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局之即见君子》 第1章 第一章 沈聿修来了 沈府正厅,张灯结彩,宾客盈门。沈老爷与续弦夫人的婚礼仪式刚毕,觥筹交错间,一片喜庆喧哗。 就在这满堂的朱红锦绣、欢声笑语几乎要溢出厅堂之时,一道清冷孤绝的身影,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骤然出现在厅门的光影交界处。 他并未刻意弄出响动,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便足以让周遭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他身上穿的,并非沈家为今日这大喜日子统一置办的喜庆新衣,而是一身极其刺目的——月白素锦长衫。 这长衫的样式,乍看之下简洁素雅,用的是上好的江南素锦,质地细腻,在光线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然而,仔细看去,那衣料白得近乎纯粹,没有任何繁复的刺绣或艳丽的镶边,只在领口、袖口和下摆处,用极细的、几乎与底色融为一体的银线,勾勒出几道疏朗的竹叶暗纹。腰间系着一条同样素白的丝绦,绦带末端缀着两颗小小的、温润无光的白玉平安扣。这身打扮,在满堂喧闹的红与金中,像一块投入熔炉的寒冰,更像是一幅无声的、披麻戴孝的宣告。 宾客们的谈笑声戛然而止,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带着惊愕、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与幸灾乐祸。 沈聿修仿佛对周遭的抽气声和针落可闻的寂静浑然不觉。他微微垂着眼睑,浓密而纤长的睫毛在他过于白皙的脸上投下两小片扇形的阴影,巧妙地掩去了眸底深处最真实的情绪。他的眼型是标准的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挑,本应带着一丝风流韵味,此刻却因那低垂的睫羽和周身散发的冷寂,显得疏离而淡漠。他的鼻梁挺直,薄唇抿成一条几乎没有血色的线,唇角似乎天然带着一丝向下微撇的弧度,不笑时便透出几分凉薄与倔强。 他缓步走入厅中,步履从容,没有丝毫慌乱或愧疚。每一步都踏得很稳,月白的衣袂随着他的走动轻轻摆动,像拂过水面的冷月清辉。他径直走到端坐在主位、脸色已然铁青的沈家祖母面前。 在距离祖母三步之遥处,他停下脚步。没有立刻行礼,而是极其自然地抬起右手,用指腹极其轻微地、仿佛拂去一粒看不见的尘埃般,轻轻抚平了左边袖口一道几乎不存在的、细微的褶皱。这个动作做得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优雅,却也在无形中加重了那份刻意为之的“素净”与“整洁”。 做完这个细微的动作,他才双手交叠于身前,对着祖母深深一揖,腰弯得恰到好处,既显恭敬,又不失风骨。当他抬起头时,那双低垂的丹凤眼终于完全抬起,眸光清亮,却深不见底,像沉静的寒潭,映着满堂的灯火,却激不起一丝暖意。他平静地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越,却冷得像玉石相击:“孙儿聿修,给祖母请安。” 沈家祖母胸口剧烈起伏,指着他的衣服,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修哥儿!你…你今日穿的这是什么?!你父亲大喜的日子,你这是成何体统!” 沈聿修脸上没有丝毫被呵斥的惶恐,反而在祖母话音落下的瞬间,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仿佛是一缕冰面上掠过的风。他再次微微垂首,态度温顺得无可指摘,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回祖母,孙儿身上的衣物乃新主母亲自为孙儿挑选料子、缝制而成的新衣。主母说,月白素雅,最衬孙儿气质。孙儿不敢拂逆主母一片心意,故今日特穿来,也是感念主母慈爱。” “什么?!”沈家祖母的怒火瞬间被引向了另一个方向,她难以置信地看向一旁同样脸色煞白的新夫人,眼神锐利如刀,“她让你穿的?她…她竟让你穿成这般模样来参加婚礼?!” 新夫人百口莫辩,惊惶地看向沈老爷。 沈聿修依旧垂着眼,仿佛置身事外。他的手指在宽大的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刮过掌心细腻的衣料。这个细微的动作,暴露了他内心并非全然的平静。 “够了!”沈家祖母看着新媳妇那慌乱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强压怒火,对着沈聿修道:“胡闹!简直胡闹!快,立刻给我下去,换上新制的锦衣来!莫要在此冲撞了喜气!” “是,孙儿遵命。”沈聿修没有任何迟疑,立刻躬身应下。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半分委屈或不情愿,只有纯粹的顺从。他再次行礼,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然后转身,目不斜视地朝厅外走去,那月白的背影在一片刺目的红中,显得愈发孤绝。 一离开众人灼灼的视线范围,穿过回廊拐角,一直亦步亦趋跟在沈聿修身侧、同样穿着素净青衣的小厮沈墨立刻忍不住了。