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祠堂内红如血脂般的焰火伴着若有若无的笑声,让人凄神寒骨。
月下的楚青微锁眉头,边牵边护着早已失了神的梅锦向后退却。
周围的阴风骤然掀起树梢,一瞬间上头的青叶仿佛要遮住两人的双目,将其带向别处。
“敢在岩禄寺猖狂,你怕是连投胎的机会都没有了!”
楚青正欲以手为剑,劈开眼前如迷障般的纷飞落叶时,一道呵斥忽的插入,掐断了她的动作。
衣着素纱女子下意识抬头,瞧见一副佛景。
高月下的夜光色泽伊人,身着袈裟的男子不知何时落定在熊火之前,双眼紧闭,手中姿势似是在掐决。
周围赶来的和尚也在瞧见男子后,转而不停的布下符篆。
“此火为怨魂所燃,不会出祠堂之界,楚姑娘不必害怕。”盘坐在空地下的男子背着身,像是对楚青安抚般的突然开言。
“怨魂?”楚青乍然听到,不禁回想前世祠堂发生大火,她所知晓的是寺里的和尚守夜时出了岔子,才让大火燃起。
前世她也怀疑过其中是否有隐情,但她也在与自己的兄长楚怀苍一次闲谈时无意提起,可当时的楚怀苍却只不过是说“许是祖父觉得自己沙场征战多年,死后也想归于尘土吧。”
可今世自己提前赶到,大火却如约而至。
眼下还听到怨魂一说,楚青不免对前世楚怀苍的所言感到些许怀疑。
加之两人在祠堂之时,梅锦就曾言自己瞧见窗外飘过的人影。
但那道所谓的人影只出现过一次,自己也只是匆匆一瞥,尚不可确定真假。
若真有,会是谁?楚怀苍?
怀疑的苗头一旦滋生,便会被无限放大。
“姑娘,现在这里已经有庙里的师父,我们还是先行回房吧。”梅锦此时稍稍定了定神。
楚青因着她的话被拉回思绪,“不必,此地有大师坐镇,妖邪难逃,但倘若我们回房,万一那里也有妖邪等着我们呢?”
梅锦听闻这一番话,身子一僵,便不再开口了。
“师兄!听闻这庙里出了一怨魂,不知可容我来为其助力?”慌乱攒动的祠堂前,楚青的后头传来不羁散漫甚至略微有些调侃之意的声音。
她正觉得有些熟悉时,身旁正好闪过一缕裹挟着似檀香气的劲风。
楚青稍稍有些愣神,待意识回笼后,又望向侧立在袈裟男子身旁的人,此人锦衣金丝,身姿挺拔,玉冠墨发,剑眉星目,一双眉眼生的极似多情,但那双上挑的丹凤眼无意扫过楚青时,她感受到的却是他的审视。
楚青瞧着他的身量与侧容,觉得越发眼熟。
裴渊与袈裟男子低声说了几句,倏然转而走向楚青。
楚青也借着月光瞧清了靠近她的人容颜,当即微惊。
昭安郡王的嫡子,裴渊,怎会在此?
楚青忽然想起前世到寺里时,就闻庙里有一贵人拜访尘缘方丈,但那时的自己只是随家人行历年缅怀大伯之事,对那位贵人的身份未有刻意打听。
不过今世在这瞧见了裴渊,楚青不免觉得他或许就是前世的那个贵人。
皎月下,裴渊在楚青面前站定,楚青的思绪稍稍收回,佯装道“裴世子,恕我一问,我大伯的祠堂怎会有怨魂之说?”
裴渊却牵了牵嘴角,有意岔开了她的问题,“楚姑娘怎知我一定是裴世子的?”
