的叶瑜,那原本如古井无波的气息似乎也微不可查地滞了一下。而谢岸的反应则更为直接——他猛地一拍额头,发出一声哀嚎:“老天爷!你怎么也来了?!” 好熟悉的言辞,以及……那从小刻进骨子里、让人心颤的娇蛮嗓音。 不加一分思索,谢岸瞬间就确定这人是谁了——从小让他又爱又恨,又恨又爱的亲妹妹,谢妤。 他始终觉得,老天爷把他们生成亲兄妹,绝对是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他们不该是血浓于水的亲人,而该是天生的、见面就掐、永不对付的冤家对头! “谢妤!谁让你出来的?!”谢岸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麻烦精又来了”的绝望, “这里是清修之地,不是你胡闹的地方!” “哼!” 谢妤已经快步走到了近前,闻言更是气鼓鼓地一跺脚,珍珠绣鞋踩在青石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双手叉腰,下巴抬得高高的,像一只骄傲的小孔雀,毫不示弱地瞪回去: “你以为只有你可以来?云上殿是你家开的?阿爹最宠的可是本小姐!我想去哪就去哪,你管不着!” 说着,她动作利落地从腰间一个精致的荷包里,摸出一块巴掌大小、通体莹润的羊脂白玉令牌。 令牌上刻着繁复的云纹和一个古朴的“谢”字,边缘镶嵌着细小的灵玉,散发着淡淡的灵力波动。 她得意洋洋地将令牌大大方方地展示在谢岸眼前,几乎要怼到他鼻子上去。 “看见没?阿爹亲赐的令牌!”她语气骄纵,带着十足的挑衅。 奚刃心被这突如其来的兄妹对峙惊得下意识地往叶瑜身后缩了半步。 眼前这位粉衣少女,容貌与谢岸有几分相似,都是极好的样貌,但那股子被千娇万宠养出来的骄纵之气,却比跳脱的谢岸更具冲击力,让他本能地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谢岸看着那块令牌,脸都绿了,气得直跳脚:“你……你又偷拿阿爹的令牌!回头我告诉阿爹,看他怎么罚你禁足!” “你去告啊!看阿爹是信你还是信我!”谢妤毫不畏惧,反而上前一步,气势汹汹。 兄妹俩剑拔弩张,空气中仿佛有看不见的火花在噼啪作响。 就在这火药味十足的时刻,谢妤那双灵动的杏眼滴溜溜一转,终于越过了气鼓鼓的哥哥和他旁边那位气质清冷的白衣少年,落在了叶瑜身后那个探头探脑的清秀身影上。 “咦?” 谢妤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了,脸上的怒容被好奇取代,她歪着头,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直直地看向奚刃心,“斩灵哥哥身后那个……躲躲藏藏的小家伙是谁呀?看着好生面嫩。” 她的语气依旧带着娇蛮,但敌意明显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现新玩具般的新奇感。 她甚至微微踮起脚尖,试图越过叶瑜看清楚奚刃心的全貌。 叶瑜不动声色地又侧移了半步,恰好将奚刃心完全挡在自己身形的阴影里,隔绝了谢妤过于直接的打量。 他神色平静,语气淡然无波:“净淼,这位是西宫小主奚刃心。” 言简意赅,没有多余的解释。 奚刃心感觉到叶瑜挡在自己身前带来的安全感,心中微定。 鼓起勇气从叶瑜身后探出小半个脑袋,对着谢妤的方向,声音不大但清晰地行了个礼:“小……谢妤师姐好。” 谢妤看看叶瑜那明显回护的姿态,又看看奚刃心那带着点怯生生却又努力镇定的模样,再看看自己那个还在为令牌跳脚的傻哥哥,大眼睛眨了眨。 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带着点狡黠和了然。 “哎呀呀,”她拖长了调子,目光在叶瑜和奚刃心之间来回逡巡,最后饶有兴致地定格在奚刃心脸上, “这可真是稀奇了。斩灵哥哥身边,除了我哥这个聒噪的跟屁虫,竟然还能有人?而且……”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笑容带着点促狭, “看起来还挺得斩灵哥哥‘照顾’的嘛?” 她这话一出,连还在生气的谢岸都忘了令牌的事,眼神也亮了起来,跟着妹妹一起,用看“稀世奇观”般的眼神,再次聚焦到叶瑜和奚刃心身上。 小厨房里那种被谢岸点破过的微妙氛围,似乎又在这对兄妹的注视下,无声地弥漫开来。 