他挠了挠头,满脸的不解,压低声音急急问道:“少爷!咱们不是说好了穿着这身‘孝服’去,定要把那新夫人气个倒仰吗?您刚才在厅里那几句话,分明是替她解了围,倒惹得老太太只冲她发火了,可这效果…这…您怎么还乖乖听话换衣服去了?” 沈聿修脚步未停,闻言,侧过头瞥了沈墨一眼。那眼神里没有责备,反而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奈的笑意,像是看一个不开窍的懵懂孩童。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倏地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微曲,在沈墨的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记。 “哎哟!”沈墨捂着额头,不明所以。 “笨。”沈聿修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字,声音里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清朗,方才在厅里的那股冷寂仿佛消融了些许。“让她被祖母当场呵斥难堪,只是第一步,出一口恶气罢了。祖母气头上说的话,未必真能把她如何。可祖母让我换衣服,我却立刻顺从了,你猜,在祖母心里,会怎么想?” 沈墨眨巴着眼,还是没完全明白。 沈聿修继续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她会想,我这个嫡长孙,在这府里,竟连穿什么衣服都要看继母的脸色,连参加父亲的婚礼,都要被逼着穿这等晦气衣裳。而我,如此孝顺,竟不敢违逆新母亲自‘缝制’的心意。今日我顺从地换了衣服,在祖母眼里,就是受了委屈却依然懂事顾全大局。这份委屈,可比当场闹僵,更能在祖母心里扎下一根刺。”他顿了顿,指尖习惯性地又抚了一下袖口,“况且,穿这身衣服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再穿着招摇,便是落人口实,显得我不懂事了。见好就收,方是上策。” 沈墨恍然大悟,眼睛亮了起来:“少爷英明!小的懂了!” 沈聿修不再言语,加快了脚步,那身月白素锦在廊下光影中流动,像一道无声的叹息。 就在主仆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偏院的月洞门后,廊檐下一片浓重的阴影里,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浮”出了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墨色玄衣的少年。他身量高挑,姿态却极为放松,斜倚着廊柱,整个人如同蛰伏的猎豹,充满了无声的力量感。他脸上戴着一个面具,面具表面并非光滑一片,而是布满了繁复到令人屏息的浮雕暗纹。这些纹路极其精细,仿佛由最灵巧的匠人以发丝为笔雕刻而成。遂少年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瞳孔是深邃的墨色,此刻正牢牢锁着沈聿修消失的方向,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浓厚的兴趣,甚至还夹杂着一丝玩味。方才厅内那场不动声色的交锋,以及沈聿修主仆的对话,显然都被他尽收耳底。 他无声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即使隔着面具也能感受到那份弧度),随即,右手拇指与中指极其轻巧地一擦,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 几乎在他响指落下的瞬间,另一道更加模糊、几乎无法被常人察觉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单膝跪在了他身侧的阴影里,气息收敛得如同不存在。 黑衣少年并未看那暗卫一眼,目光依旧停留在沈聿修离去的方向,低沉而清晰地吩咐道:“去查。江南沈家嫡子,沈聿修。从他出生到现在,事无巨细,尤其是他那位‘慈爱’的继母,还有…他母亲当年的事。越快越好。”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冽和不容置疑。 “是。”暗卫低应一声,身形一晃,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廊下,只剩下黑衣少年一人。他缓缓站直身体,双手抱臂微微偏着头,仿佛还在回味刚才看到的那场戏。那双露在外面的、锐利如星的眼眸中,兴趣愈发浓厚,如同发现了极其有趣的猎物。沈府满院的喧嚣喜庆,似乎都被隔绝在了他身周的这片阴影之外。 第2章 第二章 便宜弟弟和狗人堂兄 沈聿修刚踏进自己院落的月洞门,准备换下继母所制的长衫,就见一个不速之客杵在院中那株老梅树下。那人一身簇新的锦缎,脸上挂着假意的关切,眉眼间带着刻意模仿他父亲年轻时倨傲神情的少年,他那便宜弟弟——沈继业,正抱着胳膊,毫不掩饰眼中的挑衅。 “哟,大哥回来了?”沈继业的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浮夸的亲昵,“这喜庆的日子,你居然穿这身衣服,莫不是故意给爹爹添堵?”这便宜弟弟刻意加重了“爹爹”两字,想要干什么不言而喻。 