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疏懒的风拂过庭院新绿的芽尖,宣告寒假温存的终结。医科大学灰蓝色的教学楼轮廓在城际线尽头模糊成一片水雾,往返需要辗转两趟轰鸣的地铁与一班摇晃的公交。
我踏入初二下学期的河流,而六月底地理与生物中考的礁石,已在百余个昼夜外隐约可见。江屿也沉入他大一下的漩涡,那座遥远的学府再次将我们推回周末的短暂交集。
手机屏幕亮起,视频通话的提示音割裂了房间的寂静。接通,他疲惫的面容在自带柔光的滤镜下浮现,却像被洇开的墨色,层层晕染出眼下那片浓重的乌青——那是任何科技都无法漂白的、生存重压镌刻的印记。
“阿屿?”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指尖轻点屏幕上浓重的乌青,那淤痕几乎要坠到颧骨。
“墨汁都要从眼底漫出来了。
画面猝然颠簸、旋转,最终被慌乱地架在一摞厚重的专业书上。《临床医学》的冷峻封面霸占了半边屏幕,旁边躺着半块早已冷硬、啃得潦草的三角饭团,像被遗弃在知识荒原的干粮。
“没事。”他的嗓音带着砂纸打磨过的粗粝。
“熬夜写课题。”光线勾勒着他线条柔和却难掩倦怠的侧脸。
然而,我的目光却被他身后墙上那张无声的告示攫住——一份自制表格,工整列印着护工每日冰冷的报告。
最新一行墨迹犹新,像一枚钝钉敲在心坎:「3.16 晨,奶奶勉强进食半碗南瓜粥,服药后呕吐一次」。
每一个字都在倒数着残酷的沙漏。
他倏然凑近镜头,俊朗面容骤然放大。桃花眼底掠过一丝微光,如同沉静湖面投入的石子漾开的涟漪。
“周末带你去医院后门…”他压低声音,带着分享秘境的亲昵。
“…樱花,开了呢。”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那里悬着我寒假送他的那只蓝色小鲸鱼钥匙扣,塑料表面已被摩挲得温润如玉。
屏幕归于黑暗,我握着冰冷的手机,指尖微凉。一股酸涩毫无预兆地涌上鼻尖,眼眶瞬间被潮热侵袭。
为什么?
看着他燃烧自己换取微光的模样,胸腔里弥漫开一种名为心疼的钝痛。他本应是星辰,不应甘愿沉沦于尘埃。
不行!
这个念头如同破土的春笋,带着不容置疑的倔强。我深吸一口气,碾平心中所有犹豫,走向继父的书房——这是我第一次,向这个男人伸出求援的手。
晨光熹微,带着初春特有的、毛绒绒的暖意。我准时出现在雕花铁门前。新裁的樱花粉JK裙摆被风掀起绸缎般的涟漪,白色蕾丝袜边在晨光中轻颤如蝶翼。江屿那辆旧单车的链条发出规律的咔哒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覆着露珠的石阶下。
他抬头,目光触及门口那抹樱粉色的瞬间,脚步倏然凝固。风顽皮地掀起他洗得发白的校服衬衫领口,泄露一小段清瘦的锁骨线条。
“…粉色。”
他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融化在风里。随即猛地垂下头,步履匆忙地掠过我身侧,一句低不可闻的呢喃飘散:
“…适合…中考。”
午后阳光慵懒地流淌在摊开的习题册上。我握笔凝神,心神却被身旁细微的声响牵引——铅笔芯频频断裂的“啪嗒”声,像心弦被无形拨动。
余光不经意捕捉到他的视线,并非落在题目,而是凝在我袖口那枚新别的、玲珑剔透的樱花袖扣上。
一枚粉晶花瓣,在深蓝的袖口悄然绽放。
空气里浮动着一丝熟悉的清甜气息,幽微如暗香。我循着香气望去,落在他执笔的手上。
