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有孕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
许是两人坚定了要去河西的决心,他们回虢县时比来时快了近一倍,只用了七八日便走回刚出发时辛苦翻越的那座山。
秦岭山脉皆是向南陡、向北缓,他们由南往北走,自是上山容易下山难。赵野会攀山,善攀山,可要带着她再从悬崖上落下去,是不妥的,那比攀上来危险百倍。于是他看着高耸入云的山崖提议,不若二人改道往西,直接去虢县西边的陈仓,一是此番皆走山间小道,僻静幽远,不晒不累,二是能节省从虢县绕一圈的路程。
她没意见。自从上次刻意带错路后大吵一架,此后两人每往前走一步,他都要明明白白地把方位给她说个清楚,好叫她放心。所以这会儿一只手扶着树干开口喘气休息,问,“从这儿去陈仓要多远,咱们天黑之前能到么?”
章絮觉得身子异常疲乏,不对劲,便一心想找个安稳的地方停下来稍作休息,待身子舒适了再继续上路。
“怕是不能。两地相隔有些距离,莫约七八十里。主要是你身子不适,我不想走得太快,不如慢些,我背着你,多走几日。”他实在关切地弯下身子,低头看着章絮一脸疲惫的模样,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又说,“我回来的时候在陈仓往虢县的官道上见到过一家客栈。那客栈虽不大,却能提供休息便宜之所。你这几日操劳,我们在那处稍作停留罢。”
“好。”女人想也不想便点头答应了。
这很反常,原先那个事事都计较,生怕何处多用了一钱的章絮,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住店。肯定是身子难受到忍不下去,才会想要停下脚步。
说到这里,可怪了,她这几日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如中了邪祟那般,是又累又困,每日走不了半个时辰便开始气喘胸闷。若只是气喘也还能坚持坚持,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她的脾胃也跟着莫名弱下来,无论吃什么,都是吃不了几口便腹满欲呕、两眼发昏的状态。
她知道赵野心里也跟着着急,想早点带着她去看大夫。而翻山回虢县是最快的法子。可她现在没有一点力气,是个完完全全的包袱,没法给他提供一点帮助。所以只能舍近求远,改道往更远但是路途更安稳的陈仓去。
“继续走吧……”她感觉头没那么晕了,想催着赵野多赶几脚路。
但这真是见了鬼了,章絮说话说了一半,刚抬头,不知道闻到了林
间何种草木的味道,突然压不住往上涌的呕意,要空呕,控制不住的,身子就要往前栽,作势便要栽倒在地。
幸好赵野眼疾手快,快步走上前将她扶住。
“呕……”从清晨起来,她就没吃什么东西,最多只喝了两口山泉水。肚子里是空空如也。可那股力气不肯饶过她,非要她用力把胆汁也一块儿吐出来不可。顿时腹中翻江倒海,炙热的胃液与冰冷的泉水干仗,要她呕到双眼通红,声音劈裂,涕泗横流,却只能吐出星点唾沫,“呕……”
“是不是吃坏了什么东西?”赵野这几日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不知道出问题的是采摘的果蔬还是猎来的动物,难不成是夜里吹了风。分明他们这一路上吃的都是这些东西,他们一直同食同住同行,她吃进去的自己也都吃了一遍,吃得还是她吃的数倍,可自己是一点问题也没有,“或是中了暑热?”
不。她听了只摇头。不能是暑热。山路处处有荫蔽,太阳根本晒不到她,他们也不在日头最晒人的时候赶路。且这几日明显比前半月凉快了许多。不可能是暑热。
那会是什么情况。
她闭着眼睛想,想自己近来的一切异常,想她迟迟未来的月事,想她异于寻常高涨的欲望,想她胸口莫名的胀痛,想……
难不成,她有了?
女人得到这个猜测,顿时头脑清明,将这几日经历的各种混沌理清,有些惊讶又有些惊喜地捏了捏自己的衣裙,忍不住想,她竟然有了赵野的孩子。
赵野。她微微偏过头去找他,正巧他又站在身边,触手可及,于是章絮毫不犹豫地用力地抓紧了男人的手,不可抑制地想要与他更亲近,不可更改地承认,从这一刻起,自己再不能随意地失去他了。
“夫君……”她不顾自己脸上、身上的脏乱,欣喜而满足地钻进了男人的臂弯里,努力克制自己想要落泪的冲动,小声地同他解释,“我没生病……呕。”
就这还能说自己没病。赵野见她狂呕不止,连嗓音都变了,心想她是太想赶路想疯了想傻了,完全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所以拿出巾帕给她擦眼泪的同时边义正言辞地强调,“怎么能没病,我又不缺找大夫的这点钱。别说找大夫看病了,就是它想要山崖上的灵芝给你治病,我也能采来。”
不是。她想笑,又被口水呛住,猛咳了好几声,接着仔细琢磨从男人嘴里冒出来的仿佛自己已经病入膏肓的荒唐话,是又想笑又想哭,又怕他在一旁看着干着急,便连忙摇头,勉强地抬起头,看他,虚弱而确定道,“夫君,我怀上你的孩子了。”
赵野脑子正乱着呢,很乱,他清楚章絮身体弱,但想不到她吃得这样讲究还能病成这样,所以正乱着呢,慌张,谁知道忽然从她嘴里听到这句话。
“什么?”终于轮到他没经历过的事情了,“你说什么?”把他惊得够呛。
章絮的直觉告诉她,肯定不会错,三姐和五妹都是这样有上孩子的。便忍着呕意抓着刚才就没松的他的那只手,把它拉到自己的小腹上,摁住,笑着再说了一遍,“这里有你的孩子了。”
孩子。这个两人成婚后不知道谈论了多少遍的话题,眼下突兀地摆放到赵野面前。他傻了、笨了、呆了,不知道作何回答。
“怎么会这么快……你的那些姊妹不都用了大半年么?”他把手覆上去。他的手掌很大,能把女人的腹部完全笼罩住。
很奇妙的体验,尽管这不是他第一次摸章絮的肚子,他每晚都会摸,可这会儿触碰到她孱弱的身子,又摸到那柔软会随着呼吸起伏的小腹时,他像是摸到早春的花苞似的,意识到章絮这只花骨朵儿要开花了。
“……你能确定么?是不是因为你这些时日一直在嘴上说,盼望着,所以吃坏了也误以为自己怀上了孩子。你先别急着高兴,我怕你到时候空欢喜一场。”男人记起她对这件事的执着与渴望,害怕事情不是按照他们想的那样发展,害怕过几日见了大夫后得到的是不令人满意的消息她会失望,所以不敢随便应下,只强摁下心里的激动,继续认真且体贴地擦拭她脸上的鼻涕和泪水,出声安慰她。
“错不了。”她笃定,又笑,“我月事已经推迟了将近二十日。虽然我身子弱,可月事向来准时,从没出过岔子。肯定是有了。”
她越想越觉得这事千真万确,不能错,就是真的,便兴奋地突然语无伦次起来,告诉他,“我真的很想要一个孩子。母亲因为我没要上杜哥的孩子,回回见到都要说我一顿,说我不中用。”说了两句她就掉眼泪了,这件事在没能怀上孩子之前,是没有半分辩驳的机会的,所以她边想边抹眼泪边说,“可杜哥走了,不在身边,我后来就是想要孩子也没法。”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阴差阳错地发生的。那时候她刚嫁人没半个月,对新家种种不适,光是尽心尽责照顾杜皓和他母亲,就够她从早忙到晚了,哪里有心思去想日后的事情。
“我知道你听不懂……夫君,你不用听懂,我就是想说出来,说出来才好受。”
“这件事我在心里已经憋了好久,憋得我一想起来胸口就痛。”她的神情变得又喜又悲,特别是想起伤心处时,完全没办法平复。
“我们山下人有句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嫁给你的前几日,母亲因为这句话,在我房间里跟我说了整整三个时辰。说杜哥已经去了,是我章絮亏欠他们杜家。又叮嘱我,让我嫁给你之后早早把孩子生了,不要招别人的闲话,说我是只不会下蛋的公鸡。”
女人的语调说着说着不自觉地降下来,神情模样看起来十分委屈,“那时候我怕你介意,所以和你说的话都是骗你的。我和杜哥没剩多少情爱在,剩的不过是曾今嫁作他人妇的几分情义。我想去见杜哥最后一面,跟他把这份亏欠说明白,如果是我章絮真的要不了孩子,那说我不中用,我认了;但若不是这般,那便只能说明我与杜哥有缘无分,这辈子就到这里。”
他当然不知道女人这么迫切地想要孩子还有这一层理由在,他甚至不理解她的这种念头都是从何而来。这会儿听明白了,便果断地、心疼地把她拥入怀里,张口应下,承诺道,“好。你别难过,你别激动,不管是不是真的,我们都去找大夫看看。无论什么情况,我都不会让别人再这样说你了。”
“我相信。”她感觉腹中的呕意没那么强烈了,笑着从他手里接过巾帕,擦干净眼泪,“我已经离开家了,离开了虢县,她们管不到我。日后除了你赵野,没人知道我生于何地,长于何处,来自何方。”
“我自由了。”那些曾经笼罩在心里的阴云,就此消散。
第32章 晦气“你他妈说谁晦气呢。”……
赵野虽没见过妇人怀孩子是什么样的,但他知道那些母兽的模样,不出几月她们的腹部便会鼓胀起来,几乎要脱垂到地上,看起来又笨重又脆弱,像被幼崽夺去半条命。这还只是怀的阶段。后头再要生产,他清楚的,他曾经给待产母狼守过夜,听过浓浓夜色也压不灭的哀嚎和痛呼。
章絮日后也会变成这样,变得笨重,变得臃肿,变得敏感而脆弱。但他清楚,尽管她已经有了身孕,仍然不会放弃前行的脚步。她是这样的,虽然嘴上有无数个一定要做这件事的缘由和借口,但心里从没动摇过。
“娘子,你很勇敢。”这是赵野从她身上看出来的第一个长处。当然她身上还有更多的优点。不过眼下又哭又笑,同他分享为人父母的喜悦的这一刻,他只想关注这一点。
章絮女听后,头一回没开口推脱他的夸奖,没学着那些人要
求的,得谦虚,而是张开手抱住了他的腰,主动地钻进了他的怀里,接着笑,肆意地笑,不肯从脸上褪去。
“赵野,我好像开始有点喜欢你了。”
——
一个孱弱的、怀揣着不可能理想、看起来自信自大还意外要上了孩子的女人和一个不懂人世规则、看起来毫无野心与志向、一心只有娘子与情爱的男人。
我想讲的就是他们的故事。
——
现在说回那间客栈吧,说回那间坐落在官道旁边,依山傍水,被人包圆了,掌柜、小二全都给梁彦好手里的钱财卖命,唯他一人当大王的小客栈。
从床上滚到床下,把被褥打湿了好多遍的梁彦好与呼衍容吉;日日与美酒作伴的酒兴言和手执断剑的关逸都已经成功住了进去,正耐心地等他们到来。
——
赵野和章絮是在一个几近黄昏的时辰踏进这间客栈的。一进门就被小二看见了。他们很惹眼,身高过九尺的赵野越过门槛时还要低头,而他背上那个早已睡熟的女人,玉软花柔,美艳绝伦,叫人看一眼就没法儿再忘下。
小二下意识上前揽客,不敢惊扰熟睡的章絮,只趁着赵野不注意的时候偷觑两眼,紧张得用手捏紧搭在肩上的抹布,轻声问,“客官您是打尖儿啊还是住店?”
赵野身上挂满了七零八碎的东西,它们有些被雨水浸泡过,皱巴,或是边缘泛黄,看起来要多杂乱有多杂乱,跟从灰坑(垃圾堆)里捡出来的差不多。
他却不在意,也不着急把行囊都解下,只抬手止住小二的问询,回头与她说,“娘子,我们走到客栈了,要不要下来休息休息?”
