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金灭蒙》 第1章 第 1 章 南宋绍熙二年(1191年),扬州城,一座坐落于繁华地带气势恢宏,尽显富贵之气的五进豪宅之内,穿过一个圆拱门,望去,所见是一个花园,院中乔木森森,花树参差,两侧的木质回廊掩映在怪石绿树中。 花园中间是一个池塘,池水澈澈,水中盛开着几多粉红与米黄的荷花,中间是一条刻成荷叶形状弯弯折折的小径。小径两边各有一座假山,左边的高右边的略低,假山上面依稀可见青苔绿色可爱。池塘的一边系着一条小小的渔船,上面横着一根船桨,配在荷塘之中不显船身破旧,倒别有一种古色韵味。院中飘动着煎煮茉莉和建兰的清香,如非尘景。 池边一个小小的女童,扎这个稀稀落落的发髻,捧着脸坐在花木中发呆。周翠将腰弯的低低的,哄道:“小小姐,这会子日头渐渐大了,毒的很,晒坏了小小姐可怎么好。让奴抱着您回去歇一歇。” 宋祁年摇摇头,推开对方伸出的手。 这位小主子自打生下来就脾气大些,虚岁虽才将将四岁,但极有主意,加之岳家就只得这么一根独苗苗,老爷和大小姐都看的跟命根子一般宝贝,时时处处都要依着她的心意来。她也不敢强去抱她。但这日头渐渐起来,塘边花木多,跟头虫也多,小孩子皮肤本来就娇嫩,若晒的不好或被咬了,她回去后免不了一顿训斥。想到这里,她对着跟在身后的三个小点的丫头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叫二丫的心思灵活些见到大丫鬟的眼色,忙走进了一步,笑眯眯的开口:“小小姐,回去奴陪你翻花绳可好?奴还会编草蚂蚱。” 说着二丫就从袖子里掏出一根红绳,在手中轻巧地翻动起来,不一会儿,一个漂亮的五角星就出现在她的掌心里。 “小小姐您看,这花绳可好玩呢,奴教您翻好不好?”二丫一边说着,一边将红绳递到宋祁年的面前。 思绪再一次被打断,宋祁年抬头看了眼瘦瘦小小的丫头,知道她们是怕自己被晒着回去被责罚,所以想些办法来哄自己回房里去。 但她一时不想回去,却也不愿意无故害的这些小丫头受罚,当即指着池塘边的回廊奶声奶气的说道:““那我们去那边廊下坐会儿吧,有风还凉快些,你们也不必这般辛苦了。” “是,小小姐。奴抱你过去。”宋祁年再次挡开伸在她面前的手,迈着小短腿,“我自己走。” 二丫见状,连忙收回手,脸上带着些微的尴尬,但很快笑意就又回到了她脸上,那丝尴尬好像从未出现过,她身子伏的更低些,几乎是与宋祁年平行的高度,满是真诚的赞道:“小小姐,您真厉害,奴像您这么大的时候,走路还会摔跟头呢。” 周翠气恼的恨恨剜了这个急于表现的丫头一眼,一把将其扯到后面。自己则快步走到宋祁年的身侧,微微弯下腰,语气恭敬中带着一丝讨好:“小小姐,还是奴来扶您吧,这石子路不好走,万一摔着了可怎么是好。” 小丫头们都不敢再多言,只是低头紧跟在二人身后,亦步亦趋。回廊就在不远处,宋祁年走了几步便到了。她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的身上,暖洋洋的,让人感到格外舒适。早有伶俐的小丫头备下了酸梅汤和几碟精致的糕点瓜果。 此时正值盛夏,荷花开得正艳,一片片碧绿的荷叶如同圆盘般漂浮在水面上,一朵朵粉嫩的荷花则从荷叶间探出头来,亭亭玉立,美不胜收。宋祁年坐在软榻上,拿起一块糕点却没有吃,眼睛盯着池塘里偶尔跃出水面的鱼儿,不知在想些什么。二丫和周翠站在一旁,不敢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候着。一阵风吹过,带来丝丝凉意。 宋祁年并没有瞧见自己这几个丫鬟的眉眼官司。她心情实在是失落和烦躁无比……空调、电脑、手机、海底捞不比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强,而且作为一个普通人,不想家的吗? 但她一个不满三岁的小豆丁能干什么,连找一找回家的方法都没法尝试,更让她自怨自艾了! 一个穿越前28岁的打工狗,能有多成熟?所以她时常哭泣,发脾气骂人……其实平心而论,一个穿越者,穿越成了省委二把手的嫡亲孙女,还是唯一的嫡亲后代,虽说比不上什么郡主、公主,也算是对得起穿越者了……住着园子里能有池塘的豪宅,养几只猫狗,背背“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捞个才女的名声,再招个赘婿去父留子,它不好吗? 