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府在诸王府中算得上最小的,不论是府邸面积还是府内各室的大小。
王府四面各开一门,西南处为马厩库房等,东南角是仆从歇房;往正北走,过前殿,到内院,寝殿居于中央,往西北有书房,西侧有花园,花园东侧排列着三间屋宇;往东北有家庙,其后也建有屋宇三间,这里的花园偏小。藏在小花园之后的小书房,从前是姜念林偷闲躲净的地方。
府内各处以院墙隔开,墙壁回回绕绕,把王府分割的齐齐整整,像大小各异的豆腐块一样。
因他的身世和习惯,府内多数房间皆空置,又因府内多植树木种花草,四时皆有如画风景。尤其内院,一到春夏两季,绿荫如盖,鸟啼蝉鸣盖过人声,恍若置身山林之间,如入无人之境。
他刚到南门口,婵娟早在外面等着了,见了他来,行礼道:“殿下,那人正在奴婢房中候着。”
到了这时,姜念林只觉“近乡情怯”,思忖再三后说:“我不便与她见面,你替我去。之后尽快安排人把小书房收拾一下,留出来。”
婵娟领了命,退了下去。
姜念林放缓了脚步,穿过石块堆叠的假山,看见地上树影粼粼一片,鸟雀的身影在树叶间穿梭。他跟儿时下了课,返回太后那儿时,磨磨蹭蹭又不敢太迟一样,算是绕点路,来到婵娟屋外。
这里没有别人,他进了门,悄悄看了眼那位妇人,蓝色衣裳,裹着头巾,鬓发有些斑白。
婵娟正在里间和她聊着,他躲在一边远远听着。
她就是林二娘,父亲那封长长的信里写到的,居然真有其人。
找不见她时,他心神不安,疑心信是伪造,其中另有隐情。找到了,他却更难安了。
小时候便听太后说过父亲出身低微,不识字,是母亲一笔一划教他。可他学会后,到给儿子起名时,骗母亲说“林”和母亲乳名音似,“念林”就是常常念着母亲。真实意义却是思念着一个没能迎娶的林氏女子。
这会儿外头的日光正好,可他却觉得好像有寒气从地下钻出,正顺着小腿往上爬。
婵娟还在同林二娘打听着什么,他待不下去,悄悄离开。
他在府里跟无头苍蝇一般转圈,又回到南门附近,远远看着婵娟送那妇人向门外走去,直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
他转身走向正厅,一进来,桌椅的黑色立刻围上来,把他裹住,本来庄重的厅室,此时仿佛凝固成了一块墨锭。而他就像墨锭上那生硬的金字,僵在椅子里,发冠上的装饰正在阳光下,闪着让人心烦意乱的光。
父亲和林二娘虽自幼相识,但少年时分隔两地,再无往来,后来她成家立业,他在灯会上遇到了母亲。从初遇到成婚,到底发生了什么,已无从得知,现在回看大概是一段一厢情愿的烂俗情节。只是老天待女子总是更狠心,若母亲没有因为生育落下病根,故事又会朝什么方向发展?
然而旁人口中“生死相随”的佳话并不存在,摆在眼前的只有父母之间**裸的真相。他无法自处,不敢想,却不由得总想。
父亲用心不专,他本就心猿意马。母亲一死,这些荣华富贵都将是他的,他等不及了要写信让故人知道。而母亲选择了用同归于尽,回应他的欺骗。
“既然已经到这一步了,为何你要在遗物里留下那些东西?!那时我抱着寻找至亲的想法,翻看了那封信,我如遭五雷轰顶的心情会是你报复父亲的一部分,是你乐见的吗?母亲?”
心更乱了,也倦了。
爱是什么,他不知道。他一向十分挑剔,总是知道不要什么样的,面对太后的询问,又答不上来想要什么样的。
谈及太后,他常觉得很遥远。她总想把女儿错生女儿身的遗憾,在他身上弥补。不惜撕毁太祖立下的不异姓封王的约定,也要让他坐上齐王的位置,毫不顾及他的意愿,只为实现她的夙愿。
其实他们都忽略了,孩子不是只靠吃饭喝水长大的,不论是粗茶淡饭还是山珍海味。
忽然,婵娟急匆匆地进来,像后面有人追着她跑一样:“白大人找您,殿下。”
一位白衣公子跟在她后面,正努力凑上前想同她多说几句话。他目似朗星,鼻若悬胆,两道利落的眉毛,直往鬓角飞去,英姿飒爽,如劲松下风,洒脱不羁,世人无出其右。
他一进来,毫不客气地拉开椅子,坐在姜念林旁边,一边伸手把他耷拉着的脑袋扶正,一边说:“殿下,别发呆了。给你说个我听到的:方仲元有笔不大不小的钱款,近八年间一直流向城西的一个戏班,当官的爱听戏养个戏班子也不奇怪。可今早方夫人来同我说,方仲元与那个戏班,有些交易,听戏只是幌子,不过选人而已。”
“这方仲元都娶妻生子了,还搞这些。我要是方夫人,我一簪子扎死他。”
他说完,接过递来的茶杯,朝婵娟灿烂一笑,捧在手里,小小地喝了一口,立即夸赞起她泡茶的手艺来。
“爱喝茶就给你拿点茶叶回去泡。”姜念林收起思绪,瞥了他一眼。这小子当时非要跟自己来封地,做一个芝麻大小的破官,也不是为了别的,用他的话来说:“天上的月亮,地上的婵娟,都只有一个。”所以,她去哪他就去哪。
“谁要你那点茶叶?上回把我撂那你跑了,本官还没跟你算账呢!哈哈哈哈,二十岁的齐王殿下还能在城西‘迷路’,好巧不巧错过了抓方仲元的场面。真可惜啊。”他知道姜念林在躲事,毫不客气地损道。
“刚才说的是城西哪个戏班?”姜念林只当作没听见,想起他说的事,又问道。
白徽边喝边说:“城西就两个戏班吧,反正是大一些的那个。”
听到这,姜念林拿着茶杯的手一顿,急切追问:“名册呢?”
“什么名册?”
“戏班。”
“没记。”
看姜念林有些不悦,他又补充道:“我今天休沐啊,我是来喝茶的,顺嘴给你一说。方夫人说的,按国法该算什么罪?而且,戏班那些人都签了关书的,是被卖进去的也说不定。”
“再说,方仲元昨儿半夜才被抓,他们正审着呢。现在他长兄倒台了,没人能包庇他了,这不得好好让他喝一壶?也不少方夫人说的这一个。我可听说他贪了不少银子。”
“明天你再休息。今天查下那个戏班,别打草惊蛇。”
眼见他要跳起来,姜念林安抚道:“算本王欠你一个人情。”
“谁要你的人情。”白徽叹了好几口气,磨磨唧唧喝着杯里的茶。
“厨房……”
婵娟接过话来:“今天有鱼羹。”
“嗯,吃了再去吧。”姜念林说道。
白徽听了,蹭地站起来,抖抖宽袖又整整衣衫,朝婵娟挤挤眼:“行啊,那我不客气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