女人听见,轻哼两声,把脑袋挪了挪,挪到更不吵人的另一边去,没醒,没理他。她这几日越发能睡,每日要睡够七八个时辰才行,贸然把她弄醒,她会忍不住发脾气。
赵野不觉得她这样有何不妥,反倒宠溺,侧过脸在她脸颊上贴了贴,探探面颊热不热,有没有被晒到。发觉体温正常后,他才转回来同小二说,“给我们开间客房吧,我们住店。”
“诶,好!”小二的眼睛没舍得从章絮身上下来。他哪里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子,一面羡慕赵野娶了她,一面又嫉妒。
正是浮想联翩的时候,小二带着赵野上楼,撞上了刚去给梁彦好他们送餐的掌柜。
掌柜一看这两人浑身脏兮兮的,生怕冲撞了二楼的贵客,想也不想就开口要几人下去。他当然不会直言直语,而是将那小二当成跳板,骂道,“你个瓜皮,二楼客房都满了,还带人上来做什么?我养你干什么吃的,真是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
赵野听不出掌柜不希望他们进来这层意思,他只知道这掌柜的嗓门大,把背上的章絮吓得浑身一颤,吓醒了。
“……怎么了?”女人趴在他肩头上迷迷糊糊地问。
他转身下楼,走到大堂里更安静的角落,沉声琢磨有没有更合适的法子在这里住下来。他们已经连着走了四五日,是日不睡夜不睡,把她从山里背到这里来。他一心想的便是早些给她找一个能安安静静躺下来歇息的地方,谁知道如此偏僻的客栈也能客满。
“掌柜的说没有多的客房了。但我不想再带你操劳。不然租两张木桌给你拼个床?虽然硬了些,但我能去外面给你找些干草来垫垫,再说我们也带了被子,你要是觉得难受的话,我把喜被叠起来给你当褥子用。”赵野边说,边走到桌边,把手掌贴放到桌面上,用力往下摁了摁,确定桌角安稳后,这样同她说。
她跟着赵野风餐露宿了一个多月,早习惯了艰苦的生活,不对吃的睡的挑剔,听了只问,“那你呢,木桌对你来说太小了,睡不下。”
他温柔地笑,完全不把自己放在考虑之列,理所当然道,“我皮糙肉厚的不在意这些,拿把凳子坐一边看着你就成,你放心睡。”
“好。”她点头,轻微挣扎,大抵是睡饱了,或者是在外人面前还趴在他背上睡有些不像话,所以要从他身上下来,“我来同他们说吧。”
她比赵野懂人情世故太多,才醒就能听出来掌柜的不想让他们留下来,可他们已经精疲力竭了,这会儿要走,无处可去,这会儿说什么也要说服掌柜的,让他们有个遮风避雨的场所整顿歇息。
“掌柜的,我想同你打个商量。”章絮往前走了几步,毫不犹豫将一直藏于胸口的钱囊取出来,从里面拿出成串的百钱伸到对方面前,诚恳地解释来意,“我们并非刻意找上门来的乞儿,而是碰巧路过此地的旅人,要往河西去。”
“不比寻常有车马的队伍,我和夫君一路步行至此,疲惫不堪。再看外面,日头渐落,斜阳西垂,不出一炷香功夫天就要黑下来,我们饶是再怎么奋力赶路也是走不到陈仓的,还希望掌柜的发发善心,容我二人在店内小住几晚。该给您的客房钱,我们一文也不会少。”她看那掌柜的神色不改,一咬牙,又从钱袋里取出一串,加到两百文一晚。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情……”掌柜的听她说明白原委,知道他们困难,毕竟能进这家店的哪位不是在路上走了许久,劳累辛苦。
但他把章絮的手往回一推,带着歉意、硬着头皮把话说下去,“实在我们没有那么多的空房能给两位住的。你们一抬头就能看见,楼上客房只三间,全满,后面的柴房,也给他们拿来装随身的货物了。这店就这么大,一眼便能看全。”
女人听了,不觉得面子上有多难堪,心知店家也有店家的难处。
谈话的功夫,正有菜香饭香从楼上飘下来。她曾经闻过那味道,是陈仓最出名的亭德酒舍里的招牌菜——五侯鲭。这道菜的价格不仅贵,用的食材也是令人叹为观止的,其中包括鱼翅、刺参、鲍鱼、鱿鱼、鱼肚、裙边、干贝、鸡肉、鱼肉等多种他们这辈子也肖想不来的珍馐美味。
所以章絮立刻反应过来,这楼上住的是富中之富的达官贵人,向来是最不喜同他们这种不入流的平民百姓为伍,难怪才进来就要他们赶紧走人。
“真香。”赵野不懂这些,他鲜少吃山下的食物,当下闻见,就被那味道吸引住,忍不住抬头往上瞧,想知道那些人究竟吃的什么,能勾出他肚里的胃虫。
可那味道对章絮来说,并没有想象中的诱人。
“我们只租用店家的两张桌子……”她话才说一半,更浓烈的肉味儿钻了进来。其他甜、咸闻着都还行,主要是那菜里的油腥味,仿佛往她喉咙里塞了块肥猪肉一样,要她好容易忍住的呕意快速上涌,后半句还没说出来,便歪着脑袋、弯下身再度作呕,“呕……呕……”
赵野见状,也不顾其他人都是什么看法了,三两步走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再拍背给她顺气,接着带着她往店外走去,不叫吐出来的胆汁、涎水弄脏人家的店面,以免遭店家的责难。
但不知道是客栈里太安静还是她干呕的声音太大了的缘故,给二楼房间里正在用饭的听见了。那是再美味的饭菜也咽不进半口,干脆一个二个拉开房门出来瞧这位突然上门的不速之客。
不是……呕……
关逸放下木箸,第一个冲出来,心想这刚进店的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这么香的佳肴也品味不来,真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喂!下面是什么人,为何偏偏在饭点上毁人食欲。”剑客远远只看见个高大、穿着简陋的落魄男人的背影,听见那个被他藏起来,藏在大门外正半蹲在门前高台上用尽全力作呕的女人发出来的反胃声。
赵野不在乎别人想什么,他只关心章絮的身体,见她又吐得难受,仿佛要把肚里的东西全吐出来,心里便也跟着难受,恨不得这痛苦能转移到自己身上,所以对店内人的拷问不管不顾,像是完全没听见。
可关逸一听,继续听,听
见那愈演愈烈的哕声,感觉自个儿也快要哕了。胸口一堵、一郁、再气、再急,诶,不信邪了,心道这出门路上遇到一个哑巴已经够稀奇,总不能再给他碰上两个聋子,便带着佩剑飞快地下了楼,偏要亲眼看看刻意恶心人的这两个长什么模样。
“客官……”掌柜的是个有经验的,见剑客下楼要找人理论,便想着走上前帮人拦一拦。人家有身孕,多少该原谅原谅。实在不行,等她止吐了,再想办法把人挪到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去,“那位客官身子不舒服,我来处理便好,别打扰了客官用饭的雅兴。”
“还雅兴。”关逸根本不理店家的阻拦,抬脚就是往外走,边走边说,“再听几声,我肚子里隔夜的饭菜也要吐出来了。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门外那么多可以吐的地方,偏偏在我门前,不是找人晦气。”
结果他一出门,迎面正撞上了赵野。
赵野听见这话,只觉得来人在指责章絮,开口就怼,“你他妈说谁晦气呢。”
第33章 治病丫头,你和我的婉姝真像
这话说得够凶啊,剑拔弩张的,又是两个高大威猛有功夫的男人,放在平时准要闹起来。可剑客是个不把自己放第一位的人。
他低头一看,看见吐得动弹不得的章絮,又是个瘦小柔弱的女子,顿时明白过来人家这是遇上难处了,连忙开口催促道,“哎哟,你们都病了还躲在外面干嘛呢,赶紧进来,我隔壁房间住的就是老酒,他最擅长治这个。”
咱们也不知道酒兴言最擅长什么,大概率在外行眼里,医者就是什么都会的。总之剑客这话给了赵野希望,他扶着章絮的手就问,“这里有大夫?”
“有啊,出门在外,不带上大夫怎么能行。”关逸是个急性子,这一路上遇上什么情况都是第一个冲出来的。便赶忙招呼着赵野,让他收拾收拾把人送上去。
“不妥。”赵野苦着脸答,“你们吃的饭菜太油腻了,我娘子闻不了一点。”
这人都什么毛病。关逸闻言,一瞪眼,一傻眼,一肚子不满意的话都没说,开口只答应,“那行,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把人弄下来。”
但行医看病历来是这样的,大多是病患上门求医,除了医者自愿出行义诊外,鲜少有太夫主动给人看病的。
所以喝得醉醺醺、躺在床榻上晕头转向的酒兴言听了只说,“……给她惯的,不治!”
“又不是什么大毛病,不要你多久。”关逸插着腰继续劝。
“呕……呕……”
“……你让外面的小点声,我从刚才开始就没动过筷子了。再等饭菜就要凉了。”酒兴言听见声儿,闭着眼睛,在床上翻了个身,不予理会。
关逸心里苦,他是没办法再听呕吐声了,他一大男人什么都不怕,就怕这勾人反胃的恶心事。干脆两腿一软,跪倒在酒兴言的床前,恳求道,“老酒,你就当我救我一命成不成,这动静再听下去,我就要吐了。”
“呕……呕……”此时,门外的动静仍旧连绵不绝。
“……不是,这我就要说你了,你这善心是多了没处使是不是?还是拿了人家什么好处,怎么路上看见个谁都要帮。再说吐几声怎么了,你拿团棉花往耳朵里一堵不就听不见了,该吃吃该喝喝。身上没有去前面屋问那公子哥儿要,别拿这种小事来麻烦我。”酒兴言的态度很明确了,就是不帮,或者说,就是不肯治,谁也不能破例。
可听了半盏茶的关逸没法继续忍了,他捂着胸口无助地垂下了头,感觉肚中洪水滔天、乱石翻滚。最多等了再两次呼吸的功夫,把头一扭,在酒兴言的屋子里吐了出来。
酒兴言一听声。他起初以为关逸疯了。他在想,关逸为了逼自己行医,居然能想出如此恶心人的招数,亏他还是行事磊落的剑客……
“哕!”而这剑客与章絮不同,当下是一个饱腹,一个空腹,这回一吐,酒肉混着胃酸,要酒兴言的屋内臭气熏天,不出一次眨眼的功夫就把他熏醒了。
“我操!你疯了?!!”酒兴言像只狍子一样从床上蹦起来,在床上跳来跳去,生怕被他溅到身上,一面指着他一面骂,“关——逸——!你他妈的要吐能不能出去吐,全他妈的吐我屋里!我操我今晚还他妈怎么睡。”
能让医者崩溃的瞬间莫过于此。酒兴言没办法再跟这家伙待一个屋,他手忙脚乱地光脚下了床,去角落里找出被他冷落已久的药箱子,抱在怀里,接着毫不回头的夺门而出,往外走,往下走,去找惹事的源泉。
“是谁!是谁在我门前狂呕不止!”他急冲冲地下了楼,往人群聚集的地方走去。
彼时章絮稍微好了一些,至少胆汁都吐干净了,腹内空无一物,就是胃酸烧得嗓子难受,胃也抽得疼,头还有些发昏。
“真不好意思,我和我家娘子给您添麻烦了。”赵野眼见第二个下楼兴师问罪的,还是位老者,连忙开口道歉,“之前也是这样的,再吐一会儿就能好,吐完我们就走。”
酒兴言一听、又低头一看,凶巴巴地说,“走。你们要走哪里去啊。她这都有身孕了,你还想把她折腾到什么地步?”医者说完就把章絮的手抓起来,翻在胸前细细摸脉。
妇人之脉,脉息如常,身有病而无邪脉者,有孕也。(出自《黄帝内经》)
赵野懂得不多,可他认得出山下治病的法子,四指并握,往腕内一搭,指下深浅有秩,顿时知道他们这是遇上救星了,问,“我家娘子是真有身孕了?”
