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起眼的书桌旁居然有一个隐藏的暗门,严丝合缝与周遭完全一体。
傅祈禄换单手拖着裴景乘,伸手朝一处按下,咻的从右下方弹出一个闪着银光的把手。
傅祈禄两指轻拧,咔嗒门开。
推门跨入一片竹林,秋后一切草木都挂着黄,可这里的一大片竹林却是仍然保持着夏时的青翠欲滴,竹叶萧萧如雨,一眼望不见有无尽头,仿佛不存在墙壁遮挡,遗世独立。
竹林中心开辟了一块平整空地,只为放置一个半弧形的乘凉棚,紫藤花枝沿着一角趋炎附上,密了一个棚顶。只是现在花叶全无,显得有点落魄。
开花要在春天,那时会很漂亮。
所以为了美观,又或许是觉着这样和翠竹交相辉映,在花枝棚顶上,搁置着一把琴,和一对竹笛。落叶几片飘在其上,底下落魄的枝都衬得极有意境。
傅祈禄朝棚下走去,到地才将怀里的裴景乘放下。
裴景乘气急败坏,脚刚落地,不管三七二十一断定他先下手为强的捉弄自己,转身挥拳锤在“人贩子”小腿上,“人贩子”傅祈禄配合的假装吃痛哎呦一声。
裴景乘一翻白眼,抱着手臂背对着他,这才勉强消了刚才的气。
他环顾四周,脚踩在夯实的土地上,听到铃响,抬头看天,好像越着竹海,隐隐约约看到了檐角的一隅。
这里依旧是在青桉居里,不过应当是被特意围圈出来,专属于小侯爷的私人园林。
面前棚下有矮桌软椅,早膳茶点一应俱全,不知是谁提早一步涉足此方天地。
裴景乘想,这里或许会有其他路径,总不能是让这个小侯爷自己动手。
他一门心思渴望逃离这个男人身边,在他旁边,总有一种无形的压迫,大约是那个莫须有的师父身份携来的。
或者是自己从落地时起,就将这里划成了没有硝烟的战场。
若是在这里将人惹急了,保不准逃都逃不出去。
裴景乘心里权衡利弊,既然要考虑风险就得先实地丈量一下,沿着三面围墙转一圈,没一会就回到了原点。地方倒是也没有眼见预估的那么宽阔,但确实没见有其他出口。
裴景乘想起他从里开门时好像是碰了什么机关,下意识想去看从外开是否也要机关。
就要回头,他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将那半扭没过的脖子,扶正回来。
还没开始就先去看退路,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败吗。
他狠命晃了晃脑袋,一跺脚给自己冲勇气。
傅祈禄没管他在做什么,仍他手舞足蹈内心戏,自顾自先坐到棚下摆弄茶点。裴景乘悄悄给去一个眼神,见他没有看向自己,猖狂着对他的背影指手画脚。
傅祈禄把一碟子鲜鸭锅摆到对面,回头要去叫人,就看见裴景乘像是神飞九天的梦游,一动不动,而后忽然甩了甩自己的脑袋,甩的发环叮铃弄音。
傅祈禄看他可爱模样,用一双桃花眼去仔细收录,低头含笑。
裴景乘不满意他这个师父人选,傅祈禄可是很满意也算是自己挑选的小徒儿。长的可爱,性格也可爱,一言一行都可爱。
傅祈禄对他的期许并不严苛,只要不长成混小子坏纨绔,做尽坏人坏事,以后怎么样的过,好与坏,都有他这个师父相帮相衬,替他撑腰。
裴景乘差点就被他看见自己的指舞翻飞,他一回头便只来得及匆匆静止。
可没一会儿他又想着,就是看见又怎么样,便又神气着一甩发尾,大摇大摆朝乘凉棚下去。
双方交战,无关实力,气势不能输啊。
两个人怀着各不归一的心思,对坐不语。
这一上午的所见所听所感所知,都让裴景乘身心俱疲,他现在急需食物补给,否则他不敢想自己怎么继续捱时间。
他坐过来以后傅祈禄就没再说话,裴景乘就也不主动开口,等着他下一句开口,自己必定要呛死对方。
一桌堆不下的早点拥拥挤挤,茶具被迫挪位去了地上,裴景乘看着各色各样形式各异的早点,蝶的花的动物的,精致小巧,香味扑鼻,简直看花了眼。
他一时间竟有些不知何从下手,只觉得这些漂亮玩意长出了手脚,纷纷争抢着对他投怀送抱,都想第一个进他嘴巴,落到胃里。
选不出来,按照就近原则,裴景乘没看就伸向最近的糕点上,指尖忽然触到一黏,他一下收了回来,低头看清是什么的时候,简直是惊喜过望。
他临睡前都还在心心恋恋的东西,就这么出现在眼前。
惊喜冲昏头脑,他笑咧开嘴角,摸上筷子就要去夹,却是一夹子下去,卡了双修长的手指。
他的欣喜被傅祈禄尽收眼底。
计谋已经成功一半。
裴景乘顺着那双手抬头瞪向傅祈禄,不明白他何以用手掌挡着。
傅祈禄就那么阴谋的浅笑,目不转睛看着他,直截了当说道:“其他随意,但是想吃这个,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他这么一挡,又接着这么说话,裴景乘隐约猜到他心术不正,试探问道:“……什么?”