那双骨节分明、指节处覆着薄茧的手,此刻竟难得地泛着一层润泽的光晕——惊觉他破天荒抹了护手霜,甜杏香气与我妆台那瓶昂贵香膏如出一辙。
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我。
我伸出手,轻轻覆上他搁在桌沿的手腕——这是我第一次主动触碰他皮肤之下的嶙峋山脉。
肌肤相触的刹那,指腹下清晰地感受到他腕骨的嶙峋轮廓,比记忆中更加硌手。我的手掌如此小巧,无力圈握那份清瘦,但那触感却真实地传递着一个信息:
他又瘦了。
“我觉得你瘦了。”声音带着一丝不自觉的轻颤,抬眸直视他。
“开学不过两周…”
被我握住的手腕瞬间变得僵硬如磐石。他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宛如吞咽着无形的硬块。
“…课多。”江屿几乎是慌乱地抽回手,指尖仓促地抓起桌上的课本翻开,动作带着掩饰的狼狈。
然而,就在他微乱的发梢不经意拂过我手背的瞬间,我清晰地看见——那本摊开的教材,在他眼前分明是上下颠倒的!印着图示的书页,对他展示了三秒无声的嘲讽。
一股混合着廉价洗衣粉的朴素洁净与医院消毒水冰冷刺鼻的独特气息,随着他的动作若有若无地弥散开来,如同他生活基调的隐喻。
视线顺着他的动作下移,落在他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边——几片浅粉色的樱花花瓣,如同迷途的信笺,粘附在泥痕里,与我发间那枚樱花发夹的颜色,在无言中遥遥呼应。
我强迫自己将视线转回习题册,指尖却无声收紧。酝酿着勇气,轻轻开口,声音带着尘埃落定般的轻柔与坚定:
“你听我说。”我顿了顿。
“我让爸爸帮你找了份新的家教,是惠民一中的一个高二学生。”惠民一中毗邻他的大学,那学生走读,家就在咫尺。
“你听我的,好不好?”声音不自觉染上恳求的哽咽,眼圈开始微微发热。
“把那些榨干筋骨也换不来几文的兼职都辞掉!周一到周五晚间给他补两小时,周末…再来我这里。”
他手中的钢笔悬停在半空,墨囊里的蓝黑墨水在笔尖凝聚成一小团浓郁的夜色。他仿佛被无形的绳索缚住,数秒后,才极其缓慢地将笔轻轻搁落桌面。
“…好。”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目光落在我微红的眼眶上,他似乎本能地抬手想要擦拭,却在即将触及肌肤的前一秒猛地蜷起手指,僵硬收回。
“听你的。”他补充,声音轻得像一声尘埃落定的叹息。
我看见他浓密的睫毛在剧烈颤抖,如同风暴中挣扎的蝶翼。校服里那件简单的白色T恤,第二颗纽扣的缝线已经松动,细线无力地垂落。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沉淀,空气仿佛凝滞了数个世纪。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决心,修长的手指推过来一张纸巾——那纸巾竟被极其精巧地折叠成一朵栩栩如生的、小巧玲珑的樱花,花瓣的褶皱清晰可见,承载着无声的温柔。
所有的壁垒在这一刻轰然倒塌。我再也无法抑制心中奔涌的情绪,身体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
猛地转身,将自己整个娇小的身躯投入他宽阔却略显单薄的怀抱。脸颊埋在他带着消毒水余味的校服前襟,那熟悉的朴素洗衣粉气息温柔地包裹着我,哽咽的声音闷闷传出:
“我觉得你变得又瘦,精神又差…会不会…以后都举不动我了?”