不香吗? 好是好的,香当然是香的,可是问题在于。虽然她前世历史知识大多来自于九年义务教育和一些基本的科普书籍,最多再加上一些高端网文,和各种战争游戏之类的低端游戏,所以她连绍熙年是什么都并不知道,但无奈南宋的名声实在是太臭了,先是大宋的国都被屠,长江之北全面沦陷,连皇帝都被俘虏了一双,被压至金庭行那劳什子牵羊礼,宗室皇亲后妃公主,百官三千多人,以及教坊乐工、技艺工匠、法驾、仪仗、冠服、礼器、天文仪器、珍宝玩物、皇家藏书掳掠一空,尽皆押送北方,种种屈辱皆不忍听闻。 紧接着继位的高宗,正兴致勃勃的在后宫戏耍,听到金兵来了,受了极大惊吓,而丧失了生育功能,明明坐拥三千却成了个活太监,连唯一的皇嗣都又惊又吓的死掉了。接着被金人搜山捡海逼得逃难到明州,又由明州到定海,最后在海上漂了四个月,一路逃难到温州。从此以后南宋的皇帝多从旁支宗室中选择,竟连子嗣都生不出来了。 至于善战如韩世忠被解除兵权垂垂病死院中、击退金兵期望能还复旧都的宗泽抱憾而亡,李彦仙被弃之陕州困守孤城死战而亡,更有岳飞之千古第一冤狱,宋之脊梁渐次折断,只剩下狗苟蝇营之辈,食民脂民膏,屈膝求和只求偏安一隅。 再然后,又有什么然后呢。金国屠戮一遍,十室九空,饿殍遍地,再到蒙兀兴起,人命更是以百万计的消失,中国北方90%汉族都惨遭种族灭绝。换言之,真正的亡国灭种就在眼前。在这样的大背景之下,就算有权有钱又怎样,煮在锅里的只有嫩不嫩。 这样的情况别说什么享受了,能不能活到长大都不好说。 但现在就自杀又下不去手,而且也没有那个条件。再就是那么巧,这一世的母亲与她前世在她高中时早早因癌症故去的妈妈长得不能说完全一样,只能说是一模一样。她尚小时还能抵抗一二,但那时因为实在年幼不具备自杀的能力,这一来二去三年过去,这岳娘子对她又是一百二十分的疼爱,她日渐开始分不清楚这岳娘子和她的妈妈。 而且宋娘子生产的时候,大出血伤了身体,这辈子大概只会有这么一个孩子,若是自己有了不测,不知道......宋祁年不敢细想这个后果。 是以这寻死的事情就一日复一日的拖了下去。 这一拖便到了她虚岁六岁。 赵括登基。 她心中一时惊涛骇浪,作为一个理科狗,但到底是读过几本高端网文的,赵括、开禧北伐她还是知道的。从未觉得乱世离得如此之近。常虽说她知道这是个人吃人的乱世,但入目的是雕梁画栋的宅院,安稳富足、仆妇成群的精致生活,被家人妥善保护着的堡垒隔绝了真实的世界。 那些惨烈的画面只是遥远的故事,是书中的字句。但此刻,现实如同一桶冰水兜头浇下,心下一片冰凉。她握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手,目光直直穿过屏风,望向窗外那片繁华的景致,她明白,眼前看似奢华安逸的日子,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而这个乱世,终究会波及到每一个人。 屏风外的谈话还在继续,大人们或愤怒或哀叹。宋祁年在这一片唏嘘中站起身,事情早已经无法回避,祖父宋昭的名字她在历史中从未听过一字一语,也可能是她那点历史知识太过浅薄,但也从侧面说明祖父在历史中就是一路人甲,很可能就悄无声息的死在金兵或蒙兀人哪一次劫掠中,湮灭在历史的尘埃里,而他一死自己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娘亲又会是个什么样下场呢?可笑,她还在犹豫,有什么可犹豫,哪里还有什么来时路呢! 她的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目光也变得坚毅起来,待到官员和门客散去,她整整衣袖迈步走出屏风,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 宋昭诧异的看着自己的心肝小孙女,眼中满是疑惑与不解。 宋祁年站起来复又再次拜下去,如此三番。 宋昭着急伸手去扶她:“起来说,起来说,小满你跪着做什么?有什么事情祖父都应你就是。” 宋祁年却固执的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她抬起头,眼中满是坚毅:“祖父,孙女有一事相求。