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忆宁正读高一不久,就辍学了。校园里的桂树才刚飘了一季香,细碎的金瓣落在她空着的课桌上,无人清扫。她的课本还摊在教室抽屉,油墨字迹都没来得及被目光焐热,人就像被抽走筋骨的木偶,踉跄着退回了那个逼仄的房间。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呀叹息,她把自己关在那里,厚重的窗帘严丝合缝地拉拢,隔绝外界的一切,除了惜梵——那个名字,是她黑暗里唯一闪烁的星芒,也是困住她的、无形的枷锁。
房间角落的旧木箱,是忆宁秘密的藏身处。她跪坐在地上,指甲缝里还沾着昨天自伤留下的结痂,指尖颤抖着掀开箱盖,陈旧的气息混着樟脑丸的味道扑面而来。箱底躺着许多关于她和惜梵的怀念的物品:有两人某次逛文具店,惜梵随手塞给她的卡通贴纸,边角都起了卷,图案是一对笨拙的小熊,其中一只的眼睛被岁月啃出了缺口;有某个晚自习后,惜梵怕她受凉,硬塞进她掌心的暖手宝,橡胶外壳早已发黏,按下开关时,指示灯却再不会亮起;还有那本他们共同抄写过诗句的笔记本,纸页间夹着的海棠花瓣,脉络里还凝着那年深秋的风,只是如今轻轻一碰,就簌簌落下褐色的碎屑。每摸到一件,忆宁总会不由自主地阖上眼,任脑海里与惜梵的种种画面汹涌漫溢。
那些画面里,有初遇时的惊鸿一瞥。那是高一开学的第一天,阳光斜斜切过走廊,在地面投下明暗交错的格子。惜梵抱着一摞作业本,从光影里走来,他的白衬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若隐若现的腰线。发梢沾着晨露般的清爽,擦身而过时,忆宁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香,像春日里刚抽芽的柳,挠得人心尖发痒。后来分到同班,惜梵总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落在他肩头,把他的侧影镀成温柔的金边。忆宁常借着问数学题的由头,凑到他身旁,看他握笔的手指骨节分明,听他低低讲题的声音,像浸了蜜的风铃,在教室里晃出细碎的甜。有次她故意算错答案,他无奈地笑,指尖点在她草稿纸上,薄荷气息掠过耳畔:"这么简单都会错?"
可如今,一想到惜梵,忆宁的心就好似被尖刺反复刺扎。她无数次在夜里咬着被角,想把这个名字、这些回忆从骨血里剜去,可本能的遗忘尝试,在那些朝夕相处的惯性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过去的一年多,他们一起在晨雾里跑过操,惜梵会默默帮她接过沉甸甸的书包,肩带勒出的红痕都透着少年的温柔;一起在食堂排队,惜梵总能精准避开她不爱吃的胡萝卜,把饭盒里的排骨夹到她碗里,还假装嫌弃:"吃这么少,营养不良。";一起在晚自习后漫步操场,数着天上若隐若现的星,听风穿过塑胶跑道,把他们的笑声揉成糖丝,缠在月光里。那些细密的相处,像藤蔓攀援,早已在忆宁心里盘根错节,让她对惜梵的情感,远远超出了对朋友的界定,深到不可自拔,又沉得让她窒息。
和惜梵分别的这六年,忆宁把自己困成了一座孤岛。她开始用小刀自残,锋利的刀片划开皮肤的瞬间,生理的痛能短暂盖过心里的蚀骨思念。浴室的瓷砖缝里还渗着暗红,她划伤自己的手,曾经握过惜梵笔迹的指尖,如今满是狰狞的疤,像扭曲的藤蔓爬满苍白的皮肤;弄伤自己的身体,每一寸淤青、每一道血痕,都像是她为这份无果情感刻下的赎罪标记,让她遍体鳞伤,却又固执地觉得,这样或许能少想惜梵一点。更荒唐的时候,她会用注射器抽取腕间鲜血,在房间斑驳的墙上写满惜梵的名字。暗红的血渍渗进墙缝,像一道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倒映着她扭曲的执念。某次父母撞破她的自残,她却歇斯底里尖叫:"别碰我的墙!"
这六年来,给惜梵发消息,成了忆宁唯一的精神支柱。她用三个手机注册了十几个账号,每天清晨五点准时醒来,守着手机屏幕,把整夜发酵的思念,敲成或长或短的文字。有时是三百字的絮语:"今天又梦到你了,梦里我们还在教室做题,你教我画函数图像,粉笔灰落在你睫毛上";有时是简短的短句:"楼下的桂花开了,和那年一样香";更多时候是绝望的呓语:"我又弄伤自己了,是不是很没用?你为什么不回我..."消息框里的文字,像她掏心掏肺捧出的真心,可永远都是红色的感叹号,提醒着她,那个唯一的联系方式,早在分别时就断了线。但她依旧执着,手指机械地点击发送,仿佛只要这样做,就能维系着和惜梵最后的、虚妄的牵连。手机相册里存满发送失败的截图,累计已有2137张。
房间的角落,还留着她和"满满"的合照。照片里的两人戴着同款发箍,笑得灿烂,背后是游乐园旋转木马的绚丽灯光。可后来满满不辞而别,像一阵突兀的风,卷走了她为数不多的热闹。忆宁摔碎过这张照片,玻璃碴子扎进手心,鲜血混着泪水滴在照片上,模糊了满满的笑脸。她恨满满的不告而别,可又矛盾地,在某个深夜偷偷把碎片捡回,用泛黄的胶带勉强粘好——原来有些存在,哪怕带来的是钝痛,也成了她荒芜生活里,不敢丢弃的"生机"。她甚至会对着碎片呢喃:"如果你们都在...该多好"
她还曾用自己的血,写满了一本日记本。那些洇着血色的字,每个笔画都像是从骨血里抠出来的,浸透了对悟梵的思念。深夜里,她颤抖着翻开本子,血字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光,像她无法言说的、畸形的情感,在黑暗里张牙舞爪。那些思念太满、太烈,把她的心泡在酸腐的情绪里,让她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却无力挣脱。有次写到崩溃,她把整本日记塞进微波炉,却在冒烟前疯狂抢救出来,烧焦的边角如今还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窗外的季节轮替得无声无息,忆宁在这方小小的房间里,把岁月熬成了一锅苦药。她数着墙上惜梵名字的笔画,数着给惜梵发过的消息条数,数着自己身上新伤叠旧伤的疤痕,却数不清,还要这样被思念啃噬多久。偶尔有微弱的天光透过窗帘缝隙漏进来,照在她苍白的脸上,才让人惊觉,这个被困在回忆里的女孩,正值该肆意奔跑的年纪,却把自己锁成了一座悲伤的标本,在关于惜梵的执念里,渐渐凋零,又固执地、不肯凋亡。当父母联系心理医生强行带她就医时,她死死抓着门框哭喊,指甲在木门上留下深深的抓痕,而房间墙上,未干的血字仍在缓慢晕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