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如君》 第1章 第 1 章 走过这段荒草丛中蜿蜒的小路,再踩过前面那座咯吱咯吱作响的木桥,一直走,看见那棵显眼的枯树时,便到了我住的地方。 桥下流水静止,草木也不会再春,长久以来,这里都是这副模样。无须讶异,此处既非现世亦非幻境,不过无垠时空、浩渺宇宙中的一方小小存在。 我?我无名无姓,只是此间一个小小听众,听“迷途者”“讲述”他们的故事。 那些故事里总有诸般怨憎爱恨,我恰好以此为食。作为回报,我会替他们编织一场美梦,以慰风尘,以解痴愿,好去下个人生。 面前这个人影,前几天突然出现在这里时,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呆愣愣的,一动不动。 虽离得有点远,但现在明显比刚来的时候清晰许多了。看来,他的故事就要开篇了。 天高无云,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远看树上都笼着一层绿意。树叶儿像被风追逐着,风一来,它们就变成黑色的影子躲到树旁的少年人身上。这是他儿时常玩的游戏,风和树,它们都是他的玩伴。 现在他正坐在石阶上,在画册上细细地描着。 有人从他身旁走过,他们在聊一些宫中传闻。 “当今太后的女儿——政平公主,自幼深受宠爱。长大后,她爱上一名无父无母的贩夫皂隶,金枝玉叶的公主,不顾一切非要下嫁。是时,太后临朝称制。她纵容女儿,代拟了旨意,准许了这桩荒唐婚事。 后来虽有太医全力救治,公主还是在生子数月后病逝。驸马接受不了,随公主去了。丧女之痛让太后倍受打击,病愈后一意孤行,竟为小外孙争到了王位。这位异姓的齐王便由太后一手教养长大。” “你从哪听说的?这么有鼻子有眼的。” “是宫里放出来的哪位说的?” “别打听,不信便罢了。” “齐王?他封地不就在这?他回来了吗?” “没听说。说不定还在宫里,太后肯定舍不得他吧。” “放他回来,不等于放虎归山吗?你想想,圣上……” 他们走走停停间渐渐走远,少年在册子上添上了他们的背影。 苑中浅草,老树虬枝,古藤吟风,三两行人,少年一一检点着纸上的景物。一抹苦绿色悄然走进,待他抬眼时人已快到跟前。 来人身姿挺拔,黑发高束,腰带规整地系在腰间,正同仆人说着什么,看不清正脸。片刻后,他回过身朝少年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匆匆离开。 这人看上去同他差不多年纪,长得虽异于他人,却是俊朗潇洒。可惜神色黯然,显得心事重重。似雨中春草生秋烟般,少年心想。 几对燕子追逐着从树间穿过,飞得很低。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第2章 第 2 章 到庙会这天,飘来一场蒙蒙细雨,待街市被百姓的玩乐声填满的时候,雨已退去。 路旁表演戏法的引得观众一阵喝彩,不一会儿他们周围又围上了一圈人;头簪鲜花身穿春装的少女们聚在一起,不知聊了什么,一会噤声不语只用眼神彼此示意,一会又笑成一团。 庙前的戏楼,台上生旦净丑,一一开嗓唱词,台下聚集了一大群百姓,有的听戏品鉴,有的忙着和周围人热情地攀谈。 日近西山时,人群散去。少年偷偷上台,他约莫十**岁的年纪,穿着枣褐色衣裳,匀称身材,白净皮肤,清隽面孔。长眉下是一双如涓水绕山的眼睛:双眼皮顺着眼睛画出好看的弧度,似一笔即成,眼尾微微上翘,笑时灵动醉人,不笑时亦神采流转。这双眼生在男子身上也是一种风流,再加上恰到好处的鼻和嘴,真真是占尽东风,羡煞春光。 他舞剑,一招一式轻盈有力,一举一动行云流水。过些天他就要登台演出了,他的功夫在戏班里不算出挑,虽说那场戏申师兄才是主角,可他不免担心。这会戏散了,来真正的戏台上练练胆子,只求演出时别出洋相。 少年专心致志,全然未觉台下那位不知何时到来的公子正看着自己。 他返回封地尚不过两月,这里的风土人情和天子脚下的都城大有不同。但总归是远离了那方高墙,没有一双双眼睛盯着,轻松不少。 先前命人寻的人未有消息,他因而多有烦忧。贴身侍女婵娟跟随他多年,不愿见他整日为此郁郁,便劝说他多走动走动。 听说这里今日有庙会,他原想带了随从,四处走走散心。可临行前又被公事绊住脚,方氏兄弟的案子牵扯党争,他本不想干涉,只是方府就在城中,他没法推辞,只好趁白大人喝口水歇歇的空档,逃也似的跑了。一路漫无目的地闲逛,行至戏台前,刚巧看见台上的少年。 少年天质自然,动作间带起的衣摆都仿佛有了生机,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 终于,少年发现了台下的他。 两人目光相接。 一双眸子如西池仙子遗世的桃花酒,夕阳的余辉正照过来,落在那对感到惊讶的眼睛上,少年眨眨眼,平复呼吸。恰若飞鸿点水,心门初叩,他一时间征在原地,回神后忽觉冒犯,正转身欲走。 台上的少年认出了他,连忙出声叫住:“公子,是来听戏的吗?” 他行礼道:“只是随便走走,无意打扰。” 少年拎着剑跳下台,走到跟前,向他回了一礼:“之后若想听戏,可每月逢三来此。”他言语举止落落大方,毫无半点梨园之气。 他悄悄打量起眼前的公子: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长相不像汉人更像胡人:白皮肤,深眼窝,高鼻梁。像山崖边的骤风,草原上的骏马,更像广袤美丽的原野。身着一件墨绿色窄袖长袍,腰间系了条黑色革带,又显得从容端方起来。只是那双颇具神韵的眼睛被长睫遮着,一垂眸就好像有一点无辜的愁绪漏下,多了一些可爱的脆弱。 “怪不得上回见他,会有那种感觉了。”少年在心里琢磨着,“这么一看,上回画的没画好,一会儿回去重新画。” 他望着少年的笑眼,好像心里的烦闷都消褪几分,不自觉也报以一笑。刚想说些什么,戏台后面探出一个脑袋,招呼少年过去,两人也只好拱手作别。 少年之父曾师从老班主,之后少年也入戏班学戏。老班主膝下无子,虽未曾真正将他收为义子,但颇有几分隔代亲的意思。 因着这层关系,他并不像其他师兄弟一样睡在大通铺里,而是住在后台一角的小屋里。小虽小,但胜在无人打扰,得了空还能画上几笔。 以前还有人拿这开玩笑,说他是小班主,以后戏班都是他的。但他心里有数,这话说的是他老人家善待自个的徒子徒孙云云,说来只是为了讨好老班主罢了。他若真以“小班主”自居,反而像顺竿爬,招笑。不过,他既因这点关系得了便利,以后为老班主养老送终这事,自然不在话下。 这天晚上,少年画完那位绿衣公子,刚睡下,就被楼下的噪音吵醒。他翻身,噪音更大了,还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叫骂。一想到明早还需早起,他忍无可忍,跳下床,光着脚冲到窗前,猛地推开窗,朝外看。 街上的店肆皆打了烊,只剩几面酒旗兀自飘荡着。天上的月光被云遮着,他仍一眼瞧出,是那个公子,他正被四五个泼皮纠缠。 