沈聿修脚步未停,甚至连眼神都没给这个便宜弟弟一个,径直走向正房门口。他神情淡漠,仿佛眼前只是空气里多了点碍眼的尘埃。他这副彻底的无视,比任何怒骂都更让沈继业难堪。 沈继业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随即被一股被轻视的恼怒取代。他几步上前,拦在沈聿修面前,声音带着尖刻:“沈聿修!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你以为你还是沈家高高在上的大少爷?看清楚点!我叫‘继业’!父亲给我取这个名字,就是明明白白告诉你,沈家未来的家业,轮不到你这个死了娘、又不受待见的‘便宜’大哥来继承!你不过是个占着名头的摆设!” 这番恶毒的话,直指沈聿修最深的痛处——母亲含恨而终,父亲的薄情寡义。然而,沈聿修脸上依旧没有半分波澜,甚至连睫毛都没颤动一下。他停下脚步,终于将目光落在了沈继业那张因为激动而略显扭曲的年轻面孔上。 那目光平静得像一泓深不见底的古井,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沈继业被他看得心头莫名一虚,气势不由自主地弱了半分。 就在沈继业以为对方会暴怒或者反驳时,沈聿修却微微勾起唇角,那笑容极浅,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和嘲讽。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继业?名字不错,志向可嘉。”他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沈继业身后的虚空,“只是,你今日这份‘志气’,是凭你自己的本事生出来的,还是……有人借了你的口,替你吹出来的?” 沈继业一愣,显然没完全理解这话里的弯弯绕绕。 沈聿修又向前极轻地踱了一步,无形的压力让沈继业下意识后退半步。声音从喉间缓缓吐出,却也更冷了:“我方才在想,你急匆匆跑来,想必是觉得这‘继业’的名头,已然十拿九稳了?连沈聿熙都肯为你摇旗呐喊。” “沈聿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猛地劈在沈继业头顶。眼神瞬间慌乱,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表情分明写着“你怎么知道?”。 沈聿修心底了然,果然如此。他唇角的笑意加深,但却未达冰冷的眼底,反而透出彻骨的寒意: “堂兄他……确实是个热心肠的人。”沈聿修的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赞叹”,“自己如何在这诺大的沈府立足还没搞清楚,就总惦记着替别人操心前程。但你可知这名字想进家谱,自有族中法度章程。你年纪尚轻,又不是名正言顺教导出来的正经主子,这“继业”能不能站稳,还需看日后你自身的造化。为兄劝你不如先去祠堂,将《沈氏族规》抄上几遍,明白明白何为‘尊卑有序’、‘嫡庶有别’,再过来与我论长短。我看怕是父亲事务繁忙,疏于教导你这些根本了。”” 沈聿修每一句话都在明晃晃地告诉沈继业:你名字还未上族谱,甚至上不上的去看得看你日后的表现,这让当了十几年私生子的沈继业脸色瞬间惨白,他拳头紧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身体因极度的愤怒和羞辱而微微颤抖。他想反驳,却发现沈聿修的每一句话都像毒刺,既拔不掉,又无法正面回应。 沈聿修完全无视沈继业的愤怒,转头对沈墨平静吩咐:“府里近来似乎有些不知所谓的野狗乱吠,扰人清静。吩咐下去,我的院子看紧些,别让些不干不净、不明不白的东西混进来。” “天不早了,”沈聿修仿佛没看到他的狼狈,整了整自己并未凌乱的袖口,语气恢复了惯常的疏离淡漠,“继业弟弟若无事,就请回吧。我这院子小,怕是容不下你这‘继业’的大志向,更容不下……别人塞进来的闲言碎语。” 沈聿修轻描淡写的话语,比任何辱骂都更让他感到自己是如此的低贱、多余和不配。最后一句,如同重锤,彻底击溃了沈继业的心理防线。他再也待不下去,几乎是落荒而逃,背影仓惶狼狈。 庭院里恢复了寂静,只有老梅树的枝叶在微风中轻响。沈聿修脸上最后一丝伪装的温度也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肃杀。他转身进屋,动作利落地换上了一身更为挺括的深青色长衫。 沈聿熙……很好。既然你把手伸得这么长,那也别怪我剁得狠。 ——第二日制香坊——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香气,昂贵的沉香、清冽的檀木、甜蜜的花脂……层层叠叠,交织成沈家财富与底蕴的无声宣言。内堂光线柔和,紫檀木的柜台泛着温润的光泽,摆放着精巧的香炉和锦盒包装的成品香。掌柜垂手恭立,额角却隐隐见汗。 沈聿熙就站在柜台旁。 他今日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锦袍,领口和袖口绣着极淡雅的缠枝银线,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透明,像上好的薄胎瓷。一头乌发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更添几分柔弱无辜。