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朋友,今天是我与你相处的第一天,在第一面写下我忐忑的担心之后,我很庆幸现在的你是不为人知的,因为在你之前,我有很多相似的伙伴被我的母亲无情地暴露在阳光底下,她扭曲着脸翻动着页面,好像是在翻动着我的五脏六腑,嘴里咒骂着,纸张中夹杂的灰尘被她搅动得飞舞,清晰可见,却在阳光下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希望你不要害怕,你是安全的,我的身边已经没有母亲了,我要去濑户的尾道了,旅程的路途并不顺畅,遥远到望不见尽头,只有你陪伴我了。
那个小镇是母亲成长的家乡,也是慈爱的祖母与世长辞的地方。
当渡轮鸣笛离港的时候,我仿佛能听见母亲长舒一口气的声音。
此刻的我倚在甲板围栏上无聊地握着手中的笔,看着船尾翻起的浪花将天空切成了细碎的蓝玻璃,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想起了去年夏天在阁楼发现的旧相簿里,那个戴着麦秸帽,在防波堤上奔跑的年轻母亲,二十年过去,她是否也像我这样,坐在船上,在同样的海风中闻着石莼与盐晶交织的气息,我很震惊于母亲年轻时候的样子,因为我现在太讨厌母亲那张苍老而狰狞的脸了,在我临走的时候,她甚至都不会施舍一个微笑给我,没有多余的关心,任由我在房间内麻木。
我始终搞不明白,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为什么恨毒了我。
不是我让父亲贫穷的,不是我变出了那些酒精让他堕落的,不是我想出的阴谋,让弟弟变成了六亲不认、肥头大耳的自私鬼,更不是我使了黑心的术法,让母亲的眼泪不断,家里的钱财骤减,过得很糟糕。
母亲伤心到极点,她会尖叫,还会用枝条抽打我还未愈合的身体。
我需要弄明白,是什么导致了她毫不留情地做了决断,将我赶出了那个家门,回到濑户并不是我的意愿,可是母亲也不会过问我的感受。
除了祖母家的旧址,我毫无去处,已经没有我容身的地方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跟我的瞬花告别,就被他们强制退了学。
你能明白我的感受吗?我毫无骨气地哭了出来,我害怕独自一个人的旅程,我是跟母亲说过的,我害怕陌生人传递给我的异样视线,害怕孤单的夜晚,害怕没有电的老房子,我这几天不敢直视阳光,阳光的明媚总是莫名其妙地让我心虚,只要沾染上了阳光,我就会习惯地退回到阴影里,仿佛它们的光线会灼烧我的皮肤,母亲说,我还会再濑户那个小地方长久地居住下去,一个人渡过剩下的人生,我的未来跟她没有关系了,她说:“去到濑户的祖母家之后,你就别回来了吧。”
我震惊又伤心地问她为什么,她却愤怒而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你的皮肤沾上了我的泪水,我很抱歉,毕竟泪水干涸之后,不会将你平整的样子还原,对吧?我就跟母亲似的,眼泪总是不受自己控制。
就像是一场没有完成的噩梦,我到达那边的时候,渔港的钟楼刚好敲响了起来,我的皮鞋刚落地,鞋跟卡进了龟裂的玄武岩地缝,背着帆布包的大叔们用竹竿挑起晾晒的鰯鱼干,黑褐色的鱼眼倒映着我在石板路上笨拙的模样,我没有意外地收获了他们投递来的疑惑的目光。
转角药局橱窗里褪成淡粉的鲤鱼旗轻轻摆动,像在嘲笑这个攥着行李袋原地转圈的异乡人,我从小的时候就住在祖母家,这条街道理应对我来说是熟悉的,只不过记忆中短短的街道今天走了好久,前方的路口再也没有祖母等待的身影了,我口渴得不行,随手找了家店铺简单解决吃食的问题,老板递来的陶杯盛着温过的甘酒,淡淡的甜味里掺着木质调的苦涩,她说这是她们亲手晾晒的麦麸,老板以为我是外地过来的旅客,接近吃完的时候,她送了一盘叫不出名字的糕点,外面裹着一层抹茶粉,舌尖上留下了淡淡的苦味,她热心地告诉我,如果我要去千叠敷的话,记得把硬币留在洞窟口的盆栽里,我没有搭话。