请祖父教授孙女武艺!” 宁致堂内的檀香在兽口中缭绕,将祖父藏青色的袍角染上沉香气息。她看着老人伸出的手忽然停滞,半响。 "胡闹!"祖父的手掌重重压在黄花梨案几上,鎏金狻猊炉里的沉香灰簌簌震落,惊得青烟一阵乱舞。宋昭喉结滚动三遭才续上话音:"女儿家...女儿家就该在绣楼里学些诗书女红。舞枪弄棒,成何体统!" "再者..."宋昭左侧脸颊那道狰狞的旧伤疤在逆光中起伏,枯枝般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玉佩上被磨平的双鱼纹,"武技是杀人技。你当那些刀口舔血的招式,是戏台子上的花把势?" 铜盆里的冰块正在融化,檐角垂下的竹帘被风卷起,漏进一缕刺目的天光。宋祁年盯着青砖缝隙里蜿蜒的暗纹,"祖父,书上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那建奴逼迫至此,可真能让我们一直这样划江而治?"簪在扎起小揪揪上的金蝶簪微微晃动,她仰起脸,平静问道。 宋昭撑在紫檀椅扶手上的手掌虎口处陈旧的刀疤猛地收紧。张了张口,却又说不出话来。 “更何况,宋家如今只有祖父,娘和我了,小满今日若不敢接承祧之责,待漏刻流尽时...祖父和娘该怎么办?” "你当真......"更漏声里,苍老的声音裹着铜炉里将熄的余烬,"不怕?" 宋祁年目光灼灼:"乱世将至,若无刀兵怎能保全?求祖父助我!" 第2章 第 2 章 十岁的宋祈年站在垂花门九级青石阶上,十柄雁翎刀齐齐触地的刹那,青铜吞口与青砖相撞的脆响惊飞了檐角下的燕子。 "属下叩见少主!" 声浪裹着白雾撞上影壁,宋祁年第一次感到热血沸腾。十个侍卫向宋祁年磕头后,各自报了家族姓氏,然后就仰头看着他。 祖父的手忽然在她肩头施力:"你可要接受他们的效忠?" "我接受你们的效忠!"少女清越的嗓音像春雷惊破冰河劈开凝滞的寒气。檐下悬着的鎏金错银熏球突然晃得厉害,她这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竟在庭院间荡出回响。她喊出这句话后,好像有什么挡在眼前的东西被打破了。 宋昭见祈年还有些激动,推了她一把道:“让你的侍卫陪你去校场练练。” 宋祁年迈第一步时还有些迟疑,接下来她就大步向前,从台阶上下去,十人微微错后半步,倾身向他。她目光一一划过他们的脸庞,落在那个领头的大汉脸上笑道:“兴平,你最擅长什么?” 李兴平,玄甲营骑卒,年约十六,方脸高鼻,上前一拱手骄傲道:“回少主,属下最擅长弓马,能飞马百步穿杨!” 宋祈年微微一笑,从腰间解下一枚玉环,道:“那咱们就去校场,叫我看看你的本事如何!若能不损这玉环分毫将其射中,我就把祖父赏给我的这枚玉环送给你!” 玉环在阳光中通透如新剖的羊脂。寸许见方,中间有一男子拇指粗细的孔洞圆孔,圆孔边缘流转着千年雪水浸润出的冰纹,下面垂着宝蓝色的丝络结成的如意结,李兴平忍不住双眼发亮,能侍候招抚使的少主,他也是过五关斩六将才闯到最后的。若能得了这枚少主的贴身之物,日后他就是少主倚重之人。 说完,宋祈年又看着剩下的九名侍卫继续说道,“若是兴平射不下来,你们都可上前一试。最后的胜者就能得到它!” 剩下的九人在弓马上都不及李兴平,但也是千里挑一选出来的桀骜之辈,此时听了宋祈年的言语,也纷纷起了争强好胜的心思! 李兴平马上回头看这群家伙。他们都是同一批半年前才被挑出来,一次次刷人后只剩下他们十人。能站在这九人之前,他也是把他们一遍遍揍趴下才换来的。 见这九人也起了争胜之意,李兴平握住背在身后的弓,冷笑道:“不服?就放马过来!” 宋昭站在旁边,看着宋祈年轻易就引起侍卫的争斗之心,心中赞叹又欣慰。这个孩子比他想的还要出色。侍卫给了他,要收服已用却也是要花一番心思的。 他之前本以为祈年会用世家大族最惯用的"温火煨心"之法——会来询问每个侍卫个人和家庭的情况,然后依着这些挨个与侍卫谈心,再给与厚赐。可从头到尾祈年都没有就这事问过他。他之前还颇为担心,祈年年纪确实太小偶有想不到,就当这次教她了。私下里备好赏赐之物,准备补上这一节。 今日却不料,这个曾需要他手把手教导《尉缭子》的稚女,如今竟把《孙子·九地篇》的"投之亡地然后存"化用在驯人术里。虽说还有些简单粗暴,直接就是‘我只要最好的’。