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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作者:叩雪问松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贡院内,号舍如棋局纵横,密若蜂巢。寒风穿巷,卷雪扬尘。


    玄字柒拾叁号,于雪中静然伫立。


    项缮馥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经年累月的墨臭,汗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号舍仅容一人转身,三面石墙,一面是钉着木栅栏的门。


    一张窄小的木板床,一张破旧的书案,便是全部。


    角落里甚至还有未扫净的蛛网。


    她放下考篮,迅速打量环境。


    头顶瓦片稀疏,几缕天光透下,夹杂着冰冷的雪花。寒风从木栅的缝隙里钻入,吹得人透心凉。


    “这是什么鬼地方?” 旁边号舍传来压抑的抱怨和跺脚声。


    项缮馥却异常平静。她解下斗篷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又取出厚实的羊毛坐垫放在书案前的条凳上,然后有条不紊地开始研磨,检查笔墨,将考牌小心地系在腰间最贴身的地方。


    当考题发下,展开那卷黄绫的刹那,竟有种难言的宿命感,只因策论题—为《论盐铁专营之利弊与兴革之道》。


    项缮馥握着卷轴的手,猛地一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平静心跳,在那一瞬间失去了控制,擂鼓般撞击着胸腔。


    盐铁,盐铁!


    这看似寥寥几字的考题,却映照了李郎和她牵连至今的命途,更是江南无数盐户灶丁,贩夫走卒的血泪。


    此次千里赴京,以笔为戈,又将如何搏出一条生路?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与激荡在胸中冲撞,几乎让她窒息。


    眼前仿佛又闪过天牢那扇冰冷的铁窗以及李郎苍白染血的脸。


    父亲项弘业在盐引被夺、家产被抄才换来她最后一丝生机,


    项缮馥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这号舍里冰冷污浊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的情绪都已沉淀,只剩下近乎冷酷的清明与专注。


    笔,饱蘸浓墨。


    她没有急于落笔,而是摊开一张草稿纸,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桌面上划动,脑海中飞速运转。


    盐引制度与官营弊端皆是私盐泛滥的根源,地方豪强与官吏的勾结,漕运环节的层层盘剥导致了朝廷税赋的流失、民生凋敝的惨状。


    无数鲜活的案例,如同活水般在她脑中奔腾流淌,最终汇聚成一条清晰的线路。


    “破局点在于引!” 她冷静地引出一条线索来,眼中锐光一闪。


    不再犹豫,狼毫饱蘸浓墨,力透纸背,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下第一个字,其余便如行云流水而至:“盐铁之利,国之血脉也。然血脉壅塞,则百骸皆病。今之专营,积弊如山……”


    笔走龙蛇,字字如刀,句句见血!


    胸中丘壑,尽数化作犀利的剖析与切中要害的革新之策。笔锋所向,直指那盘踞在盐政之上吸血的庞大蛀虫。


    写到激愤处,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唔。” 项缮馥闷哼一声,强行压下,但一丝殷红已悄然溢出唇角,滴落在洁白的稿纸上,晕开一朵刺目的小花。


    她毫不在意,抬手用袖子擦去嘴角的血迹,目光更加专注,笔下的锋芒更加锐不可当。


    “再等等我,李郎。” 她在心底无声地祈求。


    三日两夜,在饥寒交迫、精神高度紧绷中流逝。当最后一场考试的收卷锣声敲响时,贡院内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叹息和压抑的欢呼。


    项缮馥放下早已酸痛不堪的手臂,看着眼前那厚厚一叠墨迹淋漓的答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体疲惫到了极点,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随着人流缓缓走出贡院大门,外面等候的家人、仆役、车马早已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喧闹的人声、马嘶声扑面而来。


    “小姐!这里!” 云岫眼尖,拼命地挥着手,挤过人群。她身后跟着项家仅剩的两个护卫,也是满脸疲惫却带着关切。


    项缮馥点点头,正要向她们走去。


    突然!


    一道极其隐蔽、却带着致命杀意的锐风,自斜后方的人群缝隙中疾射而出,目标直指她的后心!