想了几秒,披上外衣,从后台拿了一柄剑,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门。 他抓着剑,把那位公子一把拉到自己身后,提防着眼前耍横的男人。 其中一个想上前,他一脚把那人踹倒。 身后的公子反应过来,接过剑,感觉重量不对,来不及抽剑细看,干脆拿着敲倒一个想偷袭的。 等两人收拾完这帮找事的,公子把剑抽出一截,愣了一瞬,又恭敬交还:“多谢相助。” 少年拿回剑,看着他:“想笑就笑呗,这剑不是一样有用?你怎么会被那些人缠上?” 公子沉默一会,只说自己是路过,也不知为什么会被盯上。 “你这人还挺与众不同。”他抱着剑,笑着打趣。 公子笑笑没有答话,转而说:“请教阁下名姓,在下明日定登门拜谢。” “玉如君,就住这。”少年指着身后的戏楼大门说道,“穷生奸计,你以后可别独自出门了。”说罢,摆手告别。 走了几步又回头问道:“你一个人怎么回去?”举起剑,笑着说:“要拿着吓唬人吗?” 云散开来,素辉倾倒一地,夜风拂过,他们的衣影悄悄晃动,宛如水面泛起的阵阵涟漪,此刻他感到了一点久违的平静。 玉如君正关切地望着他,等待着回答。“在下姜念林,能否邀玉公子明日与我同行?”他听见自己说道。 玉如君把剑放回原处,正要返回小屋时,路过一面面画妆用的铜镜,瞥见自己的身影:头发散乱,衣领歪着,还光着脚,自个刚刚居然是这副鬼样子,连忙对镜整理起来。 整到一半,忽地停住,把烛台拿得离镜更近,左右看看镜中的自己。 烛火灼灼,人影绰绰,哪个少年不钟情。 突然外面传来脚步声。他急忙吹灭烛火,蹑手蹑脚地溜回屋里。 第3章 第 3 章 翌日上午,玉如君出了门,在城门口见到了如约等着的姜念林。玉如君一身暗红色衣衫,姜念林则穿着深绿色便服,两人一红一绿,他们见了彼此,相视一笑。 “玉公子,要先去吃点什么吗?”姜念林指着周围卖吃食的小店小摊,问道。 “不用,我吃过了来的。”他回答着。 “先前在台前见你,你学的是生角吗?” “对,不过是后面改学的。之前学的是旦角,我想和我爹一样学生角,可老班主不同意。但之后他又同意了,也不再阻止我画画了。” “原来你还会作画。” “也就马马虎虎。”玉如君有些不自信地说着。 “那你今天出来,老班主知道吗?” “他知道,我和他说我出来采风的。” 他们聊着,马车一路驶到城南的鹿游苑才停下。下了车,迎着晨风,玉如君偷偷打了个哈欠。今天这儿的游人比上回来的时候多了许多。 鹿游苑是前朝的末代帝王未继位前所建,原本算不上大。他继位后,此地官员为了讨好他,迎合当时的年号,以鹿游苑里发现一头通体雪白,散发着金光的神鹿为由,把这里扩建过一次。 现今,那位皇帝和官员都作了土,鹿游苑也从只供贵族游玩的场所,变成了向所有百姓张开双臂的好客之地。 他们走的很慢,随从在后面远远跟着,迈过苑门的台阶,来到苑中的草地上,这儿有一家人正在放纸鸢。只是今天风不大,他们试了好几次都飞不高,总栽回地上。 “戏班里是谁教你们学戏?” “最开始,我爹教了我一些时日,他另娶了妻便离开戏班了。之后都是老班主教的。” 姜念林顿了几秒,道歉道:“我不该问这么多。” “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公子不必抱歉。”玉如君看看姜念林,他还在看那放纸鸢的小娃和跟在他身后的爹娘。忽然有一种直觉,可能是他对双亲这个话题有点介怀,当听到自己的回答时,反而勾连起了他的往事。 “要再过几天才是放纸鸢的好时节,公子若有空,可以来寻我。放纸鸢我有点心得,保证我们的纸鸢,是飞得最远最高的。” 姜念林转过头看看他,笑着点头答应。 “想起一件事,公子要听吗?”玉如君问道。 “是什么事?” “天上的晚霞,我知道是怎么来的。” 迎着姜念林疑惑的目光,他说道:“是有人生火烧出来的。” 姜念林摇摇头。 他见状忙说:“我可是亲眼所见。大约七八岁那年,我从家里溜出来,一直跑到没有人烟的地方,跑不动了。看见一间荒废的院子,钻了进去。后院里有一垛柴火,我踩着柴堆爬上墙,坐着发呆,想我爹是不是在找我的路上。 突然间,我听见灶房那边传来生火烧柴的声音,但我进来的时候,明明到处看了,都没有人。我本该跑掉的,可我不觉得害怕,就一直在墙上坐着。 那声音也没停,没一会儿我就看见,天边的云,开始变得通红通红,跟被火烧出来的一样,越烧越多,一大片一大片都变成了红色。 夜深了,爹还有戏班里的人,打着火把,提着灯找过来了。把趴在柴垛上睡觉的我摇醒,我跟他们说刚刚有人在烧火,把云都烧红了。他们都说我睡迷糊了,因为灶里压根没有一丁点儿灰。”说起这桩趣事时,他神动色飞。 姜念林一面看着他,一面津津有味地听着。听到这想了想,照着他的话意说:“说不定还真是这样。这世上可能真有一些看不见的存在。” “对啊,我回去第二天就发烧了,最后找了位仙姑才治好的。她说那个看不见的人,没有恶意,不然我好不了。” 他们说着话,继续前进。 天湛蓝湛蓝的,是不会泛起涟漪的湖水,他们在晴空下行走,就如同在水面上漫步。玉如君望望天,他时常有这种奇妙的想象。 母亲早逝,父亲还需唱戏养家,无暇顾他是常有的事,而两三岁正是好动的年纪,父亲只好把他绑在床上。年纪再稍长一些后,父亲外出,就会把他关在家里。那狭小的院子里只有从墙外伸进来的刺桐树枝,一到春天,花红似火,绚烂极了。在那些已经模糊的记忆里,他就是这么爱上红色的。 再往苑里走,遇到一座小山丘,低处翠竹连成一片,一排杜鹃掩映其中,高处绿树成林,只听得鸟鸣环绕,不见鸟儿踪迹。他们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绕行,而是沿着石阶,爬上山丘,这里地势高一些,风更大,阳光下,树影摇落一地。 玉如君往下看,看见了上回自己坐过的那阶台阶,指着给姜念林说:“上回,我在那坐过。” 姜念林顺着他的手看过去,那里两侧都是树荫,前面是一条三岔路,一条通往湖边,一条通往苑南门,一条通往杏林。 “其实,我和公子早在这里就见过面了,就在那阶台阶前。”玉如君说这话的时候,正有一阵风吹过,把他们的衣摆卷在一起,“当时,我溜出来采风。刚画完,一抬头就看见公子在我对面不远处。不过,公子应该不记得了。” 姜念林想起来,那天他是从南门进来的,走到这,有消息说找到人了,回去了却发现是搞错了,白忙一场。他确实记不起自己见过玉如君。 “我们下去看看。”他提议道。 两人到了那里,玉如君一屁股坐下,姜念林刚想坐,被玉如君拦住:“别把衣服弄脏了。” 姜念林摆摆手,说道:“没事。”也同他坐在一起。 以前自己一人常来的地方,今天有人同他一起,以前独自坐过的地方,现在身旁有人同他一起。虽然此刻,他们没有人说话,但并不尴尬,就好像他们是认识很久的好友。 “……好友吗?”玉如君暗想着,看向姜念林,发现他也在看自己,心猛一下慢了半拍。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 许是被风迷了眼,姜念林先移开目光。他站起身,向玉如君伸出手,示意拉他起来。 