但对于正当争强好胜年纪的侍卫却意外合用,一方玉璧便打破了这些侍卫们在这半年的筛选与训练中建立起来的上下关系。第一次见面,她就在这十人面前确立了她身为主子的地位。由她来决定目标,给予赏赐,底下人只能不断争先,唯恐落后。 底下人有了争斗之心,才会更加努力。宋昭暗暗点头,心中对宋祈年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他深知,身为上位者,不仅要有能力,更要有手腕。而祈年,显然已经具备了这些品质。她虽年幼,但心智却已远超同龄人,将来必成大器。 他再次遗憾,若祈年是个男子,这宋家未来,又何愁不稳。 但转念一想,女子又如何?古往今来,多少巾帼不让须眉。祈年的才智与胆识,便是男子也未必能及。若能好好培养,未必不能成为宋家的顶梁柱。他心中暗暗决定,定要为祈年铺就一条光明大道。 接下来的几天宋祁年都同新的的侍卫们泡在校场上,夏荷寻到校场的时候,见有十个陌生的侍卫正在两两捉对对战,另一人在与宋祁年对战,日头已经升起来了,烈日将校场东侧的木人桩晒出松脂香,青石场上,宋祁年反握木刀的虎口早已被汗水浸透,“少主小心了。”李兴平忽然变握刀式为拳,古铜色指节擦着祈年的眉骨掠过,宋祁年硬下了个铁板桥,拳掌掀起一股劲风掀起她汗湿的额发。 宋祁年反手将木刀插进石板缝稳住身形,左拳突然自下而上勾挑。这招「海底捞月」本是刀法,化拳为刃时竟逼得李兴平弃攻转守。木刀在烈日下投下细窄阴影,少年突然旋身踢向刀柄,飞射而出的木刀直取对方下盘。 李兴平大笑,南拳特有的硬桥硬马步法震得地面微颤。他并不躲闪,左手成鹤嘴状啄击刀身,右手却使出「虎鹤双形」的擒拿手。 "啪!" 宋祁年旋身时黄杨木刀已在青石砖上撞了个四分五裂。木刀被击飞的刹那,宋祁年足尖点过石阶已揉身扑上,左拳裹着裂帛声自下而上突刺,化拳为刃时却似毒蛇吐信。李兴平本应劈出的一掌被拳风一逼施展不出,不得不转为守势。 两人身影在骄阳下绞成转动的阴阳鱼。李兴平突然变招,擒拿手化作云手缠住少女腕骨,却见宋祁年借力翻身,右手呈爪扣向他肩头"肩井穴"。 李兴平肩头筋肉突然如活蛇般滚动,竟将肩井穴生生挪开半寸。宋祁年指尖刚触到青衫布料,顿觉触感如触油浸牛皮,暗劲沿着三阴交直窜膝弯。 "好个蛇蜕功!"宋祁年旋腕撤招时,青石砖上已碾出两寸深的脚印。 李兴平喉间滚出一声爆喝,原本被锁死的右掌摆脱纠缠辟出一掌宋祁年却似早有所料,后仰时纤腰弯成满月,左袖中倏地弹出半截断木——原是方才碎裂的黄杨木刀残片。 "嗤!" 木片破空竟发出金铁之声,直取李兴平"天突穴"。李兴平瞳孔骤缩,云手迅速回防时带起的气旋卷起一地尘土,断木在掌心炸成齑粉,宋祁年借着木屑阻拦,,三阴指点向对方腕间"大陵穴"。 青衫突然无风自鼓,李兴平脚下青砖断成几块。冲天而起的尘烟中,手掌自下而上穿云破雾,五指关节爆响如雷。宋祁年鬓角碎发齐根而断,却在拳锋及胸的刹那,突然收势垂手。 少女指尖悬在老人肋下半分,袖口暗绣的银线在烈日下晃出冷光。 "小姐这招''梅枝窃香'',倒是把轻功融进了擒拿手。"李兴平赞道。宋祁年甩着发麻的腕子笑道:“李侍卫,承让了!” 一片喝彩声声里,夏荷捧着捧着个盒子过来,福了一礼:“少主,夫人让奴给您送东西过来。” 宋祁年坐在晒得发烫的青石板上,汗水混着尘土在下颌凝成泥痕。宋祁年指了指那盒子,“"母亲又拿什么苦汁子?" “是夫人着奴婢送来的药酒。” 宋祁年招招手,夏荷将盒子碰了过来。打开盒盖,里面是两个润白的瓷瓶躺在盒中,宋祁年拔开瓶上的塞子,先炸开的是冰片凛冽的锋芒,这味儿还未散,浓稠的三七根腥苦便翻涌上来,确实是上好的伤药。 "这些赏你了。"宋祁年将盒子递给李兴平,李兴平摸摸头,耳根泛红,手指在粗布短打上蹭了又蹭。少年人小麦色的脖颈沁出汗珠,在阳光下亮晶晶的:"这...这太金贵了,少主..." “给你便收下。” 李兴平这才跪下接过盒子,朗声道:“谢少主赐药!” 夏荷正要开口,忽见宋祁年背在身后的左手正微微发颤,青石砖上不知何时多了几点殷红—— 第3章 第 3 章 宋祁年一瘸一拐的挪回了后院,一过垂花门便有候在这里的软轿迎上来,夏荷指使人小心的将她扶上轿子,这才小心劝她:“小姐,您何苦这样拼命,夫人看到不知道要怎么心疼。”话尾化作哽咽,绢帕轻拭着宋祁年额角冷汗。 “好姐姐,你别告诉我娘不就行了。”浑身骨头仿佛都软了几分的宋祁年毫不在意地答道,“再说我哪里就这么不经摔打。