    速度太快,且太隐蔽,周围的人毫无所觉。


    项缮馥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考场中高度集中精神后的疲惫感让她反应慢了半拍,只来得及凭着本能向侧面猛地一闪。


    “嗤啦——”


    冰冷的金属撕裂锦缎的声音清晰入耳,左肩胛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一支闪着幽蓝寒光的淬毒袖箭,深深钉入了她斗篷下的肩头。


    若非她那一闪,此刻被洞穿的,就是她的心脏。


    项缮馥闷哼一声,剧痛和一股迅速蔓延开的麻痹感让她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


    “小姐!” 云岫连忙上前扶住,神情分外无助。


    人群瞬间大乱,惊呼声、推搡声四起。


    两个护卫目眦欲裂,拔刀怒吼着扑向袖箭射来的方向,但混乱的人群成了最好的掩护,凶手如同鬼影般消失在汹涌的人潮里。


    “是毒箭,需要迅速清理!” 项缮馥捂住剧痛的左肩,感觉冰冷的麻痹感正顺着血脉迅速向心脏蔓延,意识开始模糊。


    难道……功亏一篑?倒在这最后一步?


    就在她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瞬间,一只骨节分明、异常沉稳有力的手,猛地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一股温和却浑厚的内力,顺着那只手迅速涌入她体内,暂时压制住了毒素的蔓延!


    “项姑娘,撑住!”


    项缮馥勉力抬眼,模糊的视线中,映入一张带着关切与凝重、却莫名让人心安的年轻脸庞——是那个在贡院门口为她仗义执言的举子,顾言蹊。


    “顾兄。” 她气若游丝。


    “别说话。” 顾言蹊眼神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视混乱的四周,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挥力,“你们护住你家小姐,跟我走,我知道最近的医馆!快!”


    他半扶半抱着项缮馥,在护卫和云岫的协助下,以惊人的力量和速度,分开混乱的人群,朝着一条僻静的巷子疾奔而去!


    风雪呼啸,卷起漫天银白。项缮馥靠在顾言蹊坚实的臂弯里,肩头的剧痛和毒素带来的冰冷麻痹感不断侵蚀着她的意志,视线模糊,耳畔风声夹杂着顾言蹊急促的呼吸。


    “项姑娘,撑住!”顾言蹊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脚下步伐丝毫不乱。


    项缮馥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沉重,意识如同被厚重的黑雾笼罩。她努力睁大眼睛,却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白。肩头的剧痛如同火烧,毒素却在体内蔓延,带来刺骨的寒意。


    “快到了!”顾言蹊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急切。


    项缮馥微微抬头,隐约看到前方不远处,一座小院隐在风雪中。院门半开,透出一丝昏黄的灯光。


    顾言蹊显然对京城极为熟悉,七拐八绕,很快将项缮馥带入一家门脸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利落的医馆后堂。


    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半抱着她冲了进去。院中一位老者正坐在廊下,手中捧着一卷医书。


    听到动静,老者抬头,目光锐利地扫过几人。


    “老师傅,救人!”顾言蹊简短地说道,声音中带着难以言喻的焦急。


    老者站起身,迅速走过来,目光落在项缮馥肩头的袖箭上,眉头微皱,伸手探了探她的脉搏。


    “好阴毒的寒蛛涎!” 老者手法极快地处理伤口,拔箭、清创、敷上特制的解毒药膏,动作一气呵成。药膏带来的剧痛让项缮馥瞬间清醒了大半,冷汗浸透了鬓发。


    “毒未入心脉,需尽快拔箭解毒。”老者沉声说道,转身快步走进屋内。


    顾言蹊毫不犹豫地跟了进去,将项缮馥轻轻放在床榻上。老者取出一套银针,手法娴熟地在她肩头周围扎了几针,暂时封住了毒素的蔓延。


    “忍着点。”老者低声说道,手中握住了袖箭的尾端。


    项缮馥咬紧牙关,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幸好他内力精纯,封住了心脉要穴,毒未入心腑,再晚半刻,神仙难救。” 老大夫心有余悸地包扎好伤口,又开了一剂内服的解毒方子,“姑娘,这毒霸道,虽暂时压制,仍需静养数日,按时服药,万不可再动气力。”


    “多谢大夫。” 项缮馥声音虚弱,但眼神已恢复清明。她看向一直守在旁边、气息沉稳的顾言蹊,郑重道谢:“顾兄救命之恩,项缮馥没齿难忘!”


