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50-60

作者:作风不作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花楼(梁容)打脸谁不会啊,他梁彦好……


    还是听不懂。他非但听不懂,甚至没想过要找赵野来转述一遍。在他眼里,有些事情朦朦胧胧的就很好,特别是和女人相关的,不需要弄得太明白。


    所以他舒展了眉宇,将她那张因为说胡语、嘴型变得有些陌生的唇仔细打量了几眼后,便不犹豫地把注意力放去其他事情上,颇感欣喜与欣慰地说,“这可是你第一次主动同我说胡语。”


    他会记得呼衍容吉和赵野在一块儿时,他们常要说的,他听不懂的窃窃私语,要把自己排除在外。可是现在呢,她居然想和自己说胡语了。有被哄到,有觉得自己在她眼里变得更重要了,所以傻笑。


    “今日是中平六年九月初八,时辰是午时三刻。”梁彦好说的时候看了眼湛蓝的天空,确定道,“我可不能忘。”


    算了。女人看他满不在乎的模样,由他去了,不清不楚地随便笑了两声,彻底放弃和他沟通。


    这样就很好。


    没有被人曲解的言语,没有说不明白从而萌生误会的言辞,只有两双能看透人世的眼睛,在寂寞宁静处交汇。


    【我听不懂你,但能看懂你。】


    “啊。”她如无意外地再次做回那哑姑娘,装聋作哑地点头,而后伸出手不紧不慢跟上男人的步伐,与他手拉着手漫步在陈仓的坊市里。


    ——


    要说游玩跟着谁最舒服,那必然是跟着最会玩的那个。这偌大的陈仓,光是坊市就有大的东西南北四个,八个另增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四个角的小市。像是有人去了一趟洛阳、把洛阳城的样貌按照差不多的比例重新建出来似的,梁彦好钻进横平竖直的巷落里,便仿佛一夜回到了大司徒府,那模样与神情,要多自在有多自在。


    “啊。”呼衍容吉晃了晃他的手,要他走慢点,沿街那么多的铺子,她都没来得及看上两眼。


    可他只爽朗地笑,右手捏紧了女人的手,答,“铺子什么时候来看都没差,今日看不如明日看。到时街上还有游街的队伍,热闹非凡。但花楼明日不开。嗯,倒也不是不开,只是哪有人在重阳佳节不想着同亲朋团聚而一心想着上花楼的。我想带你去看看,你们匈奴草原上肯定没有的。”


    花楼,顾名思义,就是男人(女人)寻欢作乐的地方。


    有时候真不知道该说这梁彦好是风流还是不风流。你说他乖顺吧,唱戏的、听曲的、卖艺的,他倒是一个也不差;你说他浪荡吧,偏偏是上花楼,不想着叫赵野、关逸,反兴致勃勃地把她引来。这同自-杀有什么区别。


    陈仓是附近几百里最大的重县,这花楼自然也是非同凡响的,就坐落在陈仓县最宽的那条香室街上,雅名平康院。


    呼衍容吉走过最后那个拐口便一眼看见那间用红色绸带额外装饰的高楼。它与别间有天壤之别,是高调而阔气的,光是大门门幅,便有三丈七,设主门一道,偏门两道。


    能用上“院”的,在汉时都是一等一的妓院,门口向来不要女人站街揽客,反请能辨人识物的小厮迎客。以上宾走主、中下走偏为原则,宾客进出,井然有序。


    她从没见过这样气派的地方。她们草原上都是一个又一个独立扎营的毡帐,部族大小只看毡帐的数目与旁边圈养的马匹与羊、牛群。就是要买东西,也是只在暴风平息的时候往外摆上一些。别提那些铺子上摆着的各色花伞、各色胭脂、各色绸缎,别提映入眼帘的车水马龙,别提站在阶梯上专门出院迎客的,身着华服的鸨母。


    “啊。”呼衍容吉停了脚,在离平康院还有二三十步的地方停下,不自信地拉住了男人的手,要他回头,而后指指自己,再指指那门,问自己能不能进去。


    “肯定让你进去。”梁彦好把别在腰上的钱袋取下来,拿到她面前晃了晃,得意道,“我有的就是钱。”


    这话说的,好阔气,好霸道,霎时就把她逗笑了。呼衍容吉看着他手里忽大忽小、忽轻忽重,什么都能从里面拿出来的百宝囊,爽快地在他脸上亲了下,而后光明正大地拿起他的手,合握在身前。


    ——


    尽管他们与那些提前打过招呼、乘车驾马而来的宾客不同,看起来普通,与偶尔经过的那些路人没多少差别。


    可眼尖的小厮注意到了梁彦好手中拿着的钱囊。那是用蜀锦织成的,上面还装饰以各色宝石,而束口的扎带,由断面的纹路成色可知,为极其珍贵的鹿皮。能用此钱囊者,非富即贵。


    “请问公子,两位今日可有邀约?”身着青绿色长袍的小厮走到他们面前,毕恭毕敬地轻声询问,面带笑容,神情和煦。而方才才驾车赶到的颜康(颜升的爹,颜二公子)被这小厮放在一边,冷落了。


    梁彦好明人不说暗话,将此前从钱囊中取出的一粒金放进了小厮的手中,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与这位女君想要一同进这平康院看看。你也不用跟他鸨母说了,随便给我们带一处视野还不错、能听曲赏舞的位置便可,若是今日照料好了,等会儿的赏赐不会比这少。”


    东汉初,王莽下令禁止市面上流通金,并上缴了大部分。此时能拿到金的,除了边关地区外,就是宫里宫外的王公贵族。


    那小厮看到金子,两只眼睛都亮了,不敢怠慢,将那粒金藏进袖中,笑着给他们领路,道,“公子请跟我来。”


    当然是正门,梁彦好从不走偏门,大大方方、从从容容,牵着呼衍容吉越过比脚踝还要高的门槛走了进去。


    颜康不认得蜀锦,毕竟蜀锦唯有宫中常见,乃御赐之物。他也不识得宝石。梁彦好虽富贵,但不常用人人都能认出来的红蓝宝石,而是浅紫浅绿淡黄。颜康只当那在日光下闪闪发亮的是金石,铁或者铜,以次充好撑面子用的。那就更别提鹿皮了,颜康也许都不知道山中有此野兽,孤陋寡闻。


    他只看见这位看起来衣着轻浮的,头上簪了根绿毛的男子领了位顶级美人进去。他一眼就看中了梁彦好的女人。


    “他奶奶的,那小厮是不是眼瞎,我这么大辆马车看不见,偏偏去迎那家伙。”颜康靠在车窗上恶声骂道,骂这群人不长眼,不知道他陈仓的小霸王来了。


    他身边跟的狗自然也不长眼,听见这话,笑着谄媚附和,“那小厮眼睛往地上瞧的,自然不知道咱们的尊贵。再说那小子,身上的衣服都瞧不出来是个什么做工,色淡且无花色,可穷酸,指不定是来卖人的。我可听说,这鸨母近来买了位顶好看的异域美人,说是从西域来的,能唱胡歌,能跳胡舞。说不定就是刚进去的这位女子。”


    颜康自然也是位离不开女色的主儿,家中美人就养了十七八,大大小小,从十四五到三四十,无论是青涩还是成熟的,样样都有一份。这偏偏嘛,偏偏就是没有出身异域的女娘。今日正是奔着这西域美人来的,所以一下就上钩了,邪笑道,“看我今个儿怎么拿下她,指定要与她夜夜笙歌。”


    笑。有时候我也会觉得事情很戏剧性。


    说回梁彦好他们。其实梁彦好一般不太会见到谁都炫耀自己的财力和势力,比如他上花楼只坐大堂,和那些个没钱的坐一块儿,喝最普通的花酒,点还算美味的菜肴。


    今个儿也是。小厮来问是要女倌儿来陪还是男倌儿来陪,他只摆摆手,让人把台上的曲目换了,改成他喜欢的《有所思》与《上邪》。总之不能是太淫-秽的。给女君听不合适。


    花楼里雅和俗就在这事儿上体现,有些太低俗的曲目,台上的女娘是要脱衣裳的。毕竟专供女君观看的都在另一处地方。他才不会给呼衍容吉招男妓来,他还没疯。


    正是一人一杯酒,吃好酒品好菜的时候,跑堂的忽然给他们上了许多要多贵就


    有多贵的花酒,坛口还传来格外清甜的芳香。


    那香味太独特了,男人一闻便知,这不是寻常的花酒。


    梁彦好看着陆陆续续摆上桌,摆不上都放在脚边的三十坛。心想,这些按理来说是客人点女倌用的,应往台上送,而不是送到他的桌上来。所以他按住了跑堂的手,抬头问,“这是谁送来的?什么意思?”


    那跑堂的也就是个传话,面色一赧,有些不得已地回首指了指二楼包厢里坐没坐相、半倚靠在栏杆上欣赏呼衍容吉美貌的颜康,答,“颜二公子送的,说想请桌上姑娘上二楼坐坐。”


    听完这话,梁彦好没忍住,失笑,反问,“你们这儿是允许客人作陪的么?”


    跑堂的不敢乱说话,毕竟他人微言轻,哪里敢忤逆金主的意思。可花楼里这种事也不少见,没几个人带女人喝花酒,也没几个带着女人来不进包房,而花楼向来用钱说话,不讲其他,二楼的客人比大堂尊贵,于是他腆着脸继续答,“颜二公子想送,小的没办法,至于女公子答不答应,也不是我们当能做主的。不然,就当他给公子送酒了。”


    呼衍容吉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但她觉得这酒的味道闻起来很香、很特别,怪讨人喜欢的,便趁二人不注意,抱起来一坛放在面前,揭开盖在坛口的红布,凑近了仔细闻。


    又古怪又别扭的香味。


    女人实在好奇,又想,这酒是他点的,定不会错,无非是他又没控制住一口气点了太多。帮他多喝两杯。呼衍容吉想,而后端起手边的酒盏往肚子里倒。


    这不倒,梁彦好还没那么烦心,左右觉得就是给人轻视了。可这一倒酒,他忽然就急眼了,伸手赶紧把那酒打掉,打翻。


    “他……妈的。”说得声音又小又轻又快,没给两个人听见。


    男人气得顶了腮,脸一黑,神情看起来像是被赵野连揍三天,一下子要她收回了倒酒的手。这种花酒和他们正在喝的不同,里面要掺东西,能助兴,女人喝了彻底完蛋。


    “嗯?”呼衍容吉不解地问,听候发落。


    梁彦好坐在原位上,抓着一个空酒杯仔细琢磨,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眼神,顺着跑堂的目光往二楼看去,笑道,“你们这里最便宜的酒是什么,就要那种,送二百坛给二楼的颜公子。”


    “特别告诉他,女君想看他上台跳脱衣舞,他跳了,我们才上去。”


    不就是打脸么,他梁彦好最擅长。


    第52章 美酒(梁容)呼衍容吉,只有跟我才能……


    这本就是他们外出遇上的一个小插曲。有时候这种小事反能彰显梁彦好的气量。等他把话说完,等跑堂的把那些乌烟瘴气的花酒拿开,他便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带着呼衍容吉吃酒赏曲。


    “刚才打掉你的酒杯是因为那东西不能喝,老酒都和我说过了……我知道的。”


    他哪怕说很遗憾的话,也会是面带笑容的,好像在同她说什么好事儿一样,不给她留任何破绽,“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想惹麻烦回去,不然那老头儿又要给我开乱七八糟的药了。”


    她听了,她甚至看见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老老实实往桌底下钻,把那个滚落的酒杯找出来,若无其事地放回桌上。而后指了指那个酒,在脖子上横着比划,告诉她喝了会死,这才能弄清方才的误会。


    【不能喝还要点?你钱多的么。】


    呼衍容吉指了指那酒,又点点他的头,再右手握拳在太阳穴上轻轻敲,问他是不是脑子犯病。


    他才不认。用手指蘸了绿酒,在桌上空当处给她画出来了大致的位置,告诉她那些害人的酒是二楼的某个男人给她点的,目的是想问她愿不愿意跟那人睡觉。


    看明白这信息的呼衍容吉都有些愣住了,第一是,她没想过有人会这样明目张胆地当着梁彦好的面儿问这件事,第二是,梁彦好居然肯一五一十地告诉给她听。


    【你怎么不怕我点头答应了,上楼去跟别的男人睡觉。】


    梁彦好是小气的,这还没准备回答呢,就在桌子底下偷偷摸摸地牵住了她的手,不准她生二心。接着在桌上无比直接地画上:【只有我能带你回家。】


    【为什么?】


    呼衍容吉不明白,她心想,从这里到匈奴,不是非得有钱人才能走的。赵野可以,章絮可以,关逸可以,酒兴言也可以,为什么偏偏就是她不行。自己已经不再是奴隶之身的,项上没有枷锁,脚上没有铁链,行动自如,只要想,就一定可以到达。


