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踏出内室,便见帝丹正微蹙着眉,又一次抬手将滑落颊侧、干扰书写的发丝撩回耳后。臻歆驻足看了片刻,帝丹明知他在侧,也不催促,只一遍遍重复着这略显烦扰的动作。直到臻歆的脚步声停在身后,他依旧未曾抬眼,笔走龙蛇间只淡淡道:“替我束发。”
臻歆依言停在他身后,伸手拢起那几缕不听话的发丝。触手柔滑冰凉,如上好的墨色锦缎。他将两缕发丝在帝丹脑后轻轻交叠打了个结,奈何发丝太过顺滑,结子转瞬即散。臻歆微顿,抬手解下自己束发的玉带,仔细为他系好,这才回到下首自己的案前,开始批阅整理那堆积如山的公文。他需先阅过,再依轻重缓急分门别类放好。
在臻歆为他挽发时,帝丹手中朱笔未停,依旧在斟酌那份判决文书。他面上波澜不惊,笔下却悄然转了乾坤——原本该是“诛尽魂魄”的判词,笔锋一顿,竟改作了“诛尽修为”。
殿内一时只闻书页翻动与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两人各司其职。帝丹趁隙抬眼偷觑了下方好几次,试图从臻歆脸上窥探情绪。然而臻歆始终专注于手头事务——该饮茶时便从容啜饮,该落笔时便凝神书写,尽职尽责,面上无悲无喜。
臻歆一面审阅文书,一面清晰感知着上方那不断投来的、带着探究的视线。他维持着外表的沉静,心湖却已被搅得暗流汹涌。是以,当帝丹处理完案头比他多出近一倍的公文时,他尚在斟酌一份判决的措辞。
“余下的我稍后自阅,”帝丹的声音打破沉寂,将一摞已批阅好的折子推向案角左上,顺手将那方温润无改印置于其上,“你先来为这些文书用印。”
臻歆闻声,搁下手中书册,依言走到帝丹身侧。
他执起无改印,翻开第一本折子预备盖章。目光触及帝丹那力透纸背的凌厉字迹时,唇角几不可察地下撇了一瞬。帝丹开出的交换条件是“顺从”。若此刻拂逆,便是半途毁约,帝丹必会收回所有已予之物——他岂能落得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下场?
一本接一本盖下去,臻歆只觉胸中一股无名火越烧越旺。若非深知此乃帝丹一贯的铁血手腕,他几乎要疑心对方是故意让他直面这些残酷的判决。每一个朱红的“无改”印落下,都仿佛是他亲手将那酷刑加诸于犯者之身。纵使那些仙魔罪有应得,可帝丹的判罚,向来是严苛到不留半分余地!
终于,那高高摞起的文书尽数盖印完毕。臻歆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无改印摁在最上面那本折子上,随即迅速将整摞文书推得离自己远远的。
帝丹的余光早已将臻歆盖章时那隐忍、嫌恶又无可奈何的丰富表情尽收眼底。他暗忖:若真让臻歆拿着这些判词亲赴判决台监刑,听到那些声泪俱下的求饶哀鸣,以他那软心肠,指不定会当场赦免了所有罪囚,甚或会与之一同抱头痛哭,怒斥自己冷血无情也未可知……毕竟,臻歆此人,向来不擅拒绝他人之苦求。
“给你的玉佩呢?”
帝丹的声音响起时,臻歆正欲退下。他脚步一顿:“收起来了。”
“拿出来。”帝丹头也未抬。
“作甚?”臻歆摊开手掌,那块温润的玉佩瞬间浮现。他心知帝丹绝非小气到要收回,却猜不透其意。
帝丹搁下笔,转身面对他,自他掌心取过玉佩,俯首专注地将其系在臻歆腰间一个醒目的位置。
修长的手指在腰际流连,动作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臻歆垂眸看着帝丹低垂的眼睫和那专注的侧脸,心跳悄然漏了一拍。
系好玉佩,帝丹抬首,撞见的却是臻歆微扬下颌、一派从容闲适的姿态——仿佛方才种种折辱与纠缠从未发生。他眼中依旧带着那抹熟悉的、不服输的傲慢,只是此刻这风平浪静的模样,倒让帝丹心头掠过一丝微妙的别扭。他原以为,这人多少会唇枪舌剑地刺他几句。
“好了,”帝丹移开视线,声音恢复惯常的平淡,“回去整理仪容,换身顺眼的衣裳。顺道瞧瞧你宫里那兔子,番薯若还够啃,便速速回来。”
臻歆此刻披头散发,形容确实狼狈——可这不都是为了他?听闻能回三厚宫,先前那点不快瞬间被抛诸脑后。在帝丹面前,他的立场总是这般不堪一击。他转身便走,如蒙大赦,连个招呼或谢字也无,更不曾回头。
帝丹望着那呼啸而去的背影,鼻腔里溢出一声不屑的轻哼。他不知,臻歆跑得这般快,实则是怕他临时变卦,又设下时限。
臻歆刚驾云离了离析宫地界,便在云端遇上了折返的林竖。
林竖见他发丝散乱,随风狂舞,活似刚从榻上惊起,眼中难掩诧异:“臻歆文官……何以如此形容?”