“自然。只是不足一月,胎相不稳。”酒兴言诊脉中途偏过去随意看了眼章絮的脸。这不看倒还好,看了就没办法再把这件事放下了。
酒兴言在这世上真正牵挂的人不剩几个,或者说没有几个,能让他觉得面熟的,都是家里的亲人。章絮的面容与他半年前病死的外孙女格外相似,几乎是立刻要他想起了他曾经没能弥补上的遗憾,所以看了几眼后,忽然泄了几分来势汹汹的怒意,没来由地开始耐着心说,“你家娘子身子太弱,故而在气血翻涌上逆时狂呕不止。你这个当相公的没事儿多给她买点好的补补身体,等该补的都不差了,这病症便能好。”
说完,又从药箱里摸出根银针,往她左手手腕掌纹往内上三寸位置上的内关穴刺去。刺入莫约半寸深,女人呕吐不止的症状便愕然停止。
真神了,赵野望见这一幕,以为自己遇上了神仙,恨不得跪下来给酒兴言磕一个。天知道他这段时间为了能让章絮少吐一会儿,在心里把多少神佛菩萨都给求了一遍。
章絮已经没力气再说话了,累了,晕了,难受得泪流满面。毕竟怀孕本就是很辛苦的事情,要她时时刻刻保持良好的状态应对来人,几乎不可能。她只想着不吐了,就赶紧让她再睡会儿,便阖上眼睛往赵野怀里倒。
“好了,没事了,你也别太担心,不是什么大毛病,后面养养身子,我保证你这娃娃的体格能比你还健壮。”酒兴言找来烈酒给银针清洗的同时,又没忍住,偷看章絮几眼,这越看越来情绪,一双浑浊的眼睛顷刻便红了。也不知道她说话是什么腔调的,和外孙女像不像。再想,这世上怎么能有这么想象的两个人,是不是上天赐给他,让他弥补曾经的过错的,便松了口,转身同店家说,“找个地方把他们安顿下来吧,我想给这丫头治病,届时需要的住宿费、食费,我给他们出了。”
“诶,好,我这就差人把角落里的两张桌子收拾出来。”掌柜的听见这话,也能松了口气。幸好两边也没得罪。
赵野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更不是那种轻易接受别人馈赠和恩惠的男人。他抱着章絮再次走进客栈时,嘴上只说,“我们有钱,无论多少都能付得起,就算付不起我自然也会帮工把这钱还上。”
酒兴言一听,点点头,当下便接下这话,要求道,“那行,既然你这么主动想要为我做点什么。方才上楼那壮汉你看见过的,他把我屋子吐的一塌糊涂,这会儿也不知道停没停,我是不想了,那屋子里肯定是臭气熏天。我寻思着,这事儿是你们弄出来的吧 ,也不关人小二什么事儿。要是你能去把我那房间打扫干净了,我这诊费不但不收你们的,还能白给你们再看三次。”
关逸有句话说得不错啊,出门在外,最要紧的就是大夫,真到了情急之处,能要硬汉弯了膝盖骨。赵野心里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好。”他二话不说,走到大堂一角,把怀里的女人轻柔地安放到并起来的桌板上,解下身上的包袱给她当枕头,再取出喜被给她盖上,而后转身往楼上去。
——
酒兴言在屋子收拾干净前是不会回房的,他找了张离章絮不远的桌子坐下,随意地要了两坛子不醉人的酒,就这么一边给自己斟酒,一边看她。
医者的故事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复杂,没有什么忘不掉的江湖恩怨,没有非得花大力气才能迈过去的坎儿,有的不过是被他曾经忽视过,被疾病夺去生命,再也回不来的家人。他在这世上最后一位有血亲关系的亲人,外孙女,于年前死在了一场再简单不过的风寒里,明明只需要一副药,只需他所乘坐的车马再快些。
“是婉姝叫你来找我的么?”老者咽下口中的酒,红着眼睛问她。
“你认得我的婉姝么?她同你差不多高,也应该同你差不多大。前年过节的时候,她还没眼力见儿的领着那个我看不上眼的外孙女婿上门来讨骂。我说,那家伙心里没你,娶你就是因为看上了我儿的家世。可她爱的苦啊,傻啊,她不听。”酒兴言的笑和哭差不多。
要在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脸上看见泪可不简单,人都是长得越大越知道体面的,不是痛到深处,绝不会在外人特别是陌生人面前泫然泪下。
“女娃娃你知道么?结果只是一场简单的风寒,就要了婉姝的命。”
章絮也许听见了,也许没听见。其实听见了也不知道作何回答。她不认得什么婉姝,也不知道给自己治病的究竟是何方神圣,更不清楚从未离开过虢县的自己与这位老者的外孙女能牵上什么样的联系。
“我堂堂名医酒兴言,这些年治成了成千上百、上万的病患,唯独没救上我的家人。我的双亲,我的夫人,我的孩子。”
“真真可笑。可笑至极。”说完,将那坛子酒举起来,举到嘴边,痛痛快快地仰头饮下,直至忘记前程旧事,忘记如今是谁。
第34章 胡语能和呼衍容吉沟通的人出现了……
酒兴言是故意让赵野去处理楼上那些腌臜事的,刻意,带着怨恨与厌恶的情绪,有意折磨他。因为在他眼里,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光看就能知道了,他这么大个男人,人高马大,吃得又壮又有力气。可他这媳妇呢,又瘦又弱,说难听点,形销骨立。就这样的境况,还打算要孩子,眼下不抓紧时间养身体,届时难产,章絮的小命都难保。
酒兴言不记得外孙女有没有生孩子了,这些年战乱四起,他每年只在京兆尹小住三四月便得出发前去往各地的军营,根本没空过问家里的事情。可他想,要是自己的外孙女碰上个这样的男人,自己就是快要入土了,也得从坟地里爬出来给自家孩子撑腰。
所以当下只让他打扫一地的污秽,多少算是便宜他了。
赵野没心眼,一点儿看不出个个中的心思,他真把打扫屋子当成诊费,心里还琢磨着,这下省了钱,可以给娘子买更好的药了,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问店家要了一块抹布、半桶水,就拎着上了楼。
老酒住在最外面,清净,赵野一抬眼就看见了蹲在地上又羞又愧,捏着鼻子不知道怎么办的关逸。
“完了完了,老酒有洁癖,这下招惹到他,后面受了伤可要小心眼了不给我看。”剑客苦着脸、抱着剑,置身事外般地站在门口观望,一听动静有人来,回头看见了赵野,那是一个感激,也不问他多大,开口就说,“兄弟是我救命恩人呐。”
究竟是谁帮了谁咱也说不清。只见赵野挽起了袖口,老实地走了进去,先是推开了窗,通风透气,接着蹲下身,一点一点收拾那残局。
给关逸震惊坏了。
“兄弟!你这鼻子是坏的吧。”他对自己这几日吃的东西那是胸有成竹的,拉的屎都臭不可闻,吐出来的污秽也好不到哪里去。
“没坏。”赵野却真不嫌弃,手脚动作格外麻利,把抹布一展,摊在地上一拢,再往水桶里一压,这要多恶心有多恶心的污物就全给他收拾干净了。
“我操,你牛逼,老子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关逸看得眼睛都直了,心想自己吐的自己都没能耐收拾,这冤大头却起劲,果断问,“是不是老酒让你来的?他最近走火入魔,就喜欢这折磨人的事情。”
赵野听了,点头,诚恳道,“是,太夫说我肯干就抵诊费。我和娘子身上的钱财不多,能省一些是一些。”
剑客一听,噘嘴,觉得酒兴言也太侮辱人了,想也不想就问,“那他要是让你吃屎呢,你也去吃?我说兄弟,做人多少得有点骨气吧,怎么能任人拿捏。”
赵野没反驳也没答应,低着头、蹲着身子继续快速地处理地板上的污秽,有一言没一语地解释,“要骨气做什么。”
“等你娘子难受到一步也走不了,一刻也睡不安稳的时候,就知道要骨气没什么用。别说给他擦地了,就是真要我吃屎……”赵野无奈地笑笑,“我也得吃。”
关逸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就是没见过深情这一挂的,痴情的男人都是呆子,多少得给人嘲笑。民风如此,更别说被寄予厚望要建功立业的男人们了,几个心里装得下女人。
“你们成婚多久了,能有这样深厚的情谊。”关逸眼见屋子里是一点一点干净,心里琢磨不然今晚跟老酒换间房睡,也当是赔罪。
“一月余。”赵野记得清楚,他与章絮是哪一日见的面,哪一日成的亲。
“才一月。”剑客笑了笑,笑他伪装痴情,“我说兄弟,你这新鲜劲儿还没过呢,说话就跟隔壁那公子哥儿差不多。现在年轻力壮的,诶,炕头一热,抱着媳妇上塌,睡个梦生梦死的,嘴里什么好话说不出来。等真遇上困难了,遇上莺莺燕燕环抱,我看呐,没几个能守住。”剑客不对这些空有热情的男人抱有幻想,他撇撇嘴,只希望赵野的热情能退得晚一些,不叫楼下的小娘子太早伤心。
赵野不辩解,他不太在乎别人怎么评价自己,他只在乎别人怎么对章絮,于是抓起抹布,主动问,“你们要去哪里?”
关逸听见这个,冷笑一声,有些无语地吐槽,“去西域,三千六百里外的地方。也不知道多久能到,唉……可劲儿等吧,公子哥还没想好要离开他的温柔乡,咱们就扬不起手中的马鞭。”
赵野一听“西域”,心中大喜。他知道这群人要去西域,必须借道穿过河西,这是最稳妥的法子。和他们顺路。于是按捺着心思又问,“酒太夫也会去么?”
“去,哪儿能不去,万一那公子哥儿死床上了,还得要人把他拉回来。”关逸说到这里,又低头去瞧把一塌糊涂的屋子收拾干净的赵野,若有所思道,“你们要去哪里?我看那小娘子一时半会儿也走不动道,得在客栈住上一段日子。”
“河西,没记错的话,我们有一段是同路。”赵野生怕剑客不清楚,干脆把话说给他听。
“顺路么?”剑客闻言,皱了皱眉。他们这四个人里,没一个认路的,都是走到哪里问到哪里,前几日出门也是,那店家告诉他们下一站要去陈仓,他们便驾车来此,便边想边说,“他们给那舆地图我也看不明白。我关逸,这辈子自在得很,向来是想走哪边走哪边,这一下抓我来管事,我真是……。”脏话都装在嗓
子眼了,怕给那小心眼的公子哥听见,憋回去了,没说。
赵野收拾完屋子,起身准备拎着木桶下楼换桶新的水再来。他原本不是这么积极非要参与进一个队伍的人,可他站在楼梯上,看见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章絮,觉得自己不该去赌,赌她身子能撑得过这一路风霜,便厚着脸皮走回来问,“哪怕不顺路也行,你们就按照你们的道走。”
“只要准许我和娘子一块儿跟着,让我做什么都成。”
剑客一听这话,立刻拉长了脖子往走廊尽头的那屋看去,意有所指,“我是不在意这一路上跟着多少人的,老酒估计也不在意。你得去问里屋那公子,看他愿不愿意带上你们。”
“谁?”彼时赵野还不知道他们这个队伍里最有话语权的人是谁,便跟着剑客的目光一道看去,看那扇紧闭的房门,还有放在门外地上根本没人在意的菜品。
方才就是这些明晃晃的,没被房门遮挡过的肉腥味儿叫章絮难受了。
“嗯,具体什么身份呢,我就不说了,毕竟光凭你穿的这身衣服,我寻思着说了你也听不明白。”剑客确实是希望能再有几个人一块儿上路的,不然这公子哥儿疯起来没人管啊,比那些进了妓院的还夸张。梁彦好再不要脸,看在人小娘子面上也会稍微收敛收敛吧。他这样想,便给赵野介绍,“那家伙姓梁,别的啥也不会,就是身上带的钱多。你呢,别主动打扰他,安安心心在楼下等着就行,他玩完了,自个儿会下楼走一趟,嗯,心情好了也可能带着一个哑姑娘一块儿下楼。”
“他看到你了,肯定会找你说话。因为他跟人店家吩咐过了,我们住店的这段时间,不许外人来。他要是问你在这里干什么呢……”剑客也不知道让他说点什么好,干脆摆摆手,把这头疼的活儿丢回给赵野,“机会我是给你了,能不能把握得住,全看你自己有没有本事。”
“好,我记下了,多谢。”赵野答谢还来不及,怎么会计较这些小事。
——
夜逐渐深了,这是赵野这半月来过的第一个能安下心来的夜。期间章絮饿醒了,同他一块儿吃了点馕饼顶肚子,又吃了几口酒大夫多少让她吃些的药丸子还有她一直不敢贪嘴的果蔬,才在他面前再次沉沉睡去。
他本以为今夜就要这样过去,那个剑客和医者反复叮嘱他要说好话哄着的男人明日才能见到。
谁知道丑时三刻,二楼的房门开了,有一男一女,一前一后地沿着楼梯走下来。
赵野最先看到的不是梁彦好,因为他率先听到了几乎刻在他骨髓里的那把人的尊严踩在地上的锁链的声音。呵。他没忍住,轻笑了一声,双手抱胸,往上看,看见了衣衫不整的呼衍容吉,看见了她脖子上、脚踝上、手腕上无比沉重的锁链,看见她与自己曾经那般相差无几的样子。
“姓梁?”赵野没有多少好脾气,甚至直接从位子上站起来,往他们那边走去。
梁彦好听见声儿了,才终于反应过来客栈里来了生人,有些不可思议地笑了笑,问,“你是谁?谁让你进来的?”