    所以她困惑地也用食指蘸了那绿酒,颇感好奇地问:【为什么一定是你?】


    梁彦好不会写文章,但哄女人自有一套。他在桌上画了两个小点,一个代指自己,一个代指楼上的颜康,同她说:【他那种人,喜欢女人大都买来放进笼子里养着,养着的宠爱,不过几天、几个月、几年,你若是跟他,你就知道欢爱时有多大的权利能呼风唤雨,失宠时就有多大的冷清可把牢底坐穿。这世上的感情就是这样的,来得越浓散得越快,来得清浅,反倒唇齿留香,久久不散,正如你喝进嘴里的这杯美酒。】


    【而我呢。】男人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同她承诺:【我从来没说过,你得跟我一辈子。我就是觉得一个人走这条路,太孤单了,想找一个同伴。你想回家,我绝不拦你,只要你和我说。就是别一声不吭地不辞而别。】


    梁彦好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没想起来半个月前,赵野当着自己的面一把把人抢走时内心的慌乱与害怕,只坦诚地把自己的原则与底线告知于她。


    呼衍容吉看得半懂,看见他白净的手指在桌子上描来描去,看见他怕自己看不明白,颇有耐心地将一句话反复说上三四遍,看见他怕自己迟迟不应答,干脆霸道地捏住了她的手腕,捏得好紧好紧,这才懂事地点点头,伸手去点代表梁彦好的那个水点。


    【我不喜欢同时和很多男人一起睡觉。】她说出来的话有时候听起来会很奇怪,【他们不但不像你们这样互相比较,比出谁是最强的再来和我睡觉,反而变本加厉,合起伙来一同欺负我。】


    呼衍容吉这样聪明,亲眼看见那些穿着露骨薄纱的女子倚靠在男人身上,不可能看不出来这奢华的楼宇是做什么用的。妓馆向来是东方独有,她年纪轻的时候听兄长提过,靠近匈奴-大汉交接的有些族人会趁夜过去到能找女人的地方走一趟,说是那里什么样的女人都能寻到,欢乐至极。


    以前的她,会觉得这世上竟然有这种地方,真是不可思议。就算是像她这样能骑马、善射箭的草原女子,平日里也是不能给男人多看身上一寸肌肤的。可这里的女人,宽衣解带,无拘无束,甚至能不能寻欢还要买这么多的酒来问,还能来问。


    梁彦好也不是笨蛋,事实上他们有意无意跟他说的,他全都知道。别说知道,他们日夜相见,坦诚以待,她身上有什么,梁彦好全都知道。尽管有些东西已经很浅,快看不清了,但抚摸上去,摸到凸起的疤痕时,还是能立刻反应过来,她曾经遇到过什么。


    大家都是成年人,有过各色各样不同的男人女人。很多事情不需要开口问。


    【那么讨厌的地方还回去干什么?】梁彦好看得见她眼里的仇恨,看得见她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厉,看得见她善于伪装的各色举动,所以肚子里也有好奇,想知道怎么能对那么讨厌的人和往事,毫不在意的。


    【你要劝我留下来么?】呼衍容吉问。


    【不会,想去哪里是你的自由。】梁彦好看起来真的像是十分认真且严肃地回答她的问题:【我只是不希望,我的女人就这样死了,比她的仇人活得要短很多,埋在她喜欢的土地上,亲眼看着仇人们欢声笑语、夜夜笙歌。】


    呼衍容吉第一次听这种话,有些惊了。她确实没想过这次回去自己还能活下来,


    几乎是必死无疑。她想杀的那些人踩着她们呼衍氏的头颅上去,如今爬到了小可汗的位置,大可汗不在的时候,就能行使监国的权利。哪里,哪里还能是她如今无依无靠、无家族无势力的弱小女子能随意射杀的。


    她曾无数次幻想,也许在自己好不容易见到那个人的那一刻,就会被他的亲信认出来,就有无数的刀和剑朝自己刺过来,自己肯定也是跟自己的兄长一样,被斩杀,身首异处,而后随意寻了处贫瘠的沙地丢了,丢了,任由秃鹫啃食,再无痕迹。


    这就是她呼衍容吉的下场,这就是她这一路的终点。


    可就算是死,她也从没想过要停下。她不再是章絮,她再也没资格成为章絮了,不能拥有孩子的女人在部族里与畜生无异,就是白白浪费粮食。既然都要死,既然都会死,不如让自己变成一把锋利的宝剑,让它能更接近仇敌的心口,让它能刺破敌人的肌肤,让它能与仇敌一同死去。


    【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哭泣么?你会记得我么?】女人不知道该问他什么,她已经孤独了太久,久到她觉得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如兄长、如父亲母亲那样关心自己的人了。


    梁彦好苦涩地笑,不知该作何回答。他还太年轻,他活得太安逸,他还不知道要怎么尽兴地度过这一生,自然也还没开始思考“身边的人会死”这件事。有些……有些太锋利了。


    【我能说很自私的话么?】男人思考良久,还是不愿意放手。


    【什么?】呼衍容吉与他并排坐着,好奇地盯着他的嘴,好像就是有那种预感,他不会老老实实地把这个问题的答案直白地告诉自己,只会用他们嘴里那种她听不懂的汉话自言自语。


    “我不想你死。”第一遍很轻,轻描淡写,就像一片掠过湖面的羽毛,都激不起涟漪,像梦呓,如呢喃,固执而纯粹的只在他的内心留下痕迹。


    而后像是突然确定了自己内心那般,莫名坚定道,“我不想你死。”


    “你们可能不知道死是什么感觉。”正如他后来知道呼衍氏是匈奴四大家族之首,知道她的身份不俗,猜到她的目的,然后心口开始隐隐地发闷。他头一回不轻松地,没办法有逻辑地说话,“你们能打能杀的人怎么明白死是什么感觉。死亡在你们眼里是家族的荣誉,是国家的兴亡,是战功、是勋章,可是,对那些永远藏在阴影里的人来说,死亡是端到嘴边也咽不下去的白饭,是戴到脖子上便再也解不下来的枷锁,是陷进泥潭永远无法拔出的双脚。”


    “要说真心话,我不想你死。”他说着说着,连语音语调都变了,变得沉重,像在谈论什么国家大事,与当下的氛围格格不入,“凭什么死的那个人得是你啊。受伤的是你,被毁了一生的那个人也是你,为什么好不容易活下来,却要想着寻死啊。”


    他们的对话时常会在某个时刻陷入谁也不想开口的沉寂里。因为谁也劝不动谁。


    听完那些话,低头再看杯盏里轻微晃动的绿酒液面时,她忽然想到了其他的事情,她想,她羡慕,为什么大汉的人看起来都如此安逸,不用担心牛羊吃不上草、蝗虫过境、冬日没有余粮,能像眼下这般,尽情地享受生活的曼妙。


    【这酒很好,很香,很甜,她们唱的曲很好听,跳的舞也很好看。】呼衍容吉将手中的绿酒一饮而尽,扭头看他,夸赞:【但我觉得最好的人是你。】


    【我可以答应你,在离开你之前会好好留着这条性命,陪你走到西域。到时候到了西域的土壤上,我也会和今日一样,带你去看我们那儿叫人难忘的风光。】女人笑着把承诺留下来。


    【离开我才会死,是么?】梁彦好没在说笑话,他问的格外认真。


    【嗯。离开你才死,我保证保证,不死在你眼前。】她学着这一路上从别人那里看来的动作,右手向上竖起三根手指,有模有样地立下誓言。


    “笨死了。”他偏头看着她,如释重负,轻笑,“又笨又傻。”


    第53章 上邪(梁容)他唱到,“山无棱,天地……


    台上的曲目还未断,正唱到梁彦好最喜欢的那段唱词:“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他抬起食指,在桌上跟着一旁的板鼓一下又一下地敲击,而后用细不可闻的声音笑着对呼衍容吉唱,“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要不要继续唱呢,他突然皱了下眉头,觉得此曲太浓,太浓,也许日后散得也会太快,不是他想要的那种。但当他的目光触及她期待的模样。她似乎觉得梁彦好唱曲意外地好听,想听他唱完。便不再纠结了,她想听就唱完。所以就这么误打误撞地,开口唱道,“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她听了很开心,便学着邻桌的男人们,拍着手地给他喝彩,好像他才是那台子上卖唱的女倌似的。他也不在意。


    于是他们的视线再次交汇,在无尽嘈杂的人群里,在不被人关注到的大堂里,在无人相识的凡尘俗世里。


    心动生情动,情动则欲动。梁彦好忍不住吞咽口水,眼睛忍不住去看方才被拿开的那些花酒,想喝点助兴。其实今晚不回去也没多大关系,他有的是钱,在花楼里单独开间上房也没多难。他会很多能叫女人开心的法子,不会真的把自己的身子糟蹋干净。


    “走吧。”他想离场,他想找一个只有他们俩的地方,他想做男人女人要做的事情,便朝她伸出了手。


    正是呼衍容吉看懂他意图的这一刻,正是两人心意相接的时候,颜康来了,来人不善,上来就把摆在地上的花酒踢翻、踢破,坛中好酒溢出,香浓刺鼻。


    “就是你小子抢了我的女人,你算什么东西。”颜康怒气上涌,完全不把梁彦好放在眼里,两只手前后一挥,明摆着就是打算让跟班的上去抢人。意思很明确,呼衍容吉今晚无论是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得跟他颜康走。


    梁彦好并不想在这件事上太过纠缠,今日是个好日子,不该把时间都浪费在口角上,便带着她退了一步,还算有礼地答道,“身旁女君并非院中伶人,公子酒醉,莫要胡言。”


    对方听了,觉得他这种文文绉绉的话弯弯绕绕,不屑地撇着嘴,心想这都是弱者的把戏。只有弱者才喜欢说这些听起来很有道理的话,耻笑道,“怎么,两百坛几十钱就能买来的酒就想羞辱我?我自生下来那一刻起,就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还他妈脱衣舞,呸──”


    颜康真的目中无人,嘴里那口含了许久的恶痰,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吐到了梁彦好的身上。


    公子哥当然会生气,那时候赵野踩他两脚他都打算要赵野的命,眼前的这个人算什么东西。梁彦好敛了笑容,从袖中取出帕子,不紧不慢地擦拭那口要多恶心有多恶心的浓痰,开口道,“我自出生之后,也没遇到过这样送上门来的羞辱之事。上一个像你这么干的还了我半条命。”


    颜康自


    然会觉得他是在夸大其词,毕竟他身上穿的衣裳是用他们从来没见过的织锦做的,从头至脚的这一身,在座能认出来的不超过两个。


    “哈哈,你听,你听这小子说什么。”颜康指着他的脑袋转身与身后那群狗眼附庸捧腹大笑,笑他的不自量力。


    可梁彦好没有那么大的兴趣同他斡旋,开口道,“我知道大家上花楼比的是财力,可颜二公子,就你那几坛子脏酒也想和我抢女人,未免显得太自大了些。”说完,低首从腰间取出一支不过拇指大小的响箭,将后尾的引线抽出,而后使其箭首向上,往天上射去。


    只听“咻——”一声箭鸣,那箭刺穿屋顶,带着信号响破天际。看样子是准备喊人来了,看起来有些故弄玄虚。


    这动静太大,把二楼正在接待客人的鸨母也惊动了。鸨母见势不对,赶紧叫停了歌舞、遣散宾客,挂着笑脸下楼劝架。


    “哎哟──颜二公子,您不在楼上雅间坐着,到大堂来做什么?人公子头一回上咱平康院,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也属实寻常,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化干戈为玉帛。今个儿我做东,给两位各送十坛才从益州那边买来的缥酒,就当平康院招待不周。”


    梁彦好懒得搭话,他皱着眉把已经脏了外衣脱下来,简单收拾过后将它放在桌上。放在往日他是不肯再要了的,这会儿心里记着章絮的叮嘱才忍着留下来。


    而那颜康仗着自己是地主、是霸王,特意下楼来教训这不长眼的东西,不可能让,便想也不想把那鸨母推开,无耻道,“这里有你什么事儿啊,你们院里来了那种货色也不知道先往我那儿送,反而安排到这种人桌上来了。我看你这老鸨也是白当,连谁是金主也认不出来。”


    花楼里常发生这种事,好几位宾客为了争抢一个女人大打出手。鸨母习惯了,梁彦好也习惯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我不太想证明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梁彦好忽然插嘴,心里觉得这事儿莫名其妙又听起来强词夺理,“鸨母,我来这也不是图你几坛子缥酒……”他越想越觉得这事儿离奇,好像他梁彦好出门在外就是得给人看低一头的样子。