臻歆面露尴尬,忙道:“行云太急,想是发带不慎被风吹落了。”
林竖恍然,又问:“文官这是往何处去?”
“执法天神开恩,允我回三厚宫一趟,看看诺白是否安好。”臻歆语速仍带着未褪的急切。
“看来文官心绪确已好转!”林竖笑道,目光不经意扫过臻歆腰间——那枚方框镂着“丹”字的玉佩正随衣袂轻晃。他心头微诧,却谨守分寸,只当是二人和解的信物,未敢多问。
心绪好转?臻歆微怔,不解其意。
却听林竖又道:“文官不必过于急切。先前诺白已被林竖安抚妥当,此刻正在三厚宫中安然无恙。”
“有劳。”臻歆拱手致谢。
“不敢耽误文官行程,林竖告退。”
两人各自拱手,错身而过,身影迅速没入翻涌的云海。
臻歆驾云落至三厚宫门前,一眼便瞧见诺白孤零零地坐在冰冷的青石阶上。那对标志性的兔耳无力地耷拉在颊边,脑袋低垂,目光茫然地胶着在地面,整个人比往日更显萎靡无神。
他悄然走近时,诺白正用指尖在尘土上勾画。几笔简单的线条后,他开始在右上角笨拙地写起字来。臻歆屏息凝神,目光随着那稚拙的笔画移动——一个歪歪扭扭、却清晰可辨的“歆”字,渐渐成形。
“想我了?”
臻歆的声音自身后蓦然响起。诺白猛地回头,看清来人,瞬间爆发出带着哭腔的呼喊:“臻歆!”他如同离巢的雏鸟般扑进臻歆怀里,放声大哭,鼻涕眼泪糊了臻歆满襟。
被一个已及自己肩高的半大少年紧紧抱住哀嚎,感受着衣襟迅速濡湿的温热,臻歆额角青筋微跳,不由轻斥:“多大了还哭!”
诺白抽噎着反驳:“哭怎么了?你以前说……别让旁人听见就好……这里又没旁人……”
臻歆一时语塞。
待诺白哭声渐歇,臻歆索性用自己沾满泪渍的袖子,胡乱给他抹了把脸,牵着他冰凉的手,一同走进了空旷冷清的三厚宫。
臻歆回房更衣,诺白立刻懂事地跑去柜子里抱出一套干净的衣袍。臻歆接过,示意他在外等候。
待臻歆收拾停当出来,诺白还蔫蔫地守在门边。臻歆牵起他的手,边往外走边叮嘱:“诺白,我得离开两个多月。这段时间,你乖乖待在宫里,别乱跑,也别寻我。得空了,我会回来看你。”
诺白眼圈瞬间又红了,哽咽着:“哦……”
臻歆拉着他到正厅坐下,自己蹲在他面前,平视着他湿漉漉的眼睛:“又不是不回来了,不许哭。”
诺白绞着手指,嘴唇紧抿,满是不情愿的委屈。臻歆心下了然——若换作心智未开的自己被孤零零留下数月,又怎会开心?
好在早有准备。臻歆从袖中取出那只素白瓷瓶,郑重地塞进诺白手心,脸上扯出大大的笑容:“诺白乖,这是补魂丹,吃了它,就能变聪明了!要是觉得难过,等我走后,你就把宫门关好,然后吃了它,在自己房里好好修炼,知道吗?”
诺白盯着手心里冰凉的瓷瓶,总算开口:“是不是……我变聪明了,你就回来了?”
臻歆心中酸涩:傻孩子,无论如何我都会回来!面上却故作严肃:“对!所以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努力修炼。要是我回来发现你还没变聪明,就拽你耳朵!”
“嗯!”诺白用力吸了吸鼻子,重重点头,仿佛立下军令状,“我一定努力变聪明!”
臻歆抬手,温柔地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指尖顺势捏了捏那对垂着的兔耳,带着无声的安抚。诺白这才努力憋回眼泪,将那小小的瓷瓶紧紧攥在手心。
臻歆深知诺白记性不佳,唯恐他过后遗忘叮嘱,便牵着他走向雅轩筑。这雅轩筑本是书房,后因臻歆作画成痴,画轴堆积如山,无处安放,只得将架上典籍尽数移走。再后来,画作越积越多,他狠心焚毁了不少旧作,方腾挪出如今这不显拥挤的模样。如今称之为画室更为贴切。只是有一处奇特——那些喧宾夺主的画轴,竟无一副展开悬挂,尽皆卷束收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