傅祈禄将手肘撑在桌上,竖着两只手的食指,笑道:“一碟子鲜鸭锅,换你叫我一天师父,怎么样?”
有言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开口就有下一次。有了第一又第二,不怕不会天天叫。
“叫着叫着就会习惯,天天都习惯,一定会促进感情。”——来自孟钰的肺腑之言。
裴景乘从此得知菜名。
他眼皮子随着话落立马一坠。
不怎么样。
裴景乘啪一声拍下筷子,手向一转,摸到旁边的鲜花饼一口接一口塞,咬牙切齿的咀嚼,也不回答,坚毅的眼神丝毫不规避傅祈禄的目光,像是在表示:想都不要想。
没听到预想的回答,甚至都没有声音,傅祈禄也并不慌,毕竟本来也就猜到没那么容易。
他落手将那碟鲜鸭锅摆来自己面前,顺手随意的拿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目光并未移开,看裴景乘虽然埋头吃着,但视线却一直似有若无,前后飘转的看着自己手下的东西,傅祈禄仍然胸有成竹。
裴景乘觉得,眼前这个人明明说话行事都够直白,可总让他有一种被绕进坑里的浑然不觉。
这是为什么呢?
裴景乘假借喝水去勾杯具的间隙,悄咪咪抬头欲借着桌子的遮挡偷偷看他,不料居然被发觉出来四目相对,脑子飞速运转,装作不经意其实很僵硬的又转移了视线。
这下是真的需要喝口水压压惊。
一遭无人再开口,傅祈禄慢条斯理的吃着,裴景乘就故意反其道而行的狼吞虎咽给他看,企图让其反感而恶心他一回。
许是真的嘴馋,裴景乘吃了那么多,自觉个个都不输鲜鸭锅的好吃,偏偏心里不争气,愈演愈烈的心痒着。
裴景乘好像知道为什么了。
他自认不算聪敏,但也不是个智力有缺的傻子,到了这种境况,还看不破这么明显的做局。
难怪昨天晚用膳,他那个冷冰冰的侍卫一直故意拖在身边,难怪中午还在抱怨这道菜没吃个够晚上就送来了更多一份,难怪怎么一早就突兀的端一份这个在桌上,还就放在自己面前。
难怪难怪,何着是在观察我的喜好,好以此拿捏我。
“哼。”裴景乘忽然也就不吃了。
傅祈禄闻声抬头,被裴景乘狠狠剜了一眼,他还不知境况,疑惑歪头。
“表里不一。”裴景乘小声道。
傅祈禄并不能听清,只看他上下嘴皮子一碰,便又翻来一眼。
本来不吃也罢,也不缺这一口,可他这一招一出,裴景乘反而比开始还心心念念,叫他抓心挠肝的不舒服,就像上瘾一般,而那飘香四溢就的鲜鸭锅是解救他的良药。
可恶自己发现的晚,可恨他这么阴谋诡计。
裴景乘明面上强装镇定,实际那只伸在桌面的手几次都擦着鲜鸭锅的边犹犹豫豫,只是吊着不吃馒头挣口气的态度,死死不能打了自己的脸,做个既要也要的丑陋嘴脸,才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傅祈禄看他这样,语气带了点明显宠溺,轻笑道:“算了,不勉强你。吃吧,看你好像很喜欢,以后想吃就来我这里,管够。”
裴景乘“噌”的睁开眼睛,心中大喜,却也再怕着了他的道,强压着轻快的语调,虽故作不在意,但并不妨碍着暴露出了他的心情,声音透着一股欢笑:“你……说话算话?”