    “公子,我不是这个意思。”鸨母亲眼见的,他脸上渐生的怒意,“颜二公子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公子见谅。”


    “无需道歉,不就是比谁更有钱么?”梁彦好低头从钱袋里取出一张价值十万的钱庄钱票,毫不在意地塞进了鸨母的手里,说,“等会儿发生什么,你都当没看见,善后的事儿我也不乐意管,你要是还想要这姓颜的当客人,就拿这些去用,我呢,权当买你个封口。”


    “我梁彦好平生也没多大本事。但这么明目张胆地踩在我的脸上调戏我女人的,他还是头一个。”


    鸨母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的钱,平康院里的花魁一夜也才卖一两千,桌上最贵的酒水也不过大几百。那一听再一看,心知今日这是来了位惹不起的主,当下便扭头往颜康那边走,要他息事宁人。


    “不就是一位姑娘嘛,我们院里跟她这式儿的也还有几位,我这就去给公子你把人叫来,今个儿这事儿就到这里罢。”鸨母苦着脸劝,“颜二公子,明个儿就是重阳,今个儿可别生了事端,不吉利。”


    “呵!我他娘的还真就不信这个邪。”颜康招招手,要身后的都跟上,最好是把呼衍容吉抓来,再给梁彦好打一顿。反正县太守也要听他爹的面子,伤几个人不痛不痒。


    说罢,他身后常跟的那几个便摩拳擦掌把梁彦好与呼衍容吉围了起来,两三个要去抢,两三个准备打。


    这事儿放平常,梁彦好说什么也要被平白地揍一顿,毕竟他不会功夫,一点儿也不会,遇上流氓就是睁眼瞎。可今时不同往日,呼衍容吉看见了,低头朝他那边躲去,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抓住了他的手,给他碰了碰一直藏在袖子里的弩箭,询问他的意思。


    眨一次眼睛是同意,眨两次则不同意。


    梁彦好记起来他们说的,从那以后呼衍容吉能贴身保护他,于是眨了一回眼睛,笑着说,“别杀人,杀人的事情让关逸来干。”


    女人听不懂,但她有分寸,赵野和她说过只在有危险的时候出手便可,其余装笨。于是呼衍容吉笑着松开了他的手,摸出了别在腰间那把看起来好像只是装饰的小匕首,迎面对上那些不懂事的小喽啰。


    她的动作很快,根本不给对方反应的时机,伸手往对方胸前刺去的同时,声东击西,抬脚冲要害之处踢去。这是赵野教她的,女人打男人没必要太讲道理,盯着胯-下就成。省事又省力。


    所以这腿上的功夫还没用上几分,靠近的几个便都给她踢到桌子底下去了,纷纷合紧双腿手捂囊袋,哎哟哎哟地叫。


    那颜康见了,开口就要骂,骂他们阴险,可这脏话还没说出口,忽然从外面飘进来一道人影,带着那把断剑站在了他身后。他再一低头,吹雪就已经毫不留情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你……你是谁?!”他缩着脖子,不敢动,对这忽然闯进的男人忌惮万分。


    来无踪影去无踪,连句响声也没听见,关逸这步法和鬼有什么区别。


    只听得身后那人轻声一笑,问梁彦好,“怎么上个花楼也要喊人,这人又做了什么事惹你不高兴。”关逸虽看起来玩味儿,但手上的动作也是一分也不会松懈的。


    梁彦好不是那爱告状之人,等呼衍容吉转了一圈把那些不中用的喽啰收拾干净,便直接走了上来,走近,靠近,更像是直接贴上颜康,用的那种不怎么看得起他的眼神,看他。


    “你还是不是男人!我们之间的争斗还要惊动这样的绝世高手。”颜康的两只手臂已经被关逸牢牢锁住,此刻是想动不能动,想动不敢动。


    梁彦好懒得理他,觉得他聒噪,欺身上前挡住所有旁人能看到的地方,伸手探去。


    “什么时候有感觉的?看我的女人来感觉的?”他边说边骂,“你也配。”


    颜康还要嘴硬,但他很快就没机会嘴硬了。梁彦好毫不犹豫地拔出了随身的利刃,手起刀落,不过眨眼的功夫,便把东西切了下来,眼神忽而狠厉。


    “啊啊啊啊啊──”颜康痛不欲生,顿时下身血流如注,霎时就染红了两个人的衣袍,“畜生!啊啊啊啊──”他还要骂,骂得还越来越难听,要把梁彦好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一遍。


    可这会轮到关逸出手了,他一剑柄敲晕了这姓颜的,毫不留情把他丢地上,骂道,“祸从口出都不知道,再说两句你这条命都没了。”


    “不管他。”梁彦好搓了搓手心的血渍,试图把它弄干净。可血这东西,上身了便再不能脱身。他一低头,发现自己身上沾满了从颜康下-体处喷薄而出的鲜血。


    “谁叫他不长眼。”谁叫他吃饱了撑得没事做跑来侮辱他的女人。


    可这生阉给呼衍容吉吓了吓。她从没想过梁彦好能有这般魄力。女人看着窝在血滩里孤零零的男物,莫名地笑了,心道,这样才对,这样才对。


    第54章 闯祸赵野和梁彦好这两兄弟啊,真行……


    章絮和赵野赶回客栈的时候,夜色已深,赵野又背了她一段路程,还拖着一小孩一头驴。两人一进大堂就闻见了,那刺鼻的血腥味。赵野对这种味道格外敏感,章絮也是,血腥味对女人来说,都是月月要闻的。


    “夫君?发生什么了。”她觉得这味道太浓了,有些不寻常,忍不住攀紧了赵野的肩膀,发问。


    出事的只能是那四个人。因为梁彦好有个习惯,走到哪里都要把客栈包下来,不允许外客入住,这会儿闻见的血腥味,多半都是从他们身上来。


    赵野不确定,他抬眼看了看二楼的房间,那儿房门紧锁,灯火还亮着,显然梁彦好和呼衍容吉还没睡下,便赶忙把驴牵进来,再谨慎地合上了客栈的大门。


    “我看客栈里东西都完好无损,不像是遭贼。再说这客栈位于县中,门口街上的顶头就是游缴驻守的地界……”男人也不是太确定,有些忧心,心想这公子哥儿有关逸跟着,不会出什么大事儿,可身体诚实着,把那熟睡的小孩安放在饭桌上后,当机立断带着章絮往楼上去。


    两人走到了屋门前,章絮有些焦心地抬眼看了看夫君,屏气凝神,而后伸手叩门,边叩边问,“梁公子,这屋里的血腥味儿都是从哪儿来的,是你们受伤了么?伤


    势如何?有没有给酒大夫看过。”


    这情形有些诡异,可赵野分明听见了屋内两人欢爱的动静。总不能是,总不能是这家伙太畜生,把那匈奴女人给伤了。赵野觉得这公子哥看起来没有这么凶残。


    梁彦好本来都快睡了,听见叩门声,松开抱在怀里的的女人,随意从地上捞起来一件外衣往门口走去,走到了,握住门后的门栓,拉开门,笑着问,“这么晚才回来,还怕你们赶不上重阳了呢,明儿都别乱跑,公子我要开酒宴。”


    这门一开,味道更浓了,鼻子最灵的赵野皱了眉,两只眼睛一扫,立刻在那堆乱糟糟的衣物中找出来给他丢在地上的外衣,直言不讳,“你杀人了?”


    他来时步履稳健,完全不像是受了伤的模样,而那衣衫像是被血泼过。赵野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梁彦好本不想把这事儿弄得人尽皆知,哪知道这小夫妻鼻子这样灵,玩笑道,“杀人倒不至于,就是没忍住,跺了根巴子。”


    那可是……!


    章絮也没想到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公子哥竟能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忍不住惊呼,“对方是何人?公子在理否?”


    梁彦好本就不是爱惹事的主儿,见他们这么担心,干脆拉开了门让他们进来说,“自然在理。他三番五次欺辱容吉,还想着把她抢回去,这事儿,鸨母、跑堂的、同坐一堂的客人们都看了个清楚,我教训他,天经地义,就算他真的不服,伤处止血了,要请啬夫来评理,我也是不怕的。”他说完,从地上捡起染血的外衣,随意地塞进了章絮的手里,“衣裳你想洗就洗,能洗就洗,不能就干脆扔了,我也不差这两件。”


    (注:根据史料记录,东汉强抢民女,情节严重者可格杀勿论。虽没有具体的律法流传下来,但当时对于妇女与野生动物确有额外增设的法律条例。)


    章絮接过那几件染血的外衣,又瞥见梁彦好的靴面上也全红,便想,他到底是凑得多近才能把那么多鲜血都留下来,比那三岁小孩儿杀鸡还要笨拙、生疏,忍不住笑他,“我看哪里是听我的话舍不得扔这几件衣服。是想留下来当战利品吧。干脆我也别洗了,你整理好往你的百宝箱里装就是。等到哪天姐姐生你气了,你就拿出来炫耀一下,给她看看你的男子气概。”


    赵野还真没想到这上面。他正要对公子哥刮目相看,想夸他终于像个男人了,谁知道一抬头就瞧见梁彦好那张恼羞成怒的脸。


    “要洗,那畜生的血臭死了,熏得我头疼。”梁彦好干脆不答章絮的话,故作嫌弃地把那些都交由她手里,补充道,“没染血的那件你洗的时候仔细点,那畜生往上啐了痰,给我恶心坏了。”


    “知道了。”章絮才不在乎这点脏污,她从小就给人浣衣,什么没见过,“究竟是何人惹得咱们公子不开心了?说出来听听,我们跟你一道骂两句。”


    赵野自然也站在梁彦好这边,应声附和,“正是,那种东西放在边关都是直接把脑袋拿下来,一条鞭真是便宜他了。”


    梁彦好便答,“刚进县时揭的那悬赏,你们都还记得吧。犯事的就是那颜庄主的二公子。”


    “颜二公子?”章絮闻言,竟有些哭笑不得,“怎么是他?我们正要找他呢。”


    梁彦好觉得奇怪,问,“那种畜生,你们找他做什么?”


    赵野也觉得无奈,帮着开口解释,“咱们要买粮,得问这颜二公子要,其他的,除了颜庄主外说了都不算。可我们今日去附近好几家农庄问过了,只有颜家庄手里还有些余粮。这不是,今儿个把那颜二的儿子都绑来了,就为了见他一面。”


    这回轮到梁彦好惊讶了,他将灰头土脸的赵野和章絮上上下下打量好几遍,张嘴问,“绑来?感情你们出门一趟不是当那良民,而是去做那土匪了,绑架小的来威胁老的。不是,赵兄弟,你们这也太霸道了。”


    赵野和章絮面面相觑,梁彦好则越过他们往外去,扶在栏杆上一眼看见睡倒在饭桌上的那小孩儿,一时间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这回是,把颜家上上下下得罪了个遍。


    “酒大夫知道这事儿么?”章絮没想到他们会把事情闹这么大,有些担忧地问梁彦好,“虽说我们占了道理,可这事儿做出来到底不好看,再想开口买粮多少得给人剐层皮。”


    结果梁彦好一五一十同他们说,“我刚回来没多久,是先让关逸回来看着那老头儿睡下了才敢带容吉回来的,就怕他知道了要骂。”不过说着说着他又没那么担心了,继续道,“没事,明日是重阳,他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说太多,大过节的,伤和气,我估摸着,要说肯定得等到后日清晨,到时候他真要发怒,咱们也可以一块儿挨骂。”


    一块儿挨骂。章絮确信他们都已经二十多了,不能算孩子,可做起事儿来,真是一个比一个淘气。


    “酒大夫应该不会说太多吧,毕竟是他们冒犯我们在先。”章絮最怕长辈的指责,那会给她一种哪怕做对了也是错的内疚感。


    但是梁彦好瘪瘪嘴答,“出门的时候我爹特意叮嘱过他,若我做了什么出格之举,他有权代行父兄之责。上回比试后他就已经警告过我一回了,这回没得跑。”


    赵野听了,就问,“那你还割人家命根子,忍忍拿权势压不照样解气。”


    梁彦好不以为然,抬头望了赵野一眼,答,“非也。上回拿权势压你,我可觉得不痛快,在心里窝火了大晚上,直到次日关逸当剑穿心才好了。这事儿你准能明白,自己动手与让旁人动手可大有不同。今次于我那手起刀落的功夫,不过半盏茶,我这胸中的气闷便全消。他简直欺人太甚,我说句真心的,就是老酒罚我我也认。赵兄弟,若是有人当着你的面侮辱你娘子,别说这巴子,就是那头颅斩下来也绝不叫过分。”


    “那是自然。”赵野想也不想就答,“这天底下,我就这么一个好娘子,若是谁敢踩到我头上,我非得要他跪下来叫爷爷!”