奚刃心的脸颊,又开始隐隐发烫了。 谢岸和谢妤这对冤家兄妹还在为令牌和禁足的事针锋相对,空气里充满了旁人插不进去的“硝烟”味。 奚刃心被夹在中间,感受着叶瑜沉默却稳固的庇护,正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就在这时,另一个清亮些带着点气喘吁吁的少年声音由远及近,打破了这僵持的局面: “表姐!表姐你等等我啊……跑那么快做什么……” 声音的主人似乎有些无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形挺拔,穿着水蓝色劲装的少年正沿着小径慢悠悠地跟过来。 他看起来年纪比谢岸谢妤略小一些,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眉眼英气,嘴角天然带着点上扬的弧度,显得开朗又阳光。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眼皮上那一块形状如同落花的淡红色胎记,不仅无损他的俊朗,反而平添了几分独特的英气。 来人正是顾韵行。 他一边走一边无奈地看着冲在前头的谢妤,显然是被这位风风火火的表姐甩在了后面。 然而,当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谢妤对峙的对象——谢岸,以及旁边那抹熟悉的月白身影时,脚步猛地顿住了。 “咦?表哥!”他先是对着谢岸招呼了一声,但下一秒,他所有的注意力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牢牢吸住,瞬间聚焦在叶瑜身上。 那双原本带着无奈笑意的眼睛,在看清叶瑜身影的刹那,爆发出无比明亮、近乎狂热的光彩,仿佛夜空中骤然点亮了星辰! 崇拜强者!这是顾韵行刻在骨子里的天性。 而叶瑜,这位年轻一代中剑道造诣堪称巅峰的存在,就是他心中无可置疑的偶像! “斩灵兄!!” 顾韵行的声音瞬间拔高,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喜悦,刚才的抱怨和无奈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几乎是脚下生风,三步并作两步就冲到了叶瑜面前,速度快得带起一阵风,连旁边的谢妤和谢岸都暂时被他忽略了。 他站在叶瑜面前,身姿下意识地挺得笔直,像个见到最崇敬师长的弟子,眼神灼热得几乎能融化冰雪:“斩灵兄,你也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他激动地搓了搓手,仿佛有千言万语,但最终汇成了一句他最迫切的需求: “对了!斩灵兄!我最近练剑,有几处地方怎么琢磨都不得其法,感觉阻滞得很!正愁找不到人指点,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了!这简直是天意!” 顾韵行的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充满了遇到救星的兴奋: “就是那个‘平川’的第三式变招,还有‘扶风’的身法衔接……我总是觉得灵力流转不畅,威力也大打折扣!斩灵兄,你能不能……” 他热切地看着叶瑜,眼神充满了期待和恳求,仿佛叶瑜就是他剑道迷途上唯一的光。 他这股纯粹又热烈的崇拜之情,瞬间冲淡了兄妹对峙的紧张,也把奚刃心从叶瑜的庇护圈边缘又挤开了一点点。 奚刃心看着顾韵行眼中那对叶瑜近乎仰望的崇拜光芒,听着他口中那些自己还完全听不懂的高深剑招术语,心头莫名地涌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有点……羡慕? 羡慕他能如此坦荡地向叶瑜请教? 还是羡慕他拥有能和叶瑜探讨这些高深剑法的资格? 奚刃心自己也分辨不清。 就在顾韵行激动地阐述自己的剑术困惑,满心满眼都是叶瑜,几乎要忘记周围还有其他人存在的时候—— 奚刃心看着顾韵行离叶瑜那么近,看着他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紧紧锁在叶瑜身上,一股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冲动涌了上来。