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雪,纷纷扬扬,如絮如绵,落在金陵城青灰色的瓦檐上,层层积压,好似将这古城压得喘不过气来。
天牢的铁窗被雪覆得只剩一线微光,寒气逼人,湿冷刺骨。
李傅淇蜷缩在牢房最阴暗的角落,单薄的囚衣早已辨不出颜色,紧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每次呼吸都会扯动胸腹间未愈的暗伤,带起一阵撕心裂肺的闷咳,早已抵挡不住周遭无孔不入的寒气。
他抬起手,指尖微微颤抖,抹去唇边咳出的血沫,点点猩红滴落在地,在昏暗的牢房中显得格外刺眼,目光落在掌心中胸前早已被血浸润的羊脂玉平安扣上,那是妻子临别时塞进他手中的唯一信物。
“李郎,等我。”
她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回响,压得极低。
“馥儿!”他低声呢喃,指尖死死地将平安扣攥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怎能不信她?她是江南项家最耀眼的明珠,是那个与他并肩而立,聪慧过人的女子。惠昭女帝留下的女子科举制,是她唯一能最快、最堂堂正正接近权力核心的路。
可这条路,荆棘密布,刀丛险恶。
李傅淇胸膛剧烈起伏,喉间血腥味愈发浓烈。
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
盐运使郑克俭与他背后那位手眼通天的崔尚书,绝不会容他活到秋后问斩。
这阴暗潮湿的牢狱,随时可能成为他的埋骨之地。
“李傅淇,提审!”狱卒粗嘎的嗓音伴随着沉重的铁链拖曳声在甬道尽头响起,如同催命符咒一般。
李昀猛地攥紧了那枚平安扣,冰凉的玉璧硌得掌心生疼,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清明。
他艰难地扶着墙壁站起,挺直了脊梁。即使囚衣褴褛,满身血污,那清瘦的身形依旧如雪后孤松,带着读书人的铮铮傲骨。
即使前路艰险,他也不能被拖垮,他得活着,等他的馥儿,哪怕是见她最后一面!
千里之外,北上的官道被肆虐的风雪彻底吞没。一辆青布油毡马车在深及车辙的积雪中艰难跋涉。
车厢内,炭盆的火光微弱地跳跃着,映照着项缮馥苍白却异常沉静的侧脸。
她裹着一件半旧的银狐斗篷,膝上摊着一卷写满密密麻麻批注的《盐铁论》,目光却穿透被霜花覆盖的车窗,投向无边无际的混沌风雪。
“小姐,喝口热姜汤暖暖身子吧。” 侍女云岫捧着粗陶碗,声音带着浓浓的忧虑和心疼。
自从那件事后,她看着自家小姐原本丰润的脸颊迅速消瘦下去,眼下是浓重的青影,让人有些难免担忧。
惟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好似燃烧的焰火。
项缮馥收回目光,接过碗,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短暂的暖意,却驱不散心底的寒冷。
李郎如今在狱中不知怎样?郑克俭和崔显的人会不会在途中截杀?项家被牵连抄家后,仅剩的这点忠心护卫,尚且不知能否成功护她平安抵达京城?
无数个念头在脑中翻腾,最终都被她强行压下。
她不能乱!一丝一毫的软弱都可能致命。项缮馥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却让她更加清醒。
“云岫,还有几日到京?”
“回小姐,若这雪不停,怕还要七八日。” 云岫的声音更低了,“护卫头领说咱们后面似乎有尾巴跟了两天了,虽未靠近,但甩不掉。”
项缮馥指尖一紧,粗陶碗的边缘硌着指腹。果然来了。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冷冽的决断。
“取笔墨来。”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云岫连忙从小几下的暗格里取出文房。
项缮馥铺开素笺,凝神提笔,墨迹在微弱的火光下晕染开。墨色虽已晕染开来,她却迟迟未曾动笔,纸面微皱,原是将脑海中的全部证据梳理了一遍,这才誊写了一份。
关于郑克俭在江南几大盐场、漕运码头以及京城销赃窝点的部分隐秘部署按照人物关系详尽地罗列了一份出来。
这是李郎拼死收集的证据,加上她利用项家旧有商路和人脉暗中查证补充了核心部分,是她与李郎数月共同心血所凝,更是她在京城翻云覆雨的利器。若此行有变,这份东西,必会以最快的速度,送到那些与崔显势不两立的清流御史手中,即便不能送到那位对盐政积弊早已不满的盛景帝案前,也断不可落入贼人手中。
项缮馥提笔蘸墨,又取了一张新的纸笺,笔锋落在素笺之上,每个字都如刀刻般深重。
“收好。”她将纸笺细细折好,塞入特制的防水油布袋,递与云岫,语气凝重如铁,“贴身藏好,非万不得已,不可示人。”
云岫神色肃然,接过油布袋,将其塞入中衣最里层,指尖微颤,却不敢多言。
忽而,马车猛地一震,车轮碾过积雪中的坑洼,车身剧烈摇晃。
车外传来护卫急促的呼喝声,夹杂着兵刃出鞘的刺耳摩擦声,在风雪中格外清晰。
“保护小姐!”