有六人从通往杏林的小径上走来,他们三男三女,女子鬓角都簪着花枝,男子或轻摇折扇或在空中比划,几人说说笑笑。这片刻的宁静,瞬间被打破。 玉如君本能地收回原想伸出的手,自己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他听见那几人的交谈声越来越近,心念一动,改而装作习惯或顺手,上前替姜念林仔细拂去衣上灰尘。 那些人从他们面前走过,好奇地打量了他们几眼,两行人就这么擦肩而过。 风又来了,吹过玉如君微红的耳尖,吹皱姜念林佯装平静的心绪,吹得树上的叶子哗啦啦地响。 他们接着向前走去。 眼见杏林就在前方,随从却匆匆上前来报,在一旁低声同姜念林说了些什么。之后姜念林连连向玉如君道歉,一行人离开了鹿游苑。 到戏班门前,姜念林从腰间鞶囊中取出一块玉佩,递给玉如君,郑重地说:“玉公子,今日忽有急事,不能作陪。这玉权当给你赔罪,来日有空我们再去。” 玉如君见了玉,这才恍悟原来他就是齐王,没想到他的身份比自己猜测的更为尊贵万分。他的心中升起一种强烈的不安和失落,脑子乱糟糟的,忽地想到像姜念林这种身份的人应该不会少人陪,怕他就此遗忘自己,紧忙拒绝道:“我不要殿下的玉。不过,殿下得记得再来找我。” 姜念林再送,玉如君再拒。几次之后,姜念林只好作罢,并保证忙完这桩急事就会来,玉如君才稍显放心地同他道别。 这一幕,正巧被老班主撞见。 姜念林也看见了老班主,他身上衣物精致,看着岁数挺大了。面色有些灰白,疏疏稀稀的白发,眼神飘忽,眼皮塌下来盖在本就不大的眼睛上,只剩条缝,却遮不住眼里估量的意图。他缓缓朝姜念林行了个礼。 一直深居简出的姜念林,老班主见了自然认不出,只当他是哪个面生的公子。倒是老班主让姜念林联想到了两个皇帝身边的人,他们的特点在他身上各有一些。 姜念林没去搭理,转身走开,目送玉如君进了戏班大门,对守在车上的随从吩咐道:“留个人,这里有什么事及时来报。”之后便径直向齐王府而去。 第4章 第 4 章 齐王府在诸王府中算得上最小的,不论是府邸面积还是府内各室的大小。 王府四面各开一门,西南处为马厩库房等,东南角是仆从歇房;往正北走,过前殿,到内院,寝殿居于中央,往西北有书房,西侧有花园,花园东侧排列着三间屋宇;往东北有家庙,其后也建有屋宇三间,这里的花园偏小。藏在小花园之后的小书房,从前是姜念林偷闲躲净的地方。 府内各处以院墙隔开,墙壁回回绕绕,把王府分割的齐齐整整,像大小各异的豆腐块一样。 因他的身世和习惯,府内多数房间皆空置,又因府内多植树木种花草,四时皆有如画风景。尤其内院,一到春夏两季,绿荫如盖,鸟啼蝉鸣盖过人声,恍若置身山林之间,如入无人之境。 他刚到南门口,婵娟早在外面等着了,见了他来,行礼道:“殿下,那人正在奴婢房中候着。” 到了这时,姜念林只觉“近乡情怯”,思忖再三后说:“我不便与她见面,你替我去。之后尽快安排人把小书房收拾一下,留出来。” 婵娟领了命,退了下去。 姜念林放缓了脚步,穿过石块堆叠的假山,看见地上树影粼粼一片,鸟雀的身影在树叶间穿梭。他跟儿时下了课,返回太后那儿时,磨磨蹭蹭又不敢太迟一样,算是绕点路,来到婵娟屋外。 这里没有别人,他进了门,悄悄看了眼那位妇人,蓝色衣裳,裹着头巾,鬓发有些斑白。 婵娟正在里间和她聊着,他躲在一边远远听着。 她就是林二娘,父亲那封长长的信里写到的,居然真有其人。 找不见她时,他心神不安,疑心信是伪造,其中另有隐情。找到了,他却更难安了。 小时候便听太后说过父亲出身低微,不识字,是母亲一笔一划教他。可他学会后,到给儿子起名时,骗母亲说“林”和母亲乳名音似,“念林”就是常常念着母亲。真实意义却是思念着一个没能迎娶的林氏女子。 这会儿外头的日光正好,可他却觉得好像有寒气从地下钻出,正顺着小腿往上爬。 婵娟还在同林二娘打听着什么,他待不下去,悄悄离开。 他在府里跟无头苍蝇一般转圈,又回到南门附近,远远看着婵娟送那妇人向门外走去,直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 他转身走向正厅,一进来,桌椅的黑色立刻围上来,把他裹住,本来庄重的厅室,此时仿佛凝固成了一块墨锭。而他就像墨锭上那生硬的金字,僵在椅子里,发冠上的装饰正在阳光下,闪着让人心烦意乱的光。 父亲和林二娘虽自幼相识,但少年时分隔两地,再无往来,后来她成家立业,他在灯会上遇到了母亲。从初遇到成婚,到底发生了什么,已无从得知,现在回看大概是一段一厢情愿的烂俗情节。只是老天待女子总是更狠心,若母亲没有因为生育落下病根,故事又会朝什么方向发展? 然而旁人口中“生死相随”的佳话并不存在,摆在眼前的只有父母之间**裸的真相。他无法自处,不敢想,却不由得总想。 父亲用心不专,他本就心猿意马。母亲一死,这些荣华富贵都将是他的,他等不及了要写信让故人知道。而母亲选择了用同归于尽,回应他的欺骗。 “既然已经到这一步了,为何你要在遗物里留下那些东西?!那时我抱着寻找至亲的想法,翻看了那封信,我如遭五雷轰顶的心情会是你报复父亲的一部分,是你乐见的吗?母亲?” 心更乱了,也倦了。 爱是什么,他不知道。他一向十分挑剔,总是知道不要什么样的,面对太后的询问,又答不上来想要什么样的。 谈及太后,他常觉得很遥远。她总想把女儿错生女儿身的遗憾,在他身上弥补。不惜撕毁太祖立下的不异姓封王的约定,也要让他坐上齐王的位置,毫不顾及他的意愿,只为实现她的夙愿。 其实他们都忽略了,孩子不是只靠吃饭喝水长大的,不论是粗茶淡饭还是山珍海味。 忽然,婵娟急匆匆地进来,像后面有人追着她跑一样:“白大人找您,殿下。” 一位白衣公子跟在她后面,正努力凑上前想同她多说几句话。他目似朗星,鼻若悬胆,两道利落的眉毛,直往鬓角飞去,英姿飒爽,如劲松下风,洒脱不羁,世人无出其右。 他一进来,毫不客气地拉开椅子,坐在姜念林旁边,一边伸手把他耷拉着的脑袋扶正,一边说:“殿下,别发呆了。给你说个我听到的:方仲元有笔不大不小的钱款,近八年间一直流向城西的一个戏班,当官的爱听戏养个戏班子也不奇怪。可今早方夫人来同我说,方仲元与那个戏班,有些交易,听戏只是幌子,不过选人而已。” “这方仲元都娶妻生子了,还搞这些。我要是方夫人,我一簪子扎死他。” 他说完,接过递来的茶杯,朝婵娟灿烂一笑,捧在手里,小小地喝了一口,立即夸赞起她泡茶的手艺来。 “爱喝茶就给你拿点茶叶回去泡。”姜念林收起思绪,瞥了他一眼。这小子当时非要跟自己来封地,做一个芝麻大小的破官,也不是为了别的,用他的话来说:“天上的月亮,地上的婵娟,都只有一个。”所以,她去哪他就去哪。 “谁要你那点茶叶?上回把我撂那你跑了,本官还没跟你算账呢!哈哈哈哈,二十岁的齐王殿下还能在城西‘迷路’,好巧不巧错过了抓方仲元的场面。真可惜啊。”他知道姜念林在躲事,毫不客气地损道。 “刚才说的是城西哪个戏班?”姜念林只当作没听见,想起他说的事,又问道。 白徽边喝边说:“城西就两个戏班吧,反正是大一些的那个。” 听到这,姜念林拿着茶杯的手一顿,急切追问:“名册呢?” “什么名册?” “戏班。” “没记。” 