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捏住了叶瑜垂在身侧的一小片衣角,着点不易察觉的依赖和…… 也许是那么一点点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领地意识”,悄悄扯了扯。 这个动作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叶瑜却立刻感觉到了。 他原本平静地听着顾韵行讲述问题的清冷目光,微微向下垂落了一瞬,落在了自己那片被奚刃心轻轻扯住的衣角上。 随即,他的视线又落回了顾韵行那张充满求知欲的年轻脸庞上。 叶瑜的神色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那过于清冷的目光似乎在奚刃心扯衣角的动作后,不易察觉地软化了一丝丝。 他没有立刻回应顾韵行的请教,也没有拂开奚刃心的手,只是淡淡地开口,声音平稳地穿透了顾韵行的激动和奚刃心心底那点细微的波澜: “剑招之惑,需静心体悟。此地非论剑之所。”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脸兴奋的顾韵行、还在气鼓鼓的谢妤、以及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谢岸,最后落在了身边手指还揪着他衣角的奚刃心身上,补充道:“桂花糕方熟,尚温。” 这话一出,顾韵行高涨的情绪像是被按了个暂停键,愣了一下: “……啊?桂、桂花糕?”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嗅到空气中那丝尚未散尽的甜香。 而谢岸和谢妤这对兄妹,在经历了令牌争执以及顾韵行的狂热插曲后,此刻难得地达成了一致——两人的目光都极其同步地,带着一种“果然如此”、“我就知道”的了然和促狭,齐刷刷地落在了叶瑜身上。 以及他身边那个还揪着他衣角,耳根又开始泛红的“奚公子”身上。 小厨房里那点带着甜香的气氛,似乎又无声地弥漫开来,笼罩在这条午后阳光斑驳的小径上。 第11章 既见阳春贪暖烟11 几番鸡飞狗跳又暖意融融的相处下来,竟真生出几分“相见恨晚”的情谊来。 少年人的热情来得快,也烧得旺。 “哎呀呀!咱们这都一起练剑、一起炸厨房了,还‘谢师兄’、‘奚公子’的叫,太生分了!”谢岸一拍大腿,咋咋呼呼地嚷道, “你怎么叫的叶瑜就怎么叫我。” 他豪气地拍了拍胸脯。 顾韵行也露出开朗的笑容,左眼皮上的淡红胎记随着笑意生动起来:“同样。” 谢妤撇撇嘴,但眼底也带着笑意:“你有字吗?叫起来或许更亲切些。” 奚刃心看着这热烈的氛围,心中微暖,也弯起唇角: “大家叫我奚刃心就好,我还没有字呢。” 他特意避开了“师弟”这个略显弱势的称呼。 谢岸眼珠一转,开始掏储物袋:“来来来,见面礼!我这有上好的金疮药,打架必备!谢妤,你不是有串避尘珠吗?给奚刃心!” 谢妤闻言,不情不愿地腕上褪下一串流光溢彩的玉珠手链:“喏,便宜你了,戴着它灰尘不沾身,省得练剑一身土。” 语气娇蛮,动作却干脆。 顾韵行则拿出一块温润的暖玉玉佩递给奚刃心:“这个能宁心静气,对修炼有帮助。” 笑容真诚。 奚刃心看着塞到自己怀里的东西,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感动。 他想了想,从储物袋里摸出几个小巧的油纸包:“我……我没什么好东西,只有些自己做的蜜饯果脯,大家尝尝?” 这是他闲暇时用后山野果腌的。 “哇!这个好!” 谢岸第一个抢过去拆开。 顾韵行也笑着接过。谢妤虽然嘴上说着“甜腻腻的”,却也好奇地拈起一颗放进嘴里。 连叶瑜,在众人的注视下,也默默伸手拿了一小包。 交换完姓名和“礼物”,气氛更加热络。 次日清晨。 敞亮的东赤学堂内。 奚刃心看着旁边多出的两个位子,心里一阵感动。 好哥们儿们说到做到,真的来陪他了。 留着山羊胡、神情严肃的“百草先生”正站在讲台上,手持一株叶片如锯齿、散发着奇异辛辣气味的灵植,声音抑扬顿挫:“……此物名为‘断肠椒’,形似凡间辣椒,然其性极烈,蕴含火毒。寻常修士若误食,轻则灵力紊乱,五内俱焚;重则经脉灼伤,根基受损!切记,只可外用入药,研磨成粉,可驱寒痹、散瘀结……” 先生讲得投入,台下却暗流涌动。 奚刃心坐在中间,坐姿端正,眼神“专注”地看着先生手中的“断肠椒”,仿佛在认真聆听。 