他微微侧着头,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此刻正专注地看着掌柜,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轻颤动,流露出一种不谙世事、却又认真想要帮忙的纯真。 “李掌柜,”沈聿熙的声音清越柔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未经世事的懵懂,“方才清点库房,那批上好的‘麝香’似乎耗得比往常快了些?是最近订单特别多么?”他语气里只有单纯的疑惑和关心,仿佛真的只是好奇库存的流动。 李掌柜喉头滚动了一下,恭敬地回道:“回熙少爷,是……是有些订单,也有些是老夫人那边日常取用……” “哦,原来如此。”沈聿熙轻轻颔首,脸上露出一抹恍然和浅浅的、如释重负的微笑,仿佛困扰他的小疑问得到了解答,纯净得让人不忍怀疑。他纤长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柜台上一个未启封的香料锦盒,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我只是想着,这香用料金贵,尤其是那几味核心的配伍和窖藏年份,婶娘当年教导时提过,最是关键,一丝也错不得的。李掌柜您经验老道,自然是清楚的,我只是……只是怕底下人一时疏忽,浪费了婶娘的心血和坊里的好东西。” 他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带着一丝对“浪费”的心疼和对“婶娘心血”的珍视。 这番话,听在任何人耳里,都只觉得这位熙少爷心细如发,懂得珍惜,对嫡母的技艺充满敬意。他绝口不提秘方,只是“关心”用料和“担心”浪费,把自己放在一个维护家族产业、敬重长辈成果的晚辈位置上。 这时沈聿修身着竹月暗纹锦袍,手持金丝暖炉,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他环顾四周,眼神温柔似水却又有一种道不明的寒冷,当他的视线落在沈聿熙身上,以及李掌柜那略显局促的神情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极冷的锐芒,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又恢复成一贯的深不可测。管事们见到沈聿修纷纷躬身行礼:“大少爷。” 沈聿熙闻声转过头,看到沈聿修,素白的脸上扬起一抹微笑道:“聿修堂弟来了?怎么有空到制香坊来?” “有些日子没见到聿熙堂兄了,过来看看,顺便问一件事”沈聿修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安静的工坊。 “哦?还有堂弟不明白的事么,说来听听。” “既然堂兄有兴趣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昨日在我院中,继业弟弟特意去‘请教’了我一番。言语间,倒是对堂兄你推崇备至,说你对他提点良多,连如何‘激励’我这不成器的,堂兄您都悉心教导了。” 沈聿熙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道:“继业年纪小,性子直,说话难免……呵呵,堂弟别往心里去。我们兄弟间,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帮衬?”沈聿修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堂兄的‘帮衬’,向来是别具一格。从‘帮衬’继母进府,到‘帮衬’继业弟弟认清‘家业’归属……桩桩件件,都让我这做堂弟的,叹为观止。” 这话如同揭开了沈聿熙最隐秘的伤疤,他脸色微变,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和怨毒。沈聿修这是在当众点破他当年撺掇沈聿修父亲扶正外室、气死原配的旧事!也是在警告他,他对沈继业说的那些话,沈聿修一清二楚! “你……你胡说什么!”沈聿熙有些绷不住了,声音带上了厉色。 沈聿修却不再看他,仿佛他只是路边聒噪的蝼蚁。他目光转向旁边一筐刚收进来的沉香木料,随手拈起一小块,放在鼻尖下轻轻一嗅,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然后,他缓步走向旁边正在调和一种名贵熏香的老香师。 老香师见到沈聿修,恭敬地停下手中的活计。沈聿修拿起他刚刚调和了一半的香膏,指尖沾了一点,轻轻捻开,又凑近闻了闻。整个过程,他神情专注,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和对香料深入骨髓的熟悉。 沈聿熙被彻底晾在一边,脸色阵青阵白,尴尬又愤怒。他感觉自己在沈聿修面前像个跳梁小丑。 沈聿修放下香膏,对老香师微微颔首:“陈老,这‘雪中春信’的底韵,龙涎的比例似乎比母亲留下的古方多了半分?多了这一分,初闻清冽依旧,但燃到中段,暖意便过于燥烈,失却了‘春信’的含蓄蕴藉,反倒显得……急功近利,落了下乘。”他语调平缓,如同在探讨学术,却字字如刀。 老香师闻言,先是一愣,随即仔细回味,脸上露出恍然大悟和深深的敬佩:“大少爷慧眼如炬!老朽惭愧,竟未能察觉这细微之差!确是老朽手抖,多添了半钱!若非大少爷点醒,这炉好料子就糟蹋了!这方子……还是当年你母亲留下的最精妙啊!”陈老感慨万分,看向沈聿修的目光充满了真正的尊重。 这番话,如同一个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沈聿熙脸上!