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檐下新燕衔来柳色,又是一年春好处。
“魏大人,定了要剿灭通天梁?”签押房内宋昭屈指轻叩在蔡家岗舆图处。
“回大人,确有此事。听说,三日后拔营,由杨统领带本部正面强攻。”李旭忠垂手立在案前恭敬回禀。
“你去挑二百人手与祈年,让她与杨统领一同去。”
李旭忠一愣:“大人......”
“让你去便去,怎地这般啰嗦。”宋昭不耐烦道。
李旭忠也不敢再劝,匆匆退下去挑选人手不提。
斜阳将玉兰树的影子拉得细长,宋幼苡不知是第几次站起来望着院门,终于听见廊下的丫鬟的禀报。
"父亲尝尝这茶,女儿用竹沥水煎的。"她拎起煨在小炭炉上的青瓷盏,茶汤恰是父亲惯饮的七分烫。
“嗯,确实好茶。”宋昭闭目嗅着茶香。忽觉肩头沉了沉,揉捏的力道正正好,"女儿看,上次厨下新制的蟹粉毕罗您用的香,今儿又吩咐他们做了些。”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薇薇,直说吧,究竟有何事需父亲帮忙?你从小便是如此,每次向母亲告完状后,总会贴心地为爹倒茶、捏肩,甚至还会从母亲那里偷酒来孝敬爹。”
宋幼苡在宋昭的话语中似乎隐约回忆起了些许往事,“爹,我以前也这么做过吗?”言下之意,难道几十年过去了,手段竟毫无长进?
宋昭想起以前,再看看现在坐在他面前的闺女,真是觉得她还像小时候一样,他温柔的说:“是啊,你小时候就是这样。只是小满的事,爹不能答应你。”
“父亲,”宋幼苡急急开口,“可小满今年才刚满十二岁,蔡家岗涧深林密...战场上刀剑无眼,女儿忧心。”
宋昭重重地叹了口气,“爹已荐了祈年担任敦武郎(内殿承制)一职。”
“祈年毕竟是个女儿家,如此正式担任朝廷官职,是否有些不合规矩?”
“这朝廷还有什么规矩可言。好了,不说这个。官职的事我已遣人向韩相公知会过了,这次小满若能立下军功,那边更好言语些,也能堵住那些小人的嘴。再者——更重要的是”宋昭示意宋幼苡不要说话,继续说道:“爹能做到如今的位置,不正是因为手中掌握的这支兵马吗?这是我宋家立足的根本。但军中不比其他地方,若无军功威慑下面的那些军头,小满是坐不稳这个位置的。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说。”
宋幼苡眉眼低垂,宋昭见状心中一疼,却仍需点醒她:“薇薇,爹也心疼小满。但局势日坏,爹实在是无可奈何,不得不早做打算。若小满实在不适合这条路,爹便要尽早另寻他法,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你和小满。”
两个人沉默了好一阵。
宋幼苡轻轻咬了咬唇,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女儿明白......”
“祖父。”宋祁年那青年人特有的清脆嗓音在门口响起,“孙女来给祖父请安。”
“进来。”
宋祁年规规矩矩地行了叉手礼,随后又向母亲行了一礼。
宋昭抬眼望去,只见宋祁年一身男子装束,身量高挑,身材挺拔,发髻一丝不苟,眉眼间英气逼人,心中不禁稍稍感到一丝欣慰又转而觉得为难,虽然他方才所说都是极有缘由的,但道理总归只是道理,他年已半百,膝下只得这一根独苗,而且还懂事上进,如何不疼她。心中念头转过,面上也只是不显,他微微点头,示意宋祁年坐下。
“祁年啊,你今日怎么有空来寻祖父?”宋昭温和地开口问道,语气中满是慈爱。
宋祁年略带迟疑地瞥了母亲一眼,但想了想,还是坦然答道:“孙女听闻蔡家岗那些贼山匪截了仪真郡的岁供,杨指使今日准备剿灭蔡家岗的山匪。孙女斗胆,也想请战。”
屋中霎时一静。
宋祈年满头雾水?这什么情况?!