    真是头一回见这哥俩如此同仇敌忾,章絮抿着唇,没忍住笑了笑,答,“你们省省吧,闯祸的时候是解气了,可曾想过后果?万一颜家找上门来,或是将我们告到啬夫或者官府那儿去……届时有的要麻烦呢。”


    梁彦好闻言,想想也是,那人如此不讲理,指不定要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来,“这事儿万一闹大了,老酒准要罚我,那老头儿罚起人来可狠。你也不知道他给你配的什么药,非让你喝,有时候喝完药吃不下饭,有时候喝完药睡不着觉,有时候直接给你干倒了,昏睡三天三夜也起不来。我是不想再受这种折磨了。”


    “我还想和容吉亲热呢。”公子哥被那药整的没脾气了,只希望夫妻俩能跟他一边。


    章絮爱莫能助,她忽然想起楼下还有个小的,“明儿一早酒大夫就能看见那不懂事的小娃娃,这一张嘴准露馅。”


    梁彦好可不这样觉得,他记起来,那悬赏贴还在屋里呢,回头便去随身的物品里翻,东找西寻,终于摸出来那张用朱笔写了三万钱的,问他们意见,“这粮,咱们干脆管颜庄主买,只要颜庄主欠咱们人情,哪怕他颜二是地头龙,也不能拿我们如何。”


    绕这么大个圈子,故事终于走回正轨了。赵野与章絮对视一眼,也觉得庄主这病是非看不可了。一根鞭和一条命,自然是这命更要紧,总不能叫


    儿子比爹更要紧。


    “可酒大夫要如何才肯看病?”章絮原先想买了酒孝敬酒兴言,可这会儿不确定了,总觉得这几坛子酒太寒酸,没法开口让长者给他们收拾烂摊子。


    梁彦好想想只答,“我爹和我说,这人到他这个年纪,就喜欢膝下有孩子环绕。可他的夫人和孩子早于七八年前便离世了。他在这世上没亲人。明个儿正好重阳,咱们陪他好好热闹一场,他心里高兴了,准答应。”


    第55章 夫人他与夫人感情极好


    酒兴言不喜欢节日。哪一个都不喜欢。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直到前几年步入古稀,他才忽然有时间仔细地、认真地回想他这一生。


    说起来他的人生其实没什么特别,无非是从小在父亲、祖父的熏染和培育下踏上了行医救人这条路,而后毫无意外的,几岁背方歌,十几学医理,二十跟师学,二五诊患者。真要说如今想起来,这一生还算值得回味的,定然是他的夫人。


    他与夫人是青梅竹马,自小相识,没成婚前两人住的屋子只隔着一堵墙。就那么薄薄的一层土墙,动静大点,什么都能听清。时常是,墙这头的酒兴言被父亲抓着念书学字,而墙那头夫人同几位关系好的女君玩笑欢乐。


    他与夫人的感情极好。那时候大汉还没这样落寞,家住洛阳城西那片的都是高门,少年少女间来来往往,无拘无束,无忧无虑。有时候酒兴言得了父亲的奖励,会给夫人买洛阳城里最时兴的饰品。就用手拍拍那堵墙,得了夫人摇铃铛“叮铃铃——”的回应,便用抗摔的布包包好,给她扔过去。


    原本,酒兴言是高攀不上夫人的门楣的,还是夫人为他在岳父面前美言几句,才能谋求一个宫内医工的职位,才能顺理成章迎娶夫人过门。


    他记得清楚,他的夫人与别人家的全然不同,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从来没有世俗的纷争也没有豪门大户的心机,只有安安稳稳与他共度一生的诚心。夫人嫁给他的时候,说了一句话。他觉得他到死都忘不掉。夫人说,若是嫁给别人,她还担心自己哪天就要毫无征兆地病死了,这感情、这陪伴不得长久,可嫁给你,便什么顾虑都不用在意了,只需安心地过日子,这条命有了着落。


    他当时听,高兴坏了,想夫人对自己这般信任,自己怎能辜负所托。于是婚后,他刻苦学习,继续增进医术,于三十五岁那年,不负所托,成了洛阳城里家喻户晓的一代名医。


    可谁承想,夫人那时候满心欢喜,无所顾忌说出来的言语,如今成了扎进他心口的铁蒺藜。


    真要说他这一生,其实更像一颗被人摆布的棋子,一颗太好用,所以上位者不忍心丢弃的棋子。每每洛阳城里有哪位达官贵人病重了,就是远在千里之外,也要把他匆忙召回来。可等病治好了,该往上走的时候,就没他什么事,而后不多时被无情地驱赶至偏远地区。


    所以他的重阳,总不和夫人在一块过。有时坐在睡满伤病的军帐内,有时跪在皇家的地塌前。偶尔得了空闲,要么领着得意门生应景地说上几句嘱托之言,要么跟随敬重的师长去附近的山坡上远足半日。


    总之,夫人在他的生命里,只霸占了很少的一部分。


    夫人最爱他,知道他爱喝酒,知道他根本离不开酒。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便偷偷学会了自己酿。那时候家里的自酿酒总比外面买来的要好喝数倍,又甘甜又可口,还能根据他的口味随心配。


    所以夫人离世后,他总要想起夫人最会酿的桂花酒。


    夫人酿的桂花酒与外面街市上卖的大有不同,酒液是清的,一眼就能看到壶底,呈乳黄色,时常再配些不同种类各色的果蔬。那很特别,没人有她这样的巧思,当真把酿酒比作下厨来玩,所以经常是坛坛开封,坛坛有惊喜。


    而那酒,时间放得越长,酒色便越鲜亮。有时他能靠着这鼻子闻出来,夫人将今年的新酒埋在哪棵槐树下了。


    与大家设想的不同,酒兴言的夫人并不善饮酒。何止是不擅长,几乎是浅浅一抿,那身上便要全红。若是偶尔身子弱了,闻闻酒气都得喘,满脸长疹。但她还是每年都酿,重阳前的一月至二月余,等院子里八月的桂花还没全开的时候,满枝丫的花苞便都给她摘到这酒里来了。


    就是那坛子说好了专门备给重阳喝的桂花酒,每次都能尘封一整年的花香。


    但是夫人病故了,八年前,他非但没能陪伴在身边,甚至没得到病重垂危的消息,没能按时赶回家。


    那时南方发了大疫,短短三月便死了数万人,他被朝廷派去,同几十医工还有成千上万的病患一同被围在那道临时搭建的土墙内,与天地隔绝。后来被封住了才知道,进了那座城的鲜少有能活着出来的,朝廷说是要他们医治,实际上也就是拿他们的命安慰民心,他和那些被选中的同僚,就是全染上病死在那里,也没人觉得可惜。


    他不想死,夫人还在家里等他,他们说好要一起活到再也活不动的那天为止。


    但后来,他咬着牙用了七个月,好容易胜了时疫,终于问朝廷要来了几月的休沐,能好好陪陪夫人时。他甚至记得去集市上买了一年前出门时夫人特意叮嘱要带回家的锦缎。结果匆忙赶回家,唯一出门迎他的,只有夫人的死讯。


    那寂寞,铺天盖地,像一层被风吹落的烟灰洒落在他的身上。


    他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从前门到后院,从厨房到库房,每一个间屋子都来来回回走上几十遍,走到跟着的仆从忍不住开口提醒他,夫人的灵堂就在主厅内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竟回到了自己家。


    “夫人……”他站在门外,与她遥遥相望,“夫人……”


    酒兴言忽然觉得背在身上的药箱好重好重,有千斤,有万斤。不然为何能要他背得这样累,要他走得这样慢。


    “夫人……”他转头看见了戴孝的儿子与儿媳,一时间不知道作何感想,往前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想笑笑不出,想哭哭不出,像个疯子,原地打转,最后胸痛欲裂,双臂颤动不止,只得举起背上的药箱,用力把它砸了个稀巴烂。


    好多人劝他,那段时间里有好多人找他说话,密密麻麻的,像咒语,像经文,像他在街上听到过的胡人的话语。嘈杂,纷乱,把他烦透了,封死了他想走的所有退路。


    其实后来,他也会萌生想要说话的欲望,他想知道,“夫人究竟得了什么病?仆从、下人、孩子,他们难道没有请医士来看过么?夫人的身体在自己离家之时还是好好的,为什么一年不到的光影便倏然仙去。”


    但这样强烈的好奇冒出来的下一刻,他便会猛然跳出来遏制自己的那点可怜的侥幸之心,再狠狠给自己一耳光。


    酒兴言,你看呐,夫人把她的这一生都交给了你,可到头来得到的就是个这样的下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在那一刻,那刻看见满堂的白色,那双浑浊的、失去光彩的眼眸在亲眼看见灵堂上摆地方方正正的写上夫人姓名的灵牌时,便一眼望穿了如同死寂般的孤独。


    ——


    夫人是个很爱热闹的,尽管随着两人的年纪渐长,孩子都有了孩子,但她身上还有未能脱去的少女气,爱玩,爱凑各家的热闹。他仍然愿意用可爱二字来形容夫人,就像十二三在家门口对望时看到的那样。


    逢年过节,她是定要把宅子里的仆从侍女都喊到一块儿的。简单些,吃酒品菜,繁复些,弄弄能娱乐的活动,投壶、蹴鞠、秋千、六博、骰子。提前几天就把院子里的摆件都搬开,把大家伙儿分成几队,大家互相较量,赢的有赏,输的有罚。只这一天,主人不是主人,下人不是下人。


    他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开始怀念的。


    以至于这会儿窗外的白光没预料到地照射进来,照射到他正盯着的那块地砖


    上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彻夜未眠。


    重阳到了。怎么又到重阳。这样落寞苦寂的生活,居然又过去了一年。


    医者想到伤心处,举起右手,用指背揩干眼角的泪,翻身往窗那边看,想着既然睡不着,便不睡了,那就出门看看那几个小的。今日重阳,他们指不定要怎么闹呢。


    ——


    酒兴言出门时,怕自己的面色给人看出端倪,便想着先去院子里打一盆水来,给自己洗手净面。结果才推开门,发觉院子里挤了满满当当六个人。


    哪六个呢,从不早起的梁彦好与呼衍容吉,怀有身孕叮嘱了要多睡觉的章絮和她男人,常年早起练剑和跟在身后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小娃娃。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没忍住抬头看了眼天,想算时辰。这会儿天色暗的,都没到卯时。没到卯时。这些人怎么可能起得来床的。


    然而医者还没来得及观察自己面上是否有不对的神情,还没做出想要带上门回屋去的动作,那梁彦好立刻看见了他,开口直喊,“诶!老酒,你别跑。今个儿重阳,本公子有令,谁也不准待在屋里不出来。”


    酒兴言不爱热闹。夫人离世后更是挨不得一点,那些欢声笑语无异于凌迟时剐在皮肉上的三千刀。开口便要拒绝,“你们玩你们的就是,我一把年纪折腾不了这些。”


    公子哥才不管这些的,半眨眼给章絮使了眼色,让她上去留人,而后接嘴,“哟~我家那老的说一把年纪了动弹不得,我听了也就放过了。可你们这些能看病的,哪个活不到知天命的。别在这里给我装,咱们今日玩比试呢,三队人就差你一个。”


    章絮听了就要笑,她觉得公子哥的性子实在活泼,是他们这群人里最能来事的,而后转身往酒兴言这边走来,边走边说,“咱们这一路还不知道要遇到多少事情,偶尔能得这么个空闲,酒大夫你就别错过。指不定走到最后,咱们就靠这点欢声笑语回忆这段往事了。”


    酒兴言没办法拒绝章絮。此前说她长得像外孙女,其实是谦虚之言。毕竟两人不是血亲,章絮又有了夫君,那样说,不合适。


    “你们一共六个人,分三队怎么能还再缺一个,当我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是吧。”


    章絮和夫人年轻时,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唯一的差别,就是身上穿的衣裳。夫人出身名门,身上都是名贵的华服,而章絮不过农妇,只有粗布麻衣。但他不会记错,夫人年轻时就是这么个模样,爱笑,心思单纯,对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能管理的井然有序,厨艺超绝,全然不像是大家小姐。


    章絮走上来,挽住酒兴言的手,邀请道,“那小娃娃长这么大了,却什么玩的都不会。今个儿他在一旁给咱们算分。我与容吉姐姐一边,梁公子跟我夫君一队,酒大夫同关逸一起。咱们六个人,正好分三队。”


    酒兴言不敢与章絮凑得太近,走近了,心口疼。便轻叹了口气,问,“赢了几何,输了又几何?”


    梁彦好早有准备,说,“在场的除了你与章夫人,输了就要喝。”


    酒兴言觉得这事没道理,便问,“在场我最能喝,你不想着来灌我,反将我排除在外,这是何道理?”