然而,他的左手却藏在书案下,悄悄伸向旁边谢岸的桌子。 “笃、笃、笃。”三声极轻微的敲击。 谢岸正无聊地转着笔,被这动静吸引,疑惑地侧头看向奚刃心。 只见奚刃心目不斜视,嘴角却几不可察地朝讲台方向努了努,眼神里带着一丝笑意。 谢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先生正背过身在黑板上书写“断肠椒”的特性。 先生那件宽大的青色道袍后摆下方,不知何时沾上了一小片枯黄的落叶,正随着他写字的动作微微晃动,显得格外滑稽。 “噗……”谢岸差点笑出声,连忙用手捂住嘴,肩膀可疑地耸动起来。 他赶紧用胳膊肘捅了捅另一边的顾韵行。 顾韵行正努力做笔记,被谢岸一捅,茫然抬头。谢岸拼命朝他挤眉弄眼,眼神疯狂示意讲台方向。顾韵行顺着看过去,也看到了那片“风中凌乱”的落叶。 三人眼神瞬间交汇: 奚刃心:“像不像先生长了条小尾巴?” 谢岸:“太像了!不行了我要忍不住了!” 顾韵行:确实…先生也太不小心了。 顾韵行努力想保持严肃,但嘴角疯狂上扬,他赶紧低下头,假装咳嗽,肩膀也在微微颤抖。 奚刃心则收回目光,重新“专注”地看着黑板,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谢岸则干脆把脸埋进了臂弯里,身体一抽一抽的,看起来像是在为“断肠椒”的毒性而“悲伤”。 台上的先生写完板书,转过身来,正好看到谢岸“悲痛”埋首、顾韵行“咳嗽”掩饰、奚刃心“认真”听讲的样子。 他满意地点点头:“嗯,看来诸位弟子对此剧毒之物已心生敬畏,很好,保持这种警惕之心!下面,我们讲下一味……” 三人悄悄松了口气,互相交换了一个“劫后余生”又充满默契的偷笑眼神。 …… 下学后,奚刃心婉拒了谢岸顾韵行同游的邀请。 独自一人快步走向小花园。 夕阳的金辉洒在青石小径上,暖融融的。 穿过花间草丛,果然,那道月白的身影已经静静伫立在花树下。 叶瑜似乎正在闭目养神,周身气息沉静如水,与山下的喧嚣仿佛两个世界。 夕阳为他清冷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听到脚步声,叶瑜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奚刃心身上:“来了。” 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 “嗯。”奚刃心快步走过去,脸上带着自然的笑容,“久等了。” 他一边说,一边习惯性地抽出自己的佩剑。 “开始吧。”叶瑜没有多余的寒暄,身形微动,已然摆出了起手式。 他的剑招依旧简洁精准,每一次挥动都引动细微的气流,带动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起又落下。 奚刃心收敛心神,开始演练叶瑜昨日指点的进阶剑诀。 他的动作比之前流畅了许多,灵力运转也顺畅不少,显然进步不小。 然而,在做一个需要旋身突刺的连贯动作时,他“脚下一滑”,身形一个踉跄,手中的剑势顿时乱了,整个人眼看就要失去平衡向一旁栽倒! “小心。” 清冷的声音响起的同时,一道月白身影已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侧。 叶瑜的手稳稳地扶住了奚刃心的手臂,动作快得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残影。那微凉而有力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袖传来。 奚刃心“惊魂未定”地站稳,脸上适时地浮现一丝懊恼:“这招我总是衔接不好……” 他微微蹙眉,眼神带着点“困扰”看向叶瑜,身体却并未立刻离开叶瑜扶着他的手。 叶瑜并未察觉这“意外”中的小心思,只当他是真的遇到了瓶颈。 他自然而然地松开了手,并未多想那短暂的肢体接触,而是走到奚刃心刚才失误的位置,亲自示范那个旋身动作: “此处,重心需沉于丹田,旋身时灵力贯注足尖涌泉,借力而转,不可急躁。” 他动作放慢,分解得极其清晰,每一个细节都展露无遗。 奚刃心站在他身后,看着叶瑜专注示范的背影,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身形和流畅的动作线条。 