看姜念林有些不悦,他又补充道:“我今天休沐啊,我是来喝茶的,顺嘴给你一说。方夫人说的,按国法该算什么罪?而且,戏班那些人都签了关书的,是被卖进去的也说不定。” “再说,方仲元昨儿半夜才被抓,他们正审着呢。现在他长兄倒台了,没人能包庇他了,这不得好好让他喝一壶?也不少方夫人说的这一个。我可听说他贪了不少银子。” “明天你再休息。今天查下那个戏班,别打草惊蛇。” 眼见他要跳起来,姜念林安抚道:“算本王欠你一个人情。” “谁要你的人情。”白徽叹了好几口气,磨磨唧唧喝着杯里的茶。 “厨房……” 婵娟接过话来:“今天有鱼羹。” “嗯,吃了再去吧。”姜念林说道。 白徽听了,蹭地站起来,抖抖宽袖又整整衣衫,朝婵娟挤挤眼:“行啊,那我不客气啦。” 第5章 第 5 章 这天下午,三个刚收进来没多久的小弟子被罚在墙边拉筋,有人疼得呲牙咧嘴,眼泪掉个不停,也忍着不敢出声。老班主正抄着戒棍,转着圈视察。 老班主看见在一旁发呆的玉如君,大力敲在他肩上,他吃痛,才回过神来,继续练功。 那位公子哥送他回来后,他今天一直魂不守舍的。老班主向他打听过几次,关于那公子的身份和他们的关系,可玉如君半点都不肯说。 老班主不是愚钝之人,一下子就猜到了。 过一会,他拿来从阁楼里找到的画稿搓成团向玉如君丢去,怒声道:“你们什么时候搭上的?你老实说!” “不是说过不去我房里的吗?”玉如君劈手夺过老班主手里最后半张残图。他看着手里被撕烂的画着姜念林的水墨画稿,心疼极了。 老班主而今已过耳顺,玉如君早长得高过了他,也结实了不少,不再是那个任他打骂的小娃娃了,他在他身上的一些权力早在不知不觉间被时间剥夺了。再者,这些年,他赚了不少银两,心境也变了。不需要什么“小班主”,说直白点,如果戏楼班子能被他装进棺材里带下去,那他必定会这么做。 见玉如君倒生气了,他狠劲抽了他一棍,胳膊上松松垮垮的皮肉都在袖子里跟着晃:“咱这些唱戏的,人家都是拿咱们寻乐子的,你倒认真上了?像他那种公子,哪个不是享乐一番就把我们这些人抛到九霄云外了?” “我同他清清白白,他也不是那种人!”玉如君握紧拳,对峙道。 两人正僵持着,有人来传话,说是有客人来找老班主。老班主正在气头上,只打发了那人先去应付,转头专心对付玉如君。 他看玉如君的样子不像撒谎,知晓那公子没得手,神色变了又变。厉声叫嚣:“从前我看在你爹的面子上,亏待过你吗?现在你不专心练功,净在外面勾搭一些花花公子,败坏戏班名声!怪不得你爹不要你,他肯定早就看清你长大就是这种白眼狼。”说完,高高扬起手里的戒棍,就要打。 说到玉如君的爹,一下子就戳到了他的痛处,火气霎时泄了精光,一种无措的悲伤绞着心口。他背过身去,认命般等待责罚降临。 路过这里的申小莲见了,急忙上前拉住老班主。 “你怎么到这来了?是想替他挨打?!”老班主怒气冲冲地甩开申小莲的手。 “我刚回来。”申小莲不自在地摩挲袖口。 “干什么?” “……方府真的出事了。”他附在老班主耳边说道,说话间,扫了眼杵在一旁的玉如君。 老班主听了,暗道:“这玉小子还真是命好,方老爷偏偏在会儿出事。”眼珠子一转,恶意涌上心来,转身拿起挂在墙上的戒鞭,呵斥玉如君道:“你站过来!三十鞭!然后给我接着练功!” 又骂道:“你以后给我少来这,我管教他,轮不到你插手!还站着?!滚!”申小莲只得悻悻离开。 第一鞭打在他背上,火辣辣的疼,第二鞭、第三鞭,一鞭接着一鞭打得他皮开肉绽,他倔强忍受着,不肯求饶。老班主更气了,一鞭比一鞭狠,每一鞭都像要取他性命。 他挨了罚,顶着伤练到天黑,受了寒,当天夜里就病倒了。 发烧烧得他迷迷糊糊,身上的伤也无人管,趴在床上,有气无力。爬起身想去倒杯水喝,一下地差点没站稳,走路跟踩在棉花上一样。 杯里的水已经凉了,他太口渴,还是喝光了,晃晃悠悠回到床上,在天旋地转中昏昏睡去。 后来依稀听见有人同他说话,又喂他喝了些苦苦的汤水,之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在陌生的床上,身上的衣服也被换了,受伤的地方上了药。虽然额头还是烫的,但有了一点精神。 他下床的动静,引来了门外候着的侍女。 “公子,您需要什么吗?”她恭敬地询问。 他忍着嗓子的不适,哑着声问道:“这,是哪?” “齐王府。殿下有事刚走,方才已经有人去请了,一会就到。”说着,扶着玉如君坐下。 眼前的女子,声音婉转,柳眉凤眼樱唇,头梳螺髻,身穿柿红小袖长裙,外套一件淡绿绣花半臂,动如春月柳,静似画中仙。 玉如君愣怔着看看侍女,又打量起这间房子。清一色的乌黑,陈列一丝不苟,显得有些不近人情,更衬得桌上温润的玉色茶具惹眼。一个高大的书柜和一扇雕花屏风隔断了视线,那后面的他看不清,想来也是这般吧。 “刚走,是昨晚他一直都在吗?”正想着,姜念林到了,侍女退到门外。 谁知道姜念林见了他,竟然开口就问:“为什么不要我的玉,收下了,就不会挨这顿罚。” 玉如君被他的问题呛住,登时感觉头更晕了,瞪着他说:“我名字里就有玉,要殿下的玉干什么?谁知道殿下的玉都给过多少人?” 他的嗓子本就不舒服,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越说声越哑。说完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努力压着,把眼泪都憋出来了。 “我谁也不是,怎么敢让殿下费心。”他心里委屈又生气。 姜念林忙坐到床边,“……我不是怪你。我的玉从来都没送过别人,除了你,要也好,不要也罢。昨夜我听说你受罚了,顾不上其他,先把你接过来了。”他说完,试探着伸手,见玉如君没有躲闪,便捏住袖口替他拭去了额头的细汗。 玉如君不吭声,由他倒腾,姜念林递来一杯水,问他喝不喝,他摇摇头。 婵娟端来饭和药,看着玉如君都吃了,姜念林放下心,说道:“你先安心养伤,戏班那边不用担心。我不在的时候,有什么需要就找婵娟,就是方才那位。” 碍于背上的伤,玉如君只能趴着睡,姜念林很有眼力见儿地替他盖好被子。 玉如君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但很快就被噩梦惊醒。他浑身酸痛,一摸额头,果然又烫起来了。 姜念林正在桌前坐着轻轻翻看什么书,听见他醒了,前来查看他的情况。 姜念林为玉如君拥好被子,玉如君喝了好几口水,才消沉地说道:“我好像梦见我爹了。他一直走在我前面,我怎么也追不上他。” 玉如君的脸因发热带着异于平常的红,眼睛盯着杯沿发愣,手里拿着空杯无意识地扣着。以前未恰当完成的告别,他以为他都忘了。现在生病了情志薄弱,它又冒头了。 姜念林一手接过瓷杯,一手捧起玉如君的手。如果玉如君现在想抓点什么在手里,那他的手会是最自然的选择。 玉如君的手指滑过他的掌心,有些烫,有些痒。“梦而已。我就在这,哪也不去。”他安慰道。说罢,让婵娟取来一个护身符,挂在床头。 “劳殿下挂心,我想睡一会。睡一觉我就没事了。”他无精打采地说着话,像在宽慰姜念林又像在宽慰自己。 