    梁彦好答,“惩罚,自然是要罚大家不爱做的事情。”公子哥两眼一亮,继续道,“若是老酒你输了,那日我们揭下来的悬赏,就是给你的惩罚。”


    第56章 赌约这一桌男人勾心斗角


    哪有这种事。


    酒兴言听见赌约,气得胡子没掉下来,想也不想便摆手往回走,边走边说,“我说了不看病就是不看病,谁说也没用。这整日管你们几个小的就够头痛了,哪有功夫再去看外人……”


    医者不肯答应,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上了年纪的都固执,年纪越长越固执。


    倒是始终在一旁听、默不作声的赵野忽然开口了。他双手半撑在桌上,想到了什么好主意,若无其事地低头看着梁彦好也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的那些专门寻乐子的用具,笑着说,“酒大夫若是不来,我和他们赌的第一局可要胜了。”


    “哦?”酒兴言都往前走了好几步,听见这话,没忍住,扭回头,将院子里待着的这几个来来回回盯了好几遍,心想这些小的竟然敢拿自己当赌注,咬牙切齿地问,“什么赌注?说来听听。”


    赵野见酒兴言上钩,知道这事儿有戏了,直起身,冲公子哥和娘子他们眨了眨眼,要他们晚些说话,小心露馅。


    这招实际上是赵野昨日尚未出门时趴在栏杆上偷听来的。


    那时关逸与酒兴言正在大堂内吃酒。两人因悬赏的事情闹了嫌隙,分明面对着面坐,却把身子横着放,一个往东一个往西,谁也不搭理谁,僵硬得很。


    倒是闲来无事的店小二插了进来。他一早看见酒兴言的药箱,心知他们中有医者,便趁着上菜倒酒的功夫,多嘴问了两句,“我说这位好大夫,如今这县里不管出名不出名的医家都上那颜家庄看诊去了,你怎么还在这里优哉游哉地吃酒啊?”


    酒兴言听闻,又是要他看诊的,不高兴,憋不住,开口就要驳回去,诶,谁知道这一张嘴,就给关逸拦下来了。


    关逸面对着墙,哼笑了一声,转回头看着那不懂事的店小二,边吃边说,“哟——你可别问他啊,他背出来的药箱子,就是个摆件,要我说,中看不中用。”


    店小二听了,哪里肯信,医士都尊贵着,便好言好语,“这位大哥可不能这样说,如今这世道乱啊,能认识个靠谱的医工赚大发了。小心你说这话给好大夫听了去,记恨上,以后不给你瞧病了。”


    这话听得酒兴言十分舒服,把头转了回来,洋洋得意地冲关逸抛了个眼刀,要他学学人家是怎么说话的。


    可关逸才不认这些呢,他方才给酒兴言一通话气得,那左手一拍桌,直接帮医者把话说全,“别不信,你今个儿就是把他夸上天了,这老头儿也不会点头答应的。他要是肯去,我把脑袋割下来给你。”


    “那可是三万钱呢?总不能瞧不上这些。”小二怪道。


    酒兴言心想自己可不是见钱眼开的,要开口回话,谁知还没张嘴,诶,又给这嘴快的关逸接了下去。


    “哟——咱们这好大夫可是眼里融不进这几个臭钱的真君子。他呀,宁可给身无分文的乞丐看病,这脚也绝不踏进富贵人家的门槛。”关逸说完,痛快了,伸手冲酒兴言比了个好,希望他能继续这般保持下去。


    这店小二一听,心想这医者人真好,激动的那是直接把自己的手臂伸了出来,放平摆到桌面上,说,“那正好,我还担心家里没钱看不起病呢。您若是有空,也给我看看呗?”


    酒兴言听他歪曲事实,气得那是一个吹鼻子瞪眼睛的,忍不住回,“你别听他胡扯,我什么时候给乞丐看过病了。”


    “诶,我可没胡扯。楼上的章娘子你就是分文未取。我说小二,他这人就这德行,你让他看的,他就不乐意看,你偏不让他看的,他比谁都勤快,一把年纪就爱跟人对着干,也不知道什么臭脾气。”剑客把手一挥,仰着头强调,说完还要吐槽。


    这几句给酒兴言彻底惹火了,医者气不过,“哼”了一声起身扭头就回屋,回屋的路上脑子昏了,居然强调,“谁说我不看病!赶明儿心情好我就去街上义诊。”


    ——


    所以赵野这会儿猜,激将法有效,便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我与他们打了一个赌。他


    们说,今日是重阳,大家伙儿都得凑一块,热热闹闹的。“说完还要看酒兴言的脸色。


    酒兴言这回居然在认真听,没生气。


    好,那接着往下说。


    “我听了觉得没错呀,事就是这么个事,可一想到酒大夫您那,我就觉得您肯定不来。所以我跟他们说,别想了,酒大夫绝对不和我们一块儿玩。”


    章絮站在院子里,听见赵野那有鼻子有眼的赌注,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也跟着把话圆过去,“您可别听我夫君的,他自小没人管,哪里知道重阳的重要,我想酒大夫肯定跟我们来。”


    “诶!”赵野根本不给酒兴言反应过来的机会,先是一声反驳,而后开口就是瞎编,“我就说娘子你不懂男人吧。哪有人天天喝闷酒的。可咱们酒大夫就天天喝闷酒。哪有人天天不是坐在屋内闷着就是一个人窝在河边钓鱼的。可咱们酒大夫日日如此。他这哪是孤独,他是天生就这个性子。要我说,合该我们大家伙热热闹闹地在这边玩,他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躲那边看。强行把他找来,那才是对他的不尊敬。”


    这话说的,一直冷着脸的关逸都没忍住,歪着脸偷笑。真没看出来啊,平日里只知道埋头干活的赵野也有这过人的本事。


    梁彦好听着,失笑,心想,还以为今日就他和章絮两个人孤军作战了,没想到背后还有高手。


    酒兴言听完,也不走了,直接开口问,“你们谁赌了我来,谁赌了我不来?”


    赵野率先答话,“我赌您不来。”


    章絮轻笑着果断跟,“您别听我夫君瞎说的,他那张嘴成日说胡话,我都不乐意信。我想您肯定来,我今日还特意准备了染锅,就等着玩完一块吃。”


    梁彦好则盯着老头子的脸看,见他盯着赵野舒展地皱眉,又看着章絮和煦地咬牙,便成心给他找不痛快,答,“我赌您一开始不来,但晚了听见玩闹声,闻见肉香味了才忍不住插进来。今个儿跑堂的不在,您若是想吃饭,准得上我们桌。”


    果然,此言一出,酒兴言的神情变得更难看,有种被小孩子愚弄的恼怒感。


    呼衍容吉呢,她在听了赵野的转述后,诚恳地答,“Чамайгиржчаднагэжнайдажбайна。ЭрчYYдньдэндYYмуу,эгчбидоёрыгбиебиенэйгээарьцуулжбологYйгэжайжбайна。”(我希望您能来。他们男人太坏了,我怕我和妹妹两个人比不过。)


    关逸则隔岸观火,他抱着双手站在一边,不屑道,“赵野和容吉不会玩,他们怕我一家独大,所以拉你来给我拖后腿。要我说,你不爱来就别来,反正我是不会劝你的。”


    最后轮到了始终没能说上话的颜升。


    六个人六双眼齐刷刷地盯着他。事实上他们根本没立这个赌约,就是赵野临时编的,他听得可清楚了,他们几个人方才讨论的头头是道,要把这位长辈骗进来玩儿。


    但他不敢说实话,因为昨日给赵野揍惨了,屁-股到这会儿还疼,又肿又胀的。


    “他是谁?”酒兴言终于看到院子里多出来的小家伙了。


    “路上捡来的,说是没爹没娘,看着过几天给找找家人。”赵野睁着眼睛说瞎话。


    颜升看着满院子的人,不知道要跟谁站在一边,看了看,又想了想,想起今日一早给他把脏衣服都拿去洗也没真骂自己的章絮,伸手指着章絮,说,“我跟这位姐姐。”


    谁说小孩子不会说谎。


    “我就从来没有过过重阳节。我可想跟着一起玩儿了。我爹不带我玩儿,下人们每到这天都要告假回家,只有我一个人待在院子里。姐姐说,我要是能在一边看着学懂了就上桌。所以我方才跟他们说,我想请爷爷帮我占个位置,您先替我玩个几回,等过会儿我看明白了,再同您换。”


    “您看这样成不成?”颜升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桌上摆着的这些小玩意儿,适才趁他们说话的功夫,还偷偷用手拨弄了几下。


    说来巧,五个大的说的愣是没这个小的来得舒心。酒兴言有时候别扭,有时候只是想要个台阶下。


    酒兴言不挣扎了,走过来,挨着颜升坐下,开口问他,“你娘到哪里去了?”


    颜升老老实实地答,“我从小就没见过我娘。我听下人说,我娘是我爹的第一个女人,专门陪房的。后来有了我之后,我爹嫌弃她出身差,不肯娶,就等她生了我把她赶了出去。也不知道她如今去了哪里,我只知道,他们都称她‘宛娘’。”


    说完他又忍不住去瞧章絮,确定道,“也许和章姐姐长得差不多,我想让章姐姐给我当娘。”


    此话一出。


    关逸先笑,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梁彦好,看他等会儿要怎么收场。


    梁彦好则转头看了眼赵野,嗯了一声,亮着眼睛看戏,心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没想到他这么大个人了还跟一小孩儿吃飞醋。


    赵野没好气,回赠了一个眼刀,冷着脸假笑,想,嘿,这公子哥还是好好操心操心自己吧,要不是这里还留了个小的,看他这回怎么脱身。


    酒兴言不懂这一桌的勾心斗角,开口说,“丫头有了身孕,自然看起来像位母亲,你想认着当娘也是寻常。我说你们这么大也别想着欺负人孩子,他要是输了,你们算我头上就成,别罚酒,悬赏我去就是。”


    第57章 茱萸夫君,戴上茱萸能保你今年平安……


    听见这话,桌上最高兴的莫过于章絮,她听完便“哎呀——”笑了两声,肯定道,“还得靠酒大夫出面,不然这粮食,我们可买不回来。”


    梁彦好则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玩笑着同桌上众人说,“这赌局可是章娘子她们胜了,输的是不是得受惩罚。特别是你,赵野和关逸,你俩差得最远,和老酒的选择八竿子打不着,罚酒还是给我抽两下背,自个儿选吧。”


    章絮很喜欢梁彦好这幅得了便宜就卖乖的模样,觉得很可爱,笑着答,“就是口头上说的玩笑话……”


    这话才说出去一半,女人忽然反应过来他们是在造局,便改口道,“梁公子你也不是全对,要罚也得跟着罚一半,否则有失公允。”


    想出这招的赵野倒是无所谓,他觉得既然说了谎话,受点惩罚也无伤大雅,便转过头问章絮,“娘子想要什么惩罚都行,别听他的。”


    女人们自然没男人下手重。章絮隔着赵野与呼衍容吉一合计,便说,“游戏还没开始,咱们先不罚酒,等游戏结束了,到傍晚时分咱们吃起染锅时,你们就得把欠我的这碗酒补上。”


    “好,没问题。”三人异口同声。


    章絮得了允诺,便带着赵野率先离席。


    重阳有许许多多的节庆事要做,当中最不能缺的便是戴茱萸与菊花酒,这是重阳当日没人都要做的事情。章絮昨日在集市上就买了山茱萸回来,清晨开始修建,不多不少,一人一支,就放在灶房里,打算跟赵野一块儿把东西拿来。


    最先给赵野戴。


    他其实不懂这些规矩,他以前也没有家人,边关环境又恶劣的,有几碗酒便不错了,从哪儿去弄山茱萸。这会儿见她踮起脚尖就要往他头上插,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回,“我觉得一大老爷们戴这个就够奇怪了,你还给我这么大、这么艳丽的一支,生怕他们看不见似的,给他们笑话。”


    章絮才不答应呢,一只手攀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wangle他的耳边够,笑着答,“他们也都要戴的,没人会笑话你,听话,今日是重阳佳节,戴这个能辟邪,保佑你今年平平安安的。”


    她以前不在乎这些,觉得大家年纪还轻,不会这么早死,可杜皓的事情让她格外敏感,希望赵野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陪着自己。


    “好。”他没办法,微低头把那枝花接了过来,又问,“你要戴那枝,我给你插上。”说完,低头看了眼桌案上摆着的几只姿态各异的茱萸枝,伸手指了另一枝争相夺艳的,和她讲,“这只如何?衬你,好看。”


    章絮没答应,从里面取出最小的那支,塞进他的手里要他帮忙戴上,“那支是给容吉姐姐的,她第一回过咱们汉人的节日,当然要给她一支好的。我就戴着简单点的,等会儿还要做事呢,干活不方便。”