赵野根本不理,他快步走上前,果断挥手给了梁彦好一拳,把他打倒在地,接着开口骂道,“你他妈管我是谁!”这会儿他心里还记得眼前这少爷是自己要求的人,他还在想,要不是自己有求于他,今夜打得梁彦好连妈也认不出来。
呼衍容吉见状,惊了,轻叫一声连忙趴下去扶起梁彦好。边扶边想,梁彦好不能给打坏了,万一他受伤了,不去西域,自己可怎么回家。
但赵野不许她再跟这种畜生来往,他见呼衍容吉往上凑,会被自己误伤,伸手就把她拽了过来,冷漠地开口问,“ХYннY(匈奴人?)”
这是呼衍容吉离开家后第一次听到乡音。有些不敢相信,连忙转头看他,试探性地问,“Бидний
элснийгаяажэлжчадавэ(你怎么会说我们的话?)”
尽管赵野和匈奴打了这么几年的仗,有过血海深仇,可心里清楚,不论战败与否,灾祸都不能殃及妇孺的道理。还他妈拿狗链拴着,这姓梁的真给大汉丢人。赵野二话不说,伸手摸上了呼衍容吉的脖子,十分暴力且干脆地把锁在她脖子上半年之久的铁环解了下来。
而后是手腕,脚腕。速度之快,力量之大,令人惊叹。
只听得啷当几声,沉重的铁链给他取了下来,随手丢在地上。
梁彦好那边还没反应过来呢。他被打得眼冒金星,心里疑惑着,自己下楼带哑巴解手又招谁惹谁了。结果一抬眼,看见赵野那霸道的举动,吃惊,害怕他是呼衍容吉部族里的人,要把她带走,开口便喊,“哑奴是我的,谁也不许带走她!”
赵野听了,心想这家伙儿竟然还敢做坏事,那是一肚子脏话,想也不想走过来抬脚踩在梁彦好胸口上,骂道,“骂你畜生都是给你面子。你要是我手底下的,现在就给你打死。”
“我去,你轻点……”梁彦好被压得喘不过气,伸手抱着他的脚,希望他快点松开。
呼衍容吉虽然听不懂他们说的汉话,但能看明白两人脸上的表情。她没想过要梁彦好出事的,便再次委身,扑到梁彦好的身边,紧张又焦急地给赵野解释,“ТэрмууYнби。Тэрбасминийамийгаварсан。ХYннYнарХангYрнийнуаггинжзYYгээгYйболалагданагээдлбиайлааасагалзсан。(他不是坏人。他救了我。只是因为匈奴人在大汉的土地上不戴锁链就会被杀死,所以我不肯把它们解下来。)”
赵野一听,扭头看了看呼衍容吉,半信半疑。他本身对匈奴人就不是很信任,眼下肯帮她完全是出于打抱不平,直言,“жинэнэХэрэвчинададудлааяривалбичамайгаэгчнаригчиньална。(真的?你要是骗我,我会像你的兄弟姐妹一样杀死你。)”
女奴重重地点头,毫不犹豫地回答,“МаргаангYйYнэн。Хэрэвбичамдудлааяривалэрθмθргинжигчамайгсалгая。(千真万确。我要是骗你,就让我跟那些铁链一样被你撕碎。)”
赵野有些信了,转回去看了眼梁彦好,又转回来盯着呼衍容吉,问,“Таямарарилцааайвэ(你们什么关系?)”
这是个好问题,尤其是在眼下两个人没法儿互相通气,只能自个儿回答自个儿的答案时,这么问实在恰当。自然赵野也是这么想的,他看出来了梁彦好不会胡语,说不出能威胁人姑娘的话,所以又用汉话问了一遍公子哥儿,“你们什么关系?”
呼衍容吉先说,“эрболминийэзэн。(他是我的主人。)”
梁彦好后答,“我女人。”
第35章 挑衅“赵野算个什么东西?”……
“你女人?”赵野拳头都举起来了,却没想到得到了这种答案。看起来完全不像对不对,高高在上的公子哥和毫无尊严的阶下囚。他第一眼看到的时候以为梁彦好把这姑娘当宠物耍,谁知道他们竟有这样亲密的关系。
眼下不在河西,不在两国交界的缓冲地带,路上带着这样的女子实在是太惹眼,更别提再
往前不远便要走到叛军的地界上,实在太容易招人怀疑。赵野不理解,心想这人怕不是奸细,居然敢同匈奴女子来往这样密切,于是沉着声,细问,“你喜欢她?你知道她是什么人么,就喜欢她。”
梁彦好用力地捏着他的脚踝,用力屏着一口气,瞪着他,觉得对方在侮辱自己。
这应该是他人生里头一回受这么大的侮辱,居然能把他这么尊贵身份的人和那个毫无地位的女人相提并论。他是瞎了么,怎么看不出来他和呼衍容吉有天壤之别,“谁喜欢她。只有关逸那小子才会喜欢那种女人。我梁彦好从来不缺女人……她只是陪我睡觉,给我暖床的。”
答非所问。
赵野冷哼一声,心想这家伙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干脆转头去问呼衍容吉,“ТанайомгийнонYчирэгэрийгдагаыгзθвθθрдθгYY(你们部族允许你们跟着大汉的男人?)”
呼衍容吉一直以为自己的身份藏得极好,没人能看出来。谁知道这个陌生男人一出现就揭穿了自己的伪装。她实在担心自己会被这些人丢下。这会儿跪坐在地上,轻摇头,半白着脸,半凄惨地答,“чадагYй。Хэрэв эд мэдвэлнамайгална。(不能。若是被他们知道了,他们会杀死我。)”
“ТэгвэлаYYнийгдагажбайгааэвээр байнауу(那你还敢跟着他?)”赵野记起来了,这伙人去西域。这个女人也是要跟着去的。他们真是猖狂,从这里往西,只要踏上河西的土壤,就会被认出来,西域、匈奴的女人穿的衣裳都不同,容貌也有所差别,她想怎么伪装。
“Сайнааа,намайгайванориоч。 ЧиболжирийнлYн, надайорооцолдволYнэ。Тэр болθθр。(这位好哥哥,你别管我了。你只是一个普通人,和我牵扯上,是会没命的。他不一样。)”呼衍容吉看他死活不肯放人,几乎是跪在他脚边求他,“Тэр бол θθр。 ТэрболХангYрнийЕрθнийсайдынYYбθгθθдманай овгийнонYYндYрчзYрлэгYй байна。(他不一样。他是大汉丞相之子,我们部族的人不敢动他。)”
丞相?
赵野抓到关键词了,有些不敢相信地低头看了眼躺在地上毫无招架之力的梁彦好,用手指了指,问,“Ерθний сайдынYYюу(丞相之子?)”
呼衍容吉不敢说谎,点头应道,“Яг。(正是。)”
“Yнэээр эрэггYй。(真没出息。)”赵野最不喜欢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抓到边关连半日也活不下来。是丞相之子又如何,等着皇帝来给他收尸么。他不屑地呸了呸,还算配合地稍微收了收压在梁彦好胸口上的力道,开口问她最后一个问题,“Тэр яагаадчамайгYгжсэнюмбэ(他为什么把你锁起来?)”
女人不知道怎么说,毕竟赵野是她完全不熟的人,这样贸然把实话都跟他说了,不安全,不合适。可正当她准备说谎的时候,梁彦好又痛呼了一声,她不敢再拖,连忙开口回答,“ТYYнэйямарчолбоогYй,айлааас агалзсанньминийθθрийнбайсанюм。 Тэр намайгХYннYагэдгийгмэдэгYй,а YYнийгнадад нууцалжчаднагэжнайдажбайна。(与他无关,是我自己不肯解下来的。他不知道我是匈奴人,这位哥哥,我希望你能帮我保密。)”
“Биэлэээс залуубайна。(我才懒得说。)”赵野才没工夫管别人的事情,喜不喜欢和他有什么关系。他纯粹是看不惯一大老爷们这样欺负人家姑娘,连衣服也不给人家穿好的……他想了想,抬脚,往后退了两步,彻底还了梁彦好自由。
任谁都能看出来,赵野与梁彦好的梁子算是结下了。毕竟雄性动物就是这幅德行,没事儿喜欢占山当大王。
“你……咳咳……”只见梁彦好扶着楼梯的把手艰难地站了起来,站稳了之后也不着急走上前打回来。他知道自己打不过赵野。所以伸手把呼衍容吉拉了过来,拉到自己身后,护着,护崽儿似的,心想着,自己给这人欺负完就算了,可不能叫哑奴也给他揍一顿。哑奴身子弱,真挨两拳得给他打死。
“她是我的。”梁彦好再次申明,“哑奴是我一个人的。”
“你不许碰她!”