“好好好!”宋昭连说三个“好”字,尾音都带着点发颤的笑意。他望着孙女澄澈的眼睛,心里的满意几乎要漫出来——自己开口要求孙女去办的事,和孙女主动站出来请战,这份胆量,当真如云泥之别。宋家未来有希望了。
且不提那日宋昭是多么激动,也不说此后开拔前准备的琐事,只说三日后,扬州城东门外的校场,宋祁年穿着鳞甲立在校场,目瞪口呆的看着周遭。
要说自知道祖父有出兵剿匪的打算后,她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现在明白了,那消息实在是传的太快了些,按理说这算是军事机密了吧,可如今就连下面的小兵都知道今日开拔去打蔡家岗的匪首“通天梁”。
再看军士状况就更不好了。东边一堆里有精壮的青壮汉子敞着怀搓手,也有背已佝偻的半百老翁拄着根木棍,更有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踮脚张望,发梢还沾着草屑。最扎眼的是那身行头:有人穿补丁摞补丁的粗布短褐,有人裹着露出棉絮的褪色旧衫。
说是列队,倒不如说攒了几大团人:熟络的乡邻凑成小堆,蹲在地上扯着嗓子唠嗑;相熟的庄户勾着肩膀拍背,把兵器往地上一杵当板凳;几个半大孩子挤作一团,举着生锈的短刀比画,刀刃磕出火星子。更有送行的家眷——穿蓝布衫的妇人攥着丈夫的衣角抹眼泪,怀里的小娃揪着父亲的破袖管抽噎;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追着哥哥跑,被满地的刀枪剑戟绊得踉跄,哇地哭出声来。
场中闹得跟沸水锅似的,这边有人喊"二狗子你娘塞的炊饼分我半个",那边传来"他婶子你家那只老母鸡可别让黄鼠狼叼了",混着孩子的哭嚎、兵器的磕碰声,直往人耳朵里钻。要不是满地横七竖八戳着的生锈朴刀、缺口的斧头,还有几杆磨得发亮的锄头,倒真像哪个镇子赶大集的热闹景象。
再往旁边瞧,倒也立着七八百号甲具俱全的军士——可那架势,有人揉着眼睛打哈欠,锁子甲随着动作哗啦乱响;排头几个戴铁叶盔的,盔缨歪在耳侧,手搭在腰刀上,刀鞘却斜斜插在土里;队尾的更离谱,几个持弩的把弩机往石墩上一扔,弓弦松垮垮垂着,凑在一块儿啃冷炊饼,边嚼边扯些俚俗段子,唾沫星子喷得铠甲上星星点点。
简直活像被风吹散的麦垛子,哪有半分军伍的精气神?
质量不行,这数量也差的离谱,倒像是把军籍簿子当账本,随便往上填了个数。按说杨统领麾下该有三千兵丁才是。可眼下两厢队列稀稀拉拉,数来数去不过两千人——真正能提刀上马的,怕连一千都凑不齐。
唯有自己带的这两百人总算有了些军伍气象。队伍按"队"编排得整整齐齐,每队约莫五十人——最前排是戴乌纱小帽的使臣,腰间铜铃随着呼吸轻响;中间一列是裹着红绸臂章的效用,甲叶擦得锃亮,在晨光里泛着冷冽的光,像块块排列整齐的鳞甲;最后面则是穿粗布短褐的普通军兵,各执兵器,连气息都带着股子紧绷的狠劲。
最边上还立着二十来骑,战马喷着白气,马蹄铁磕在青石板上叮当响,骑士们紧了紧缰绳,皮手套与牛皮鞍鞯摩擦出沙沙的响,倒比步卒多了几分从容。
要说稀奇,还在后头。时辰一到,杨统领发令开拔,竟没先整队列,倒让亲兵抬来二十来口樟木箱。铜锁咔嗒作响,掀开箱盖,黄澄澄的铜钱串子码得整整齐齐——竟是要先发赏钱再开拔!
军汉们眼睛发亮,围上来伸手就接,有个络腮胡的老兵还拍着箱沿笑:"统领大人痛快!上回王统领拖了半月没发,弟兄们连营门都不肯迈!"边上几个跟着起哄,把铜钱串往腰间一系,这才慢悠悠抄起兵器。宋祁年望着那堆铜钱直皱眉——合着宋军不发赏钱就不走,倒成了天经地义的规矩?
日头爬到竿子顶时,营门才吱呀呀打开。队伍拖拖拉拉蹭了半时辰,总算挤出营寨——刚转过营前的老槐树,队伍就散了形:挑着炊具的伙夫被石子绊了脚,铜锅哐当砸在地上;扛旗的小卒被流民挤得踉跄,"淮南东路"的旗子扑棱棱栽进泥坑;押队的军汉挥着皮鞭骂娘:"都给老子把腿抬起来!"可骂声混着孩子的哭嚎、妇人的絮叨,转眼就被风卷散了。
等日头坠到西边山尖,才磨磨蹭蹭挪出十五里地——远远还能望见扬州卫城的雉堞,像道灰扑扑的影子趴在地平线上。杨统领抹了把汗,看队伍里怨声直冒:有老兵蹲在路边揉腿,有流民把兵器往地上一扔坐倒,连几个效用都扯着嗓子喊"脚底板磨破了"。他攥了攥腰间的令牌,到底叹口气:"扎营吧!"
宿营比行军更潦草。连壕沟都不挖,随便砍些树枝搭了几排歪歪扭扭的窝棚;篝火倒是点得旺,噼啪炸着火星,烤得人脸发烫。抢粮多的汉子支起大铁锅,米香混着柴烟直往人鼻子里钻,几个半大孩子围着锅转,口水滴在破衣襟上;有老兵扯着嗓子唱酸曲儿,调儿跑得没边儿,倒惹得边上人哄笑;更有几个凑在火边赌钱,铜钱丁零当啷响,惊得林子里的鸟扑棱棱乱飞。
李兴平搓了搓手,凑到宋祁年身边:"少主。"
宋祁年望着跳跃的火光,喉结动了动。营火的影子在他脸上忽明忽暗,照见他眼底的怔忡:"兴平,我大宋的军队...都是这样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