第6章 第 6 章 中午等玉如君喝过药睡着后,姜念林回到书房,心腹白徽已经在候着了。他带来从老班主房里搜到的物证。 “方夫人说的属实,那里弟子能登台演戏的时候,就会先被送去方府演,若被相中了就得留下。”白徽示意他看那些证物,“单看都太正常了,这俩要对着看。更早的名册,王敏成咬死了说没有,我搜遍了没搜出来,但有一份证言。这老东西,要用点手段吗?” 一个厚厚的账本。 一份崭新的名录,日期从今年的正月开始,写着戏目和人名,下一出戏里就有“玉如君”。 两人看着,没人再说话。 白徽打破了沉默:“不过,我得提醒你,玉如君可是男子,你也是。这事太后知道了,保不齐你得掉层皮,皇党知道了,难免会拿来大做文章。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边说边拿出玉如君的卖身契。 姜念林没有反应。 他又说:“我从小陪你读书,我怎么不知道,你喜欢男子?你要不要再考虑下?” “考虑什么?” 白徽踱着步子,看着姜念林,姜念林也看着他。 他清楚姜念林的脾性。 相持半天,他败下阵来说道:“哎,算了。谁让我现在不喜欢婵娟,我也做不到。你这事我会保密,然后在太后要宰你的时候,替你求情,皇党要害你的时候,跟他们拼命,我就能做些了。你慢慢看吧,我先走了。” 姜念林打开那张纸,一字一字地看着:“立契人玉山,因家中贫苦,今有小儿玉如君,年十岁,无力养活,情愿出卖与王敏成为徒,身价十两正。自立契之日,任意教训,亲生父绝无怨言,倘遇天灾**,伤残病死,各由天命……” 立契之日于今已有八年,满纸墨字如铁山座座,屹然未改。 玉山为何要卖掉亲儿子?姜念林有自己的猜想:反正对他们来说,有妻就还会有子,不差这一个。 “如君,原来我们这么相似。”他没有犹豫,点燃了它,放进空茶壶中,“不知道的,就永远都不要知道。” 碰了碰变热的茶壶,思考着玉如君的事,王敏成的样子不适时地跳了出来,真是碍眼。旋即又想到我朝律法下他居然是无罪的,就算借方仲元定罪,勉强不过几年牢狱之苦,横竖总是不痛不痒。可笑! 待纸化成灰烬,他火速挑了几个牢靠的手下,把王敏成带去一处私宅。 “你该为你做过的事付出代价。”他用剑挑过一条粗麻绳扔给王敏成,“照你理解的做。” 门砰的一声被关上,这间阴面的屋子一下子就暗了下来。姜念林站在门口,背着光,王敏成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得他俨然和索命的阎罗无异。 他还不想死,他活了这么多年又怎样,就算活再多年都不会活够。活着他是老班主,对所有弟子有着生杀予夺般赛皇帝的权力。 跟了方老爷有什么不好?这世道有钱赚的才是正事。难不成靠唱戏能出人头地? 再说了,天下没有白吃的饭,亲爹亲娘尚需亲儿养老,他养他们那么多年,让他们报恩怎么不行? 不痛快!不痛快!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一开始就不要装好人,那样才快活! 他把桌椅都掀翻,把花瓶茶具通通摔碎在地,四处捶窗又踹门,可门窗巍巍不动,上天入地皆无路。 他扑到姜念林脚边,不住地磕头求饶,老泪横流:“戏班不能没有小的,那些弟子还没有出科。现在小的死了,戏班就散了,他们都要没饭吃,没处住。还有,还有如君,小的事先不知他跟您,不然哪敢打他。您就看在他的面上,饶了……” “你这种人,最为麻烦。” 他还想说些什么,那根绳子好像自己动起来了,像蛇一样,爬上他的身体,然后紧紧缠住脖子,他被它带着升高,挂在梁上。他喘不上气,说不出话,死命挣扎,扑腾着手脚,尽力看向姜念林,想乞求一丝怜悯的可能。好不容易,当他的视线落到姜念林脸上时,他们正好四目相对,他害怕了,又是一阵挣扎。 姜念林看着他,那滑稽可笑的垂死舞蹈,他的目光慢慢越过了他,他想起父亲那封未及寄出的信。 “父亲母亲,在你们看来,我是什么呢?初心错付的代价?寄存单恋的名刺?”他想问,却无人可问,这里回响的只有濒死的气音,“如君啊,你能给我一个答案吗?” “如君,我空有虚名虚利,我所有的,都只是党争的产物,连我的出生,都不曾缘于两情相悦。兴许,有人能接受,但我不能。从前,我是这样想的,可此时此刻,我十分庆幸,我是齐王。”他看见王敏成眼里的光正在消散,突然笑出了声,“如果,我说我想和你在一起,像天下那些一对对男女一样,你会答应吗?如果,我说我还想一生只跟你度过,你会答应吗?” 空气中原本躁动的细小飞尘开始纷纷下落,从光中落回阴影里。悬着的罪恶,正趋于沉寂,姜念林站在他一步之外,他们的影子映在墙上,一高一低,一个快要死去,一个刚刚降生。 没多久,难听的呜咽声,布料的摩擦声从他耳边消失了,梁上吊着的王敏成彻底没了生息,只剩翻倒的桌椅,满地的狼藉。 他知道迫使王敏成死去的不是律法,更不是他心里的负罪感或想要赎罪的愿望,而是自己所代表的权力。 “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像他一样下场。为如君,不,不只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们,死在更大的权力之下。但爱不是罪,我不需要后悔。”想到这,他推开门,大步离去。 阳光慷慨地照过来,风里带着似有似无的花香,好个春暖花开艳阳天。 第7章 第 7 章 次日一早,玉如君醒来时,烧退了,人轻松许多。觉得房里隐隐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一下床,果然一眼就看见,桌上多了一只白瓷花瓶,里面插着几支烂漫春杏。 姜念林一到房里,就抢过婵娟手中的药,坐在床边,接着给玉如君换药,仔仔细细。 “殿下,那是鹿游苑的杏花吗?”玉如君趴着问他。 “是啊。上回没能走近一观,所以昨天折了几支给你。” “多谢殿下。” 姜念林笑着摇摇头,收起药瓶,给婵娟搭手为玉如君包扎好伤口,又拿过她手里的干净衣服,想帮玉如君穿上。不经意间,他瞥见玉如君锁骨下的一颗小痣,像被烫了一下,忙避过脸,踟蹰起来。刚好白徽派人来寻,他乘机脱身。等离开后,他发现自己竟想不起那颗痣是在左还是右。 临了还是婵娟接下这活,帮玉如君换衣。 她自十三岁起就跟随姜念林,虽然对姜念林的嘱托有些意外,但马上便理解了。就跟花到了季节会开,燕子到了春天会飞回,收拾干净房间,再把洗好的手绢晾在阳光下晒干一样。不论是物候变换还是自己每天所做的事,都与此一般自然而然。 房间里只剩下玉如君和婵娟。玉如君正吃着饭,粥里加了些细碎的肉,味道很好,他一口气吃了个精光。 今天他胃口好了很多,吃完一碗有点意犹未尽,婵娟立即差人去盛了一碗过来。 她含笑看着他大口喝粥的样子,想起自己那些在老家的弟妹来。 “不知公子今年年岁几何?”她问道。 “十八,虚岁十九。” “奴婢有个弟弟,今年也是十八岁。” “那,请教这位姊姊芳龄?”他退了烧,又恢复了往日那个开朗的少年模样。 婵娟被他逗乐,笑眼弯弯:“公子叫奴婢婵娟就好。殿下和奴婢同岁,都是二十岁,我们刚好长公子两岁,白大人又长我们两岁。” “白大人?” “从前是殿下的伴读,现在在城里的官府做事。”