这话给赵野听笑了,他顶了顶腮,又看了眼躲在他身后的呼衍容吉,好心地没帮他们把这层沟通障碍打破,点点头,承认,“你是不是有病。我又不是你,看到个女的都想上。谁他妈乐意和你抢。”
梁彦好把仇记上了,却没立刻理会他。
他是玩世不恭,他是嘴硬不认,但他与呼衍容吉沟通从来不用那张嘴皮子。他对呼衍容吉怎么样,对方都一笔一笔看在眼里。
关于锁链这回事,可以说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说法。关逸和酒兴言一心觉得是梁彦好不肯帮人家解下来,刻意羞辱人姑娘,站的观点呢和赵野一致。但他自己呢,他人如其名,那天刚把呼衍容吉救下来,就想方设法从自己随身的包袱里找出鲁班先生留下来的万能钥要给她解开了。
他都已经解开了。是呼衍容吉自己当着他的面儿又给扣回去了。
呼衍容吉不想惹那么多的事情,也清楚自己与梁彦好不是一路人。她认得公子哥儿身上穿的那种衣服,父亲母亲为她介绍东方的大汉帝国时就拿出过大汉盛产的各色织锦给她看过。她很早就知道梁彦好非富即贵了,也是主动攀上的这趟车。
这层跨不过去的阶级隔阂,也有她的一份功劳在。
所以这会儿脖子上空落落,手腕、脚踝皆得自由,又有未被阻挡的习习夜风吹来,她略显无措地站在梁彦好的身前,不知道要用什么办法解释自己与赵野的关系。梁彦好根本听不懂他们说话,而恰恰是因为他听不懂,才更容易招惹他的嫉妒与怀疑。
“啊。”呼衍容吉见他转过来看自己,先是伸手指了指赵野,然后反过来指自己,向梁彦好摆了摆手。
可梁彦好呢,他不像原本应该有的贵公子,受了委屈应该哭着闹着喊着要人来替他伸张正义那样,反倒是低下头,细细地将她被巨大的锁链拖拽的肌肤认认真真地看了好几遍,心想着,还好这人把锁链直接扯坏了,不然他还真不知道怎么阻止这女人再次把它们挂回去。
你看呐,脖子上的那道淤痕比一个月前更深了,像个环,套在她的脖子上,中间那道最重的,其间还有星点的血子,仿佛能滴出血。而手腕脚腕上的皮肉呢,一直肿胀着,好像上次走动的时候有哪处磨破了,关逸偷偷塞了那么多药也不见好。
“我知道了。”他一点也不在意呼衍容吉和自己解释什么。很不能理解,这群人里面他会无条件相信的竟然是这个外邦女人,像是天生该当叛国贼那样,令人匪夷所思,“我知道你不认识他。”
“你刚才和我说的,赶紧去吧,地方不远,推开那个门,门上挂灯笼的就是。”他还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也不管呼衍容吉听不听得懂,就是一个劲儿的给她说汉话。顶多,最多,善心大发,伸手给她指个方向。
呼衍容吉不放心地走了,心里想的是快去快回。
梁彦好则是等她完全出了门,才
再次回头去看赵野的。他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也不知道他在这里要做什么,尽管自己方才被他一顿揍,右脸颊上这会儿还在疼,但他不会那么没品,哭爹喊娘地要关逸下来给他找回个公道。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是谁,为什么在我的地盘上。”他神色阴翳。
好像有的时候是把梁彦好写得太吊儿郎当、嬉皮笑脸了。但他能一个人带着这样繁复的金银财宝走到这里,靠的可不止是另外两个看起来没什么大用的保镖。
“赵野。”赵野将自己的名姓如实说给他听。
“赵野?”梁彦好听了,轻笑,完全不屑,“是什么东西?”
第36章 问罪你们之中,一定有人要死
对于自小生活在真正的优渥土壤里的梁彦好来说,眼前这个不修边幅、张牙舞爪、鲁莽粗糙、空有一身蛮力却根本不讲道理的男人,和洛阳城城门口坐着的那排乞丐没什么区别。
是人都知道,什么样的狗打不得,有主人的狗打不得。哪怕梁彦好不否认赵野做的不算坏事,可一码归一码。呼衍容吉的命是自己的,这个人也是自己的,想要怎么处置全凭他的心情,还轮不到、也绝对轮不到一个外人插手。
“我问你,你长这么大,学过规矩没?”梁彦好不说脏话,豪门大家族出来的都有这个素养,也不会与他完全不放在眼里的赵野一般见识。这会儿用手摸摸脸颊,看看被他打成什么样儿,有没有破口,有没有淤青,有没有出血,而后接着问,“你踏进我包下的客栈的门,不先过问我的意思,还敢不分清明皂白动手打我。”
“信不信我让你还有你身后站着那女的一块儿扫地出门。”他说的到,想来也能做到。
听起来好像挺无耻的,拿这种事情压人,可反过来,赵野欺负他无还手之力,也光彩不到哪里去。
行走江湖嘛,拿自己的短处去碰别人长处的,都是神经病。
赵野正要回答,却被章絮拦了下来。
她醒了。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不醒,她听见锁链掉在地上的声音就揭开被子起了,只是一直没找到插上嘴的机会。
眼下听见对方要兴师问罪,怕赵野忍不住失言顶撞,便连忙开口替他回话,“是我家相公有眼不识泰山,没辨出公子的尊贵,将你看作那天杀的人伢子,一时气恼才铸成大错。姎(我)不求公子谅解,要责要罚全听公子心意。待公子顺心如意,我二人便即刻收拾行囊,趁夜而行。”
谁都没想到章絮这样干脆,楼上听墙角的二人也是,楼下当面相对的二人也是。
“娘子,不可。”赵野打心底不愿走,拉着她的手说,“我好不容易找到能一块儿上路的大夫,今日说什么也要跟着。就是给他骂一顿、打一顿也成,我做的事情我认。你听我的,这对你还有肚里的孩子都好。”
章絮也不是无礼之人,她清楚赵野为何要多此一举,方才的事情仍历历在目。
但她没答应,轻笑着摇了摇头,而后往前探了一步,将身子半挡在赵野的身前,含带歉意地继续同梁彦好解释,“我相公他没学过规矩,自小打山野来的,平日说话做事就不怎么过脑子。若是公子心里有气,要打要罚。”这是她第二遍说这句话了,说的时候还咽了咽口水,死死地握紧了赵野的手,低首恳请道,“还望能看在姎的身子不适,需要人照顾的苦衷上,饶他一命。”
说罢,作势要跪。
赵野从没见过这场面,没见过走到哪里都有跪来跪去的境况。方才那呼衍容吉跪在地上不起,他只当是那姑娘奴隶当惯了,可眼下见到娘子也要跪,是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惹了大事,惹了叫娘子觉得麻烦的大人物。
“娘子你站着,要跪我来跪。”赵野不含糊,一手扶着女人的腰,把她托住,另一面果断朝梁彦好跪下,请求原谅。
“哼——”梁彦好并不把他们看在眼里,只哼笑,同唯一听得懂人话的章絮说,“夫人,打一巴掌再给颗枣,是谁教你的?我若是不答应,显得我多小气;我若是答应……我可记得清楚,你夫君方才骂我是‘畜生’。现在你来告诉我,我凭什么要放过去?真当我皇家不要面子。”
比起说梁相之子,他有时候更爱用母亲的身份压人,毕竟君与臣,有天差地别。
说到这时,呼衍容吉回来了。客栈大堂加二楼走廊,一共六人,六人全齐。梁彦好与呼衍容吉站东,赵野与章絮站西,关逸与酒兴言站南,皆无言,等候公子哥的下文。
章絮听了公子哥的话,面色又红又白,她白日便知楼上有贵人,谁料对方竟出身皇家。顿时吓得浑身冷汗、手脚冰凉、如坠冰窟,低眉垂眸只后悔自己不曾早些醒来阻止赵野。
而赵野呢,光明磊落。他不觉得自己做的是错事,他不觉得给呼衍容吉解下锁链何错之有,若是梁彦好执意讨回面子,大不了他这条命就给出去。反正此事从头至尾都与娘子无关。
关逸抱着剑呢,趴在栏杆上,实在没忍住,开口帮话,“是我没和他讲你的身份,你要真生气,罚我一顿好了。人小两口不容易,那么远的路都是靠两条腿走过来的。白天在外面吐了一天我们才让他们进来的,他娘子才好没多久。我寻思着,这兄弟也好些天没睡了,脾气是容易暴躁……是吧老酒。”
剑客每次遇上事儿都要拖医者下水。
酒兴言也没睡呢,老头子睡眠不好,也跟着出来了,哪知道年青人玩得这么大,见面就打,便也跟着附和,“啊,是。你就做做样子稍微罚一下,人家不也知道错了。”
其实对于上位者来说,要不要罚无关紧要,最要紧的是立威。
“关逸,我还没说你在上面看戏看了一晚上也不知道下楼来帮我的事情。怎么,一个二个都觉得我人傻钱多好欺负是么?”梁彦好清楚他们都会在背后说什么闲话。他平日里也不在意,不在乎。不痛不痒的事情他不放在心里。偏偏这会儿不行。
他回身抓住了呼衍容吉的手,放在手心里细细摩挲,把方才赵野的话想了起来,开口要求,“别的也不要你们多做什么,什么道不道歉的,我不在乎。明儿个白天,你和关逸比试一回,你俩最后谁还活着,我带谁上路。”
“我操!公子,你这不是要人命么?”关逸觉得这话跟把赵野直接杀了没区别,他对自己的剑术实在自信,行走江湖二十多年,鲜少有能打得过自己的。和赵野比,更是不在话下。赵野身长太过,不轻巧,躲不开剑锋,必败无疑。
梁彦好抬头看向剑客,拿捏似的反问,“你可以直接认输,我也不拦着。若要是你不肯比,之前我答应那事儿,可要不做数了,你打哪儿来便回哪儿去。”
没人知道梁彦好答应了什么,也没人知道名动江湖的关逸为什么要给他当这把剑使,只知道他听了,顿时收了面上的笑容,一僵、一顿,转头往赵野那边看去,开口道,“对不住了兄弟。”
而后梁彦好看似关心地问,“你呢?走还是留下。”
“我才懒得看你跪不跪的,也没心思要你挨鞭受打。你方才说,你要跟着我们。好,那我就给你这个机会,只要杀了楼上那剑客,这一路上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章絮听不得打打杀杀的话。她怕得眼眶立马就红了,转回头攀住赵野的手,抓住他的手腕,轻声地哀求,“夫君……我们走吧,我已经休息够了,腿上、身上有力气。实在不行我们掉头回虢县养养身子,没必要……没必要跟人家拼命。”
赵野没答应,他推开了章絮的手,作势就要应战。
被
她挡下了。她不许赵野犯险。她好不容易才嫁的如意郎君,不能刚获得幸福,就又看着它从指尖滑去。于是用力地扑进了赵野的怀里,抱住他的腰,仰头看他,求道,“丢了面子就丢了,当回懦夫我也不会笑话你。你看在我的份儿上咽下这口气行不行?啊……你听我的,我求你。”
赵野不答应,他毫不犹豫地推开了章絮的手,往前走了一步,抬起手指着梁彦好,强调,“第一,我赵野打你,打的是你欺凌弱小。我从始至终都不认为我打错了,也救错了。你要觉得我哪里说话做事冲撞了你,说我没规矩,行,我赵某人一概认下,决不改口。”
“第二,我赵野绝不是那胆小怕事、敢做不敢当的男人。我伤害了你皇家的颜面,我认;我打伤了你那尊贵的身体,我也认;我确实有求于你,希望你能准许我和娘子一同前往西域,我需要这个机会,我还认。明日不论是他死还是我亡,我赵野绝不在你头上记一笔。”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倒是比我想的有骨气。”梁彦好等了这么久,就是想从他嘴里听到一句该听的话,顿时胸中郁气消了大半,“赵野是吧,名字我记下了,届时死了也会给你找个好地方埋了竖碑的,让你娘子不用太担心。”
说完,他便牵着呼衍容吉的手往二楼走去。接着剑客收了剑,转身回屋修身养息,以应对明天的比试;医者轻叹息,叹道悠闲了这大半月终于有要忙活的了。
大堂重回宁静。
章絮在啜泣,她怀了身孕,情绪格外敏感。她知道赵野是为那姑娘打抱不平,是个顶天立地的,可她不舍得要他去犯险。
赵野弯下身把她抱起来,抱在怀里,回身往木桌那边去,把她平稳地安放在临时搭建的床榻上,指责她,“下回记得穿鞋,脚丫子都凉了。”而后把她那一双放进怀里。
“夫君……”章絮坐在他眼前,抽抽噎噎地掉眼泪,红着眼说,“我们……逃吧。他们不会追过来的。”
男人是铁了心要应战,这种时候怎么能说丧气话。
但他听见章絮这样担心自己,又开口说这些话,笑着答,“你终于知道心疼我了。还记得刚出发的时候,我不舍得你受这趟苦,你却倔得像头驴,是怎么也不肯听。”
她辩解,“那能一样么?这会要了你的命。”
赵野笑了两声,反问,“娘子,那你觉得攀悬崖、遇狼群、遭山雨,哪个会比眼下面对的更简单,能更不要你的命?”