“师父说话算话。”傅祈禄点头,不忘挖坑。
“那我可吃了…!!我还没叫你呢,请不要这么自称。”裴景乘可不因为心情好就再着了他的套路,否认道。
傅祈禄笑而不语,将东西送到了他面前。
裴景乘不想再和他说话,握着筷子试探着夹起一块鸭肉放在嘴边,没咬,贴在唇上又往傅祈禄身上看了一眼。
傅祈禄无奈叹气,为了让他给自己一点信任,发誓道:“吃吧,我要是会变卦就破金丢财,后路不顺,快吃吧。”
裴景乘一听,没忍住要为自己呛一嘴:“这算什么,你家这么富裕,丢点财宝不痛不痒的。你根本就是还留了什么阴谋算计。”
傅祈禄也没想会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让他又给自己挂了什么影响,为了消解这样的影响,他举手发誓,裴景乘看他认真道:“那就…我是武官,若我骗你,还有心算计你,就叫我战场有去无回,没人……”
他话没说完,裴景乘“呀呵”惊叫一声,赶紧去打断:“别别别,有句话叫一语成谶你知不知道?我母亲总对我说这个。”
他心里忌惮这些,也没想到他居然这么不忌讳生死,没心情的咬了几口,还是担忧,焦急对眼前人说:“你快呸呸呸,呸的越大声越好,然后去给神仙上个香,说你是无心之失,让他们大人不记小人过别放心上。”
他说完,忽然又道:“我可不是为你着想嗷!你的誓和我相关,平白无故因为这个……了你,我也是要遭报应的。”
傅祈禄不信这些,嘴上照做,但不往心里去,一副我就听听的样子,继续同裴景乘说话:“你真的很信神佛啊。”
裴景乘吃到了想要的,心情大好,又怕他再语出惊人,也愿意和他多说几句:“母亲说我出生就不好,如果不是求了庇佑,现在已经是一捧黄土,孤魂野鬼了,当然要对救命恩人虔诚。”
傅祈禄道一句“怪不得”,然后问他:“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你很讨厌我吗?”
裴景乘经常会因为他直白的话语愣住。
这其中弯弯绕绕,说又说不明白,也贴着家事,更不能随便对外人说出口。他随口敷衍道:“因为你年纪太小,当不了师父。”
傅祈禄听这话,不免好奇:“为什么不能?”
虽说自己从前也有此抵触,但如今已经接受,便违着从前想法的自己,去问他。
“因为……因为师父,不都该是一大把年纪,头发花白胡子长长吗?你那点挨上了啊。”裴景乘胡编乱邹着说道。
傅祈禄被他一本正经的表情和话语逗笑,声音抖着:“你从哪看到师父就得是老的不成样子的?”
“我没看到,是长街包子铺旁边那个盲人说书说的,他牌子上挂着童叟无欺呢。”裴景乘随便扯个人出来圆谎,说完才发觉傅祈禄笑的弯了腰,他一皱眉毛,咬着牙又下桌,绕过去就是一拳头:“干嘛笑我!不是你问我嘛!讨厌你!”
他这一过去,也是没什么防备。
傅祈禄从笑里直起了腰,顺势伸手把人抄进怀里,抱坐在腿上,在裴景乘气鼓鼓的神情下慢慢止笑,咳了几声,才说道:“我不是笑话你,别气别气。那你就只因为这一条不愿意让我做你师父?”
“哼,当然不是。”裴景乘或许都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坐进了敌人的怀里。
“那还有呢?”傅祈禄引着他去追问。
裴景乘一回头,发现他的脸怎么就贴这么近了,这才发觉情况,手脚并用去挣他的怀抱:“我…干嘛要跟你讲?!放开我,我吃饱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裴景乘陆地跳鱼一样的挣扎,又是扣又是咬,但力气在那里摆着,咬又不敢下重口,于是傅祈禄依旧稳稳当当,不受影响。
裴景乘一顿折腾,动累了,一回头看傅祈禄丝毫不为所动,一股无名火熊熊升上。
欺人太甚,就不该和他多说话,简直是狐狸精!——“狐狸精”,裴景乘用来形容狡猾的人,来源于某次路过红袖楼时,大门一对姐姐在扯头花,一个姐姐嘴里叫着这个词,裴景乘好奇就问了身边小厮,那时候小厮同他说的就是差不多这样意思。
傅祈禄一手如固着小鸡仔一样固住闹腾的裴景乘,好声好气说话,道:“你不说我怎么改呢?就这么愿意和我僵着?说说呗。”好像有点道理。
裴景乘渐渐停了下来,但一扭头,他就又想起了自己的目的来,瘪着小嘴,继续挣扎,堂而皇之说道:“放开我!我为什么要说?”
