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绍熙二年(1191年),扬州城,一座坐落于繁华地带气势恢宏,尽显富贵之气的五进豪宅之内,穿过一个圆拱门,望去,所见是一个花园,院中乔木森森,花树参差,两侧的木质回廊掩映在怪石绿树中。
花园中间是一个池塘,池水澈澈,水中盛开着几多粉红与米黄的荷花,中间是一条刻成荷叶形状弯弯折折的小径。小径两边各有一座假山,左边的高右边的略低,假山上面依稀可见青苔绿色可爱。池塘的一边系着一条小小的渔船,上面横着一根船桨,配在荷塘之中不显船身破旧,倒别有一种古色韵味。院中飘动着煎煮茉莉和建兰的清香,如非尘景。
池边一个小小的女童,扎这个稀稀落落的发髻,捧着脸坐在花木中发呆。周翠将腰弯的低低的,哄道:“小小姐,这会子日头渐渐大了,毒的很,晒坏了小小姐可怎么好。让奴抱着您回去歇一歇。”
宋祁年摇摇头,推开对方伸出的手。
这位小主子自打生下来就脾气大些,虚岁虽才将将四岁,但极有主意,加之岳家就只得这么一根独苗苗,老爷和大小姐都看的跟命根子一般宝贝,时时处处都要依着她的心意来。她也不敢强去抱她。但这日头渐渐起来,塘边花木多,跟头虫也多,小孩子皮肤本来就娇嫩,若晒的不好或被咬了,她回去后免不了一顿训斥。想到这里,她对着跟在身后的三个小点的丫头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叫二丫的心思灵活些见到大丫鬟的眼色,忙走进了一步,笑眯眯的开口:“小小姐,回去奴陪你翻花绳可好?奴还会编草蚂蚱。”
说着二丫就从袖子里掏出一根红绳,在手中轻巧地翻动起来,不一会儿,一个漂亮的五角星就出现在她的掌心里。
“小小姐您看,这花绳可好玩呢,奴教您翻好不好?”二丫一边说着,一边将红绳递到宋祁年的面前。
思绪再一次被打断,宋祁年抬头看了眼瘦瘦小小的丫头,知道她们是怕自己被晒着回去被责罚,所以想些办法来哄自己回房里去。
但她一时不想回去,却也不愿意无故害的这些小丫头受罚,当即指着池塘边的回廊奶声奶气的说道:““那我们去那边廊下坐会儿吧,有风还凉快些,你们也不必这般辛苦了。”
“是,小小姐。奴抱你过去。”宋祁年再次挡开伸在她面前的手,迈着小短腿,“我自己走。”
二丫见状,连忙收回手,脸上带着些微的尴尬,但很快笑意就又回到了她脸上,那丝尴尬好像从未出现过,她身子伏的更低些,几乎是与宋祁年平行的高度,满是真诚的赞道:“小小姐,您真厉害,奴像您这么大的时候,走路还会摔跟头呢。”
周翠气恼的恨恨剜了这个急于表现的丫头一眼,一把将其扯到后面。自己则快步走到宋祁年的身侧,微微弯下腰,语气恭敬中带着一丝讨好:“小小姐,还是奴来扶您吧,这石子路不好走,万一摔着了可怎么是好。”
小丫头们都不敢再多言,只是低头紧跟在二人身后,亦步亦趋。回廊就在不远处,宋祁年走了几步便到了。她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的身上,暖洋洋的,让人感到格外舒适。早有伶俐的小丫头备下了酸梅汤和几碟精致的糕点瓜果。
此时正值盛夏,荷花开得正艳,一片片碧绿的荷叶如同圆盘般漂浮在水面上,一朵朵粉嫩的荷花则从荷叶间探出头来,亭亭玉立,美不胜收。宋祁年坐在软榻上,拿起一块糕点却没有吃,眼睛盯着池塘里偶尔跃出水面的鱼儿,不知在想些什么。二丫和周翠站在一旁,不敢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候着。一阵风吹过,带来丝丝凉意。
宋祁年并没有瞧见自己这几个丫鬟的眉眼官司。她心情实在是失落和烦躁无比……空调、电脑、手机、海底捞不比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强,而且作为一个普通人,不想家的吗?
但她一个不满三岁的小豆丁能干什么,连找一找回家的方法都没法尝试,更让她自怨自艾了!
一个穿越前28岁的打工狗,能有多成熟?所以她时常哭泣,发脾气骂人……其实平心而论,一个穿越者,穿越成了省委二把手的嫡亲孙女,还是唯一的嫡亲后代,虽说比不上什么郡主、公主,也算是对得起穿越者了……住着园子里能有池塘的豪宅,养几只猫狗,背背“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捞个才女的名声,再招个赘婿去父留子,它不好吗?
不香吗?