她一边接过粥碗,一边说:“等公子伤再好一些,方便走动了,就能在府里见着他了。” “他经常来?” “对。”说到这,她眼里闪过愁色,一瞬又恢复如初。 另一位侍女煎好药,送了过来。 玉如君看着那碗黑乎乎的汤水面露难色。 “公子把它喝了吧,大夫说后天就可以换药了。”婵娟看着玉如君逃避的眼神说道。 “公子喝了就给公子讲一个殿下小时候的事,怎么样?”她开了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玉如君没再犹豫,三两口就把药喝了个干净。 婵娟满意地点点头,缓缓说道:“这是奴婢听宫里的嬷嬷说的。白大人是白家长子,上学早,被太后选来伴读后,又要跟着殿下把从前的再学一遍。刚来的时候不情不愿,宫里没有他认识的人,有家不能回,半夜偷偷躲着哭。殿下有次撞见了,没搭理他,改天找了个茬把他揍了一顿。从这之后,白大人再没哭过,他只顾得上对付殿下,压根没工夫想家。” “揍人?”他不禁疑惑。 “殿下觉得白大人只是碍于太后的命令才不得不待在宫里。揍他是为了让太后知道他俩合不来,早点把他送回去。”婵娟说到这,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殿下小时候心思沉,话少朋友也少,但白大人除外,他俩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小故事说完了,她收拾好房间对玉如君说:“那公子先歇着,奴婢去一旁候着。” 婵娟走后,玉如君从床帐中伸出头,他的视线落到那个白瓷花瓶上:伸向空中的花枝,把满室的乌色挑起一角,簇簇杏花洁白胜雪,晨光中它们静静依偎在枝头。又见一朵朵花儿彼此靠着挨着,像在枝上扎堆说话,看上去闹哄哄的,连带着岑寂的房间都变得活泼些了。 想知道他折枝时经过了怎样的挑选和抉择,刚刚好选中它们给自己解闷,不由得傻笑起来。外面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眼下窗外春意,瓶中春色,仿佛触手可及。 因喝了汤药的缘故,他看了一会泛起困来,趴进被窝里,没多久就睡着了。 第8章 第 8 章 书房内,一身官服的白徽正和姜念林隔着书桌说话。 “关于方仲元的案子,目前查到的都在这里了,和他兄长有牵扯的也在。王敏成他现在什么情况?”白徽明知故问,但他还是希望姜念林能给他交个底。 “畏罪自杀。”姜念林随手翻翻卷宗,轻描淡写地说道。 白徽心里有了数,没再问下去,指了指那些卷宗说:“先把这些都看一遍,再去会会方仲元也不迟。本大人今天就在这待着,殿下有问题随时问。” “有劳。”姜念林应了一声,埋头看起来。 白徽以为自己听岔了,不可置信地看了眼姜念林,转身给自己倒了杯茶,坐到一边喝了起来。 书房不大,靠墙一圈全摆着书架,一个挨一个,上面的书也是一本挤着一本。左边临窗放着书案木椅,右边用屏风隔开,后面是一张躺椅和一张四方香几,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装饰。这些大都是乌木制的,也都是太后赐的,贵气是贵气,可莫名有种单调的重,这样堆在房间里,实在是沉闷。白徽看了一遍,摇摇头,品了品茶,感觉没有上回的好,便问:“这谁泡的?” 姜念林头都没抬,答道:“不是婵娟。” “她这么忙吗?都没功夫来你这?府里现在事很多吗?” “她在小书房。” 白徽听了,立马站起来,放下茶杯,笑着说:“我看你一时半会也没事。我先去转转,有事你找我。” 姜念林点点头,他飞快地出了门,朝小书房去了。 到了小花园附近,他才想起来整整衣服,正正官帽。一株玉兰守在园门口,花开满树,一朵朵雪白的玉兰,跟她手绢上绣着的一模一样,风一吹飘来阵阵香气。他停下多看了一会,才迈步快速走过石砖小路,小书房近在眼前。 婵娟听见有人来了,出门一看,果真她没听错,是白徽来了。 她把他拦在门外,声音轻柔却不容拒绝道:“玉公子在休息。” “哎!我不是来找他的。没想到,他居然把你安排在这了。哎呦,很上心嘛,我倒好奇了。”说着作势就要进去一瞧。 婵娟忙把他拉到一边,语气有点责备:“白大人,现在可不能进去,玉公子在养伤刚睡下。” 白徽见她着急了,得意地笑了出来。 婵娟愣了愣,意识到白徽只是在逗自己,轻轻嘘了口气:“白大人是为何事而来?” “喝茶啊,书房的茶太难喝了。” 婵娟无奈道:“先说好,里面不能大声说话。” 白徽点头如捣蒜,作好好学童状。 进了房间,他随意挑了个位置坐下,手边的桌上还摆着未下完的棋局,这会儿阳光透过窗照进来,给屋里镀上一层金晖,暖洋洋的,摆设上那层坚固的黑色似乎在一点点被融化。 婵娟轻手轻脚地泡好了茶给他,他慢悠悠地吹着杯中飘浮的茶叶玩,假意要用杯盖磕磕茶杯,嬉皮笑脸地看婵娟的反应,被瞪了一眼,老实下来。他见婵娟站到对面去了,朝她招招手,示意她到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歇歇。 婵娟朝屏风后望了一眼,冲他摇摇头。 无声的时候,时间都仿佛变慢了。婵娟现在就站在不远处,侧过身,静静虚靠在屏风旁。 他恍然回想起半年前,向父亲提出想要迎娶她时,得到的那坚决的否定,“侍女而已,只能做妾。”原话大概是这样……自这之后,婵娟似乎同他有点疏远,或许是他多心,或许是她有意。 他不敢再看她,低下头盯着杯中的茶叶出神。 光着脚出现的玉如君,把婵娟吓了一跳。她慌慌张张安置好他,揪起白徽,端了茶水送去书房。 他们二人走远了,玉如君又下了床,在屏风后面的小天地里慢慢转悠。这里宽敞明亮,架上放着两三个装饰用的瓷器和小摆件,想不到屏风之后并不是想象中那样呆板,他心生好奇就凑近瞧瞧。 当他来到屏风前,细看上面的雕花时,偶然瞥到光泽处,映出了身后桌椅那模糊的影子。豁然醒悟:刚刚她是借着屏风看坐在椅子里的那个人。 第9章 第 9 章 傍晚时分,姜念林来看他,他问了才知那人就是白徽。 “你看起来好多了。”姜念林说着,坐到他对面。 姜念林是他第一个朋友,也是他闭上眼时萦绕不去的人。他有很多话想和姜念林说,又怕他嫌自己絮叨。 他点点头,有点局促地扣扣手指头:“多亏有殿下。” “身上的伤得慢慢养,别心急。”姜念林边说边倒水给他。 “嗯,多谢殿下。想烦请殿下代我向老班主报个平安,可以吗?”他说罢,慌忙去接,却和姜念林的手碰个正着。手缩了一半,忽而想起姜念林曾轻轻托着他的手,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是好。 姜念林应承下来,只是把杯子推向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两人静默了半晌。 “你的伤需静养,别坐太久。我还有事,先走一步。”玉如君的眼睛太好看,漾漾一片赤诚,没有沟壑和崎岖,姜念林看着,自觉心虚意乱。他不敢久留,随意找了个借口离开,想了想又补充道:“有事找我的话,托婵娟来就行。” 