奚刃心的视线贪婪地描摹着那轮廓,眼神深处藏着炽热,脸上却依旧是那副认真受教的乖巧模样。 那场梦好像在潜移默化的改变着他。 虽然他也并没有阻止。 他嗅着空气中叶瑜身上独有的冷冽气息,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鼓动着。 “可看清了?”叶瑜收势,转身问道。 奚刃心立刻收敛心神,用力点头: “看清了!我再试试!” 他拿起剑,这次格外认真地演练起来,动作果然顺畅了许多。 只是在某些需要发力的地方,依旧会“不经意”地看向叶瑜,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点点恰到好处的“求表扬”。 叶瑜看着他的进步,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但更多的是对剑招本身的评判: “力道控制尚可,但灵力灌注剑尖仍显滞涩。需意念集中,人剑合一之感,非蛮力可及。” 他依旧一板一眼地点评着。 奚刃心心中暗自叹气,面上却更加乖巧:“是,我记住了。” 他收剑而立,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夕阳下闪着微光。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储物袋里拿出一个油纸包,笑容带着点讨好和不易察觉的期待: “对了叶瑜,今天做的蜜饯,这个是用后山‘清心梅’腌的,没那么甜腻,还带点微酸,听说对梳理灵力有好处,你尝尝?” 他特意挑出了品相最好的一包。 叶瑜看着他递过来的油纸包,又看看奚刃心被汗水微微濡湿的额发和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他沉默了几息,似乎在判断这“清心梅蜜饯”与“梳理灵力”之间的关联性。 最终,他还是伸出手,接过了那包蜜饯。 他捻起一颗,色泽金黄,散发着淡淡的梅香和蜜糖的甜气。 他放入口中,轻轻咀嚼。 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带着一丝清凉的果香。 “如何?”奚刃心紧张地问,眼神紧紧盯着叶瑜的唇。 叶瑜咽下蜜饯,神色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在奚刃心期待的目光中,他又捻起了一颗。 奚刃心的心瞬间像被那酸甜的滋味填满了,嘴角抑制不住地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自动忽略了叶瑜惜字如金的评价,只记住了他“主动吃了第二颗”这个动作。 “喜欢就好!明天……明天我再带些来!”奚刃心的声音轻快。 叶瑜看着他过于灿烂的笑容,微微一顿,似乎有些不解他为何如此高兴,只是因为这蜜饯? 他看了看手中的油纸包,又看了看奚刃心亮得过分的眼睛,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嗯。明日,继续练‘控星’的起手式。” 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小花园里只剩下剑器偶尔的清鸣,和空气中弥漫的、越来越浓郁的,清心梅的酸甜气息。 暧昧的情愫,如同园中悄然绽放的花苞,等待着被点破的那一刻。 第12章 既见阳春贪暖烟12 九月开了头,却没有秋高气爽的畅快,在夏末偷来一丝暖热,混着风绕过每个人的衣角。 这风带着点残暑的黏腻,又裹着些初秋的微凉,吹得人心里也跟着不轻不重地悬着。 云上殿筑的是金边白黛瓦墙,在午后偏斜的光线下,金边流淌着熔金般的光泽,衬得白墙愈发洁净如雪。 黛瓦层层叠叠,沉静地伏在殿宇之上。 恰有鸟雀低飞掠过檐角,羽翼划开淡青的天幕,影子轻盈地落在瓦片上,倏忽间又腾空而起,真真像一幅灵动的水墨卷轴,在眼前延绵铺开,将这片天地都纳入了画中。 “哎呀!这样的日子过得实在是惬意啊!” 谢岸长长地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仿佛要将筋骨里积攒的微尘都抖落干净。 腰间的兰花铃随之“叮铃”作响,清脆的音符跳跃在微热的空气里。 奚刃心像是头一回见到这般精巧物件似的,两只眼睛直愣愣贴了过去,瞳仁里映着那枚小巧的银铃。 