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正厅,张灯结彩,宾客盈门。沈老爷与续弦夫人的婚礼仪式刚毕,觥筹交错间,一片喜庆喧哗。
就在这满堂的朱红锦绣、欢声笑语几乎要溢出厅堂之时,一道清冷孤绝的身影,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骤然出现在厅门的光影交界处。
他并未刻意弄出响动,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便足以让周遭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他身上穿的,并非沈家为今日这大喜日子统一置办的喜庆新衣,而是一身极其刺目的——月白素锦长衫。
这长衫的样式,乍看之下简洁素雅,用的是上好的江南素锦,质地细腻,在光线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然而,仔细看去,那衣料白得近乎纯粹,没有任何繁复的刺绣或艳丽的镶边,只在领口、袖口和下摆处,用极细的、几乎与底色融为一体的银线,勾勒出几道疏朗的竹叶暗纹。腰间系着一条同样素白的丝绦,绦带末端缀着两颗小小的、温润无光的白玉平安扣。这身打扮,在满堂喧闹的红与金中,像一块投入熔炉的寒冰,更像是一幅无声的、披麻戴孝的宣告。
宾客们的谈笑声戛然而止,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带着惊愕、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与幸灾乐祸。
沈聿修仿佛对周遭的抽气声和针落可闻的寂静浑然不觉。他微微垂着眼睑,浓密而纤长的睫毛在他过于白皙的脸上投下两小片扇形的阴影,巧妙地掩去了眸底深处最真实的情绪。他的眼型是标准的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挑,本应带着一丝风流韵味,此刻却因那低垂的睫羽和周身散发的冷寂,显得疏离而淡漠。他的鼻梁挺直,薄唇抿成一条几乎没有血色的线,唇角似乎天然带着一丝向下微撇的弧度,不笑时便透出几分凉薄与倔强。
他缓步走入厅中,步履从容,没有丝毫慌乱或愧疚。每一步都踏得很稳,月白的衣袂随着他的走动轻轻摆动,像拂过水面的冷月清辉。他径直走到端坐在主位、脸色已然铁青的沈家祖母面前。
在距离祖母三步之遥处,他停下脚步。没有立刻行礼,而是极其自然地抬起右手,用指腹极其轻微地、仿佛拂去一粒看不见的尘埃般,轻轻抚平了左边袖口一道几乎不存在的、细微的褶皱。这个动作做得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优雅,却也在无形中加重了那份刻意为之的“素净”与“整洁”。
做完这个细微的动作,他才双手交叠于身前,对着祖母深深一揖,腰弯得恰到好处,既显恭敬,又不失风骨。当他抬起头时,那双低垂的丹凤眼终于完全抬起,眸光清亮,却深不见底,像沉静的寒潭,映着满堂的灯火,却激不起一丝暖意。他平静地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越,却冷得像玉石相击:“孙儿聿修,给祖母请安。”
沈家祖母胸口剧烈起伏,指着他的衣服,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修哥儿!你…你今日穿的这是什么?!你父亲大喜的日子,你这是成何体统!”
沈聿修脸上没有丝毫被呵斥的惶恐,反而在祖母话音落下的瞬间,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仿佛是一缕冰面上掠过的风。他再次微微垂首,态度温顺得无可指摘,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回祖母,孙儿身上的衣物乃新主母亲自为孙儿挑选料子、缝制而成的新衣。主母说,月白素雅,最衬孙儿气质。孙儿不敢拂逆主母一片心意,故今日特穿来,也是感念主母慈爱。”
“什么?!”沈家祖母的怒火瞬间被引向了另一个方向,她难以置信地看向一旁同样脸色煞白的新夫人,眼神锐利如刀,“她让你穿的?她…她竟让你穿成这般模样来参加婚礼?!”
新夫人百口莫辩,惊惶地看向沈老爷。
沈聿修依旧垂着眼,仿佛置身事外。他的手指在宽大的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刮过掌心细腻的衣料。这个细微的动作,暴露了他内心并非全然的平静。
“够了!”沈家祖母看着新媳妇那慌乱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强压怒火,对着沈聿修道:“胡闹!简直胡闹!快,立刻给我下去,换上新制的锦衣来!莫要在此冲撞了喜气!”