嘿,那李兴平也不比我好受。夏荷姐,我那一套招式是不是很帅?哼,看他们还敢不敢小瞧了我去!”尾音中还带着几分得意洋洋。 夏荷早已经对自家小姐偶尔冒出的新奇词汇见怪不怪,抿嘴轻笑,指尖拂去宋祁年肩头沾着的花瓣与有荣焉的说道:"小姐可比他小了足足六岁,就能与他平分秋色,若假以时日,自然就是小姐的手下败家了。” 宋祁年闻言更是得意,却还强忍着没笑出来,故作沉稳地点点头:“那是自然,也不瞧瞧我是祖父是谁。不过,话说回来,今日这一战,倒是让我瞧出些门道来。那李兴平的功夫虽硬,却不够灵活,我若再加强些身法,下次定能将他打得落花流水!” 夏荷听罢,眼中的笑意更甚,连连点头称是。她知道自家小姐性子要强,从不愿在人前示弱,今日这一战,虽受了些伤,但心中定是极为痛快的。于是,她也不再多言,只吩咐轿夫稳稳当当地将宋祁年送回房中歇息。 回到房内,伺候的丫鬟帮宋祁年脱了亵衣,两个专门伺候的医女训练有素已默契地按住她肩头。宋祁年深深吸气,放松因为医女碰触而骤然紧绷的肌肉。药油在小麦色的肌肤间泛起松脂似的琥珀色,医女用搓热的掌根压着淤青处缓缓推开。宋祁年攥着褥子的手背暴起青筋,宋祁年从牙缝里挤出半句"轻...轻些!",随着药劲缓缓渗入,后腰青紫的瘀伤突然活过来似的跳动,激得她脚趾猛然蜷缩抓住床沿。夏荷眼见小姐脊背瞬间绷成拉满的弓弦。 宋祁年喉间溢出的痛呼骤然拔高,像是被人掐着脖子拎起的幼兽。——医女并拢的三根手指正沿督脉螺旋下压,虎骨油灼热的药性刺入骨髓,宋祁年弓起身似想躲开医女的手掌,口中乱嚷着:"杀千刀的李兴平——明日我也要尝尝这滋味!"汗水顺着少女凹陷的腰窝汇成溪流,在绸缎床单上晕出深色水痕。 药油辛辣的气味熏得夏荷眼眶发红,夏荷在旁不住安慰:“小姐,忍着点,这虎骨油得揉透了才见效。” 宋祁年胡乱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反正叫声也没见得小上一分。 夏荷看着自家小姐看着宋祁年额角暴起的青筋在烛火下突突跳动。汗珠滚过少女颤抖的睫毛,攥帕子的手也跟着发颤——,她喉咙里那句"停手"几乎要冲口而出。 指尖掐进掌心才咽下声音。夏荷太清楚自家小姐的脾性,那带着哭腔的痛呼越凄厉,骨子里拧着的劲就越狠。果然,宋祁年突然偏头咬住散乱的发尾,却硬是从牙缝里迸出半句:"不、不许减力道..." 待全身各处都用完药,医女才终于停手,又取了干净的帕子替宋祁年细细擦拭了身上的汗渍与药渍。宋祁年瘫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脸色苍白如纸,嘴角竟翘起虚弱的弧度:“明日...定要往李兴平的茶里掺二钱黄连...”夏荷在一旁看得又心疼又好气,忙取了热茶来喂她喝下,又细心地替她披上大氅。 这按揉药油才是第一步,后面还得泡过药浴,今天的程序才算是走完。 医女熟练的转身去准备药浴所需的药材与热水。不多时,隔间的浴室中便弥漫起一股浓郁的药香。 萱草堂的鎏金熏笼吞吐着冷山桂的幽冽,这还是去年宋祁年心血来潮为母亲调制的熏香,自那后宋幼苡就只熏这一味儿香。茜纱窗棂漏进的光影里,临窗的紫檀平头案上,是雨过天青釉笔山压着澄心堂纸,纸角被镇纸雕的衔芝玉兔蹭出毛边。案下是一条小几,一个脸盆大小白瓷盆搁在几上,里面养着几株小巧的碗莲,几条小鱼在盆底追逐嬉戏。 夏荷垂着头,喉头动了动:“夫人......” “小满怎么样?”宋幼苡从手中正缝着的里衣上抬起头看了一眼,夏荷诺诺不知道怎么回话。 宋幼苡轻轻叹了口气,“不必说了。我肚子里出来的,怎么会不清楚她的脾性。这孩子,总是这般倔强。五岁上说要跟着父亲学武,纵使前日扎马步时双腿抖的跟打摆子似得发颤,哭得连鬓发都黏在脸颊。可次日,她还是挣扎着要去,倔强地念着"不可半途而废"。”宋幼苡说着,手中针线不停,动作娴熟地在衣襟上绣上一朵小小的满字。 待绣完最后一针,宋幼苡收了手里的绣活儿。夏荷端了一盏温热的玫瑰卤冲的水,轻轻放在宋幼苡面前,轻声说道:“夫人,您歇歇眼睛,小姐她晓得分寸的。” 宋幼苡微微点头,端起水轻抿一口,目光再次落在那绣好的里衣上,心中默默祈祷,她惟愿女儿能同这小名一般,圆满顺遂就再无它求。 宋幼苡望着铜漏坠下的日影怔忡片刻,她又想起一事来,吩咐道:“把樟木箱里那叠素绫中衣送到周嬷嬷处——小满日日练武最费这个,让她盯着常常给换洗,再叫菊青进来。” 