“小姐,小心!”
项缮馥心头一紧,手指倏地攥紧车帘,指节泛白。
她微微撩开帘缝,寒风裹挟着雪粒扑面而来,刺得她双眸微眯。官道前方,数道黑影如鬼魅般自两侧密林中窜出,身形迅捷如风,手中钢刀寒光凛冽,在灰白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护卫们迅速围拢,将马车护在中央。刀剑出鞘的金属摩擦声在风雪中格外刺耳,气氛骤然紧绷。
项缮馥目光扫过四周,迅速判断局势。
对方人数不多,但个个身手矫健,显然是经过专门训练的杀手。
“小姐,当心!”云岫紧紧抓住她的衣袖,声音带着颤抖。
项缮馥神色冷峻,迅速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暗器,目光如炬。
“不要慌,冷静应对。”她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护卫头领沉声喝道:“列阵!保护小姐!”
双方瞬间交锋,刀光剑影在风雪中交织成一片。项缮馥冷静观察,找准时机,手中暗器疾射而出,精准命中一名杀手的要害。对方闷哼一声,倒地不起。
战斗愈发激烈,护卫们虽勇猛,但对方显然有备而来,攻势凌厉。项缮馥眉头微皱,迅速思索对策。
她深知,此地不宜久留,必须尽快突围。
“云岫,收拾好东西。”她低声道。
云岫点头,迅速收拾好随身物品。
项缮馥握紧手中暗器,目光如电,找准时机,与护卫们一同冲杀出去,身影如同利箭一般直刺敌方薄弱之处。
经过一番激战,护卫们终于突破重围,将杀手甩在身后。
项缮馥回头望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风雪中,马车迅速地行进,碾过泥泞的官道,车轮在积雪中留下深深的车辙。
几日后,经历一番波折,项缮馥等人终于抵达京都。
项缮馥掀开车帘一角,远远望见京都巍峨的城墙在灰白的天际下若隐若现,城楼上的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小姐,到了。”云岫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掩不住欣喜。
项缮馥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如水。她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路引递出,守城士兵仔细查验后,挥手放行。
马车缓缓驶入城门,街道两旁的商铺鳞次栉比,人声鼎沸,与江南的繁华截然不同。
“先去客栈安顿。”项缮馥低声吩咐,目光扫过街巷,警惕地观察四周。
云岫点头,示意车夫驱车前往事先定好的客栈。马车停在一座不起眼的院落前,项缮馥下车时,指尖不经意地触到袖中那份誊写的证据,心中稍安。
次日清晨,项缮馥早早起身,换上素净的衣衫,前往礼部报名会试。她手持路引,步履从容,目光坚定。
礼部门前,人头攒动,考生们或低声交谈,或紧张踱步。项缮馥穿过人群,目光扫过众人,神色淡然。
“姓名、籍贯、路引。”礼部官员头也不抬,不断地重复着流程。
“项缮馥,江南江宁府人士。”她将路引递上,声音清朗。
官员接过路引,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眉头微皱,却未多言,迅速登记完毕,将一块木牌递给她。
“会试三日后举行,莫要迟到。”
贡院门前,青砖高墙森然矗立,朱漆大门紧闭,铜钉在晨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两侧石狮威严,双目圆睁,似在审视着每一位进出的学子。
门前聚集着数百考生,衣冠楚楚,或低声交谈,或凝神静思,气氛凝重而肃穆。
项缮馥站在人群中,着月白襦裙,头戴帷帽,身披斗篷,面容半掩,手中紧握着那块木牌,指尖微微发白。
她随手取下帷帽,露出一副姣好的面容,惊呼声瞬时四起。
周围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她,带着疑惑与探究。她神色淡然,目光却如古井无波,静静注视着前方。
晨风拂过,卷起几片枯叶,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远处传来钟声,悠长而低沉。
礼部官员手持名册,高声点名,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
“江南江宁府,项缮馥!”