“我不想你死。”她憋了好半天,终于吐出来了,“我不想没了一个又一个的夫君,我真心希望你能多陪我一段时间。”
赵野自信地点点头,安慰道,“我不会死的。我可是从尸山里走回来的。我不会死的。”
第37章 青玉他有一柄青玉剑
可能有人会觉得,毕竟这是故事,而立下誓约的又是故事主角,身为叙事者一角的我,应当想方设法通过巧妙的手段化干戈为玉帛,让双方坐下来握手和谈,不该如此设定,节外生枝,引人担忧。
但各位可别忘了,眼下是公元一百八十九年夏,在刀剑无眼的江湖中,君子一诺,重于千斤。关逸与赵野的这场比试,自然是板上钉钉的。
他们相约第二日正午在客栈门口的空地上进行比试,那时日头正烈,照得人眼冒金星,极大程度削弱二人的实力,能在最短时间内分出个高下,届时不叫鬼魂停留人间。
先不说赵野是怎么准备的,我们来说说关逸。
关逸是辽东燕山人,身长八尺五,原京兆尹虎贲中郎将,乃宫中御前禁卫。虽出身自不入流的乡野,可剑术是实打实的一流,能与御前名剑客王越一战,战而不败。皇帝听闻此事,惊喜,特赐佩剑“青玉”,彰显圣宠。
青玉剑与他本人的形象极为不符。此剑格外长,是名剑中的异类,长约六尺,剑脊薄,剑身狭,刺削并重,通体呈蓝绿色,在日光下能折射出千光,亮于金石。且手感极佳。一是剑身比寻常铁剑长,两两比试时,能刺中敌手却不被其所伤。二是剑轻且柔,挥剑时剑尾飘摇,对方极难躲过。
关逸很少使用这把剑,他整日抱在身前的那把重剑,是个半断的,跟了他十余年的残剑“吹雪”。算是给贼人留一个面子,他护卫梁彦好的时候,向来只用吹雪。
可今日一早,清晨时分,他便把靠放在窗前的那把被厚布层层包裹起来的青玉取了出来,用干净的粗布一遍一遍擦拭剑身,直至其完全干燥,不会因吸收了过多的水分而易折易碎。
“有必要用青玉么?”医者双手插胸,不理解他要这样严肃对待这场比试的理由,“他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乡野村夫。能找根趁手的木棍来与你对打,都算他不差了,你又为何斤斤计较。”
赵野必败是所有人的共识,他们一面为他的勇气感到可嘉,一面又觉得惋惜。毕竟在每个人心中更重要的事情面前,旁人的生死不在考虑之列,特别是这种普通百姓的生命,命如草芥,他们根本不看在眼里。
“前辈曾告诉我,不可轻敌,无论对方是青壮、老翁还是孩童,都不能把自己看作必胜的一方。也许我今天就会被他杀死。”对于其他事物,关逸都可以睁只眼闭只眼放过,唯独剑术不可,唯独踏上这条路的理由,不可。
“你越是这样认真,我便越好奇,吸引你前往西域的究竟是什么人?按理来说,你这样的绝世高手根本不需要跟着我们这几个残兵败将一道出发,除非。”酒兴言看着他,继续猜测,“对方是官,高官。只有那公子哥能帮你。”
“让我想想,凉州与凉州以西的地界还有什么人是值得你关逸放在心上的。”医者还要猜,我想,不出半盏茶的功夫,他就能强摁着关逸和另一位互不相识的为官者编出一段传奇出来,说他关逸如何用情至深,为了此人,奔走西域。(无BL引导)
“打住。”关逸听了,把手中的剑暂时放下,开口只笑,笑他多嘴多舌,笑他说话毫无根据,“不必将我说的这般深明大义,我只是要去那边,我只是求那公子哥替我办一件事情。正如楼下那兄弟,他所求也不过是让你给他的娘子养病。”
“很多时候没必要将事情升到它不该有的高度。答应比这一场,是我和那兄弟性格使然。至于谁胜谁负,老酒,不要将话说得太早,也不要轻视任何一个敌人,也许今日要你拿针线封起来的那具尸体,是我。”
说罢,关逸将青玉举起来上下仔细看了眼,而后将其插入剑鞘中,起身往楼下走去。
赵野正在楼下大堂内,与章絮有说有笑。
那模样架势与他比起来,实在轻松。
关逸还以为他忘了两人的比试,结果往后一看,看见他身后靠放在土墙上的那根十丈长的圆木棍。那一定是他过会儿要用的武器。小瞧他了。若是没点功夫的,是没法儿使这样沉这样重的木棍的。关逸当即便反应过来,赵野是有点功夫在身上,并非那空有蛮力、行事武断的村夫。
看到关逸下楼,第一个起身的自然是章絮。尽管赵野安慰了她两个时辰,可她仍是不安心的,眼下看到赵野的对手往这边来,想也不想挺身往前,把赵野挡在自己身后,强调,“还不到比武的时辰。”
关逸头一回见感情这样好的小夫妻,笑了笑,把手上的青玉剑压在前头那张桌上,让她放心,开口解释,“小娘子不用这般担心,你夫君身上是有功夫的。”
“能告诉我师承何处么?”这话是问赵野的。
赵野第一回听人这样问,有些诧异,只答,“我没有师父,不过前几年走了一趟河西军营,跟着曲长还有同一个营地的弟兄们学了些拳脚。”
原来是自于军中,那能理解为什么他使用的武器都这样沉重了。河西常年与西域、月氏他们有摩擦,而西域人高马大,身上没点力气根本拼杀不过。
“还剩半个时辰,我不会手下留情。”关逸伸出手拍了拍
赵野的肩膀,算是赏识他的勇气,又言,“有什么还没实现的,我能做到的都可以答应你。”
赵野在这世上无牵无挂,唯独放心不下的便是身旁的女子。他转头看了眼章絮,干脆起身跟着关逸走到门外,恳求道,“我不敢说今日能胜,若是败了,我有二事相求。其一,帮我问问老酒能不能不要她腹中的孩儿,其二,能不能帮我把她送到河西酒泉郡祁连山山南脚下的军冢前。”
两者都不是难事,和关逸心里装的那件相比,容易至极。
剑客回身看了眼忧心忡忡的章絮,重重地点了头,一口应下,“好。”
第38章 比试那剑挑飞了他心口的料子
其实那时候的人们在某种程度上会将生死看得更淡些,特别是在行走江湖的重要关头,义气与名节首当其冲。
关逸是剑客,有侠气,单从这方面看,也能明白他战而不退的决心。倘若连剑客都知道退缩了,那这江湖中哪里还能找出来勇士。赵野呢。我们有时候看待一个人,不能这样局限片面,觉得好像他在某个时刻不能舍弃章絮,便会为了她多次低头。这是不对的。赵野在成为章絮相公之前,就已经是一位讲义气的男人了。
话说远了,我们讲回正题。
大约是午时三刻,阳气最盛的时辰,他们的比试开始了。两人各站一边,关逸负青玉剑,赵野执顶梁木,一左一右,一东一西。
梁彦好用过饭,刻意要小二搬了把太师椅来,两腚一落,右脚微抬,左臂竖立,正坐门前,开口要求,“今儿个我没喊停前,谁也不准上前帮忙。”说话的功夫还刻意地偏头看了眼章絮,强调,“看在你是有孕之身的份上才准你出来,我想你知书达理,不会做让人厌恶的事情。”
他最不喜欢在男人们厮斗拼杀的时候看到软弱的女人冲身上前。无论是昨夜呼衍容吉为了自己跪那有勇无谋的村夫,还是这娇娘为了相公俯首跪自己,都犯了他的忌讳。在他眼里,男人有男人要做的事情,女人有女人要做的事情,两两不相依。
公子哥说完还若有所思地岔开话题,笑着有意挑拨道,“昨夜事态混乱,着实没能看清。夫人这面貌,比那西施有过之而无不及。若你家相公今日败亡,我倒不介意给你当回男人。”
章絮没想过他会说这种话,有些吃惊,心里一噔的同时,下意识扭头去看赵野的反应,怕他听见了要生气,影响比武的状态。毕竟赵野耳力过人,很难不听见。结果见他神色镇静,一如平常,女人这才捏了把自己的衣角,正声应对,“多谢公子好意,若是家夫败亡,姎要为其守孝三年。常言一女不侍二夫,恕姎无礼。”
“夫人,天底下哪有这样多的规矩。”梁彦好讥笑般评价她,“等你真的孤苦无依的时候,怕是想找人都找不到呢。”
她没理,一心抬眼往赵野那里看去。
盛夏的日头绝对是最毒辣的,不出半刻,两人面颊上便积累了一层油花花的汗液。赵野眼看关逸,沉声道,“来吧。”
“好。”剑客抽出青玉剑,剑锋向上,斜立而起,是作迎敌之姿。
关逸的剑,有一长处,快狠准,且能在瞬息间改变剑行方向,挥左刺右,轻挑重削。但此刻,手中利刃比对方短了足四尺的情况下,后手出剑容易错失先机。他便趁赵野尚未握稳手中长棍时率先上前,直冲其面。
赵野行动更笨,做不来灵活变换的动作,只能以守代攻,以慢打快,招招势势旨在化解对方的削刺。
与其他一心挥劈乃至用长棍击打敌人要害之处的不同,赵野心知自己不落长处,便将一双鹰眼死死追着关逸握剑的右手,心道,不败则胜,便抓着长棍执意朝那手腕挥去。
只听“锵——”地一声,硬木撞上那长剑,发出空鸣,硬生生压弯剑柄使其往低处折去。
关逸见势,果断收腕回转,将剑锋收回的同时在赵野面前翻了一个身,挡住剑招,不给他看出自己的攻势,而后纵身一跃,朝着赵野的斜前方奔去。
侧背凌空,赵野带着木棍便转身跟上,始终要顶梁木的差自己半个身姿,以便应对剑客的招式变换。
说时迟那时快,剑客手捏青云转手回势,趁木棍未至的空当从中劈下,直冲赵野胸前的命门。
“哗——”赵野后退半步,侥幸躲开,可那剑速之快,当即便划破了男人胸口的衣襟,甚至被其挑飞半块,裸露出他壮硕的胸膛。
不敢犹豫。赵野刹住脚,转身要木棍在空中抡满一圈,而后朝着剑客的小腿打去,逼其再度腾空。
可关逸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他的动作那般,不躲反迎,干脆跳上了那根木棍,借此封住他的所有攻势。而后快速起手,挽出剑花,再度向他胸口词去。
高手对决,往往只在瞬息之间,所谓一招败落,节节败落。任谁都能看清,赵野太笨拙了,难以追上剑客的招式变化。
但他却不肯轻易认输,见关逸欺身上前,果断松开棍棒往地上倒去,翻身逃出了对方的攻击范围内,改手反捡木棍的另一端,不给关逸近身的机会。
还是那只执剑的右手,赵野喘着气看去,改握棍为架棍,双手绕过长棍,将其别在自己的腰后,一端长一端短,同对方一样,把长棍当长剑使,如此便能拉开两方的距离。
能在关逸手下过几招已非凡人。剑客轻喘,对赵野露出了些许赞赏之意。
再战。