管厨房的管事姓刘,一个胖胖的老头,听说是菊青来了说夫人说了晚上要吃盐焗鸡,就把听传话的小丫头叫过来,让他把菊青的话学一遍。 小丫头口齿清楚的学道:“只要榛果儿喂大的鸡子,说是不要腌怕天热,味儿太重,只要在肚子里塞些榛蘑和去腥味的调料拿竹荪衣裹成小包塞进鸡膛,外面用荷叶细细裹了......"她压细嗓子学菊青蹙眉模样:"粗盐定要用渤海送来的老盐粒,在铁锅里焙出噼啪声再埋鸡——夫人可闻不得腌渍味儿。再就是青菜,要开水烫过后沥干水,用底油炒香蒜末就离火,菜放进去一拌再一调味就行。其他的让您看着配上几样粥和馒头。” 刘师傅明白了,道:“行了,别淘气了,叫你许婶和王婶都起来,让她们一个先把粥熬上,再让你王婶去挑鸡子,讲明是要嫩的。叫几个小丫头该切咸菜的切咸菜去,该洗菜的洗菜去!” 厨房顿时热闹起来。 宋昭的筷子点了点桌上那只包在荷叶里黄澄澄的鸡,“这又是小满他娘折腾的时令菜?摆到跟前来。” “是。”周姨娘殷勤伺候着。 他夹了一筷子:“嗯,滋味倒是鲜嫩。” 那边,竹编食盒里码着新蒸的软玉饼,小丫头正将咸鸭蛋黄配着黄瓜丝裹进蒸饼里,宋祁年几口便干掉一个,桌上的其他菜没有放过,那盐焗鸡更是她关注的重点,只是她也算是练出来了,速度虽快,吃相终究是添了几分闺秀风仪。 这具身体如今正在发育期,每天的活动量又大,饭量自然也是大涨。 宋幼苡爱怜的看着她,眼波比案头温着的碧粳粥还软和:“慢点,又没人跟你抢。”嘴里劝着,手中却不停将菜挟到她碟子里。话音未落,却见女儿已夹起最嫩的春笋尖笑盈盈搁在她碗中:“娘,你别只顾着我,你也吃嘛!” 晚膳用得香甜舒坦,檐角铜铃刚敲过戌时,宋祁年便牵着母亲的手腕往庭院里走。宋幼苡被女儿牵着绕过回廊,垂眼瞥见青石砖缝里钻出的两簇新苔,耳畔是少女脆生生的声音:"说时迟那时快……但见李侍卫反手扣了三支狼牙箭,弓弦才张满就听得''铮''的一声——"她长着手臂比划,"那箭矢破空的锐响还没散呢,拴着擂木的麻绳齐刷刷断了三截!" 宋幼苡听得好笑:"这般跌宕的武戏,倒该让夏荷取副响板来给你配着说。"她故意用扇骨敲了敲栏杆,惊得池中锦鲤摆尾溅起水花"哗啦"作响。 廊下候着的夏荷闻言"噗嗤"笑出声,屈膝应道:"奴婢这就去开库房寻那套黄杨木的——"话音未落就被跺脚的小娘子打断,宋祁年鬓边步摇"簌簌"乱颤:"我不依,阿娘取笑人!" 宋幼苡伸指点点她,眼波流转间佯作薄怒:"促狭鬼,倒编排起阿娘来。"语未竟先笑,三人转过月洞门时,正见弯月初跃云梢,月光洒一地清辉。小丫鬟们挨个点燃檐下风灯,暖黄光晕与月华氤氲成雾,一时间,光影交错,更添了几分温馨之意。 宋幼苡牵了女儿在池边亭中坐下,"疼不疼?"宋幼苡的指尖刚触到女儿袖口,就被宋祁年反手握住。少女就势将头靠在母亲肩上:"娘,手下人都晓得轻重的。"她故意将生了薄茧的掌心贴上母亲手背,"再说想要学本事,哪有不吃苦的。就是今年想给娘绣个荷包,那手指都扎了个遍呢。" “你这孩子,让娘看看。”她试图抽手,却被女儿攥得更紧。 "娘,您还不知道我?"宋祁年歪头蹭了蹭鼻尖的桂花香膏,故意拖长尾音:"最是怕痛,若真的疼了,那有三分还不装出十分来——"她突然缩肩轻嘶,果然感觉母亲脊背瞬间绷直,"好让娘心疼我,舍不得罚我!" 宋幼苡指尖抚过女儿鸦青鬓发,望着她日渐抽条的身量,将鎏金库钥轻轻压进少女掌心:"丁字库的钥匙你收着,往后再有差遣,只管从库里支应——只是拣选两名得力之人协理时,且要记着......" "当真全由我作主?" 宋祁年讶异的坐直了身体,吃惊的望着母亲。 "侍卫不同内宅仆婢。" 宋幼苡拢住女儿的指尖,望着池中亭亭的荷花徐徐道:"他们身后有盘根错节的家族脉络,可比你屋里伺候的丫头婆子复杂百倍。这些儿郎追随少主,图的是能带着他们搏功名、挣前程——" 她指尖在女儿掌心划出一道笔直纹路,"驭下之道,贵在让人瞧见青云路。" 宋祁年忽觉喉头发紧,那串钥匙分明轻若鸿羽,此刻却似沉甸甸压着五脏六腑。 她咽了咽唾沫,目光紧锁在母亲那双温婉却隐含深意的眼眸里,“娘知道这条路不好走。” 宋幼苡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那力度里既有鼓励也有鞭策,“但娘总是会陪着你的。” 宋祁年抿紧唇瓣,眼中满是坚定,"娘,您放心,我不会让您失望!" 