    她看起来有些疲倦,偏头去做其他事情的时候,会忍不住打哈欠,或者稍微闭眼休息会儿。看起来要他心


    疼。


    “昨夜没睡好么?”赵野问。


    女人无奈道,“睡得好,就是睡不够,有孕的女人都这样,整天困顿的。你别管我,快把酒拿出去吧,他们要等的着急了。”


    男人不以为意,不满道,“节日也不能稍微休息下么?这些事又不是只有你能做,他们见到我们之前不也好好活过来了。我去找他们说说。”


    “哎!”章絮怕他说,摇了摇头道,“别,大过节的,别说这种话。我要是实在吃不消,会和他们直说的,你别太担心。”


    赵野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她的背,抬手把茱萸枝插进她的发间,而后低头在她脸上吻了下,“辛苦了,今日好好玩,不在意输赢。”


    这边说茱萸花,外面斗嘴正热闹。


    梁彦好心里高兴呀,左手撑着脸,右手在桌面上来回地敲,忍不住道,“老酒,你说的话我可都给你记下了,要是你反悔,我明日便让关逸打晕了把你背过去。”


    酒兴言才懒得理他,撩起衣袍跟颜升同坐一边,看着摆了不知道多少东西、实在乱糟糟的桌面,开口催促道,“不是你组的局么?忙活这大半天,连要玩什么都没决定好。”


    六博是汉时最流行的棋局游戏,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小孩,没有不玩的。而大小博是其中的主要两种玩法。大博主杀阵,多用来两两较量(游戏内核与象棋类似,以吃掉对方的棋子为胜)。小博玩胜筹,更适合妇人小孩儿(游戏内核与飞行棋类型,以到达终点的棋子数目为获胜条件)。


    梁彦好一听,伸手指着桌上的两套棋盒,答,“谁说我没决定,这不是大博小博都拿出来了么?怎么样,咱们今日杀个尽兴的。”说完抬头去找那关逸,要拿他开刀。


    关逸不带怕的,他指着大博棋说,“看我今日杀你们个片甲不留的。”然后转头看了眼颜升后,意有所指,“我可看不惯有些人分明自己做了错事,还要别人想着擦屁。股,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要敢当。”


    这话呛得他厉害。但他端起手边的茶盏放到唇边抿了抿,理所当然道,“我要是能自己解决干净,还需要你们做什么。我长这么大,就没给自己擦过屁。股。”


    在他们身后拿着茱萸来的章絮听见了,笑得不行,插嘴,“这话千万别给容吉姐姐听见了,否则你在她面前没多少好形象。”


    赵野也笑,答,“你们有道德的人就是麻烦,做了便做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这些话说的,颜升一句也听不懂,他虽然昨日给赵野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可心里还是喜欢章絮的,喜欢她来问自己的屁。股疼不疼,还给他洗尿脏了的衣服,就是这衣服太糙了,他不喜欢外。有关于章絮的一切他都喜欢。


    便突兀地问,“你们在说什么,怎么不说些我能听得懂的。”


    哟,他既然开口了,那关逸就来事了。他漫不经心地坐在凳子上,问,“你出来和我们一块儿玩,你爹不找你么。”


    颜升摇摇头,答,“他心里才没我这个儿子呢,就是闯祸了也只把我推给管家。我才不关心他在做什么。我和他向来是他开心他的,我高兴我的。”


    “哎哟,你爹是男人和爹都当不好啊。”关逸评价道,接着伸脚在桌子底下踹了回梁彦好,看似无心地问,“你爹几个儿子啊?”


    “如今只我一个。”颜升看着他们回答道,“日后也许会有更多,但还未发生的事情,我也不知道。”


    关逸笑着调侃,“那你今日得陪着这位哥哥好好玩玩,若不是他,你爹以后可没法给你当儿子。”


    “流氓。”梁彦好听见这调侃,笑骂,“这种事连小孩儿你也拿来逗,你还是不是人。”


    关逸瞪着眼睛道,“这不是他非要插进咱们的话题里么,我说的也不是什么坏话,你说那个儿子不想给爹当爹的,是不是?小家伙。”


    颜升还不知道颜康的命根子给桌上的另一位大哥哥切下来了,所以懵懂道,“虽然是这么个道理。可我爹怎么能给我当儿子,好奇怪啊。”


    “哈哈哈。”听懂的都笑了,忍俊不禁。


    赵野趁着机会把菊花酒摆上桌,章絮也沿着桌边把手里的茱萸都分了,并小声说着给各位的祝愿。


    “愿酒大夫健康长寿。”


    “愿关大哥得偿所愿。”


    “愿容吉姐姐身体康健。”


    “愿梁公子能一直这样逍遥自在的。”


    “愿小升能健康平安地长大。”


    这话说完,赵野皱了皱鼻子,觉得她还记得照顾那小孩儿的感觉实在是太善良了,那熊孩子,现在就是装乖呢。


    等他俩再次上桌,梁彦好则激动地站起了身,举起手中的菊花酒,扬声道,“咱们碰一回吧,虽然我们几个既不是家人,也算不上朋友,可如此佳节能同坐一堂,也算有缘。别的事情我不也多求,只愿我们日后前往西域的路途能诸事顺遂、平平安安的,六个人去,六个人回。”


    “这话不对,你得改改,咱们桌上七个人呢,可不能把肚子里的落下。”酒兴言最先反应过来,想着节日可不能说任何不吉利的话,于是重申道,“七个人回,都要平平安安的。”


    “是是是,你看我,章娘子太能干了,总让我忘记这事,该罚,我头上再记一杯。”公子哥立刻改口,还转过头冲赵野章絮他们悄声致歉。


    全桌人都看着章絮,章絮喜不自胜,开口道,“我这孩儿是路上才有的,也没法通知我娘家人,你们是除了我夫君外唯一知道的几个人,若是不嫌弃的,到时候孩子落地了,认各位当义父义母。”


    “好!”这一呼,方桌四周的其他人皆把手中的酒碗举了起来,五只酒碗于正中相碰。褐色的陶碗相撞,浅黄色的酒水四溢,溅撒在桌上。


    豪爽的赵野与关逸直接仰头,将大碗酒一口饮尽了;酒量普通的梁彦好大喝了一口便放下;对桌的两位女子只浅浅抿了口,品尝了酒的味道;酒兴言则看着面前的孩子们,没再刻意酗酒,而是同他们方才要求的那样,只饮一口后,便把酒碗推远了。


    这酒碰完,今日的玩乐便要开始了。


    梁彦好起身将大博、小博的棋局摆放整齐,简要说出今日的游戏规则,“这六博只能两两对弈。我想,一队人分两局参与游戏。至于这顺序,就用投壶的名次来确定。”


    “每队名次靠前的可以优先选择对手和想要玩的棋局,名次靠后的没有选择权。例,若投壶我得了第一,容吉第二,章娘第四。那我能比容吉先选对手,我若是挑了容吉这队,那名次靠后的章娘子就是我的对手,同时也由我来决定咱们这一局玩大博还是小博。”


    第58章 投壶汉代的一种投掷类的游戏


    其他人自然没什么意见,毕竟一桌人里唯一需要额外说明游戏规则的,只有呼衍容吉。


    大家也很在乎她的情绪。


    哪怕梁彦好都有些自顾不暇了,也会在说完后伸手拍拍赵野的手臂,让他把话都给呼衍容吉讲明白。


    “БианддавууэролгоаардлагаайюуНэмэлонооэсвэлэнгийноглоомындYрмийгаиглауу”(需要给你一些优待么?加分或者使用更简单的游戏规则?)赵野坐在她们对面,轻松且随和地这样说。


    呼衍容吉听后,笑着摇了摇头,


    回答,“аардлагагYй。ЮучболсонбиГуанИдялагдагYй。”(不需要。再怎么样,我也不至于输给关逸。)


    这是他们比赛前就约定好的策略。今日玩的就是两家吃一家的分。谁赢都没差,只要酒兴言当输家就成。实际上呼衍容吉不觉得她们会胜,因为投壶太吃技巧,没认真练过,或者不常玩的,前面几次机会都得拿来浪费。而她又不是很懂六博的玩法,想要和这些老手过招,简直天方夜谭。


    但她的性子与章絮截然相反。她胆大心细,从不惧怕送上门来的挑战。


    “БиэлээдэдэдэнудааоролдожболоууБиэгчэйгээбагазэрэгээлмээрбайна。”(可以先尝试几回么?我想带着妹妹稍微上上手。)呼衍容吉看着满桌子的男人,自信地笑了笑,起身离席的同时还不忘带上章絮,“Таэнэрэйгээярилцаэрэгэй,эмэгэйчYYдбиддандаагалогоонданаарлааандуулжбологYй。”(你得跟她说说,我们女人不差,不要总是一心往厨房里钻,偶尔练练射箭骑马没问题的。)


    赵野闻言,点点头,而后抬眼看了眼章絮,无奈道,“ТаныэлжбайгаазYйлvминийэлснээсилYYаигай。ТэрнамайгYргэлжягажбайнагэжбоддог。”(你说比我说有用。她总以为我在哄她。)


    草原女子没接话,而是走到他们用石子划分的界线前,弯身从脚边的酒坛里取出几支箭矢放进章絮手里,而后轻拍了她的腰身,要她先来。


    章絮还没来得及说话,转过身就冲着呼衍容吉摆摆双手,暗示自己并不擅长,怎么也要往后排排顺序,不能是第一个。但是呼衍容吉不让,她轻笑地看了围坐在桌边的那一圈男人,搂住了章絮的纤腰往前带,要她在界线前站定了,不许跑,而后指了指三丈外的那个脖子细长的铜壶,站在她身后随便扔了一支给她打样。


    “铛——”


    这简直神了。方才才说自己从没玩过这游戏的呼衍容吉结果是一扔就中,还是正中其中,整只箭身从箭头钻进壶口到完全触底都没碰到过酒壶那钱币大的壶口。直接惹来旁边一阵热闹。


    “嘘——”赵野想也不想,学着军营里其他人的举动,将嘴巴一撅,吹起响亮的口哨来,夸赞呼衍容吉的硬实力。


    颜升人小个儿小,两只眼睛都看直了,激动地直接从凳子上跳起来,跑下位置往她们这边来,边走边回头跟各位哥哥说,“这个姐姐好厉害!”


    梁彦好也喜欢看呼衍容吉耍帅。他见自己女人这样耀眼,脸上不知道多有面子,甚至骄傲地下意识地学她,捏起食指拇指,用手比划着方才她扔箭矢的动作,往前抛,紧跟着开口道,“厉害!怎么样?你要开始担心了吧,今日有劲敌。”最后一句是跟关逸说的,要他别那么自信。


    关逸自然也觉得眼前一亮。草原上没这种游戏,他们连这种细口的酒壶都造不出来,更别提这种酒桌游戏了,但他夸归夸,是不能这么快低头认怂的,开口就答,“这投壶一回比十支箭,若她能十支都中,我这声夸再给也不迟。”


    酒兴言觉得人女娃玩得已经很出色了,便跟剑客讲,“人第一回玩,没叫你让分,没多加几支箭,没往前多走两步离酒壶靠得更近些,就有够给把你当对手了,这样奚落可不对!难怪这么多年都没女人瞧上你。”


    哄堂大笑,就连一旁站着紧张到脸红的章絮也没忍住跟着笑了。


    “你这老头儿,偏心!就知道帮人家有人帮的,还是不是跟我一边的好队友了。啊!你说话啊,你还愿不愿宠我啦。”关逸学着那戏台子上唱戏的女伶,掐着嗓子回这话,刻意阴阳怪气,惹得席座是大笑连连。


    “哈哈……关大哥你哈哈……”听见这话,章絮再也忍不住,伸手扶住了呼衍容吉的手臂,笑弯了腰。


    剑客才不在意这些小的心里想的小九九,伸手从小孩儿碗里倒了大半碗菊花酒过来,边品边说,“咱们玩游戏不就是图个开心,把分算那么死做什么,玩得好玩不好都高高兴兴玩嘛,又不会笑话你。”


    章絮在一群大人之中,年纪最小,只比颜升大了四五岁。要她不紧张不可能,她方才拿箭的手心都出了不少汗,生怕他们玩得好在一边说奚落的话。她原本想落到最后的,可呼衍容吉怕她等了一圈,发现一屋子人就她玩不好,干脆带她第一个玩。