他还妄图伸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微微晃动的流苏。 “奚刃心!不要老是干一些不走寻常路的事,好不好!” 谢岸猛地收回手,兰花铃被紧紧攥在掌心,只余几缕流苏从指缝间溜出,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 任谁也会被这突然凑近的黢黑脑袋和伸出的手吓一跳吧! 奚刃心讪讪地直起身,手指下意识地揪扯了一下衣服里冰凉的长命锁链,链子硌在锁骨上,带来一丝清晰的触感。 “我也有!” 他像是急于证明什么,声音拔高了些,将那枚长命锁从衣襟里彻底拽了出来,让它暴露在众人眼前。 银白的花边在光线下闪了一下,锁身小巧玲珑,中央清晰地雕刻着一朵繁复精致的不知名花形,花瓣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你出生起就带着的吗?” 谢岸的目光落在那枚陌生的锁上,带着一丝探究,语气缓和了些许问道。 “嗯!” 奚刃心用力点头,脸上漾开一个明朗的笑容,仿佛刚才的冒失从未发生。 他的指尖带着点珍视的意味,轻轻摩挲着锁心那朵冰凉的雕花。 谢岸沉默了一瞬,目光低垂,落回自己紧握的拳上。 那枚兰花铃被他温热的掌心包裹着,几乎要烙进皮肉里去。 几缕五彩的丝线流苏顽强地从他指缝间挤出来,在微风中无助地颤抖。 “这是母亲送我的生辰礼,”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涩意, “她……不常回越朝。” 空气里似乎弥漫开一种名为“思念”的微尘,随着他的话语轻轻沉降。 奚刃心看着谢岸低垂的眉眼,心头莫名一紧,忍不住脱口而出: “你的母亲不是越朝人吗?” 眼前人身体似乎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目光飘向远处连绵的黛瓦,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只是抿成了一条略显苍白的线,欲言又止。 那未出口的话语,仿佛比说出来的更沉重。 脚步声轻轻响起,打破了这凝滞的空气。 谢妤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脸上惯常的娇俏难得地收敛起来,神情是少见的平静。 她走到谢岸身旁,目光扫过奚刃心,带着一丝了然,然后替兄长轻声解释道: “我们的母亲,是丹疆人。” “丹疆”二字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激起无声的涟漪。 如今这片大地上三朝鼎立,彼此牵制,丹疆正是其一。 传闻丹疆人容貌俊美,性情如火,国土广袤,自有一派迥异于中原的奔放与不羁。 然而,丹疆与越朝的关系却绝非友好,自七年前那场震惊天下的帝女花之战后,两朝之间便横亘着难以消弭的血痕与宿怨,仿佛命运早已用冰冷的刀锋刻下了一切。 奚刃心只觉得心下一凉,仿佛有块冰顺着脊背滑落。 他猛地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多么不合时宜,甚至可能触及禁忌的问题。 他自小长在这看似隔绝世事的云上殿,听学时也多半神游物外,对这些陈年纠葛所知甚少。 此刻他只想原地消失,或者干脆让脚下的青石板裂开条缝把自己吞进去。 让他死去吧,就现在! “这有什么啊?” 他猛地拔高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豁出去, “我还没见过我娘呢!” 既然气氛已经尴尬到极点,不如再丢块更重的石头下去,砸出个响儿来算了! 他几乎是赌气般地喊出了这句。 所有人都仿佛被瞬间施了定身法。 谢岸伸懒腰的动作凝固在半途,谢妤微张着嘴,连旁边一直安静看云的叶瑜也转过头来,目光带着惊愕。 空气凝固得如同实质,连风都屏住了呼吸,整个庭院的时间似乎被扭曲,呆愣到连晨昏都无法转动分毫。 所谓语出惊人,从来只在他奚刃心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你……?” 