好是好的,香当然是香的,可是问题在于。虽然她前世历史知识大多来自于九年义务教育和一些基本的科普书籍,最多再加上一些高端网文,和各种战争游戏之类的低端游戏,所以她连绍熙年是什么都并不知道,但无奈南宋的名声实在是太臭了,先是大宋的国都被屠,长江之北全面沦陷,连皇帝都被俘虏了一双,被压至金庭行那劳什子牵羊礼,宗室皇亲后妃公主,百官三千多人,以及教坊乐工、技艺工匠、法驾、仪仗、冠服、礼器、天文仪器、珍宝玩物、皇家藏书掳掠一空,尽皆押送北方,种种屈辱皆不忍听闻。
紧接着继位的高宗,正兴致勃勃的在后宫戏耍,听到金兵来了,受了极大惊吓,而丧失了生育功能,明明坐拥三千却成了个活太监,连唯一的皇嗣都又惊又吓的死掉了。接着被金人搜山捡海逼得逃难到明州,又由明州到定海,最后在海上漂了四个月,一路逃难到温州。从此以后南宋的皇帝多从旁支宗室中选择,竟连子嗣都生不出来了。
至于善战如韩世忠被解除兵权垂垂病死院中、击退金兵期望能还复旧都的宗泽抱憾而亡,李彦仙被弃之陕州困守孤城死战而亡,更有岳飞之千古第一冤狱,宋之脊梁渐次折断,只剩下狗苟蝇营之辈,食民脂民膏,屈膝求和只求偏安一隅。
再然后,又有什么然后呢。金国屠戮一遍,十室九空,饿殍遍地,再到蒙兀兴起,人命更是以百万计的消失,中国北方90%汉族都惨遭种族灭绝。换言之,真正的亡国灭种就在眼前。在这样的大背景之下,就算有权有钱又怎样,煮在锅里的只有嫩不嫩。
这样的情况别说什么享受了,能不能活到长大都不好说。
但现在就自杀又下不去手,而且也没有那个条件。再就是那么巧,这一世的母亲与她前世在她高中时早早因癌症故去的妈妈长得不能说完全一样,只能说是一模一样。她尚小时还能抵抗一二,但那时因为实在年幼不具备自杀的能力,这一来二去三年过去,这岳娘子对她又是一百二十分的疼爱,她日渐开始分不清楚这岳娘子和她的妈妈。
而且宋娘子生产的时候,大出血伤了身体,这辈子大概只会有这么一个孩子,若是自己有了不测,不知道......宋祁年不敢细想这个后果。
是以这寻死的事情就一日复一日的拖了下去。
这一拖便到了她虚岁六岁。
赵括登基。
她心中一时惊涛骇浪,作为一个理科狗,但到底是读过几本高端网文的,赵括、开禧北伐她还是知道的。从未觉得乱世离得如此之近。常虽说她知道这是个人吃人的乱世,但入目的是雕梁画栋的宅院,安稳富足、仆妇成群的精致生活,被家人妥善保护着的堡垒隔绝了真实的世界。
那些惨烈的画面只是遥远的故事,是书中的字句。但此刻,现实如同一桶冰水兜头浇下,心下一片冰凉。她握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手,目光直直穿过屏风,望向窗外那片繁华的景致,她明白,眼前看似奢华安逸的日子,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而这个乱世,终究会波及到每一个人。
屏风外的谈话还在继续,大人们或愤怒或哀叹。宋祁年在这一片唏嘘中站起身,事情早已经无法回避,祖父宋昭的名字她在历史中从未听过一字一语,也可能是她那点历史知识太过浅薄,但也从侧面说明祖父在历史中就是一路人甲,很可能就悄无声息的死在金兵或蒙兀人哪一次劫掠中,湮灭在历史的尘埃里,而他一死自己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娘亲又会是个什么样下场呢?可笑,她还在犹豫,有什么可犹豫,哪里还有什么来时路呢!
她的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目光也变得坚毅起来,待到官员和门客散去,她整整衣袖迈步走出屏风,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
宋昭诧异的看着自己的心肝小孙女,眼中满是疑惑与不解。
宋祁年站起来复又再次拜下去,如此三番。
宋昭着急伸手去扶她:“起来说,起来说,小满你跪着做什么?有什么事情祖父都应你就是。”
宋祁年却固执的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她抬起头,眼中满是坚毅:“祖父,孙女有一事相求。请祖父教授孙女武艺!”
宁致堂内的檀香在兽口中缭绕,将祖父藏青色的袍角染上沉香气息。她看着老人伸出的手忽然停滞,半响。
"胡闹!"祖父的手掌重重压在黄花梨案几上,鎏金狻猊炉里的沉香灰簌簌震落,惊得青烟一阵乱舞。宋昭喉结滚动三遭才续上话音:"女儿家...女儿家就该在绣楼里学些诗书女红。舞枪弄棒,成何体统!"
"再者..."宋昭左侧脸颊那道狰狞的旧伤疤在逆光中起伏,枯枝般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玉佩上被磨平的双鱼纹,"武技是杀人技。你当那些刀口舔血的招式,是戏台子上的花把势?"
铜盆里的冰块正在融化,檐角垂下的竹帘被风卷起,漏进一缕刺目的天光。宋祁年盯着青砖缝隙里蜿蜒的暗纹,"祖父,书上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那建奴逼迫至此,可真能让我们一直这样划江而治?"簪在扎起小揪揪上的金蝶簪微微晃动,她仰起脸,平静问道。
宋昭撑在紫檀椅扶手上的手掌虎口处陈旧的刀疤猛地收紧。张了张口,却又说不出话来。
“更何况,宋家如今只有祖父,娘和我了,小满今日若不敢接承祧之责,待漏刻流尽时...祖父和娘该怎么办?”
"你当真......"更漏声里,苍老的声音裹着铜炉里将熄的余烬,"不怕?"
宋祁年目光灼灼:"乱世将至,若无刀兵怎能保全?求祖父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