“是,孙儿遵命。”沈聿修没有任何迟疑,立刻躬身应下。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半分委屈或不情愿,只有纯粹的顺从。他再次行礼,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然后转身,目不斜视地朝厅外走去,那月白的背影在一片刺目的红中,显得愈发孤绝。
一离开众人灼灼的视线范围,穿过回廊拐角,一直亦步亦趋跟在沈聿修身侧、同样穿着素净青衣的小厮沈墨立刻忍不住了。他挠了挠头,满脸的不解,压低声音急急问道:“少爷!咱们不是说好了穿着这身‘孝服’去,定要把那新夫人气个倒仰吗?您刚才在厅里那几句话,分明是替她解了围,倒惹得老太太只冲她发火了,可这效果…这…您怎么还乖乖听话换衣服去了?”
沈聿修脚步未停,闻言,侧过头瞥了沈墨一眼。那眼神里没有责备,反而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奈的笑意,像是看一个不开窍的懵懂孩童。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倏地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微曲,在沈墨的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记。
“哎哟!”沈墨捂着额头,不明所以。
“笨。”沈聿修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字,声音里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清朗,方才在厅里的那股冷寂仿佛消融了些许。“让她被祖母当场呵斥难堪,只是第一步,出一口恶气罢了。祖母气头上说的话,未必真能把她如何。可祖母让我换衣服,我却立刻顺从了,你猜,在祖母心里,会怎么想?”
沈墨眨巴着眼,还是没完全明白。
沈聿修继续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她会想,我这个嫡长孙,在这府里,竟连穿什么衣服都要看继母的脸色,连参加父亲的婚礼,都要被逼着穿这等晦气衣裳。而我,如此孝顺,竟不敢违逆新母亲自‘缝制’的心意。今日我顺从地换了衣服,在祖母眼里,就是受了委屈却依然懂事顾全大局。这份委屈,可比当场闹僵,更能在祖母心里扎下一根刺。”他顿了顿,指尖习惯性地又抚了一下袖口,“况且,穿这身衣服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再穿着招摇,便是落人口实,显得我不懂事了。见好就收,方是上策。”
沈墨恍然大悟,眼睛亮了起来:“少爷英明!小的懂了!”
沈聿修不再言语,加快了脚步,那身月白素锦在廊下光影中流动,像一道无声的叹息。
就在主仆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偏院的月洞门后,廊檐下一片浓重的阴影里,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浮”出了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墨色玄衣的少年。他身量高挑,姿态却极为放松,斜倚着廊柱,整个人如同蛰伏的猎豹,充满了无声的力量感。他脸上戴着一个面具,面具表面并非光滑一片,而是布满了繁复到令人屏息的浮雕暗纹。这些纹路极其精细,仿佛由最灵巧的匠人以发丝为笔雕刻而成。遂少年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瞳孔是深邃的墨色,此刻正牢牢锁着沈聿修消失的方向,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浓厚的兴趣,甚至还夹杂着一丝玩味。方才厅内那场不动声色的交锋,以及沈聿修主仆的对话,显然都被他尽收耳底。
他无声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即使隔着面具也能感受到那份弧度),随即,右手拇指与中指极其轻巧地一擦,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
几乎在他响指落下的瞬间,另一道更加模糊、几乎无法被常人察觉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单膝跪在了他身侧的阴影里,气息收敛得如同不存在。
黑衣少年并未看那暗卫一眼,目光依旧停留在沈聿修离去的方向,低沉而清晰地吩咐道:“去查。江南沈家嫡子,沈聿修。从他出生到现在,事无巨细,尤其是他那位‘慈爱’的继母,还有…他母亲当年的事。越快越好。”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冽和不容置疑。
“是。”暗卫低应一声,身形一晃,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廊下,只剩下黑衣少年一人。他缓缓站直身体,双手抱臂微微偏着头,仿佛还在回味刚才看到的那场戏。那双露在外面的、锐利如星的眼眸中,兴趣愈发浓厚,如同发现了极其有趣的猎物。沈府满院的喧嚣喜庆,似乎都被隔绝在了他身周的这片阴影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