他刚才还在这里颐指气使地“查账”、“指导”,结果真正掌握核心技艺、一眼能辨毫厘之差的,是那个被他视为眼中钉的沈聿修!沈聿修甚至没有直接指责沈聿熙半句管理不善,他只是用最专业、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向所有人宣告:谁才是真正懂香、配得上掌管这制香坊的人! “你……”沈聿熙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沈聿修,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精心营造的掌控者形象,在沈聿修轻描淡写的专业碾压下,瞬间崩塌。 沈聿修这才缓缓转过身,重新看向沈聿熙。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但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和掌控一切的威严。 “堂兄,”沈聿修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制香一道,讲究的是火候精准,心性平和。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香料如此,人心……更是如此。”他目光锐利如电,直刺沈聿熙,“手伸得太长,管得太多,尤其是伸到了不该伸的地方,用错了心思……当心,引火烧身。” “引火烧身”四个字,被他轻飘飘地说出来,却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在沈聿熙心头。他仿佛看到沈聿修眼中冰冷的火焰,能将他所有的算计焚为灰烬。 沈聿熙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在沈聿修那无声却强大到令人窒息的气场压迫下,他感觉自己所有的阴谋诡计都无所遁形,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霜雪。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任何场面话。在工坊众人或明或暗的注视下,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比被人当众抽了耳光还要难堪百倍。 沈聿修不再看他,仿佛他只是空气里的一粒尘埃。他从容地整理了一下衣袖,对陈老和几位管事淡淡吩咐:“香料贵重,工艺更需严谨。按母亲留下的规矩办,不该少的步骤一步不能省,不该多的一钱也不能添。若有差池……”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若有似无地掠过面无人色的沈聿熙,“无论是谁,家法处置。” “是,大少爷!”管事和工人们齐声应道,声音里带着心悦诚服。 沈聿修不再停留,转身,衣袂轻扬,步履沉稳地离开了制香坊。留下沈聿熙一个人站在原地,脸色灰败,如同斗败的公鸡,在满室馥郁的香气中,显得格外狼狈和多余。空气中弥漫的馨香,此刻对他而言,却充满了讽刺和窒息感。他知道,沈聿修这次,是真的动了真火,他的警告,绝非虚言。沈聿熙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个看似沉寂的堂弟,一旦亮出獠牙,是何等的可怕。 沈聿修走出制香坊,午后的阳光落在他深青色的衣袍上,泛起一层冷硬的光泽。他抬起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那味“雪中春信”的清冷气息。他低头,深深嗅了一下自己的指尖,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又仿佛在无声地告慰。 母亲,您看到了吗?那些魑魅魍魉,儿子一个都不会放过。沈家,该回到正轨了。他眼底的冰霜缓缓沉淀,化为更加幽深、更加坚定的寒芒,迈步向前,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挺拔而孤绝。 第3章 第三章 少城主萧景行,沈聿修定尊卑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萧景行冰冷如霜的侧脸。他端坐在宽大的紫檀书案后,面前铺开的雪浪宣纸上,墨迹未干。他提笔,饱蘸浓墨,笔走龙蛇,写下“路漫漫其修远”六个大字。笔锋遒劲,力透纸背,每一个转折都带着些许玩味。 “十一,”萧景行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低沉而毫无波澜,却让萧十一瞬间绷紧了神经。 “属下在。” “继续盯紧沈家。”萧景行的手指,缓缓抚过宣纸上那个浓墨重彩的“修”字,指尖冰凉,“特别是沈聿修。我要知道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他读什么书,见什么人,去什么地方……事无巨细。” 沈聿修刚从城外的制香坊回来,身上犹带着清冽的松木与沉水香交织的气息,那香气仿佛能涤荡凡尘,却洗不去他踏入府邸时心头那层若有似无的薄霜。刚回自己院中更了衣,祖母屋里的贴身大丫鬟春杏便笑吟吟地来了。 “大少爷安好,”春杏福了一礼,“老太太那儿刚得了两件极新奇有趣的玩意儿,说是从南洋海商那儿来的,精巧得很。