    “你们……我投的时候别在边上说话……我紧张。”章絮看了看手中的箭矢,又看了看全都盯着自己看的众人,羞得是分明没喝酒那张脸也逐渐浮上了些许酡红。


    呼衍容吉一直在帮她。


    她比章絮高,又比章絮年长十岁,像位温柔的大姐姐。她的一只手扶住了章絮的腰身,要她能站稳,接着右手握住了章絮拿箭的那只手,稍用了些力气地带着她往前推。


    章絮的眼睛死盯着远处的壶口,半张开嘴轻轻吐气,而后听着呼衍容吉用胡语说的动作要领。尽管听不懂,呼衍容吉也没打算要她听懂。正是听不懂了,章絮才不会纠结字眼上的诀窍,而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手臂的感觉上。


    好,就是这个时候,就是她的上臂没有那么僵硬,肌肉开始松软的时刻,呼衍容吉抓着她的右手往前一送,同时嘴上用更大的声音指示要她松手。


    “咻——”箭矢脱离指尖成功飞出去,不过一次眨眼的时间,箭头准确无误地碰到了酒壶壶口下两寸的位置,而后叮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带着她第一回就要中,那几乎不可能,除非直接帮她投,但凡是要她用点个人实力的,都是不中的下场。


    可这要章絮兴奋坏了。她对自己的期待极低,原本想着今日只要能碰到这酒壶,就不算输得太难看。所以第一回试投就拿下这样的好成绩,大大鼓舞了章絮的信心。她轻呼一声,禁不住回头看呼衍容吉,接着激动地张开了双手抱住她,开心道,“我居然碰到酒壶了,姐姐你真是太厉害了。”


    ——再试试。


    呼衍容吉把手里拿好的几只箭交到她手里,打算让她自己来两回,还学着方才赵野鼓励人的方式,把手指放进嘴唇里,长嘘一口哨声,给她喝彩。


    章絮特别喜欢呼衍容吉,她觉得呼衍容吉和她们中原的女人不一样。所以这会儿得了她的鼓舞,信心大增,拿着几只箭就往酒壶里投。


    果然,都不差,一口气扔了三四只,只有一支扔偏没碰到,更有一支差点就投进去了。


    旁边的男人们特意等她都投完了才敢开口说话。


    赵野笑言:“跟着容吉,说不定过段时间,我娘子就能学会骑马了。”


    梁彦好特别捧场,拍着手夸:“章娘子这几支扔得可不比洛阳的贵女们差,她们可是整天没事干就玩这个。”


    酒兴言摸摸胡须,“我就说丫头聪慧过人,是个有天赋的。”


    剑客见他们一边倒也不肯有个中立的,便也玩笑着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地掐着嗓子继续接,“老酒!你也不看看我们面对的都是什么人。那两个吃里扒外只知道亲亲娘子好的,这两个头脑机灵功夫还不输男人的。让我一个人打四个,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啦!”


    颜升听关逸阴阳怪气,那是捂着嘴咯咯笑,而后叉着腰骄傲道,“我看中能给我当娘亲的姐姐能不厉害么!”


    得了,满院子没一个讲公平的,都偏心,关逸彻底没辙,苦笑着一个人喝起闷酒来。


    投壶比试也在这股子女人们带起的轻松氛围中拉开序幕。顺序呢,是老人小孩女人们先扔  ,三个大男人殿后。


    酒兴言宝刀未老,十箭七中。


    颜升完全就是个力气大没准头的,十箭零中,还失手把酒壶背后的土墙戳出几个窟窿眼出来,没给赵野气坏,捂着屁-股满院子乱跑。


    章絮十中二,没垫底,可高兴坏了,拉着呼衍容吉的手晃了两下后,就往赵野怀里钻,傻笑着与他分享拿到了名次的快乐。


    呼衍容吉十中十,当仁不让的神射手,收工拍手的时候刻意看了关逸一眼,非要他今日说个好出来。


    也不知道这两人是怎么对上的,兴许是关逸不高兴她把自己的汗血宝马抢走了。总之关逸没法,在那两个看戏不嫌热闹大的男人的督促下,看起来不情不愿、扭扭捏捏地来了句,“牛-逼。”


    梁彦好十中六,不高不低,他本身不擅长这类玩技术的,所以还算满意。


    赵野那可是神射营出来的,轻轻松松十中十,和呼衍容吉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最后轮到关逸了,这手上还没拿箭呢,梁彦好就想着使绊子,“哟──剑圣扔箭呢,兴不兴旁人在边上说话呀。”


    关逸其实也没什么一定要赢的理由,纯粹是不乐意输太难看,再加上他可是这群人里武功最高的,不拿第一说不过去,所以冷笑着回,“公子哥你可少说两句吧,不然等会儿我也替你美言美言。”


    说完,站定,眯眼,抬手,扔出,只听噔噔噔几声响,关逸也漂漂亮亮地扔出了个十中十。


    第59章 夺枭(闲笔可跳)一伍六人,一枭五散……


    这是梁彦好最不想看到的局面了。他想着今日清晨同关逸说了这么多,谁知道他是真的油盐不进,两手一插,两眼一瞪,小嘴一咬,看着站在原地同自己炫耀的剑客,那是佯装生气,心想着自己好歹也是这个队伍的老大,怎么一个二个都不听话。


    关逸可不让,他摆着手道,“你要说权,这里你说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可你要比咱们的实力,我关逸绝不认怂。今日我势必要与赵野比个高下。”


    赵野站在一边,听见宣战,痛快地笑了几声,劝道,“我是不是早就同你说过,在绝对实力面前,整那些听起来就复杂的规矩没多大用处。不如让我跟他单独较量较量,别把女人们拉进来,伤感情的。咱们让她们,或是侥幸胜了她们,她们多少心里都会不高兴。”


    关逸见他应战,颇为欣赏地点了点头,问,“知道要比什么么你就答应,小心跟上次一样输得没眼看。”


    赵野回身看了眼桌上的大博棋,不在意道,“总不能你要跟我玩小博吧,小孩子才玩的游戏,赢了输了都丢人。”


    爽快,关逸就喜欢这样的人。他笑着走到墙角,把方才他们丢落的箭矢一根根捡回来,一边答,“那你知道我想跟你赌什么么?”


    嗯?


    这话问的,在边上听着的几人都露出了困惑的神情,特别是章絮,她干脆躲在了赵野的身后,悄声问,“你与赵大哥还有恩怨么?上回的事情他也没必要记恨你啊,你都输给他了。”


    赵野笑了笑,用舌头顶了顶右腮,答,“你要跟我赌队伍的行驶指挥权。我赢了,除了钱的事情,以后你们都得听我的。你赢了,我就老老实实当个车夫,替你们看那几个除了我谁也搬不起的八口大箱子。”


    事实上他们由两队人变为一队人的时候,悄无声息当了领队的那个人便是赵野。梁彦好完全没注意,他一心只在乎今日吃什么,睡得好不好,至于谁领路,谁护卫,具体做什么,不甚在意。呼衍容吉与酒兴言本来就不通这些事情,全权放手。只有关逸,他虽然觉得这赵野是个厉害的,可到底能不能领着他们,是个问题,今日也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试他一试。


    “你心里清楚就好。”关逸说完话,走到桌边,垂下手拍了拍放置于正中的六博棋,邀请道,“开始吧,今日咱们一局定胜负。”


    大博棋在那个时代专属于骁勇善战、怀有报国之心的男人们。它当然不是一个谁都能玩,谁都会玩的闲散游戏,更经常在宫中、达官贵人的家中见到,有时候士大夫之间,或是丞相、皇帝逢休沐节日相见了,也一定要在局座上拿大博棋来博弈。


    所谓六博,也就是六棋。那时候的“六”不能是无中生有的数字,史书有一说是,此“六”源于军战。秦汉时期的军事行动中,常以一伍为基本作战单位,而一伍恰好六人,一个领兵作战的伍长,再搭配能力各异的五名士卒。由此,大博棋的这六棋便也相应的转化为了棋盘上的一伍,大棋名“骁(枭)”,小棋名“散”,一骁五散,方为大六博。


    此次要决定的,便是他们中的“骁”棋。


    赵野无疑是最合适的,毕竟他有行军作战的经验,能把队伍里每个人都安排地恰到好处。如今虽不用仔细地将那段过往一一道来,可与他相处过的都知道,他在许多事情上的经验与处理方式都老辣的可怕,完全不像个二十出头的年青人。


    赵野闻言,也跟着走了回来,在方桌的另一面坐下,而后闲适地伸出了一只手,敲击桌面,回应道,“还请赐教。”


    关逸用手碰了碰摆放于前的白色象牙做的棋子,问他,“咱们博箸还是博茕?”


    赵野两眼一扫,低头看了看放在木盒子里的两种用具,一边是六根正反刷有黑白两色清漆的木箸,一边是阴刻了十八面的骰子,不多考虑,伸手往右,指了指骰子,回答,“博茕。”


    木箸与木茕,是用来决定六个棋子行进步数的用具。木箸一般为六根,一面漆白一面漆黑,游戏时指定其中一面为正,按照每次投掷时六根木箸正面向上的数量决定行棋的步数。而木茕是一个十八面的骰子,每次可行进步数为一至十六,是东汉时期大家更愿意用的,机动性更强,局面更加的扑朔迷离。


    此前说,大博棋与行军作战无异,那这游戏氛围与小博棋自然也是截然不同的。两人才从棋盒里拿出各自的六枚棋子,这眼神里的火药味儿便能直冲云霄。同理而言,大博棋的观赏程度也是最高的,坐在棋局两边的众人就像是在军帐中看军师用沙盘推演战况那般,可谓是津津有味。


    但章絮与呼衍容吉纯属看热闹,毕竟那时的女人非军户出身,基本上没可能接触到这方面的信息。而梁彦好与酒兴言呢,他们俩在洛阳待了这么些年,见过的棋局没有几万也有上千了,今日主打一个旁白解说,把双方的局势说给女人们听。


    可正当赵野的手要去抓木茕的时候,给梁彦好眼疾手快地摁住了。


    “诶,你俩等等。”梁彦好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嬉笑着要求,“你俩既然约了赌注,这惩罚必然要来一个,没有我可不看。没有,她们两个也不知道怎么看。”


    赵野听了,转头看了眼坐在自己左手边有些无聊的章絮,她正半趴在桌上用手指来回拨弄他这边的两个散棋,琢磨上面写的篆书,忽然意识到他说的在理,便问,“要玩什么惩罚?”


    “罚酒。”梁彦好指了指棋局上已经摆在正中方框“水”内的两条木鱼,解释道,“罚酒规则有三。其一,你们谁拿到了鱼,罚对方一杯。其二,你们谁吃了对面的骁,罚对方一杯,其三,散变骁,罚对方一杯,骁变散,自罚一杯。”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大博棋的游戏规则了。


    大博棋的棋盘


    为长约两尺、宽约两尺差一寸的方形棋盘。正中雕刻的不过两寸长宽的方形结构名为“水”,是大博棋筹码二鱼所在的位置,看起来就像是被四面围墙包围住的一道天井。天井四边垂直往外延伸出四个“T”型结构,“T”的头部正对四个倒插在棋局四边的“L”型结构。而棋局的四个角上分别用方框圈起来,这就是棋子出发的区域。


    他们需要从棋盘的四个角出发,按照既定的路径走到棋盘正中的水中,将水中的木鱼牵出来,牵出后棋盘中绕行一圈,再走回出发点,则完成得分。


    由于大博棋为一骁五散,那这两种棋子的行进路线是有天差地别的。


    散棋只能按照“张究屈玄高玄屈究张”的顺序在棋盘上进行顺时针的绕行,在棋盘外围做类似于围追堵截的动作。而骁棋在此基础上再增“张道揭畔(方)畔揭道张”和“(方)畔揭道张道揭畔(方)”两条路径,方便骁棋入水牵鱼。


    说了得分,那就定然要说如何失分。


    带回木鱼的骁棋可被对方的棋子所杀,一旦被杀,敌方获得这条木鱼的筹码后再加一筹。


    再说如何杀,这是大博棋想要制胜的关键所在。


    若是骁棋被杀,则该棋出局,场上只剩五个散棋可以继续使用。若是散棋被杀,那只需要将其移动到棋盘空白处写了“屈”字的位置等待我方剩余散棋解救。


    那大博棋中,最最精彩的一条游戏规则莫过于“散升骁”。


    我们之前说过,木茕有十八面,却只标上了一至十六统共十六个数字。而剩下的两面,一面是“骁”,一面是“妻畏”。


    若投掷到“骁(面)”,手中的散棋可以立起当骁棋使用,并在后期的游戏过程中主动攻击对方的骁棋或者牵鱼。若投掷到“妻畏”面,手中已经变成骁棋的散棋将重新变回散棋。


    至此,我们可以简单地把游戏内核理解为,双方在棋局上通过“升枭、杀枭、牵鱼、引回”四个环节来回博弈。


    “我说你们,想好了没,这种玩脑子的游戏,不配着喝酒怎么行,说不定你们玩着玩着,哪一方就突然昏了,然后这眼下一个没盯住,诶~给对方杀了枭。”梁彦好说完,就弯了腰,钻桌子底下从脚边摸起那坛他一早准备好的九酝春,放到桌面上供众人品鉴。


    “随便你们。”关逸不在乎他们怎么折腾,他就是想正儿八经地跟赵野来一场。


    赵野这男人,奇怪得很,和他所认识的从过军的男人们大行径庭。他不张扬,也不热衷于耍刀弄枪,可你真把他当个小喽啰看,他准要将你扎个满手血出来。关逸在上次比试的时候就看出来了,他分明有能与自己一较高下的实力,就算最后赢不了,也绝不可能仅靠那几招让自己一剑穿胸。


    也不只是他看出来了,酒兴言也知道,藏不了一点,那身衣裳一脱便全都暴露了。赵野曾经受到的伤害里,偏偏没有一处致命伤,都是小打小闹留下来养十天半个月就能好的不痛不痒的小伤口。


    也就公子哥那个傻的看不出来给他骗过去了,这戏演得这样好看,能漂漂亮亮地输给自己。关逸越想越不舒服。他可以接受自己技不如人,可以接受自己随着年纪渐长反应和准度皆有所下降,但绝不允许赵野装傻充楞给自己让。哪有让的这一说法,这不是侮辱人么?