谢岸像是被噎住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支吾了半天,方才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他看向奚刃心的眼神复杂极了,难以置信中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探寻。 “我真没见过她,” 奚刃心迎着众人的目光,索性破罐破摔,语气反而带上了一种奇异的轻松, “所以对她的感情不深,再说了,我连我爹是谁都还不清楚呢。” 在他的认知里,从模糊的幼时记忆起,常伴左右的就只有舅舅一人。 那些活在舅舅偶尔叹息或只言片语里的模糊身影,对他而言,不过是些遥远而陌生的符号,要他生出什么刻骨铭心的情感,委实太难。 不知为何,谢妤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虽然她眼角分明没有任何泪痕。 那笑声打破了沉重的冰层,带着点无奈,又有点释然。 “这是什么鬼氛围啊?”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仿佛受不了这大起大落的情绪, “快走吧,我可受不了了。” 她说着,一把扯过奚刃心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拖拽着他就往前殿的方向走去,动作带着点粗鲁。 起风了,卷起地上的几片早落的黄叶,打着旋儿掠过众人脚边。 这阵风来得正好,带着初秋特有的微凉,一下子吹散了庭院里那团因身世纠葛而聚拢的奇怪气息。 剩下的人互相看了一眼,也都默契地抬脚跟了上去。 没走出几步,回廊转角处,迎面碰上了一位身着北羽宫制式青衣的小侍。 他双手稳稳捧着一个乌木托盘,上面整齐摆放着几枚温润的玉牌,垫底的素白丝巾一角被风掀起,在空中无声地晃动。 小侍见到他们一行人,立刻停下脚步,躬身行了一个规整的礼,声音不高不低: “见过各位公子,小姐。小奴奉北羽宫主之命,前来给各位送武试玉牌。”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方才那些沉重或尴尬的心事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冲散。 原来那场关乎前程与历练的武试,竟已悄然临近。 叶瑜最先反应过来,沉稳地伸手取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枚。 其他人也相继上前,将各自那枚触手微凉,分量不轻的玉牌拿在手中。 小侍再次躬身,无声地退去,留下少年们各自打量着手中的信物。 等到小侍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奚刃心才低下头,开始仔细端详自己掌中这枚玉牌。 入手温润细腻,边缘打磨得光滑圆润,通体是上好的青白玉,质地纯净,隐隐透着内敛的光华。 牌面简洁,正面浅浅浮雕着云上殿特有的祥云纹章,线条流畅飘逸,背面则是规整的篆体刻着一个“武”字,字迹遒劲有力。 玉牌下方系着深蓝色的穗子,随风轻摆。 依然是云上殿一贯的贵气风范,只是这贵气里,此刻却透着一股沉甸甸关乎实力与较量的肃然气息。 ——武试—— “叶瑜挂的是谁的牌子?” 奚刃心咽下最后一口糕点,舌尖还残留着甜腻的余味,这才迷迷糊糊想起这关键的一茬。 他拍了拍手上的碎屑,一脸后知后觉。 谢岸闻言,像是被点着了某个兴奋的开关,忍不住就“噗嗤”一声大笑起来,笑声爽朗得几乎要掀开头顶的瓦片。 他不由分说,一把勾住奚刃心的脖子,半推半搡地就把他往武试台的方向带。 “傻小子!” 谢岸笑得肩膀都在抖, “哪里轮得到他亲自去挂牌呀?他那块金字招牌往那儿一搁,自然有的是人排队想挑战他!” 谢妤步履轻快地紧跟其后,裙摆拂过洁净的石阶,带来一阵香风。 “我方才去榜前瞄了一眼,” 她语速轻快,带着点分享秘密的兴致,“挑战他的人,挂的是‘虞悠情’的牌子。这名字……我倒是还没听过这号人物呢,不知是何方神圣?”她微微歪头,眼中流露出纯粹的好奇。 谢岸正饶有兴致地用指尖卷着自己的一缕发丝,闻言动作一顿。 “虞悠情?”他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眉头微蹙,只觉得耳熟得紧,像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一下记忆深处某个不甚愉快的角落。 一丝莫名的烦躁悄然爬上心头。 