老太太惦记着您,让奴婢来请您过去瞧瞧,若有喜欢的,便挑了去把玩。” 沈聿修面上浮起温润的笑意:“有劳春杏姐姐跑一趟,祖母惦记,我这就过去。”他心中明了,祖母此举,既是疼爱,也是提醒——提醒他在这府里应有的位置和体面。 然而,当他步履从容地踏入祖母所居的“松鹤堂”院落时,那刻意营造的宁静氛围瞬间被一阵阵刻意拔高的欢声笑语刺破。只见堂屋内灯火通明,他那继母柳氏穿着一身娇艳的桃红锦缎,正依偎在父亲沈崇山身边,笑得花枝乱颤。他那便宜弟弟沈继业,更是毫无规矩地歪坐在祖母下首东边第一张紫檀木圈椅上——那位置,历来是嫡长孙沈聿修的专属座位,象征着在沈家第三代中的尊位。 沈继业正拿着一个镶金嵌宝的西洋八音盒,献宝似的摇给祖母看,叮叮咚咚的乐声混着他夸张的笑声。柳氏娇声附和:“老太太您瞧,业哥儿多孝顺,得了新鲜玩意儿第一个就想着孝敬您呢。”沈崇山捋着短须,脸上是难得一见的轻松笑意,显然对眼前这“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画面颇为满意。 沈聿修脚步未停,径直走了进去。他脸上温雅的笑容丝毫未变,甚至更添了几分谦和,对着上首的祖母深深一揖:“孙儿给祖母请安。方才在香坊耽搁了些时辰,来得迟了,请祖母恕罪。” 屋内的笑声戛然而止,像被突然掐断了喉咙。沈继业脸上的得意僵住,拿着八音盒的手也停在了半空。柳氏眼底飞快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随即堆起更甜腻的笑容:“哟,修哥儿回来了?快来看看,业哥儿正给老太太献宝呢。” 沈聿修仿佛没听见柳氏的话,目光温和地落在沈继业身上,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二弟,你手中这八音盒,确是精巧。不过,你坐在这里,倒是让为兄想起一桩趣事。”他顿了顿,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眼神却清冷如深潭,“前日读《礼记》,见‘席不正不坐’之语,又闻古之君子,非其位不居,非其礼不受。今日见二弟不拘此节,率性天真,倒显出几分赤子之趣来。只是这位置,”他目光扫过那张圈椅,“坐久了,怕是硌得慌,也容易……失了分寸。” 他这番话,字字温雅,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无比地扎在要害。句句在说沈继业不懂规矩、不配此位,更暗讽他鸠占鹊巢、不自量力。那“硌得慌”、“失了分寸”,更是意味深长。 沈继业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拿着八音盒的手都在发抖,想反驳却张口结舌,被那无形的“礼”字压得死死的。柳氏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眼圈一红,捏着帕子就转向沈崇山,声音带着哭腔,真真是梨花带雨:“老爷……您听听……修哥儿他……他这是嫌我们母子碍眼了,哥儿不过是想挨着老太太坐近些尽孝,小孩子家不懂规矩,修哥儿何至于如此……如此刻薄地挤兑他亲弟弟……” 沈崇山被柳氏的眼泪一激,又见小儿子受辱,护犊之情涌起,脸色一沉,对着沈聿修就要发作:“修儿!你怎可如此……” “父亲息怒。”沈聿修不等沈崇山说完,便从容地打断了他,脸上的笑意敛去,只余下平静的肃然。他微微躬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儿子并非挤兑二弟。只是身为沈家嫡长子,自幼受祖父、父亲及先生教诲,深知‘尊卑有序,长幼有别’乃立家之本,更是朝廷礼法所系。二弟年纪渐长,将来亦要出仕立身,若在家中便混淆了根本,养成僭越之习,传扬出去,恐惹人非议,以为我沈家……家教不严,贻笑大方。儿子身为兄长,提醒一句,亦是本分。还请父亲明鉴。” 他这番话,直接把问题拔高到了“尊卑礼法”、“家族门风”、“未来仕途”的高度。搬出了祖父的教诲、朝廷的法度,更扣上了“家教不严”的帽子。沈崇山满腔的怒火和斥责,就像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噎在了喉咙里。他是沈家的当家人,最重门楣声誉。沈聿修字字句句都在“理”上,都在维护沈家的“规矩”和“体面”,他若再偏袒柳氏母子,岂不真成了昏聩不明、纵容庶子僭越的糊涂家主? 沈崇山的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嘴唇哆嗦了几下,那句斥责终究是没能骂出口,只化作一声尴尬的咳嗽。他有些狼狈地避开沈聿修清正的目光,转头对着还在抽噎的柳氏,语气带了几分不耐:“好了!修儿说得……也有些道理。明业哥儿,还不快起来!那是你大哥的位子!” 沈继业如蒙大赦,又羞又恼,慌忙从那张仿佛长了刺的椅子上弹起来,垂着头缩到柳氏身后。 柳氏见丈夫非但没替自己做主,反而被沈聿修一番话压得反过来训斥了业哥儿,心中恨极,面上却不敢再哭,只用帕子死死按着眼角,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沈聿修仿佛没看见这满屋子的难堪,又恢复了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对着祖母再次躬身:“祖母,孙儿方才在香坊沾了一身烟火气,恐污了您屋里的清雅,扰了您赏玩的兴致。那两件新奇玩意儿,想来二弟更会讨您欢心,便留给二弟把玩吧。孙儿先告退,改日再来看您。”