我蜷缩在二楼的缘侧,看光线在矮墙上的爬山虎叶片间流淌。
这个小镇上跟我同龄的孩子真的很少,什么物资都缺少,如果要买东西就要走去很远的便利店,我不喜欢出门,因为出门意味着暴露在人们的目光之下,即使没有人会注意到我,我习惯了像蚯蚓一般地生活。
路过巷子拐角的话,所有的感官似乎都会变得奇怪,我莫名地害怕那个神秘的地方,只是远远地朝那边看了一眼,手臂上就会泛起细小的疙瘩,人往往会害怕躲藏在黑暗的事物,不代表我不会好奇,即便那种粘腻湿热的感触依旧没有褪去,可是它放大了我的想象,恐惧来源于对黑暗的幻想,所以人们会在夜晚选择作恶的时间,它的背后牵连着鬼怪,血液,以及未知的仇恨,应该是我多虑的原因,这个小镇上所有没有光源照耀的地方,好像都阴冷得可怕,我明白自己是因为什么原因来到这里,也明白自己曾经在这个地方犯下过那种无可挽回的错误,可是……可是……我想好好生活,我想忘记的,如果我悄无声息的死去,但愿这里的人们永远不要知道,至少不应该让母亲知道。
我忘了……没有人会关注我,对吧?母亲总说我是个可恶的孩子。
她是如此地厌恶我,她认为我留在她的身边会害死她,我应该感谢她至少没有让我出去流浪,我不清楚是应该对她怀有怨恨,还是应该感激她了,我不喜欢这里,但是我无处可去,如果一个人在不富裕的前提下独自去到远方,我认为这是痛苦的,母亲将我一个人送回了这个是非之地,那样她就可以省一份养孩子的钱了,她甚至没有来送我。
亲爱的日记,远处传来又断续的乐器声音,弹的曲子是我熟悉的。
我记不起来那首歌曲的名字,曾经在濑户也有一个人喜欢这首,她多才多艺,人们都说她是这个地方长得最漂亮的女孩,她将我认定为她最好的朋友,只是单方面的,因为我不怎么喜欢她,我讨厌她,真的非常讨厌,我至今也不愿意回忆起她,我恨她那张总是笑意盈盈的脸。
因为她我经常做噩梦,她肆无忌惮地进入我的梦中,让我不得安宁。
我光是待在这里就要崩溃了,如果可以的话,就让神明来救我吧。
让那位不存在的神明带我逃离这个鬼地方,让我变得富裕吧。
下午时间五点四十五分
大概是这个时间,今天的日记还没有结束,我去了一趟荒神社。
我在那边见到的木雕小鹿,它的右耳缺了个小角,看着很奇怪,我的意志推着我往涨潮的地方走去,潮水漫过洞窟深处的石灯笼,青白色的光斑在岩壁上跳动,黑色的岩石缝隙里长着几簇紫红色的海芙蓉。
泡沫攀着岩壁聚起,随后溃散,我感觉那就像是有无数只苍白的手徒劳地向上抓挠,此刻的濑户正在退潮声中沉睡,我的手里紧握着从洞窟拾回的波蚀岩片,那些蜂窝状的孔洞里有露水滴落青苔的轻响,海风像一把生锈的剪刀,将我的马尾辫绞成了乱糟糟的海藻,我应该悲伤吗?对于那件残忍的事情,我好像没有半分的悔过之意,再次光临的话,只能说这是唯一能让我记起来的,开心很久的事情,白天鹅再怎么展示它洁白的翅膀,终究还是要被人折断,你看,我还是因为她落泪了,我没有那么糟糕吧?我真的是恶毒的人吗?我难道就活该被抛弃吗?真想一直往海洋深处走下去,真希望这样黯淡无光的日子能够快点结束,我又何尝不想为她赔罪,或许这样还能减少我的罪恶。
眼泪很苦……很苦,苦涩的眼泪与头发丝一起黏在脸上,我感觉狼狈至极,如果祖母还在的话,祖母会用枯叶般的手抚摸我的发丝,指点着相册里泛黄的照片,给我讲了很多关于濑户的故事,她说,洞窟会吃下所有不堪的秘密,我依偎在她的怀中,她脖颈处的褶皱里还残留着茉莉花痱子粉的香气,而此刻,我的鼻尖只能嗅到腐烂海带的味道。
明日我该干什么呢?按道理来说,我该一整天待在这里收拾房子的。
我太累了,太累了,未来与生存以后会不断地烦扰着我的。
我不确定我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就好像有什么正在与我脱离。
你会理解我吧?以后的日子,我要好好地珍藏你了。
晚安,亲爱的日记,海浪正把星星一颗颗卷进深蓝色的绸缎里。
侑山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