三人拾级而上,刚踏上武试台外围的回廊平台,就听见前方三五成群的人堆里正议论纷纷。 他们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驻足倾听。 “嚯!那虞悠情是谁啊?胆子够肥的,敢去挑战燕王殿下叶瑜?听这名字……怕不是个姑娘家吧?这么狂妄自大?” 一个声音带着明显的不信和轻佻。 “错了错了!” 立刻有人出声纠正,语气带着点“你消息不灵通”的得意, “他是塞凛王的小儿子!人家可不是无名之辈,在塞凛那边,名头响着呢!据说身手很是不凡!” “塞凛人啊!” 先前那人恍然大悟,声音里多了几分慎重, “怪不得……不过这次武试确实来了好多生面孔,藏龙卧虎的。也好,能亲眼见见这些顶尖高手过招,也算开了眼界,值了!” “就是就是……” …… 塞凛王……虞悠情! 这几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谢岸心口。 他脑中那根模糊的刺瞬间变得清晰无比,带着倒钩,将一段他极力想尘封的充满憋屈和误解的童年记忆猛地扯了出来!原来是他!那个讨厌鬼! 谢岸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方才的轻松惬意荡然无存。 他脚下发力,黑靴几乎是重重地踏过地上描绘着祥云纹路的石砖,带着一股明显的戾气,直直朝着叶瑜所在的凉亭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去。 谢妤和奚刃心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茫然和一丝担忧,也赶紧不明所以地跟上。 那凉亭盖着黛瓦,翘角如飞鸟展翼,四根朱漆亭柱笔直撑开一片阴凉。 叶瑜正端坐亭中石凳,姿态闲适,修长的手指托着一只素雅的瓷杯,悠悠然地品着茶,仿佛周遭的喧嚣议论都与他无关。 谢岸几乎是冲进亭子里的阴影下,带起一阵风。 “叶瑜!” 他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你知道虞悠情那家伙来了吧?” 他紧盯着叶瑜,仿佛想从他脸上确认这个“噩耗”。 叶瑜缓缓抬眸,眼神平静无波,只淡淡吐出两个字:“知道。” 声音清冽,像山涧流泉。 这平静的反应似乎更激起了谢岸的愤懑。 “好!好得很!”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上了台,你给我狠狠收拾他!往死里揍!千万别留情面!”他挥舞着手臂,像是在给叶瑜下达作战指令, “我可最看不惯他那副假惺惺的伪君子做派!想起当年……哼!” 与此同时,亭子角落。 谢妤和顾韵行一左一右默契地凑近了还捏着半块糕点的奚刃心。 谢妤压低声音,语速飞快: “小奚,快别吃了!哎呦,我这个脑袋我终于想起来了。我跟你说,那个虞悠情,小时候在宫里和我们一起待过一阵子……他跟哥哥有过节!” 顾韵行在一旁连连点头,补充道: “嗯嗯,其实就是一场误会,好像是为了只什么鸟还是兔子……表哥认定了是虞悠情故意弄死的,还装无辜,从此就结下梁子了,觉得他是最会装模作样的伪君子,每次提起来都气鼓鼓的。” 奚刃心听得一愣一愣的,嘴里的糕点都忘了嚼。 原来……是因为一只小动物?谢岸这么记仇的? 谢岸此刻似乎激动过了头,越想越气,张牙舞爪地比划着想象中的“狠揍”场面,动作幅度大得差点带翻了石桌上的茶壶。 他猛地一挥手,正巧把旁边刚偷摸拿起一块新点心正准备塞进嘴里的奚刃心吓得浑身一抖! 那块精致的桃花酥“啪嗒”一声,可怜兮兮地掉在地上,摔成了好几瓣。 “哎呀!”奚刃心疼惜地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扭头望向事件的“风暴中心”——叶瑜。 只见叶瑜依旧端坐如松。 他甚至没有放下手中的茶杯,只是眼睫微垂,目光平静地掠过地上那摊可怜的桃花酥碎屑,再缓缓抬起,扫过激动得脸都有些发红的谢岸。 最后,那深邃的目光落在了奚刃心写满惊吓和点心惋惜的脸上。 叶瑜的脸上依然没有流露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没有对谢岸要求的应承或拒绝,没有对虞悠情的评价,也没有对这点小意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