两人皆踏步向前。这回赵野动得更快了些,好似方才几招不过给他热身那般,埋藏在血脉的杀意与战意浑然升起。关逸还想躲开那长棍,谁知道长棍追着他而来,仿佛要黏住青玉,接连震了他手腕数下,要他不得不旋身回躲。
暴力永远是武学的美意。赵野与剑客最大的不同,便是在其力大无比,且耐性极强,能在尸山血海里连战七日不逃。
“有点意思。”关逸后撤几步,走开赵野的攻击范围,将执剑手由右手改至更练剑常用的左手,而后甩了甩手腕继续道,“你这能耐,在军营里多少得是轻骑校尉的地位,怎么想不开躲到这种小地方来修生养息。”
赵野没应话。实际上他在离开军营的时候就已经是射声校尉了,半年前收拾东西时,上面还派人来谈话,说最多再要一年半,只要他战而不亡,能在战场上再立几回功劳,副都尉跑不了,肯定是他的。但他不愿意,他不知道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情有何意义,便带了杜皓的遗物毅然回了家乡。
所以眼下更是如此,尽管梁彦好给的是杀了关逸就允他一道上路的由头,可他从没想过要下死手。他与关逸无冤无仇,哪怕提棍对阵,也没法做出夺人性命的事情来。
“还是少说几句话罢,不然将成我棍下亡魂。”赵野如是说。
关逸才不信他能杀了自己,那是努力练成天下第一剑的底气。
“让你三招。若是三招不胜,便速速交来你项上人头。”剑客手握青云,落剑向前,身姿挺立,重心不沉,前门大开,是以礼让之姿。
切不可轻敌。赵野在心中警告自己,同时握紧了木棍,朝他左手手腕击打而去。
谁料那左手跟块泥巴、陶土捏出来一样,完全不往常人能想出来的地方摆动。只见剑客往右轻踏半步,歪头矮身,转身藏手,轻轻巧巧便把赵野的攻势给躲了过去。
“第一。”
关逸自信回手,趁赵野朝自己劈下的第二势时,起手扬剑,如削泥般,“歘歘歘”三下,便把赵野手中的长棍砍落四尺,直至两人的武器变成一般长,再无远近之差,优劣之别。
“第二。”
事情发展到这
一刻,大致已经能看到结局了,毫无疑问,剑客手中的长剑将要顺着此间做下的标记,毫不留情地从男人胸口一穿而过,至多不要两次呼吸的时间。
可赵野是不能认输的,尽管他没想过杀人,他绝不会这么轻易地要剑客夺去自己的性命。只见赵野欺身上前,带着木棍在地上划出一道鲜明的印记。
剑客轻笑,觉得自己已经将赵野看穿了。他那种目的摆在明面上的攻势只会要他看起来更笨重、败得更快。于是剑客也跟着走上前,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安置在最利于自己的范围内,而后坐等赵野的攻势落下。
只要他挥动那棍棒,两人之间的胜负就会定下。
可谁知道,赵野迟迟没将手里的顶梁木拿起,完全利用了剑客主动让招的优势,挥脚将方才散落一地的碎木与黄土高高扬起。此时又正是两人相距最近的时候,毫不意外,关逸就是反应过来,立刻回剑,堪堪挡住那四下乱飞的碎木,也没法儿拦截飘扬在空中的黄沙。
沙尘蒙眼,关逸皱眉低首,只觉两目刺痛,泪水横流。这一招,彻底要关逸暴露出了自己的弱点,他没办法,为了自保,不得不暂时退避,后撤躲过。
正是他后退的关头上,赵野挥出那第三招。只见赵野用比适才更快的速度挥手出棍,使那棍身狠狠击打在剑客的左手手腕上。也不知是这回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被关逸躲去一半,正好敲中了剑客小臂上的麻穴,要他忽然松了力气,松开青云剑,长剑无依靠,霎时坠而直下。
这是极大的优势,只要赵野乘胜追击,再予攻势,关逸必败。
赵野也明白这个道理,当即回收断棍,再蓄短力。
可关逸也不是吃素的。他心知用泥沙蒙眼是战场上的老习惯了,面对来军一打一个准。可自己并非那毫无章法、乱挥乱砍的匈奴人,也不怕这相对阴险毒辣的伎俩。听声辨位,是他从小练到大的看家本领,再简单不过。
所以不等那青云剑落地,剑客侧脸凝神,细听赵野的方位,接着抬脚一踢,踢中青云剑的剑柄,要长剑转而急上,朝赵野的胸口飞去。
来不及了,根本来不及,攻防变换只在瞬息之间。
只眨眼的功夫,青云剑沿着之前的破口刺进男人的心口,一剑穿胸。
第39章 胡女她百折不挠,她无坚不摧
这六个人里,唯一没有见过大场面的便是章絮。她是从小镇小村出来的女人,就算曾经过饥不饱腹、食不下咽的日子,就算见过乡里家中饿死人的场景,也绝没有哪一刻像当下一样,亲眼看着自己的夫君被人贯剑穿心。
赵野知道自己输了,低头看着插在胸口上的青玉,松了手中的顶梁木。
“……夫君?”章絮根本坐不住,红着眼睛从长凳上站起,作势便要入局。
“别来。”赵野没有动,出言阻止她的举动,“回屋里去。”人在受伤的第一刻是反应不及的。他趁着痛意和鲜血还没冲上来,低声要她回避掉这样血腥的场面,“回屋里去,听话,别管我了。”
这话同遗言有何分别。章絮轱辘了两下喉咙,当下便感觉全身的热意都被那柄长剑抽了个干净。在她眼里,在她眼里,赵野是不会死的战神。他会虎啸、会狼吟,会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能把她一步步从那深不见底的山坳里背来此处。怎么,怎么可能会败,会死呢。
“不……”她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哀恸,比听到杜皓的死讯时还要强烈千倍万倍的哀痛,“不……”那阵汹涌的情感正一波又一波地冲撞着她的心门,强烈到,好像能把她的心脏撕碎。
章絮不知道这时候应该求谁。她转眼往剑客那边看,见他面带歉意,盯着自己的夫君,好像能把插在他胸口的剑拔出来再狠狠地刺上几回,直到赵野再无呼吸。她又转头去看酒兴言,想问问现在上去把人救下来还能不能保下半条命,无论什么条件都可以,她都答应,不能,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男人死在自己的眼前。
可酒兴言不动容,他本就是冷心的医者,特别是这次出发之时已在妻儿的坟前立誓,绝不再多救无辜之人的性命。
所以她只能回头去看梁彦好,求他,求他放过赵野一命。她知道错了。她知道错了。她知道错了。她不该走这趟,她错了。
“不许跪。只要你膝盖落在这地上,我便要赵野的人头落地。”梁彦好像是早就知道她会求自己那般,早早地将自己的底线放出来,“技不如人就算了,还要自己的女人跪着求人。他算什么男人。”
那他要什么。章絮的嘴唇颤抖了抖,无助地看了眼靠在他身上的匈奴女人,连忙改口,“我……我答应,我答应跟你。”
但公子哥像是玩腻了般,不在乎她的献身,也不答应她的央求,只讥笑了笑,丢开一直拿在手心里的枯草,冷声要求道,“只要我看到你有一滴眼泪掉在地上,这人我就不救了。你听明白了么?”
章絮不敢不答应,点头的同时低头用袖子擦干那些还含在眼眶里的泪珠,不叫自己哭出声来。
事已至此,公子哥才满意,才消气。
用插在赵野胸口这一剑还打在他脸上的一拳,不算亏。
“行了,也别干看着了,该救人救人吧。不然传出去说我梁彦好不做人呐。”公子哥扭头看了眼酒兴言,继续道,“特意要老关别拔剑,就等你。”
老酒只觉得好笑,边打开自己的药箱子,从里面取用早就准备好的麻沸散和烈酒,边张嘴骂道,“你们这些……这哪是你们比试啊,说半天最后还得来要我这个老头子来收拾烂摊子。哎,你们年青人真是的,一个个都心高气傲,遇上事来弯不得一点脊梁骨。还有你小子。”这话专门说给梁彦好听,“不准打这丫头的主意,要是被我知道你摸上了她的床,我哪天想起来肯定得把你男阴给割了。”
说罢,抬头看了章絮,安慰道,“带着哑姑娘一块儿进屋吧,给皮肉。缝补怪吓人的,你还怀着孕呢,少看点不该看的东西。”
亲耳听见这群人松口了,又看见酒兴言、梁彦好都起身去帮忙,章絮才能相信事情有转机了。
她是这群人里唯一没见过大世面的。
就是一旁不会汉话的呼衍容吉,也曾见过草原上男人比武的画面,她甚至亲历过屠杀,眼睁睁看着部族里所有比车轮高的男人被须卜氏的头领砍下了脑袋。她方才还在想,汉人为何如此仁慈,两两比试也不下死手。
梁彦好就是这种人,看起来坏,实际上好。
——走吧。
呼衍容吉笑着起身,牵起了章絮的手,而后指了指大堂,开口,“啊。”
门外治伤救人那是男人们的事情,是他们头脑一热非要立下誓约,他们想比谁有资格当队伍里的领头,所以摩擦之下,有争斗、有受伤,再正常不过。可那些不是女人们的职责,女人们不必将心思完全放在男人身上。
章絮跟着呼衍容吉的脚步进了门。
她这会儿心绪不宁,全身都是紧绷着的,自然没注意到眼前的饭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那是公子哥今日好心,让小二给他们多带了一份回来,也清楚这比试不结束,章絮吃不下饭。所以直到一切都尘埃落定了,才叫她们进来。
“我吃不下。”章絮好像忘了呼衍容吉听不懂自己的话,怅然若失道,“……我没法儿吃下。”
不知道呼衍容吉是怎么看出来她有身孕的,许是比她大了近十岁的缘故。笑着温柔走近,用手摸了摸她的肚子,然后再用手摸回自己的肚子。
要说什么呢?章絮红着眼看去,愣是忍住了要从眼眶里掉落的液珠。
草原女人苦笑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垂眸有些惋惜地看了两眼,而后抬头看回章絮,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再无奈地和她说,“啊。”
【真羡慕你,我这辈子也没法要孩子了。】
章絮也不知道话题是怎么落到这件事上的,她将那动作仔仔细细看了三遍,终于看懂了,诧异地问,“你看起来还很年轻,之前发生了什么?”