第4章 第 4 章 时光荏苒,檐下新燕衔来柳色,又是一年春好处。 “魏大人,定了要剿灭通天梁?”签押房内宋昭屈指轻叩在蔡家岗舆图处。 “回大人,确有此事。听说,三日后拔营,由杨统领带本部正面强攻。”李旭忠垂手立在案前恭敬回禀。 “你去挑二百人手与祈年,让她与杨统领一同去。” 李旭忠一愣:“大人......” “让你去便去,怎地这般啰嗦。”宋昭不耐烦道。 李旭忠也不敢再劝,匆匆退下去挑选人手不提。 斜阳将玉兰树的影子拉得细长,宋幼苡不知是第几次站起来望着院门,终于听见廊下的丫鬟的禀报。 "父亲尝尝这茶,女儿用竹沥水煎的。"她拎起煨在小炭炉上的青瓷盏,茶汤恰是父亲惯饮的七分烫。 “嗯,确实好茶。”宋昭闭目嗅着茶香。忽觉肩头沉了沉,揉捏的力道正正好,"女儿看,上次厨下新制的蟹粉毕罗您用的香,今儿又吩咐他们做了些。”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薇薇,直说吧,究竟有何事需父亲帮忙?你从小便是如此,每次向母亲告完状后,总会贴心地为爹倒茶、捏肩,甚至还会从母亲那里偷酒来孝敬爹。” 宋幼苡在宋昭的话语中似乎隐约回忆起了些许往事,“爹,我以前也这么做过吗?”言下之意,难道几十年过去了,手段竟毫无长进? 宋昭想起以前,再看看现在坐在他面前的闺女,真是觉得她还像小时候一样,他温柔的说:“是啊,你小时候就是这样。只是小满的事,爹不能答应你。” “父亲,”宋幼苡急急开口,“可小满今年才刚满十二岁,蔡家岗涧深林密...战场上刀剑无眼,女儿忧心。” 宋昭重重地叹了口气,“爹已荐了祈年担任敦武郎(内殿承制)一职。” “祈年毕竟是个女儿家,如此正式担任朝廷官职,是否有些不合规矩?” “这朝廷还有什么规矩可言。好了,不说这个。官职的事我已遣人向韩相公知会过了,这次小满若能立下军功,那边更好言语些,也能堵住那些小人的嘴。再者——更重要的是”宋昭示意宋幼苡不要说话,继续说道:“爹能做到如今的位置,不正是因为手中掌握的这支兵马吗?这是我宋家立足的根本。但军中不比其他地方,若无军功威慑下面的那些军头,小满是坐不稳这个位置的。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说。” 宋幼苡眉眼低垂,宋昭见状心中一疼,却仍需点醒她:“薇薇,爹也心疼小满。但局势日坏,爹实在是无可奈何,不得不早做打算。若小满实在不适合这条路,爹便要尽早另寻他法,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你和小满。” 两个人沉默了好一阵。 宋幼苡轻轻咬了咬唇,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女儿明白......” “祖父。”宋祁年那青年人特有的清脆嗓音在门口响起,“孙女来给祖父请安。” “进来。” 宋祁年规规矩矩地行了叉手礼,随后又向母亲行了一礼。 宋昭抬眼望去,只见宋祁年一身男子装束,身量高挑,身材挺拔,发髻一丝不苟,眉眼间英气逼人,心中不禁稍稍感到一丝欣慰又转而觉得为难,虽然他方才所说都是极有缘由的,但道理总归只是道理,他年已半百,膝下只得这一根独苗,而且还懂事上进,如何不疼她。心中念头转过,面上也只是不显,他微微点头,示意宋祁年坐下。 “祁年啊,你今日怎么有空来寻祖父?”宋昭温和地开口问道,语气中满是慈爱。 宋祁年略带迟疑地瞥了母亲一眼,但想了想,还是坦然答道:“孙女听闻蔡家岗那些贼山匪截了仪真郡的岁供,杨指使今日准备剿灭蔡家岗的山匪。孙女斗胆,也想请战。” 屋中霎时一静。 宋祈年满头雾水?这什么情况?! “好好好!”宋昭连说三个“好”字,尾音都带着点发颤的笑意。他望着孙女澄澈的眼睛,心里的满意几乎要漫出来——自己开口要求孙女去办的事,和孙女主动站出来请战,这份胆量,当真如云泥之别。宋家未来有希望了。 且不提那日宋昭是多么激动,也不说此后开拔前准备的琐事,只说三日后,扬州城东门外的校场,宋祁年穿着鳞甲立在校场,目瞪口呆的看着周遭。 要说自知道祖父有出兵剿匪的打算后,她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现在明白了,那消息实在是传的太快了些,按理说这算是军事机密了吧,可如今就连下面的小兵都知道今日开拔去打蔡家岗的匪首“通天梁”。 