他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晚辈的体贴,却将“烟火气”与“清雅”相对,暗含了对眼前这“热闹”的疏离与不屑,更是直接放弃了挑选的机会,仿佛那所谓的“新奇玩意儿”根本不值一提。 祖母一直端坐上首,半阖着眼,手里捻着佛珠,仿佛置身事外。此刻才缓缓睁开眼,目光在沈聿修身上停留片刻,那眼神深邃难辨,最终只淡淡点了点头:“去吧。制香辛苦,早些歇着。” “谢祖母体恤。”沈聿修又是一礼,转身,步履依旧从容不迫,青衫背影挺直如竹,带着一身清冷的松木沉香,穿过那弥漫着尴尬、怨愤与哑口无言的厅堂,飘然离去。 留下身后一屋子吃了哑巴亏的人——柳氏满心怨毒无处发泄,沈继业羞愤欲死,沈崇山则是憋闷恼怒却又理亏词穷。而那两件原本用来讨好或炫耀的“新奇玩意儿”,此刻在烛光下,也显得黯淡无光,甚至有些讽刺了。沈聿修轻描淡写的一番话,不仅夺回了座位,更是在这“其乐融融”的假象上,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尊卑裂痕。 ———次日清晨——— 晨光斜斜地刺穿沈府膳厅雕花的窗棂,在铺着靛蓝桌布的八仙桌上投下几道亮晃晃的光斑。细小的尘埃在光束里无声翻腾。青瓷碗碟里盛着清粥小菜,空气里浮着米粥温吞的香气,本该是安宁的辰光,却被柳氏带着几分刻意热络的提议打破了。 “母亲,”柳氏放下手里的乌木箸,声音放得柔和熨帖,带着当家主母应有的周全,“再过几日,便是城主府操办的‘鹿鸣春蒐大会’了。妾身想着,府上的哥儿们也该出去见见世面。聿修稳重,聿熙活泼,继业……这孩子刚回来,正好也带他开开眼界,认识认识各家子弟,总比闷在府里强。” 她说话时,眼角的余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桌边端坐的沈聿修、沈聿熙,以及坐在下首、显得格外沉默的沈继业。沈继业正低头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粥,动作有些迟滞,仿佛那粥是滚烫的,又或是柳氏的话比粥更烫人。 主位上的沈老夫人刚用银匙舀起一点清炖鸽蛋,闻言动作顿了顿,没立刻接话,只抬起松弛的眼皮,将厅内三个孙儿的神色都收在眼底。 一片寂静里,只有沈聿熙的指尖在桌沿上无意识地敲了两下,泄露出他心底那点被勾起的、跃跃欲试的痒。沈聿修却像是没听见,依旧慢条斯理地用着粥,直到碗底见了空,才放下碗,发出极轻微的一声瓷器磕碰的脆响。 他拿起旁边温热的湿帕子,仔细地、一根一根地擦着修长的手指。那动作做得极缓,慢得让人心头发紧。末了,他指尖捻了捻,仿佛在确认是否真的擦干净了,这才抬眼,目光平静地投向主位上的祖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厅内所有细微的声响。 “祖母,”他开口,语调是惯常的沉稳,听不出波澜,“孙儿方才想起一事,觉得还是该禀告祖母知晓。” 他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埋头喝粥的沈继业,那眼神像羽毛拂过,轻,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分量,“这鹿鸣春蒐大会,虽说是城主盛情,邀各家子弟同乐,彰显骑射文采,兼有相看之意,但历年来,真正能入场的,无不是城中清贵名流之后,规矩体统,一样都轻忽不得。” 他微微向前倾身,声音压得更低了些,透出几分推心置腹的恳切:“三弟继业,自小养在外头,如今虽回了家,到底根基尚浅。文墨一道,怕是连《三字经》也未必能通读;骑射功夫……更是未曾习练。若贸然带了他去,众目睽睽之下,万一应对失措,或是……被人问得哑口无言,岂非徒惹人笑?到时,丢的不止是他自己的脸面,更是咱们沈府的体统。” 他这番话,说得字字在理,句句为家族名声着想,情真意切。沈继业握着勺子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出青白,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粥碗里去。厅里的空气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陡然沉凝了几分。 沈聿修的目光并未在沈继业身上多作停留,那平静无波的视线,如同水面滑过落叶般,极其自然地转向了坐在他斜对面的沈聿熙。 沈聿熙正端起茶盏,借着喝茶的动作,试图掩饰住眼底瞬间腾起的警惕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至于堂兄嘛,”沈聿修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点兄长看待幼弟时那种带着纵容的、微不可查的笑意,“他性子活络,长袖善舞,在这等场合里,应酬交际自然是一等一的好手。想相看个合心意的姑娘,或是寻些意气相投的玩伴,对他而言,倒是不难。” 他话锋在此处极其微妙地一顿,那点笑意像晨露般在眼底倏忽散去,只余下一种洞悉一切的清冷。他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指尖摩挲着温润的杯壁,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只可惜,这‘鹿鸣’二字,终究是取《诗经》招贤纳士之意,考校的,还是腹中真才实学。若只凭着一张巧嘴、一副好皮囊,内里却空空如也,纵然一时热闹,终究也难登大雅之堂。