    老者抹了把额头的汗,挥了挥手,迅速到前院去抓药。


    “举手之劳,项姑娘不必挂怀。” 顾言蹊也摆了摆手,眉头却依旧紧锁,压低了声音,“倒是这刺杀,光天化日,贡院门口,如此猖獗,目标明确,就是要你的命。项姑娘,你得罪的,恐怕不是一般人啊!”


    项缮馥靠在软枕上,脸色苍白如纸,闻言却扯出一个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笑容:“是啊,不是一般人。他们是来灭口的,也可能是怕了,怕我活着走出贡院,怕我把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摊在煌煌天日之下!”


    顾言蹊眼中精光一闪,若有所思:“盐政?”


    项缮馥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他:“顾兄在贡院门前仗义执言,又于危难之际出手相救,高义在心。但此事凶险万分,牵连甚广,顾兄还是勿要多问”


    “项姑娘是想劝我明哲保身?” 顾言蹊打断她,脸上露出一丝少年人特有的锐气和不羁,“我顾言蹊虽出身寒微,却也读圣贤书,知义字当头,他们越是要用这等龌龊手段杀人灭口,越是证明姑娘所行之事,捅到了他们的痛处,这公道,姑娘想讨,顾某倒也想看看!”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况且,姑娘以为,你入京赴考,一路遭遇追杀,今日贡院门口又遭此毒手,真是偶然?这京城的水,比你想象的更深。姑娘孤身一人,纵有才情万丈,若无援手,如何能在这龙潭虎穴中,救出你的夫君?”


    项缮馥心头一震,他竟知道李郎之事?还知道自己是来救夫的?此人绝不简单。


    她审视着顾言蹊。青衫磊落,眼神清澈坦荡,却又深不见底。他到底是谁?目的何在?是敌?是友?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疑虑,顾言蹊坦然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枚不起眼的木牌,上面刻着一个古朴的“察”字。


    “在下顾言蹊,忝为都察院行走。” 他看着项缮馥骤然收缩的瞳孔,缓缓道,“奉左都御史刘大人密令,暗中查访江南盐引贪渎大案,已有数月。令夫正是此案关键证人,而项姑娘你则是我们一直等待的,能真正撬动背后利益的破局之人!”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项缮馥脑中炸响!


    都察院,御史,他们难道也一直在查?


    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失语。希望如同狂潮般涌起,却又伴随着更深的警惕。


    朝堂的水,果然深不可测!这突如其来的援手,是助力,还是另一重算计的开始?她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姑娘不必立刻信我。” 顾言蹊收起木牌,神色郑重,“眼下最要紧的,是你的伤,和即将到来的放榜,若姑娘真能金榜题名,尤其是高中魁首,那么,我们接下来的棋,才能盘活,这京城的天,也是时候变一变了。”


    他眼中闪烁着兴奋而锐利的光芒。


    项缮馥靠在床头,感受着肩头伤处传来的阵阵抽痛,那痛楚奇异地让她更加清醒。


    她望向窗外,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可怕。


    这盘棋,无论对手是谁,无论有多少明枪暗箭,我项缮馥,奉陪到底!


    十日后。贡院放榜。


    贡院外万头攒动,比考试时更加喧嚣沸腾。皇榜之下,挤满了翘首以盼的学子、各府管家、报喜的差役,人声鼎沸,几乎要将那堵贴榜的高墙挤塌。


    项缮馥的伤在精心调理下已好了大半,但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


    她没有挤在人群中,而是淡然地坐在街角一家茶馆临窗的雅座里。


    云岫紧张地绞着帕子,不时探头张望。


    顾言蹊则坐在对面,慢条斯理地品着茶,但眼神也时不时瞟向贡院方向。


    “小姐!小姐!出来了!贴榜了!” 一个护卫满头大汗地挤回来报信。


    瞬间,整个街道如同被投入滚烫油锅的水,彻底炸开了锅!