说完,章絮忽然反应过来,眼前的女人没办法跟任何一个生活在大汉的子民交流。人们已无法考证她流入汉商队伍里的具体时机,也无法想象她像这样装作哑巴、俯首称奴的生活,
究竟过了多少个日夜。
果然,呼衍容吉听不懂她说的话,也没有这个心思把过去的种种经历和盘托出。但她跟着梁彦好这么久,清楚那男人是答应让他们跟着一道上路了,所以有些激动和兴奋地想要和队伍里新来的女人说上话,说点只有她们女人听得懂的事情。
只见她用手指了指门的方向,又指了指章絮的肚子,再踮起脚尖比了高,笑着送上自己的祝福:【你的孩子会和你相公一样,长得又高又壮。】
怀孕是件好事,天大的好事,这还是他们上路之后遇上的第二位说他们好的人。可章絮高兴不起来,她胆子小,心里揪着疼,笑了没两下,便又垂着个脸恋恋不舍地往门那边瞧。
【酒大夫的医术很好,别担心。】
呼衍容吉学着中原医者常用的把脉姿势,示意章絮自己说的是酒兴言,紧接着比了个大拇指,表示酒兴言是值得信任的,最后从胸口往下摸,要她顺心。
真要说,呼衍容吉和章絮是完全不同的那种女人,想来是文化差异,她不明白为何章絮会那样注重赵野的生死。因为草原上的女人,特别是大部落、大氏族里出来的女人都有这种共识,此生只跟部族里最强的男人,只要最强的被杀了,便要没道理地跟着杀夫仇人,给他生儿育女,然后耐心地等下一位将他杀死的,跟去那人的帐子。
这也是她毫不犹豫选择梁彦好的第一原因,只要梁彦好没死,只要其他的这些男人都听他的话,呼衍容吉就不会易主。
“我没法不担心的。”章絮知道对方在安慰自己,可情啊爱啊那种事情怎么说的清。出发不过一月,她不知不觉地就把自己的心落在赵野那儿了,“他今日清晨才同我说自己当父亲了有多开心,夸我是天底下对他最好的人。”女人说着想着便要落泪,“你不知道他有多少天没睡了,眼底全是红的。他还和我说,你很可怜的,让我不要嫉妒你,不要生你的气。”
说到这里,章絮又酸了鼻头,招手要呼衍容吉跟着自己过来。
她在那堆被水泡过、也没精力和时间重新洗过一遍、皱皱巴巴、边缘泛黄的衣裳里掏出那两件杜皓给她买的、胡女才穿的衣服,转身分出花色更靓丽的塞进呼衍容吉的手心里,“他说你是西域来的。我也没办法帮你什么。要是你不嫌弃的话,这衣裳你就拿去穿吧,我想,你穿着肯定比我穿要合适。”
章絮说完,伸手将那明黄色的长裙抖开,举到她肩上,作势要比大小,看看合不合身,若是不合身了,再想法子给她改改。
可呼衍容吉见到那面料花色后,眼珠彻底没法儿转开了。
有多久看见过鹰首蛇身的纹样了,三年,四年,还是更久,久到好像没人记得她呼衍容吉是需要穿上衣服的。
“哈——”草原女人长舒了一口气,像是郁闷胸口已久的那块石头终于了松动的迹象,而后不多时,常年只知道谄笑、媚笑的脸上有了更为鲜活的变化。
“БYргэдигургасанэмэгэйэзээчYдэггYй,няцагYй,няцагYйнэгэн。”
“像雄鹰一样生长的女人是不会死的,她百折不挠,她无坚不摧。”
第40章 宠幸(梁容)直至滔天洪水来袭……
梁彦好再进屋的时候,已经过了酉时。这是他们在这间客栈同住的第八天。
进门的时候他还哼着小曲儿,那是洛阳城内他最爱的那间戏馆的拿手律调。他过去的二十余年里,就是这么享受一天无聊一天慢慢度过来的。他经常会嫌生活不够刺激,所以没意外的从某一天开始沉迷女色。
但他今日收了心,没着急上楼找她共赴云雨,而是尽心尽责地帮酒兴言把赵野的命抬回来。
赵野的伤势不算太重,那剑轻薄,恰巧擦着心脏而过,未伤及他各大脏腑。酒兴言缝住破口的时候自信道,等这几日高烧退去,这人差不多也能下床行走了。
“他得怕我。”梁彦好这样声明,“我还是第一回遇到不认我这身衣装的人。”
我也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别扭。明明赵野帮他把呼衍容吉的铁链解下来了,明明从此以后他可以肆无忌惮地与那草原女子驰骋欲海,他这会儿还带着酒兴言给他的药膏,准备给呼衍容吉上药,可他还是执意要赵野半条命,以彰显自己不可撼动的无上地位。
推开门,他抬眼瞧见屋内有一女子身着明黄间杂土红色长裙端坐于前,姿态妖娆,玲珑有致。那衣裳不比汉女的长衣,会将人的身形抹去,而是紧致的,在胸下收身,再辅佐以宽大的领口与短窄的袖口。
是呼衍容吉?他眨了眨眼,不确定。不对,不能是她,哑巴没有其他的衣服,现在出现在这儿的只能是赵野的娘子。她来给自己献身?这么听话。万一给赵野知道了,那男人准要气昏过去。他心想。
可他又往前走了两步,看见那鼓囊囊的胸脯时,再次犹豫了。
赵野的娘子身形瘦小,不能有这样丰满的身子。这间客栈里唯一生得如此诱人是他的哑巴。一时间,梁彦好心里生了许多困惑,不得解答,便重咳了两声,企图引起这女人的注意,“咳咳。”
呼衍容吉听见声,扭回头看他,开口唤他,“梁彦好。”
若是一般人这样直呼姓名,他准会暴跳如雷,可从她嘴里说出来,就能正正好地化了他的心意。
他从没见过呼衍容吉这么美的样子。一头杂乱无章的长发被人收拾干净,再用篦子细细地梳整齐。而后,被人用汉家的铜簪高高挽起,在脑后编成发髻。
“是那个女人帮你打扮的么?”他没忍住,开口问,“她可真有闲情逸致。”
呼衍容吉本就是美人,十年前想娶她为妻的男人比家里放养的牦牛还多,能从西域排到这儿,给不了梁彦好多一分的机会。如果他们在那时候相遇,梁彦好得在草原决斗中被杀死一万次。
说来奇怪,这个队伍里新来的夫妻在见第一面时便毫不犹豫地选择帮助她,帮助她一个不入流的外邦女子。
男人替她讨公道,女人为她正衣冠。她第一回觉得汉人有这么善良。
但她还是不会学汉话的,哪怕梁彦好坚持在她面前说那种跟唱歌儿似的调调,她也仍然选择装聋作哑。
梁彦好打量完她的秀发,便去看那张与众不同的面容了。呼衍容吉的鼻梁比汉女要高挺许多,眼窝深邃,一双浓眉长而锋利,还有那张嘴,他觉得很特别的嘴,薄而通透,时常让他想起女人含咬的姿态。
章絮他们做的是好事,不容置喙的,让梁彦好能不再以女奴的身份打探她,而将她视作一位健康、美丽、动人的西域女人。
“……我出去一趟再回来。”梁彦好这样通知她,“你在这里等我。”
他做任何事情向来是想到什么做什么,完全不顾旁人的想法。
梁彦好去了隔壁的隔壁。酒兴言心疼章絮,自作主张把屋子腾了出来,到关逸屋里挤着睡了。里面灯还未灭,章絮今夜要替赵野守着,怕他身有不适。
“咚咚咚——”三声,女人听见声儿出来开门,看见是他,心有疑惑,便问,“公子这会儿来是为了何事?我夫君仍在昏睡,没法儿回应。”
梁彦好低着头,从随身的袋子里取出一块不大不小的玉扳指,拿到她面前,说,“这是答谢你的。”
“答谢?”章絮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要这公子哥儿入夜了不肯歇息特意跑来屋门前发癫,紧张地捏了捏衣领,正声,“公子莫说疯话,姎从未做那逾矩之事。”
梁彦好被逗笑了,他对人妻不感兴趣,白日说那些纯粹是吃味了,想恶心赵野,谁叫那他给自己扣那么大一顶帽子。
“夫人说笑,我
为哑姑娘而来。我们几个大男人确实猜不透姑娘家的心事。我见她今日情绪上佳,猜想是夫人你的功劳,故而前来答谢,多谢夫人一路相伴。“说完又把那玉扳指往前送了送,要她收下。
章絮听见他说的是呼衍容吉,彻底放心了,将死死放在门板上的手松开,甚至将门敞开,面色凝重地打算和他仔细说说呼衍容吉的事情。
“她是个可怜的女子。”说到可怜,其他人也许没法体会呼衍容吉的处境,那种生活在异邦的孤寂,可章絮是能体会一二的。那个时代属于女性的难处都大差不差。所以她一定要把话都跟梁彦好说明白,“恕姎无礼,姎以为,公子不该这样欺凌她。”
几乎每个人都觉得他在这件事上是错的。他纵欲,他武断,他不把别人的命当命,他无视人的尊严,他践踏女性。
可梁彦好听了,却不解,失笑,反答,“我那是宠她。”
他敢说,他这辈子从没像眼下这般,如此慷慨地宠幸过一个女人,乃至于日日留宿、夜夜笙歌。他想,他还可以大言不惭地说,除了感情,作为丞相之子、皇族后人的自己已经把所有能给的都交给了呼衍容吉。他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夫君宠你的时候,难道不会像我这般日夜不休么?夫人,难道你腹中的孩儿是凭空变出来的么?你们这般做便叫恩爱不移,我这般做便为欺凌弱小。未免对我要求太过苛刻。”梁彦好不认可章絮的说法,只随意地把手中的玩意儿交过去,霸道地塞进她的手里。
章絮推拒了两回,没肯要,可实在架不住对方要给,便想着替人保管,收下了那枚玉扳指。而后将话题转到另一件事上。她似乎觉得这件事情很重要,所以刻意问赵野要了来,“她有自己的名字。”
“什么?”梁彦好是真的不懂女人,不明白她们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她有自己的名字。”章絮回忆了下赵野今早一个字一个字教她念的那样,牙牙学语,“ХуянРунжи。”
梁彦好不屑,他向来不记陪床女人的名字,只按照两人同房时对方的衣着样貌来取独特的外号。比如给他破处的那位姐姐,那日穿了件绿色的衣裳,他便喊人家“绿衣”。呼衍容吉自然也不是例外,他们睡的第一回,那女人明明那样舒适了还一声不肯。真是的。他一生气,就喊人“哑巴”。
哑巴哑巴的,叫了人家一个多月。这回给他说人家的姓、名……总有种要他给那女人一个身份——妻还是妾的错觉。他听了不乐意,不高兴学,扭头便要走。
可章絮不肯死心,她又把呼衍容吉的名字重复了三四遍,直到把陌生拗口的胡音完全念顺了,直到梁彦好走到走廊的尽头,径直钻进了屋里把门合上,才作罢。
‘ХуянРунжи。’梁彦好在心里默念,觉着这名儿听起来古怪极了,不配她。
再度回房。男人看见了正耐心等他的呼衍容吉,她乖顺得就像皇后娘娘身边养着的那只狸花,每日不声不响地趴在椒房宫的宫阶上,只等主人将其抱起。
“我对你还不够好么?”他从地上抱起了自己的这只猫,回身放到自己的床上。
他真是一个很别扭的人。关逸一直以为他让人姑娘睡地上,毕竟每回走进来,都能看见呼衍容吉光着腿坐在地上。可梁彦好只做做样子般,在外人面前冷落她,又在无人听闻的角落里宠幸她。
“你今天很好看。”
章絮出门时带的那堆累赘终于派上用场,给她上了时下洛阳最流行的红妆。
“很美。”正是女人听不懂,才会要男人不吝辞色。
呼衍容吉很喜欢这身衣裳。它很宝贵,是她独特身份的证明,所以巧笑着摇摇头,让他等等再继续,别把衣服扯坏了,她心疼。
可男人哪里是能等得起的,他爱惨了,他恨不得当下便与女人合而为一。
“哈啊——”果然,从裙摆中捡出她两条腿的那只手,像猫主人那般抚摸爱宠后脖处柔软的毛羽,一下又一下,顺着从头顶滑至背部,直至听见宠物被爱抚后发出的阵阵轻鸣。
大汉的男人与匈奴的男人是截然不同的。与梁彦好再度欢愉时,她又一次记起了这句话。匈奴的男人总是直来直往,把她视作一扇门,掀起门帐就能进,合起门帐就可出。把她当做发泄的用具。大汉的男人——她挣扎着把衣衫褪下,不要梁彦好弄乱了、弄皱了,却不知自己这番举动把他的床榻弄乱了、弄皱了——哈啊。她咬着下唇,轻忍所有爱欲,想,大汉的男人不一样。
他们彬彬有礼,进门之前总会叩响门扉,诚挚地问,“你准备好了么?”
呼衍容吉脑后的铜簪被他趁乱取下了,反手塞入玉枕下。乌黑的长发散落一床,比初见时还要令他流连。
也许是他发了善心,也许是他嫌弃夜色太深,房中寂静。梁彦好鬼使神差的开口道,“ХуянРунжи。”
那音节,不会错,正是她的名姓。
梁彦好要出使西域,不可能不学胡语,虽然比不了赵野那般熟练,可三言两语都能听清,且语调标准,语意明晰。
“ХуянРунжи。”他感觉到身下女人的不同,感觉她紧张,感觉她因为这话受了巨大的刺激,满意得不得了。
“Чиминийэлээрярьдагуу(你会说我的话?)”女人裸着身子询问,她不敢确定那日与赵野的对话他都听懂了多少,所以这会儿担心受怕。
可梁彦好像是忽然听不懂那般,再度陷于沉默,而后垂下头,不犹豫地推开了那扇门。直至滔天的洪水来袭。【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