人前风光,人后……怕是要落得个‘金玉其外’的评语。这,倒比三弟更易招笑了。” “砰!” 一声刺耳的瓷器碎裂声骤然炸响,狠狠撕碎了厅内凝滞的空气! 沈老夫人手中的那盏描金粉彩盖碗,被她重重地掼在了面前的桌面上。滚烫的茶水混合着碧绿的茶叶泼溅开来,褐色的水渍迅速在靛蓝的桌布上洇开一大片污迹,碎裂的瓷片飞溅到地上,发出零落刺耳的声响。 “胡闹!” 老夫人胸口起伏,浑浊的老眼里射出两道凌厉的寒光,直刺向沈聿修。那目光像淬了冰的针,带着积年掌家者的威严和不容置疑的怒火,“你身为二房嫡子,不思提携兄弟,反倒在这里一唱一和,指桑骂槐,挑拨离间!成何体统!” 厅内众人皆是一震,柳氏脸色微微发白,沈继业更是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惊惶。沈聿修面上那点刻意的恳切也瞬间消失,恢复了惯常的淡漠,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睑。 老夫人喘了口气,目光扫过沈聿熙,见他一副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的模样,又看向缩着肩膀的沈继业,最后那刀子般的视线钉回沈聿修脸上,一字一顿,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继业!既然根基尚浅,就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府里!从明日起,私塾的功课加倍!把你那些落下的、欠下的,都给我补回来!没我的准许,不准踏出府门半步!” 她声音斩钉截铁。 “至于你们俩——” 她伸手指了指沈聿修和沈聿熙,“一个身病体弱?一个腹内空空?哼!少给我找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沈家的嫡子,在这等场合,一个都不准给我躲!都给我收拾齐整了,到时候规规矩矩地去!谁若敢称病推脱,或是去了给我丢人现眼,仔细你们的皮!” 这雷霆般的训斥砸下来,厅内落针可闻。柳氏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为沈继业再说什么。沈继业脸色灰败,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里,那点刚刚燃起的微末希望,被祖母这毫不留情的一指碾得粉碎。 沈聿修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只是搁在膝上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而一旁的沈聿熙,在听到那句“一个都不准给我躲”时,一直低垂的眼睫猛地颤了颤。 他飞快地抬起眼皮,那瞬间,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底炸开了——那不是被斥责的委屈或惶恐,而是一种近乎狂喜的、滚烫的光!像暗夜里陡然点起的火把,灼热、贪婪、带着不顾一切的野心。他看到了机会!一个挣脱嫡兄阴影、一个攀上更高枝头的绝佳机会!只要能在那“鹿鸣春蒐”的大场上,攀附到一个手握权柄、足以撼动沈府格局的贵婿……沈聿修?哼!他强自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激动,迅速垂下眼帘,将那份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狂喜死死地压在眼底深处,只余下微微急促的呼吸,泄露着内心滔天的巨浪。 窗棂外,一株开得正盛的海棠树下,一个单薄的身影僵立着,仿佛融进了树干的阴影里。沈继业不知何时已悄悄退了出来。他瘦削的肩膀绷得死紧,微微颤抖。那张印制精美、写着“恭请沈府公子拨冗莅临鹿鸣春蒐大会”的洒金请柬,此刻正被他紧紧攥在手心。 那薄薄的纸片,承载着他刚进沈府时那点卑微的、想要融入的渴望,此刻却成了最刺眼的讽刺。祖母的话,隔着窗纸,一字一句,冰冷清晰地砸进他耳中:“……根基尚浅……待在府里……不准踏出府门半步……”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他死死地盯着请柬上那四个龙飞凤舞的字——“鹿鸣春蒐”。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睛生疼。羞愤、不甘、被彻底排斥的冰冷,还有对厅内那两个天之骄子深深的怨毒……无数情绪在他胸中翻江倒海,几乎要将他单薄的身体撕裂。 终于,那只攥着请柬的手猛地抬起,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狠劲,将那代表着身份与机遇、也承载着所有屈辱的纸片狠狠揉捏!坚硬的指甲刺破了柔韧的纸张,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他用尽了全身力气,仿佛要将所有的不公、所有的愤懑,都揉进这方寸之间。 几息之后,他摊开手掌。那曾经精美的请柬,已变成了一团丑陋扭曲的纸球,皱巴巴地躺在他汗湿的掌心,边缘被指甲抠破,金粉簌簌掉落,沾了他一手。他盯着这团废纸,眼底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令人心悸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