再看军士状况就更不好了。东边一堆里有精壮的青壮汉子敞着怀搓手,也有背已佝偻的半百老翁拄着根木棍,更有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踮脚张望,发梢还沾着草屑。最扎眼的是那身行头:有人穿补丁摞补丁的粗布短褐,有人裹着露出棉絮的褪色旧衫。 说是列队,倒不如说攒了几大团人:熟络的乡邻凑成小堆,蹲在地上扯着嗓子唠嗑;相熟的庄户勾着肩膀拍背,把兵器往地上一杵当板凳;几个半大孩子挤作一团,举着生锈的短刀比画,刀刃磕出火星子。更有送行的家眷——穿蓝布衫的妇人攥着丈夫的衣角抹眼泪,怀里的小娃揪着父亲的破袖管抽噎;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追着哥哥跑,被满地的刀枪剑戟绊得踉跄,哇地哭出声来。 场中闹得跟沸水锅似的,这边有人喊"二狗子你娘塞的炊饼分我半个",那边传来"他婶子你家那只老母鸡可别让黄鼠狼叼了",混着孩子的哭嚎、兵器的磕碰声,直往人耳朵里钻。要不是满地横七竖八戳着的生锈朴刀、缺口的斧头,还有几杆磨得发亮的锄头,倒真像哪个镇子赶大集的热闹景象。 再往旁边瞧,倒也立着七八百号甲具俱全的军士——可那架势,有人揉着眼睛打哈欠,锁子甲随着动作哗啦乱响;排头几个戴铁叶盔的,盔缨歪在耳侧,手搭在腰刀上,刀鞘却斜斜插在土里;队尾的更离谱,几个持弩的把弩机往石墩上一扔,弓弦松垮垮垂着,凑在一块儿啃冷炊饼,边嚼边扯些俚俗段子,唾沫星子喷得铠甲上星星点点。 简直活像被风吹散的麦垛子,哪有半分军伍的精气神? 质量不行,这数量也差的离谱,倒像是把军籍簿子当账本,随便往上填了个数。按说杨统领麾下该有三千兵丁才是。可眼下两厢队列稀稀拉拉,数来数去不过两千人——真正能提刀上马的,怕连一千都凑不齐。 唯有自己带的这两百人总算有了些军伍气象。队伍按"队"编排得整整齐齐,每队约莫五十人——最前排是戴乌纱小帽的使臣,腰间铜铃随着呼吸轻响;中间一列是裹着红绸臂章的效用,甲叶擦得锃亮,在晨光里泛着冷冽的光,像块块排列整齐的鳞甲;最后面则是穿粗布短褐的普通军兵,各执兵器,连气息都带着股子紧绷的狠劲。 最边上还立着二十来骑,战马喷着白气,马蹄铁磕在青石板上叮当响,骑士们紧了紧缰绳,皮手套与牛皮鞍鞯摩擦出沙沙的响,倒比步卒多了几分从容。 要说稀奇,还在后头。时辰一到,杨统领发令开拔,竟没先整队列,倒让亲兵抬来二十来口樟木箱。铜锁咔嗒作响,掀开箱盖,黄澄澄的铜钱串子码得整整齐齐——竟是要先发赏钱再开拔! 军汉们眼睛发亮,围上来伸手就接,有个络腮胡的老兵还拍着箱沿笑:"统领大人痛快!上回王统领拖了半月没发,弟兄们连营门都不肯迈!"边上几个跟着起哄,把铜钱串往腰间一系,这才慢悠悠抄起兵器。宋祁年望着那堆铜钱直皱眉——合着宋军不发赏钱就不走,倒成了天经地义的规矩? 日头爬到竿子顶时,营门才吱呀呀打开。队伍拖拖拉拉蹭了半时辰,总算挤出营寨——刚转过营前的老槐树,队伍就散了形:挑着炊具的伙夫被石子绊了脚,铜锅哐当砸在地上;扛旗的小卒被流民挤得踉跄,"淮南东路"的旗子扑棱棱栽进泥坑;押队的军汉挥着皮鞭骂娘:"都给老子把腿抬起来!"可骂声混着孩子的哭嚎、妇人的絮叨,转眼就被风卷散了。 等日头坠到西边山尖,才磨磨蹭蹭挪出十五里地——远远还能望见扬州卫城的雉堞,像道灰扑扑的影子趴在地平线上。杨统领抹了把汗,看队伍里怨声直冒:有老兵蹲在路边揉腿,有流民把兵器往地上一扔坐倒,连几个效用都扯着嗓子喊"脚底板磨破了"。他攥了攥腰间的令牌,到底叹口气:"扎营吧!" 宿营比行军更潦草。连壕沟都不挖,随便砍些树枝搭了几排歪歪扭扭的窝棚;篝火倒是点得旺,噼啪炸着火星,烤得人脸发烫。抢粮多的汉子支起大铁锅,米香混着柴烟直往人鼻子里钻,几个半大孩子围着锅转,口水滴在破衣襟上;有老兵扯着嗓子唱酸曲儿,调儿跑得没边儿,倒惹得边上人哄笑;更有几个凑在火边赌钱,铜钱丁零当啷响,惊得林子里的鸟扑棱棱乱飞。 李兴平搓了搓手,凑到宋祁年身边:"少主。" 宋祁年望着跳跃的火光,喉结动了动。营火的影子在他脸上忽明忽暗,照见他眼底的怔忡:"兴平,我大宋的军队...都是这样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