玉如君送姜念林到门口,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泛起一阵哀愁。这么大的王府,这么美的花园,这么多的房间,对姜念林来说,他算什么呢? 他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可正是因为这样,他反而什么都不怕。下次见面时,一定要把心里话说给姜念林。 夕阳挂在房檐,一不留神就溜去院外了。他打定主意,转身回房。 从这天之后,姜念林每天都会来给玉如君换药,但并不多待。而玉如君预备说的话,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一次两次耽搁了,气就泄了,话就更说不出口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花瓶里的杏花也换了一次又一次,他的伤慢慢也好了。 瓶中的花已经换成了别的,粉白的海棠夹带着花苞,不知道是不是姜念林换的。他觉得自己是和杏花一起来的,现在杏花已经走了,伤也好了,那他呢? 他心里是埋怨老班主的,但老班主年纪大了,思前想后觉得不该和老班主怄气,该道歉的。他已经错过登台了,难免有些惴惴不安,戏班却像把他忘了一样,没一丁点儿动静,不知道戏班怎么样了,他想回去看看。再说了,回去并不是就没有见姜念林的机会了。 但如果不回去,留在这里?姜念林这些天看起来很忙,而自己在这里无事可做,只会耽误他的时间。如果他要自己留下呢? 想来想去,还是回去。要不去向姜念林辞行吧?不过现在快日落了,那要不还是明早…… 正想着,姜念林来了。 “如君,待会儿有个宴会,就白徽、婵娟和我,你要来吗?” 玉如君想起白徽和婵娟之间微妙的氛围,以为是他们好事将近,本想去祝贺一番。可姜念林一来就直奔主题,一句别的话都没有,他更想回去了。 “殿下,我就不去了。伤好了,我该回戏班了。” 听见他要走,姜念林的脑子里一瞬间冒出八百个念头。他踌躇了片刻,带玉如君到一旁坐下。 “我最近忙着给一个案子收尾,前两天白徽升官的圣旨刚到,今天是为他庆贺。”姜念林盯着他,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我准备了一样东西送你,要不要先一起去看看?” 说了半天,还是没多少他想听的。他眼巴巴望着姜念林,没有动。 姜念林又说:“我让人去拿。” 没过多久,他从仆人手中接过一个木匣,交给玉如君:“打开看看。” 扣开锁扣,匣里是一柄三尺长剑。玉如君拿出剑,捧在手里,感觉到剑的重量,是一把真正的剑。剑身泛着寒光,上有“如君”二字。刚想伸手去摸,“开刃了,小心。”姜念林在一旁提醒道。 看到玉如君喜欢,他连忙说:“想学剑的话,我教你。” 玉如君看向姜念林,他正专注地看着自己,带着点急切和小心翼翼。如果答应了,留下来的理由就会从养伤变成学剑。他没忍住笑了出来,凑到姜念林面前,问道:“殿下,希望我留下来吗?” 姜念林看得到玉如君眼中映出的自己,那个小小的自己正在他眼底雀跃,眼瞳一动,那个自己也像跟着动,浑然一体,和生来就在那儿似的。他的心跳得飞快,想把他永远地留在身边,可话一出口,就变成了:“你想留下来吗?” 咣当一声,是剑掉在地上的声响,刚好掩过了,一个吻落在姜念林脸上的时间。 晚宴上,白徽喝得伶仃大醉,拉着婵娟嚎啕大哭,不肯撒手。玉如君看出了一些怪异,不好多问,只同姜念林一起,把嘴里叨叨个不停的白徽塞进马车,送回住处,婵娟留在府里收拾,没有出门相送。 第10章 第 10 章 第二天,玉如君想去见老班主一面,他自个的打算总得同老班主说一说。不论老班主会如何回应,他都坦然受着,毕竟是老班主和戏班养大了他。 姜念林没办法,看样子是实在瞒不下去了,才不得不同他说老班主卷进一桩案子里,畏罪自尽,其余众人已经被分去了别的戏班。 “他,在何处,我,我想去……”玉如君的声音战栗着,停下了。 “城郊乱葬岗,已经寻不到了。” 小花园里假山旁那棵高大的梣树,枝叶茂盛,如伞盖撑在墙边,一缕阳光从叶缝间洒下,落在一块道旁的小石子上。姜念林说着话,下意识地把它踢开,那团光斑飘起来又落到他的发间。 听到这,玉如君呆呆看着姜念林,翕动嘴唇,却说不出一句话。 对老班主和戏班,先是一种朦胧的悲伤,慢慢悲伤变得清晰,视线变得模糊。他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即使八年戏班的生活,只能用苦中作乐形容,可那里再小再破烂,都是他的来处和退路。而一夕之间,这些都没了。 姜念林轻轻抱着他,任由他的泪水打湿自己的肩膀。哭了许久,他的情绪稍稍平复,他相信姜念林的话,相信他是一个秉公办事的人,颤着手紧紧回抱住他。 “能回去看看吗?” “官府查封了。”姜念林拒绝得天衣无缝。 玉如君呆呆盯着一棵从假山缝隙中长出的杂草,他不想让姜念林觉得自己可怜,可还是忍不住心里的无助,低低啜泣。 “我永远都在。”他听见姜念林说。 “如果想继续练功唱戏……”过了一会儿,姜念林又说道。 玉如君松开姜念林,擦擦眼泪,勉力忍住抽噎说:“不,我想画画。如果我能选,我一开始就会选它。” “好,你现在可以自己选。” 往后的日子里,玉如君除开画画就是练剑。学剑时,姜念林一有空就会同他一起,白徽也会教教他或者比试几番。 这一天,白徽来找姜念林。守在门外的小侍女,见了他,便行礼告退。 他一进书房,就看到姜念林在低头刻着什么。 “你这是在忙什么?”他惊诧道。 姜念林停下手中的活,收好工具,起身浸湿抹布,揩去桌上的粉末,边擦手边说:“还在练习。” “哟!欸,他人呢?刚一路过来都没见到。” “那会还在,这会应该在她自己的房里。你终于敢来见她了?” 白徽到一旁坐下,解释道:“不,我是问如君。你做这个,他不知道吧?” “他在小书房学画。这个没和他说。”姜念林想起前天午后,他看到玉如君坐在桌前心情低落。杀王敏成的原因他没有忘,这时懊悔是否适宜?犹犹豫豫后,他还是握住他的手,一笔一笔写下了他们的名字。 “打算以后送他?” 他轻轻颔首。 “噢……”白徽犹犹豫豫,揉揉额头,又挠挠手背,说道:“对了,你应该知道的吧,那件事有眉目了。你说你,这么上心。你就不怕他只是图一时新鲜,后面又改主意了?” “嗯,我收到消息了。他心思纯粹,眼睛不会骗人。”姜念林掀开茶壶盖看了一眼,“你今天到底有什么想说的,就直说。绕来绕去,一点都不像你。” “我这不是关心你俩吗?他昨天向我打听王敏成的案子了。”白徽受伤地看看姜念林。姜念林自然懂他的意思,也知道他答了什么,只沉默不语。 白徽转开话题,想想姜念林刚刚的话,指着自己的眼睛说道:“你说眼睛不会骗人,那她能看懂我的不?” “这不如直接问她。” “其实,我是来求你帮个忙。”白徽说着,拿出一个长方木匣,小巧别致,还带着木香。他打开匣子,给姜念林看,“你能帮我把这个送她吗?” 姜念林看看里面的簪子说:“金生玉花……” “什么金生,这叫金枝开玉花。你看,这一大一小两朵玉兰花,花头自然朝上,是不是跟真的一样?