楚青听着他的话语,就知自己猜对了,红唇扬起一抹浅笑,抬眼对上一双黑眸道“裴世子的祖父与尘缘方丈有好友之称满京都知,且我们一家来时便听见过一些风声,若说这些还尚不能确定,那方才裴世子的那一声‘师兄’,便让我确定了心中所猜。”
楚青的一番话落地后,裴渊几不可闻轻笑出声,可那双黑玉般的眸子,不染一丝笑意,“怨魂按理来说,每个地方都可能存在,不过是有恶有善,但是这只在岩禄寺出现的,瞧着怕是潜伏多时,待的就是今日罢了。”
楚青听后看着漫天的火光,余光瞥见灯笼,稍稍犹豫了下,还是道“裴世子,方才大火燃起之时,我曾瞧见那个灯笼旁边的墙上有一血印,瞧着有些隐蔽。”
闻言,裴渊的眸色,犹如这夜景般望不到其深处。
忽然间火光中若有若无,形成一张艳丽的秀脸,裴渊怕她破阵,忙高声道“师兄!祠堂内有大片血迹,必定是这怨魂犯下人命,留下的血痕,此事若非楚姑娘瞧见怕是无人可知,而她如此作为,又精心折服在庙,虽不知目的,但她已与那些腌臜之辈无甚区别。”
盘坐在空地中的无禄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依旧掐决念咒。
烈火中却突然传出些愤怒之音“腌臜?区区黄口小孩怕是不知天地为何物,倘若我腌臜,那些予我不公的人算什么?那些将我燃尽又弃之不顾的人又算什么?真正的腌臜之辈,你怕是见都没见过,还敢妄下定论,简直可笑至极!”
裴渊听出不对来,挑眉发问“哦?如此说来,你的死有怨、有冤?”
“呵!废话,我若无怨无冤,死后怎会为怨魂。”
裴渊却像寻到的突破口,“你方才说我是黄口小儿,不知天地为何物,那你不如说说你的冤是什么?也好让我听听真正的腌臜之辈。”
裴渊语毕后,熊火中如察觉到什么,不再有人回话。
楚青却了然裴渊惹怒她的意图,目光死死的落在那团如人形般的烈火上,“怨魂,你说你自己有苦衷,可倘若真有你便应该向他们索命,但你如今伤人害命,却冠冕堂皇的说你自己有苦衷,何其荒唐!”
前头的裴渊听到身后之人说出的话,知晓她在配合自己,刚欲帮腔,怨魂却似有些沉不住气。
“楚青,你非我,怎知我不在筹谋,而且,生前的我与你同官家小姐。但是幼时,我无意习得一篇书,不过是自那时起,我的家人便发觉出我的才智,他们并没有与旁的世家一样,反是让我每日温习圣贤书,而我不负他们所望,写出了你们所熟知的《论教学之习》。”
“但直到一年的初春科举,本应我是可以以女子身份参加,可我的家人却让我以男子身份,让我以表兄之名!”
“我问他们为什么,他们却劝诫我说今年科举可以以他人身份先试一回,来年再用自己的身份,说什么胜算更大,中榜的可能也更大,这样我以女子身份夺得魁首,家中有光,我自己脸上也有光。”
“这期间他们不断的鼓舞我,可是直到科举过后,我才惊觉,原来他们在用我的才智为我表兄铺路,知晓真实目的我,自不会忍气吞声,但结果却是他们为守住这个秘密,将我亲手杀了,甚至我死后还被他们弃于乱葬岗,哈哈哈……”
烈火幻化出的人形,是一纤细女子,笑容艳丽,却如同地府传出的悲苦自嘲。
“幼时,他们的细心教导,对我有求必应,可直到科举我才发现,自他们惊觉出我过人才智的那一刻起,他们可能就没想过放过我吧,我是家族的名誉,也是家族的台阶。”
话尽,楚青却没有着急接话,反是不露声色的退后几步,牵着梅锦如站在裴渊身后一般。
“女子”隐隐透着烈火,可瞧见那兴致勃发的神态。
裴渊此时并未去顾着身后人的动向,手中拈符,缓缓靠近出界后向他们游来的怨魂。
“女子”手中聚火,甩向飞来的符纸,唇角讥讽“我折服数年,待的就是今日,我自当是以自身为引,自身为码,如此,你们不会还真觉得我的魂力一无是处?”