    “中了,我中了,二甲第七十八名!”


    “唉,又落榜了!”


    “快看,是一甲!一甲出来了!”


    “头名,头名是谁?!”


    报喜差役那特有的,极具穿透力的铜锣声和唱名声骤然响起,盖过了所有嘈杂声:“捷报——江南江宁府举子——项!缮!馥!——高中盛景二十三年恩科殿试!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


    “咚——”


    整个贡院外,出现了刹那的死寂。


    紧接着,是排山倒海般的、难以置信的惊呼!


    “谁?项缮馥?!”


    “女的?那个女举人?状元?!”


    “天哪!真的是女状元!惠昭女帝之后头一遭啊!”


    “她真的做到了,女状元?金殿题名?光耀门楣了。”


    “快,快去看!女状元在哪?!”


    茶馆里,云岫“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是狂喜的眼泪。护卫激动得满脸通红。顾言蹊放下茶杯,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猛地看向项缮馥。


    项缮馥端坐在那里,手中的茶杯纹丝不动。窗外的喧嚣、惊呼、赞叹、质疑声仿佛都离她很远很远。


    她只是静静地望着贡院门口那一片沸腾的人海。


    成了。状元。她真的做到了。


    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以及更加沉重的责任。


    项缮馥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


    楼下的人群似乎发现了她,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充满了震惊、好奇、崇拜、探究。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梁。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骄矜,只有一片沉静的肃穆。


    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云岫,备车。去吏部领官袍、告身。”


    云岫闻言,连忙应声:“是,小姐。”


    她转身快步离去,心中却难掩激动。自家小姐终于苦尽甘来,成为大雍史上首位女状元,这份荣耀,足以载入史册。


    项缮馥站在窗前,目光穿过层层人群,仿佛看到了远在江南狱中的李郎。


    她轻声呢喃:“夫君,等我。”


    片刻后,云岫已经备好马车。项缮馥整理了一下衣衫,迈步走出房门。


    楼下的百姓见状,纷纷让开一条道路,目光中带着敬畏。


    项缮馥登上马车,帘幕落下,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她端坐在车内,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神情依旧平静。


    马车缓缓驶向吏部,街道两旁的人群纷纷驻足观望。


    有人低声议论:“这便是那位女状元?”


    “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四周声音纷乱嘈杂,项缮馥却充耳不闻,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李郎,一定要等我。我定会救你出来,还你清白!


    马车在吏部门前停下。项缮馥下了车,抬头望着那庄严的门楣,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缓步踏上台阶,每一步都异常缓慢,却又坚定无比。


    门口的两名守卫见到有女子前来,微微一愣,随即上前阻拦:“这位娘子,此处是吏部重地,闲人免进。”


    项缮馥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递给守卫:“本官是新科状元项缮馥,前来领取官袍告身。”


    守卫接过文书,仔细查验,脸上顿时露出惊诧之色。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连忙行礼:“原来是项状元,失礼了。请随我来。”


    项缮馥微微颔首,跟随守卫走进吏部。


    院内廊柱高耸,石狮威严,处处彰显着朝廷的威仪。


    她目不斜视,心中却暗自盘算着接下来的每一步。


    穿过几道回廊,守卫将她带到一间偏厅:“请项状元在此稍候,下官这就去通禀。”


    项缮馥点头致意,目送守卫离开。


    她站在厅中,目光扫过四周的陈设,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内心的波动。


    不多时,一名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审视:“这位便是新科状元项娘子吧?”


    项缮馥上前一步,拱手行礼:“正是。”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男子微微一笑:“本官是吏部侍郎,姓陈。项姑娘此次高中状元,实在是可喜可贺。”


    项缮馥神色淡然:“多谢陈大人。本官此次前来,是为领取官袍告身,不知何时可以办理?”


    陈侍郎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笑道:“项娘子莫急,此事还需一些手续。不如先随本官去签个文书,如何?”


    项缮馥点头:“一切听从大人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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