枝干部分还特意做了一点弯曲起伏,但很光滑,不会伤到她头发。我研究过了,这个能搭她所有的衣裳。”白徽把簪子拿在手里,朝姜念林介绍道。 “完全和真的没两样。可以啊,以前是我小看你了。”姜念林听着他眉飞色舞地介绍,仔细瞧瞧簪子,衷心赞叹。 “嘿,那是!折了小花园的一截花枝,照着做的。” “……” “不要这么小气嘛,我不也在教如君练剑,就当给你赔罪。”白徽收起簪子,满脸堆笑,用胳膊碰碰姜念林说道。 “你今天找我就是为了让我代你把簪子送她?” 白徽苦恼地抓抓头发,说道:“对,上回喝多了,在她面前丢人,一定吓着她了。我一直想给她赔礼道歉,也想跟她说明白我的……” “那就更应该你自己送。” “可我怕她拒绝我。你知道,我爹他,唉。” “她可以拒绝任何人。你不用担心。”看白徽面色怃然,他忍不住吓唬道。上回玉如君同他说了屏风的事,加上之前种种,他大概猜到了婵娟的心思。但如果是他猜错了,那这句话也没有说错。 “啊?!你站哪边的到底,好歹说点好话安慰安慰我,都不说。” 姜念林不再逗他,正色坦言:“婵娟平常都在默默做事,性子寡言少语,这不代表她真就是无心之人。这簪子,我不能代你送。今天你来了,就留下吧,一会一起用餐。把你想说的,都跟她亲自说。她会作何反应,就看她了。” 白徽望着房门外,石砖路旁风儿吹着树叶,艳阳当空,天边飘着几团白云。今个天气真好,应该适合同她见面…… “我觉得对不起她。”他扭头看着姜念林,“你应该懂我的意思,是么?” “我知道。可你们之间,心意比名分更要紧。”姜念林边说边把茶壶推向他,“别发呆了,快喝茶吧,婵娟泡的。” 第11章 第 11 章 两天后是吉日,姜念林挑了个吉时开始动工扩建小书房,预计要花费一两个月。只好先把玉如君换到寝殿住,他则在花园那边随便选了一间住着。 玉如君第一次踏进寝殿,这里不大,高墙隔开外面。殿外的庭院里没有植树种花,空落落的,只有东北角伸进来的繁茂的石榴树枝。 殿内更是高敞空荡,除了十分必须的家具,别的一概没有。他摸着从小书房刚搬来的一套桌椅,心里感慨着:庄重典雅的外院,砌红堆绿的内院,冷冷清清的寝殿。只要关上殿门,关上院门,就能跳出四季轮回,与世隔绝。看得出来姜念林只是在这里睡觉或者说过夜,他并不住在这里。但这里是齐王府,他不住在这里,又会住在哪里? 夜深了,月亮闷在云里,几不可见。他把殿里的蜡烛都点燃,暖色的光映在房里,映在素白纱帐上,好像房间变得没有那么空了。 可寂静赶不走,这里太静了,静到能把自己先前那些悲伤一整个吞噬掉。因为自己身在山中而不知全貌,不曾完全了解老班主。老班主替人销赃,还趁机贪钱,做了错事,是自食其果。他瞒着这些,想来也是为了能让自己安心养伤。自己千不该万不该,沉溺在过去的事里,忽略了他的用心。 他啊,不曾嫌弃自己的出身,还给自己换药,教自己学剑,支持自己学画……又想起在苑里听到的一点传闻,心中五味杂陈,惭愧不已。很想好好拥抱他,也想留在这方寸之地,只要留在这里,那他们就无人再需要忍受这份孤寂。只要他需要。 他胡思乱想着,很晚才睡去,醒来时却不觉疲惫,记得似乎梦见了儿时的什么。他起身穿衣洗漱,哦,想起来了,梦见儿时的自己在等爹爹回家。 吃罢饭,小侍女去忙了。“咚咚”传来敲门声,他去开门,姜念林捧着什么在外等着。 “本来是婵娟拿给你的,我正好要来,就顺路带过来了。是裁缝新做的夏天衣裳,你试试合身吗?我在这等你。”姜念林看他有了精神,不似前些天那般魂不守舍,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便不由分说把衣服塞他怀里,掩上了门。 片刻后,他换上衣服,开了门,向姜念林笑道:“很合适。多谢殿下。” 姜念林从袖里掏出一块玉佩,一边系在他腰间,一边说:“上回不是说了,不必叫我殿下,叫我名字就好。” 系好玉佩,他站起身,接着说:“这是专门给你的玉。委屈你住在这里,我过意不去,就当用它赔你。” “怎么会是委屈我呢?殿…老班主的事,是他有错,无须法外开恩。若是因为我而袒护他,才是我看走眼了。”玉如君解开系带,一味推辞。 姜念林解下自己腰间的玉环,拿过来比给他看:“刚好能放进去,这俩是一块玉石上的。” 玉如君没理由再拒绝,他拿起玉,低头细看:一块浑圆的白玉,小巧厚实,质地光洁温润,上无任何雕刻,下坠一条红流苏。 他们这样一里一外站着也有些时间了,姜念林一直在原地没有动,除了越过门槛,定定落在玉如君身上的目光。条条流苏从指腹上滑下,玉如君握着玉佩,轻手牵过姜念林的衣袖,问道:“殿下,今日有空吗?” “嗯?”姜念林没料到他会有此动作,一下扣紧了手里的玉环。明明他曾毫不避讳地触碰过他的手,现在尚有咫尺之隔,反而生怯。为何会如此?他心里懵懵懂懂,却有一份不安清晰可辨。 玉如君顺势握住他的手腕,得寸进尺道:“今天能教我学剑吗?” 又过了一些时日,姜念林似乎更忙了,白徽也比以往来的更勤。这天上午玉如君练完剑,路过时一眼就看到走在前面的婵娟换了发簪。乌发间挽着一枝永恒的春天,春花同唱春心不凋。 “阿姊,这是白大人送的吗?”他追上去,好奇询问。虽是猜测,但十拿九稳。 婵娟停下脚步,站在檐下,垂首轻声道:“是,白大人是很好的人。” 玉如君笑着说:“很适合你,看不出来白大人还有这么细心温柔的一面。他教我练剑的时候,都是吹胡瞪眼。” “奴婢可听他同殿下说,公子很有学剑的天赋呢。”婵娟掩唇轻笑,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真的吗?” “真的,奴婢不骗公子。” “要是不用天天练就好了。”玉如君把剑拿近又拿远,咕哝着。 “殿下说过,学剑是为了保护自己。他也教过我几招呢。”婵娟见玉如君有些不信,借来他的木剑,站远一些。先行一礼,神色一敛,利落出剑,剑势如风,飒飒飘逸,收剑时云鬓一丝不乱。 玉如君看得目瞪口呆。 “献丑了。”婵娟还回剑,不好意思地交握着双手。 “好厉害!教教我吧!” 婵娟柔声勉励他:“公子莫急,后面会学到的。”随后,她又悄悄问道:“奴婢想给白大人回礼,不知公子有什么好主意吗?” 玉如君看看她的发簪,思索着说:“一块绣帕,绣上两朵玉兰。我觉得这个不错。阿姊呢?” 婵娟眼睛一亮,笑道:“公子同奴婢想到一块去了。” 扩建好的小书房和寝殿差不多大小,朱檐碧瓦,内里的陈设也换了一遍,变得古朴清丽。 玉如君在小书房里来回看了个遍,这里没有一处是他不喜欢的,他都纳闷姜念林什么时候把他的喜好摸得这么透。特意为他准备的桌案,挂满各式毛笔的笔架,一书柜的画纸颜料,一书柜的前辈佳作和著书……那件白瓷花瓶,正插着半放的荷花。 窗户开着,风吹进来,花瓣轻轻颤动,如同他的心。 感动之余,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姜念林给他的和他能给姜念林的,永远也无法称平。静坐窗前,他一点一点梳理着心绪,桌上的几页宣纸被风翻动,噗哗噗哗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