他说着,见傅祈禄仍然没有放开自己的举措,不知道从哪生的无名气,一眼落在他困缚自己腰上的双手,锁定一只,张嘴咬了上去。
“嘶!”
裴景乘这一嘴可是再没客气,一口下去,傅祈禄手背火辣辣的疼。
他吃痛松开,裴景乘便呲溜的从他腿上滑了下去。傅祈禄低头看去,左手虎口上,深深一个牙印。
理智回笼,裴景乘也望着那有些渗红的痕迹,心虚气短:“这…这是你自找的,你,你不许怪我。”
君子动口不动手,他也算是做到了字面。
只动口,没动手。
话音落地,裴景乘打量起傅祈禄的表情,少年看起来倒是并无不妥,但也没从那牙印上移开视线。
他拿不定,退了两步的脚又凑了过来。
“喂,你没事吧?”他低了低脑袋去看傅祈禄垂着的脸庞。
忽然间,傅祈禄眸子一转,突然笑了看他。他的笑总是像太阳,暖烘烘的,加之相貌清俊,组合在一起怎么就这么赏心悦目呢。
离得近了,裴景乘能闻到他发上熏的蔷薇香,裴景乘恍惚一下。
好香。
他一时被迷的陷了进去。
傅祈禄揉了揉裴景乘软趴趴的头发,看他呆着不做声,晃了晃身体:“嗯?怎么了嘛?吓到了?”
裴景乘被晃的回了神,没来由的害羞脸红,才不再愿意搭理他,推了一把他的手就往门边跑去,边跑边道:“才没有!我吃好了,我要出去了。再见!不见!!”
裴景乘一溜烟就跑来了门边,门上没有把手。这门果然还是和从里一样的有机关,他站定在那里,沿着门框上下左右的找,又扣又捶,傅祈禄看他略显慌乱的背影,淡淡的笑了一下。
蓦地,裴景乘像是放弃了似的踢了一脚墙面,转身又跑了回来,顶一颗乱糟糟的小脑袋和满是墙灰的手,对傅祈禄道:“这门怎么开。”
傅祈禄目光待指,道:“推开。”
“?”裴景乘语气有些烦,道,“我知道推开,怎么推开?”
“直接推。”
“?!拿手推啊?”裴景乘真的没了耐心,他说道:“你推一个我看看。”
“好。”傅祈禄应的干脆利落,说着就起身朝门边去。
裴景乘驻在不远处的看。
于是,裴景乘就眼见着傅祈禄缓步到了门前,展示似的面对着自己,反手抵在门上,轻轻一推,门就这么轻易开了。
“推,开。”傅祈禄重复着说道。
门开了,裴景乘好不容易缓和的脸更红了。
他就这么看着那道门随着慢慢打开而吱呀的响,顿时攥紧了衣角。
他只想着来时什么样走时什么样,完全没理解到这么直接的意思。
真是……
门开到最大,轻轻撞上书架,碰一声闷音。
裴景乘面无表情的走着,擦过傅祈禄时脚步显而易见更加快了,几乎是跑着出去的。
不一会儿,傅祈禄听到他猛烈推门的声响,哐啷一下,颇有种破门而出的架势。
友知顾及着站在对面的卿阿,少爷进去的这么长时间里,他一直都恭恭谨谨的站着,现在说不上腿软,但也小腿酸痛。
“哐当——!”
屋门被从里推开,震的身边柱子都跟着一颤,抖落灰尘飘扬。
两个人都第一时间看了过去。
友知定睛一看:“少爷!…”他发现少爷整张脸通红无比,上前问道:“少爷你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吃了什么发了敏症?少爷,少爷?”
少爷只顾着前进,友知看看少爷,又看看朝这边投来目光的卿阿,向着空荡的门口行礼告退。
但少爷的脚步却是越来越快的。
等他再回头时,裴景乘已经撒腿跑了起来,眨眼功夫就跑远了几尺远。
“少爷!少爷!”友知赶紧去追。
两个人就在一众洒扫仆婢的视线追随下,这么疾跑着出了青桉居。
一出青桉居,裴景乘才在友知的一声声少爷里停住了脚。
友知慢一步可算是追了上来,还不等他喘口气,少爷一下子就扑到了自己身上。
他的脸埋在衣裳里,隔着布料,声音听着闷闷的,不清晰,但情绪浓烈,以至于少爷都握了拳。
真是……
“丢死人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