记忆回溯寒假,每周四在健身房的汗水中,他总会稳稳托住我的腋下,轻巧地将我举高,帮我寻找仰体向上的发力点,或是单纯逗我开怀时爽朗的笑声。
江屿的身体骤然僵直在原地,手臂有些无措地悬在半空。他低头看着怀中微微颤抖的小小身影,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片刻令人窒息的寂静后,那双僵硬的手臂终于小心翼翼地、带着无限珍重般的力度,轻轻环住了我的后背。
“…不会。”他的声音低沉而轻缓,却蕴含着一种磐石般不容置疑的坚定。
隔着两层薄薄的校服布料,我清晰地感知到他胸腔下那擂鼓般急促而有力的心跳。那蓬勃的生命力,与他疲惫的外表形成奇异的反差,带着灼热的温度透过衣料烙印在我身上。
当我松开怀抱,抬起头时,映入眼帘的,是他已然红透、几乎滴出血来的精巧耳尖,以及一张努力维持镇定、却对我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纯粹而温柔笑容的脸庞。
我抬手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湿意,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两颗洁白可爱的小虎牙俏皮地露了出来:
“是个男生哦,”我故意拖长了尾音,带着点促狭的笑意。
“你要好好和他相处。”
记忆闪回两天前,卧室暖灯下,继父絮絮叨叨的说着,这份家教工作来之不易,毕竟只补周一到周五,时间又卡在江屿给我补课的间隙。
我正用镊子调整悟空手办的龟派气功手势,状似无意开口:
“能考上惠仁一中的…那个姐姐好厉害。”
“什么姐姐!”继父朗笑震得博古架上的青瓷瓶嗡嗡共鸣。
“是个清秀小帅哥!不过——”他促狭地挤眉弄眼,有些八卦道:
“比起你家江老师嘛…差那么点意思。”
镊尖在悟空手臂上划出细不可见的白痕。
得知对方是个高二男生时,心头先是莫名一松,随即又萦绕起一丝自己也说不清的、微妙的情绪。
江屿钢笔尖毫无预兆地在草稿纸上狠狠一顿,“噗”地洇开一团浓重深邃的墨点,像一颗骤然破碎的暗夜之心。
“…男生?”他的喉结极其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了几分。他猛地将习题册翻得哗啦作响,纸张边缘甚至因用力而卷起。
“知道了。”他语气生硬地宣布,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题量,加倍。”
我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此刻的异样。他正俯身系鞋带,指尖捏着磨损的白色鞋带,骨节因过分用力而绷紧至苍白,仿佛那不是鞋带,而是亟待被扼制的某种危机。临走时,他在书房门口猝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周六…”
他向前一步,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轻轻整理了一下我方才因拥抱而歪掉的JK领结,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我会准时来。”话音落下,他转身离去,步伐比来时似乎更显坚定。
新的生活乐章就此展开。
江屿周一到周五栖身于大学宿舍的方寸之地,晚间为那个惠仁一中的高二男生点燃知识的烛火;周六晨光熹微,他便骑着那辆半旧的自行车,驶入我家的庭院,住进那间熟悉的客房,整个周末的时光都交付于我的学业。我们依旧会在周末的某个时刻,一同前往市医院,探望他日渐衰弱的奶奶。
时间的齿轮被重新校准,紧凑却高效。
周一到周五晚间补习结束,回到宿舍时指针大约指向九点半的刻度。江屿不仅有了充裕的时间与我在每晚的视频通话中相见,检查功课、答疑解惑,甚至还能拨冗兼顾一些他自己的学业。繁重却合理的节奏取代了无休止的压榨式打工,他眼底那片淤积的乌青渐渐褪色,苍白的脸庞也重新焕发出年轻人应有的、珍珠般的光泽与活力。
视频通话的背景音里,有时会流淌着校园广播台舒缓的轻音乐,如同遥远的潮汐。
有一次午休,江屿倏然将镜头转向窗外,窗外的玉兰树枝头,几只小巧玲珑的麻雀正叽叽喳喳地蹦跳嬉戏,羽毛在夕照下闪着微光。
“看。”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阳光透过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光斑。
“像你上次…”话说到一半,却如同惊觉失言,他猛地止住,迅速将镜头转回摊开的课本。
“…没什么,继续讲这道题。”那未尽的言语,像一片飘落的玉兰花瓣,静静地躺在心底。
周末补课时,我的目光偶尔会掠过江屿书包侧袋里探出头来的药学院厚重教材。书脊上贴着醒目的鹅黄色便利贴,上面是我熟悉的、工整隽秀的字迹:
「周六14:00 和她去看奶奶」每一个字都像一枚温柔的铆钉,将承诺楔入时间。
有一次递交作业的间隙,我无意间瞥见他搁在桌面的手机屏幕倏然亮起——那锁屏的壁纸,不知何时又被悄然更换成另一帧画面:
是我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将一小块苹果喂到病床上奶奶嘴边的背影。午后的阳光透过洁净的病房窗户,如同圣洁的光束,温柔地笼罩着我们,将那一刻的专注与孺慕之情,永恒地定格在了方寸之间。
这一话…喉结滚动好像用的太多了呢…
果咩那塞果咩那塞!原谅作者是个文盲,大概率之后还会继续用,男主可能是喉结座的[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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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樱花坠落的刻度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