楚青看着她的姿态,猜到她想以命相搏,依旧站在原地,虽已经流出一层细汗,声音却字字诛其心魄,“死前受尽一生冤屈,死后以怨魂筹谋,可你再被他们诛杀之时,怎知你一定身处绝境,又怎知你不可绝处逢生?”
“女子”的视线一顿,娟秀的眉眼染上些怒意,“呵!你的话未免太过无理!你又不是我,怎可判定我的处境?就算我身在绝境,亦或是不在绝境,你是能亲身经历过我的事情,还是在我被他们关于柴房悄无声息的杀死时,你与我有同感!就算这些你都能,可我与你不是一个人。而且你所说的绝处逢生,那也得有坟才有逢生。”
她话尾,一双眉眼紧盯楚青,似如意有所指般,“更何况世上的绝处逢生,是多少个绝处才出来一个的逢生?未经他人之事,对他人的作为仅凭自己的眼界,凭自己的思想,便可断言。那你们,也非什么好人!”
楚青闻言,有些被噎住,她说的没错,自己不是她,无论能不能做到感同身受,自己都没有立场,没有资格去对她的事情进行评价。
祠堂周围数张符篆却仿佛对“女人”不起任何作用。
她依旧行走自如,但忽然间双手一扬,丰唇也跟着牵动,漫天火光,她与其融为一体,“跟你们说了如此之多,倒不如让你们见见真的,呵!今我以魂燃力!请你们助我涅磐!前世仇,今世怨!当了一场陈年旧事!”
话音未落,四周的符篆却倏然如织起一片巨网,掐断了高涨的火焰。
一直坐在地上的男子,猛然睁眼,“砚策,束!”
“得令!”裴渊也像等候多时,飞跃之上空,手中符篆尽数布在烈火四周。
待落地后,裴渊笑着挑眉道“你再有苦衷也不能伤人害命,若真想复仇,法子自是多,可你偏偏却走了一条死路,那你与那些害你之人也无甚区别。”
“那又如何?再我做出行动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了,你们再怎么说,与我何干?我不后悔我做的任何一个决定,因为没有人能在听完我的遭遇后感同身受,所有人都没有资格干预我,眼下的情况无非就是魂灭神散罢了,我有又何惧馁?”
“还有,你们刚刚一直都在说我伤人害命,误入歧途,可就算我做错事情,我也只会承认我自己错过的事情,我没有做过的,就是没有做过!我若真的伤人害命的,那那些圣贤书岂不都读狗肚子里去了!”
符阵内的怨魂分明是撑着最后一丝神志,声音却还是铿锵有力,没有身为败者的懊悔,只有对自己清白的正名。
楚青瞧着那团烈火在说完话后,乍然消失的样子,终归有些不放心的问裴渊,“裴世子,这怨魂就这样被灭了?”
裴渊看着忙碌收拾的和尚,抽空瞟了她一眼,解释道“没有,她是选择了自亡,如此,她便不在于世间了,也不会再有轮回了。不过倘若她不这么做,过不了多时也会在这阵法当中消亡。”
地上的袈裟男子,也已来到两人身旁,手捏佛珠,“楚姑娘,在下法号无禄,今夜让姑娘受惊了,但是方才的怨魂说那道血印非她所至,还望劳楚姑娘明日到佛堂内,悉数告知一些细微之处。现下已经快到寅时,楚姑娘还是先回去休息吧,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再有怨魂出没。”
楚青欠了欠身,象征性的浅笑了一下,“何来麻烦一说,若非我今夜到祠堂,怕是也不会在生这么多的事端,还多亏无禄师父和裴世子出手,我明日醒后自会到佛堂告知于师父。”
“那就多谢施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