    “随你们怎么折腾,这点酒还不至于让我晕头转向。”关逸随意地瞥了一眼那坛子好酒,没多少兴趣,反倒是将黑色的骁棋抓在手上,有模有样地盯着方形棋盘和上面的十二道,看起来像是在思索如何行棋。


    赵野则是看了眼章絮的态度,而她肯不肯让自己喝,问的时候还承诺,“要是等会儿喝醉了,今晚就不和你一块儿睡,我帮你把容吉要来陪你睡觉,行不行?”


    孕后的章絮特别没安全感,晚上就喜欢贴着他睡,可他一想自己要是醉了,那是真没多少分寸,哪里还记得酒大夫说的禁令。但他说完,又补充,“也不一定会喝那么多,这游戏我能玩,我之前在营地里没少和他们玩儿。”而后抓了抓女人的手,半安慰半哄。


    章絮才不是那种扫兴的人,她看着梁彦好买来的九酝春,小声提议,“我知道,想玩就玩嘛,玩得开心些。这个我不会,平时空闲了咱俩也玩不成。正好闲着也是闲着,我给你们去把温酒的火炉拿来,要喝也等酒温了再喝,不然脾胃要不舒服了。”


    “好,今日辛苦你了,等这些事情忙完陪你好好休息休息。”赵野收回目光,又在桌下踢了脚梁彦好,喊他机灵点去帮忙把火炉拿来,而后开口应战,“我没问题,来吧。”


    第60章 牵鱼(闲笔可跳)把筹码成功救出来才……


    先确定两人行棋的顺序,按照规则,两人各掷一回木茕,谁的点数大,谁先行棋。


    木茕在桌子上反复碰了几回才停,赵野得十三,关逸得八,不巧,剑客从一开始就落于下乘,行后手棋。


    赵野看见,轻笑两声,伸手把关逸放在拿远的木茕捡过来,捏在手心里随意地转了两转,而后往上一抛。那木茕就在万众瞩目下滚了个九来。


    玩过棋局游戏的都知道,一开始棋面上没有棋子,扔出来的步数越大,跑得越快,能占领的位置便越好。六博也是同理。若赵野第一回率先行骁棋,这一下便能直接让骁棋站在“畔”位上,静待下一回合掷一入水牵鱼便可。若赵野打算缓缓,行散棋,这个数也能要他跑到对面的位点上,堵住关逸的路。


    毕竟大博棋,一局分两回,第一条鱼被骁棋成功牵出来后,棋盘中央的“方”位便不能再进其他骁棋了,双方必须围绕着牵出的这条鱼完成搏杀。


    而当一个棋子的行进路线上出现了其他的棋子,又没有办法把棋子吃掉的情况下,两个棋子都必须回退。此规则常被人用来挡棋,阻挡骁棋入水牵鱼后回家。


    或挡或牵,选择权在赵野手里。他盯着水中的那两条木鱼看了两眼,选择一马当先行骁棋。


    关逸也不是笨蛋,骁棋牵鱼后必须在外围路线上绕行一圈才能走回到初始位置,必须要往他这边来,所以他果断把散棋布了上去堵住赵野那枚骁棋可能要经过的路线。


    两人就这么一来一回地往上排布棋子,不过十几个来回,那十二个黑白色的象牙棋就全给他俩放了上去,致使不大的棋盘上密密麻麻摆满了。


    章絮坐在一旁看不懂一点儿,这么会儿功夫,她就只看明白了木茕上写着的数字,所以憋不住了,歪着身子边用扇子给火炉扇风开口问梁彦好,“你能看懂他们在干嘛么?谁会赢啊。”


    梁彦好坐在她正对面,那两只眼睛盯着棋局是要多专注有多专注,见她问,就指着赵野的骁棋说,“这个大的,你总能认识吧,它这会儿已经成功入水了,牵上了一条鱼,但是关逸给它把所有的出路都给堵上了,不许它带出来,所以赵野这会儿正想办法把关逸的散棋都给撞开。”


    说起来强盗,赵野的骁棋入水后,棋局上就没有自由的骁棋了,散棋杀不了散棋,但关逸的骁棋给自家散棋保护得里三层外三层,就是想碰也碰不到,每次赵野好不容易撞开通路,关逸反过来就把这散棋吃了,送这散棋进他这边的牢房“屈”位里待着,把它的行动给锁住。


    可章絮一听,垂着脑袋又一想,忽然弱弱地发问,“我家夫君方才已经牵上鱼了,为什么他们不罚酒?”


    也就只有局外人在这种紧要关头还记得惩罚的事情,桌上三个大男人没一个想得起来。赵野听了后,也忽然止住凝重的眉头,转头含着笑意看了看趴在桌边乖乖巧巧的章絮,沉声称赞,“你不说我都忘了,玩得太专注。”


    “我是觉得这酒闻起来还挺香的,比我以前给兄长们温过的都要好,热好了不喝,多浪费。”章絮用打


    酒的小勺在酒液里搅了搅,用新拿的酒盅给关逸打了一盅,又笑着补充道,“关大哥,请吧!”


    关逸垂眸看了眼那盅酒,无奈地笑,“牵鱼是要带出水了才行。”不过他想想,又觉得章絮说的也不差。赵野的枭棋在水里,不出来,这局游戏根本没法儿玩下去,谁也拿不到分,还得这么僵持下去。所以这鱼,他肯定是能牵出来的。于是连忙改口,“你瞧我这个脑子。”而后端起酒盅来一饮而尽,赞叹,“此酒甚好!”


    梁彦好闻着那醇香,自豪道,“那肯定香,本公子我特意去本地上等的酒坊里打来的。你们知道什么是九酝春么?这酒自春节后开酿,一月酿一回,接连九个月反复酿造九回,这第九回打上来的好酒就叫九酝春,只这一小坛就花了我两千钱呢,拿来给你们当罚酒,算我有良心。”


    公子哥说完,将自己手里的酒碗推了来,又道,“章娘子,给我也打半碗,如此好酒,咱们不一块儿喝怎能尽兴。”


    说来也怪,章絮分明没有沾一滴酒,方才用嘴唇抿过的,也在最短的时间内漱口吐掉了。也可能是坐的离炉子最近的原因。这会儿跟着他们一道玩,身上都禁不住开始发热,好像那飘散在空气中的酒香透过皮肉钻进了她的身子。


    “酒大夫要来两口么?夫君,你也帮我问问姐姐。”章絮忍不住想,这样多人同坐一桌、一起吃酒游戏的场景,从前不是过年,基本上见不着。这可真好啊,这么多人能凑在一块儿。


    酒兴言用手撑着脑袋,没说话。他今日半日,整个人都是飘忽的,想看章絮,想从她身上看到夫人的影子,可又怕赵野多想,便凝着脸忍住了。就是他们玩玩闹闹、说说笑笑,他也没听进去多少,魂魄早飞远了。


    而呼衍容吉虽不通语言也认不得棋局上的篆书,但她看着看着就把这游戏看明白了,就算不懂其中的精髓,也能看懂棋子要怎么走,所以陪他们玩得不亦乐乎,有时候眼看着赵野撞开一条路正打算松一口气时,关逸下一步就动动手,把他的后路全堵上,就会忍不住跟着轻笑,觉得他们玩起来很凶,不留一点情面,但还真的颇可爱的。


    “不用了。”酒兴言开口拒绝。


    呼衍容吉则把酒碗推了来,笑着答,“ТанайЖунЮаньдарсамай。”(你们中原的酒很好喝。)


    等章絮把酒杯都斟满,二人的对局也就继续进行了。


    这回喝下大半杯的梁彦好不要章絮催也记得开口给她们解释棋局,“诺,关逸打算给赵野让位置了。我要是没猜错的话,等他一出来就把这骁棋吃了。”


    果不其然,赵野这两回投掷的点数太小,又是一又是二三的,根本没法儿要骁棋走多远,这刚跑两步就给守株待兔的散棋抓住了,骁棋直接出局。


    早知道会是这种下场的赵野也自觉,笑着伸手点了点手边的酒杯,让娘子给自己倒酒,边等她倒酒的同时边说,“这一步不让不行啊,没完没了了。他就是非得把我逼死才行。我总不能坐以待毙。”


    关逸嗤笑一声,看着赵野事先就用几颗散棋把自己撤退路线全堵住的棋子,开口就骂,“你这几颗后手的黄雀都还没开始用呢,这会儿装什么委屈,指不定我前脚还没走两步,这鱼就又给你夺回去了。”


    谁知道等他这话说完,抬头一看,看见赵野气定神闲地从娘子手里接过酒杯,慢慢地把酒饮尽,而后又把脑袋垂下去,仔细倾听章絮的叮嘱,最后装作没人看的在章絮脸颊上偷吻了一口,没忍住,拍了一下桌面笑骂,“你们俩能不能收敛一点!这会儿正在下这么严肃的棋局,你赵野还敢玩这些情情爱爱的分心,不拿我关逸当对手是吧。前段时间天天听这俩的墙角就算了,好歹他俩不当着人面来,谁知道又来了个你们。”


    梁彦好听了这话,笑出声,不认,用下巴指了指斜对面非要和章絮挤在一块儿坐的颜升,回道,“那还有个小的呢,别把你说的那么惨。再说了,我也没立什么规矩说咱们一队的不能出去找女人,你要是真有看上的,带回来我绝对不说闲话。”


    公子哥说完,又看见了身旁一口一口品酒的酒兴言,八卦似的问,“我说老酒,关逸干嘛不找娘子啊,他是不是不行?”


    这话说完,关逸的脸色就暗了,两只眼睛像刀子一样扎过来。


    听到这种话唯一不能轻松放过的是酒兴言,他知道公子哥嘴上没把门,爱乱说,可这种话不能乱开口,于是抬起左手往梁彦好脑门上叩了下,骂道,“嘴上积点德吧。他是小时候家中满门都给山匪杀了,此后便练起了剑法,立志为民谋求正义,从此断了传宗接代的心思。别用你那龌龊的想法这样看人家。”


    “山匪?”梁彦好没少听过这种词,但他知道的山匪都是从话本里来的。话本里说山匪们会围山修建寨子,会拦截过路的过路人,会抢黄花闺女上山当压寨夫人,可从没说山匪要灭人满门,所以他收敛了脸上的嘻嘻哈哈,看回关逸,问,“你和他们可是有世仇,不然他们为什么要灭你满门?”


    不光是梁彦好,满院的人都看了过来。章絮是好奇,颜升就当故事听,赵野则是局觉得此事不妙,跟着冷了神色。


    关逸低头把玩着从方才起就一直拿在手心里的木茕,毫不在意地解释道,“山匪成天住那深山老林的,靠什么吃饭啊。你以为人人都是赵野,能打得来野兽,能杀得来黑熊。看到哪家亮了灯,看到哪家的门楣挂得好看,就往哪家闯呗。男人直接杀了,女人奸完再杀,不都是这样的。”


    “再说了,我今日在关中,明日就要去关外的,哪个女人愿意跟我。”说完,他觉得这话有些不妥,毕竟有些地方的有些女人确实能做出这种事来,在他的马后面跟行几十里,走到一双草鞋都磨烂了。


    他边说边看赵野,突然有些没心思,收口,“刚才就是玩笑话,你们别放在心上。我就是没这个心思而已,你们互相喜欢,也愿意整日待在一块儿,蛮好的,很好。”【你现在阅读的是 】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