她缓步上前,将木牌递上。官员接过,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眉头微皱,却未多言,示意她进入贡院。
朱漆大门缓缓开启,发出沉重的吱呀声。门内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两侧高墙夹峙,青砖斑驳,藤蔓攀附。
甬道尽头,是朱红色的的大门,门上悬挂着“明经取士”的匾额,笔力遒劲,厚重的朱漆大门在沉重的吱嘎声中缓缓开启,内里一派森严气象。
项缮馥步入甬道,脚步声在空寂的通道中回响。
她目光扫过四周,心中却无半分波澜。
凛冽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倒灌而入,吹得门前悬挂的匾额疯狂摇曳。
无数身着各色棉袍、神色或紧张或肃穆的学子,手持考篮,在兵丁严厉的注视下,排着长队,鱼贯而入。
在这片几乎清一色的深蓝、青灰、褐色男袍中,一抹清雅的月白色身影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奇异地自成一道风景。
项缮馥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外罩同色锦缎滚毛边的斗篷,发髻简单绾起,簪一支温润的羊脂玉簪。
没有华服珠翠,但那通身沉淀的书卷气与从容不迫的气度,在嘈杂拥挤的人流中,如一支雪中寒梅,遗世独立。
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好奇的、审视的、不屑的、甚至隐含恶意的像无形的针,密密匝匝地围绕在周身。
“呵,还真有女人来考?惠昭女帝都薨逝多少年了?女人就该待在闺阁绣花,跑这儿来现什么眼?” 一个穿着锦缎棉袍、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嗤笑出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附近的人都听见。
旁边立刻有人附和:“就是,怕是连《四书》都没读完,就想学人蟾宫折桂?也不怕笑掉大牙!”
“听说是个盐商之女?商人重利轻义,能教出什么好女儿?怕是来攀高枝的吧?”
恶意的揣测和低语如同跗骨之蛆。
项缮馥置若罔闻。她微微抬着下颌,目光平静地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贡院深处那座象征着无上荣光与艰难险阻的明远楼。
她的脊背挺得笔直,仿佛那些恶语不过是拂过山岗的微风,只有拢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
“肃静!再有喧哗者,逐出考场!” 监考官厉声呵斥,骚动稍稍平息。
轮到项缮馥验明正身了。
负责查验的老学究扶了扶眼镜,对照着手中的户籍册子和她清丽却难掩风霜的面容,眉头皱得死紧。
“项缮馥?” 他拖长了音调,带着浓浓的质疑,“江南江宁府,盐商项弘业之女?”
“正是学生。” 项缮馥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老学究上下打量着她,眼神复杂:“虽有祖制,女子尚可参考,然则考场如战场,已有近百年无女子应考,且笔墨如刀兵,三日两夜,困于方寸号舍,寒苦非常,非闺阁弱女子所能承受。你……确定要入?”
这看似劝诫,实则仍是轻视。周围的目光再次聚拢,带着看好戏的玩味。
项缮馥微微一笑,那笑容清浅,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大人此言差矣。考场之困苦,比之黎民因盐政盘剥而啼饥号寒、含冤入狱者何如?比之戍边将士餐风饮雪、浴血沙场者何如?学生虽为女子,亦知位卑未敢忘忧国。今日入此门,为的是胸中所学,为的是心中所求,为的是天下应有之公道!些许寒苦,何足道哉?”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珠落玉盘,敲在每一个竖着耳朵的人心上。那老学究被她眼中沉静而锐利的光芒慑住,一时竟忘了言语。周围的窃窃私语也诡异地停顿了一瞬。
“好一个位卑未敢忘忧国!” 一个清朗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项缮馥回头,所见是一位身着半旧青衫,面容清癯,眼神却格外明亮的年轻学子。
他对着项缮馥郑重一揖:“江宁府举子,顾言蹊。项姑娘高义,令在下汗颜。愿姑娘此去,笔落惊风雨,文成泣鬼神!”
项缮馥还礼:“借顾兄吉言。”
那老学究终于回过神来,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在她的考牌上盖了印:“进去吧,号舍玄字柒拾叁。”
项缮馥接过考牌,不再看任何人一眼,迎着漫天风雪,踏入了那道象征着机遇与挑战并存的贡院大门。
月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众人视线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