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救李郎离家园》 第1章 第 1 章 江南的雪,纷纷扬扬,如絮如绵,落在金陵城青灰色的瓦檐上,层层积压,好似将这古城压得喘不过气来。 天牢的铁窗被雪覆得只剩一线微光,寒气逼人,湿冷刺骨。 李傅淇蜷缩在牢房最阴暗的角落,单薄的囚衣早已辨不出颜色,紧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每次呼吸都会扯动胸腹间未愈的暗伤,带起一阵撕心裂肺的闷咳,早已抵挡不住周遭无孔不入的寒气。 他抬起手,指尖微微颤抖,抹去唇边咳出的血沫,点点猩红滴落在地,在昏暗的牢房中显得格外刺眼,目光落在掌心中胸前早已被血浸润的羊脂玉平安扣上,那是妻子临别时塞进他手中的唯一信物。 “李郎,等我。” 她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回响,压得极低。 “馥儿!”他低声呢喃,指尖死死地将平安扣攥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怎能不信她?她是江南项家最耀眼的明珠,是那个与他并肩而立,聪慧过人的女子。惠昭女帝留下的女子科举制,是她唯一能最快、最堂堂正正接近权力核心的路。 可这条路,荆棘密布,刀丛险恶。 李傅淇胸膛剧烈起伏,喉间血腥味愈发浓烈。 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 盐运使郑克俭与他背后那位手眼通天的崔尚书,绝不会容他活到秋后问斩。 这阴暗潮湿的牢狱,随时可能成为他的埋骨之地。 “李傅淇,提审!”狱卒粗嘎的嗓音伴随着沉重的铁链拖曳声在甬道尽头响起,如同催命符咒一般。 李昀猛地攥紧了那枚平安扣,冰凉的玉璧硌得掌心生疼,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清明。 他艰难地扶着墙壁站起,挺直了脊梁。即使囚衣褴褛,满身血污,那清瘦的身形依旧如雪后孤松,带着读书人的铮铮傲骨。 即使前路艰险,他也不能被拖垮,他得活着,等他的馥儿,哪怕是见她最后一面! 千里之外,北上的官道被肆虐的风雪彻底吞没。一辆青布油毡马车在深及车辙的积雪中艰难跋涉。 车厢内,炭盆的火光微弱地跳跃着,映照着项缮馥苍白却异常沉静的侧脸。 她裹着一件半旧的银狐斗篷,膝上摊着一卷写满密密麻麻批注的《盐铁论》,目光却穿透被霜花覆盖的车窗,投向无边无际的混沌风雪。 “小姐,喝口热姜汤暖暖身子吧。” 侍女云岫捧着粗陶碗,声音带着浓浓的忧虑和心疼。 自从那件事后,她看着自家小姐原本丰润的脸颊迅速消瘦下去,眼下是浓重的青影,让人有些难免担忧。 惟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好似燃烧的焰火。 项缮馥收回目光,接过碗,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短暂的暖意,却驱不散心底的寒冷。 李郎如今在狱中不知怎样?郑克俭和崔显的人会不会在途中截杀?项家被牵连抄家后,仅剩的这点忠心护卫,尚且不知能否成功护她平安抵达京城? 无数个念头在脑中翻腾,最终都被她强行压下。 她不能乱!一丝一毫的软弱都可能致命。项缮馥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却让她更加清醒。 “云岫,还有几日到京?” “回小姐,若这雪不停,怕还要七八日。” 云岫的声音更低了,“护卫头领说咱们后面似乎有尾巴跟了两天了,虽未靠近,但甩不掉。” 项缮馥指尖一紧,粗陶碗的边缘硌着指腹。果然来了。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冷冽的决断。 “取笔墨来。”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云岫连忙从小几下的暗格里取出文房。 项缮馥铺开素笺,凝神提笔,墨迹在微弱的火光下晕染开。墨色虽已晕染开来,她却迟迟未曾动笔,纸面微皱,原是将脑海中的全部证据梳理了一遍,这才誊写了一份。 关于郑克俭在江南几大盐场、漕运码头以及京城销赃窝点的部分隐秘部署按照人物关系详尽地罗列了一份出来。 这是李郎拼死收集的证据,加上她利用项家旧有商路和人脉暗中查证补充了核心部分,是她与李郎数月共同心血所凝,更是她在京城翻云覆雨的利器。若此行有变,这份东西,必会以最快的速度,送到那些与崔显势不两立的清流御史手中,即便不能送到那位对盐政积弊早已不满的盛景帝案前,也断不可落入贼人手中。 项缮馥提笔蘸墨,又取了一张新的纸笺,笔锋落在素笺之上,每个字都如刀刻般深重。 “收好。”她将纸笺细细折好,塞入特制的防水油布袋,递与云岫,语气凝重如铁,“贴身藏好,非万不得已,不可示人。” 云岫神色肃然,接过油布袋,将其塞入中衣最里层,指尖微颤,却不敢多言。 忽而,马车猛地一震,车轮碾过积雪中的坑洼,车身剧烈摇晃。 车外传来护卫急促的呼喝声,夹杂着兵刃出鞘的刺耳摩擦声,在风雪中格外清晰。 “保护小姐!” “小姐,小心!” 项缮馥心头一紧,手指倏地攥紧车帘,指节泛白。 她微微撩开帘缝,寒风裹挟着雪粒扑面而来,刺得她双眸微眯。官道前方,数道黑影如鬼魅般自两侧密林中窜出,身形迅捷如风,手中钢刀寒光凛冽,在灰白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护卫们迅速围拢,将马车护在中央。刀剑出鞘的金属摩擦声在风雪中格外刺耳,气氛骤然紧绷。 项缮馥目光扫过四周,迅速判断局势。 对方人数不多,但个个身手矫健,显然是经过专门训练的杀手。 “小姐,当心!”云岫紧紧抓住她的衣袖,声音带着颤抖。 项缮馥神色冷峻,迅速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暗器,目光如炬。 “不要慌,冷静应对。”她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护卫头领沉声喝道:“列阵!保护小姐!” 双方瞬间交锋,刀光剑影在风雪中交织成一片。项缮馥冷静观察,找准时机,手中暗器疾射而出,精准命中一名杀手的要害。对方闷哼一声,倒地不起。 战斗愈发激烈,护卫们虽勇猛,但对方显然有备而来,攻势凌厉。项缮馥眉头微皱,迅速思索对策。 她深知,此地不宜久留,必须尽快突围。 “云岫,收拾好东西。”她低声道。 云岫点头,迅速收拾好随身物品。 项缮馥握紧手中暗器,目光如电,找准时机,与护卫们一同冲杀出去,身影如同利箭一般直刺敌方薄弱之处。 经过一番激战,护卫们终于突破重围,将杀手甩在身后。 项缮馥回头望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风雪中,马车迅速地行进,碾过泥泞的官道,车轮在积雪中留下深深的车辙。 几日后,经历一番波折,项缮馥等人终于抵达京都。 项缮馥掀开车帘一角,远远望见京都巍峨的城墙在灰白的天际下若隐若现,城楼上的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小姐,到了。”云岫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掩不住欣喜。 项缮馥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如水。她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路引递出,守城士兵仔细查验后,挥手放行。 马车缓缓驶入城门,街道两旁的商铺鳞次栉比,人声鼎沸,与江南的繁华截然不同。 “先去客栈安顿。”项缮馥低声吩咐,目光扫过街巷,警惕地观察四周。 云岫点头,示意车夫驱车前往事先定好的客栈。马车停在一座不起眼的院落前,项缮馥下车时,指尖不经意地触到袖中那份誊写的证据,心中稍安。 次日清晨,项缮馥早早起身,换上素净的衣衫,前往礼部报名会试。她手持路引,步履从容,目光坚定。 礼部门前,人头攒动,考生们或低声交谈,或紧张踱步。项缮馥穿过人群,目光扫过众人,神色淡然。 “姓名、籍贯、路引。”礼部官员头也不抬,不断地重复着流程。 “项缮馥,江南江宁府人士。”她将路引递上,声音清朗。 官员接过路引,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眉头微皱,却未多言,迅速登记完毕,将一块木牌递给她。 “会试三日后举行,莫要迟到。” 贡院门前,青砖高墙森然矗立,朱漆大门紧闭,铜钉在晨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两侧石狮威严,双目圆睁,似在审视着每一位进出的学子。 门前聚集着数百考生,衣冠楚楚,或低声交谈,或凝神静思,气氛凝重而肃穆。 项缮馥站在人群中,着月白襦裙,头戴帷帽,身披斗篷,面容半掩,手中紧握着那块木牌,指尖微微发白。 她随手取下帷帽,露出一副姣好的面容,惊呼声瞬时四起。 周围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她,带着疑惑与探究。她神色淡然,目光却如古井无波,静静注视着前方。 晨风拂过,卷起几片枯叶,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远处传来钟声,悠长而低沉。 礼部官员手持名册,高声点名,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 “江南江宁府,项缮馥!” 她缓步上前,将木牌递上。官员接过,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眉头微皱,却未多言,示意她进入贡院。 朱漆大门缓缓开启,发出沉重的吱呀声。门内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两侧高墙夹峙,青砖斑驳,藤蔓攀附。 甬道尽头,是朱红色的的大门,门上悬挂着“明经取士”的匾额,笔力遒劲,厚重的朱漆大门在沉重的吱嘎声中缓缓开启,内里一派森严气象。 项缮馥步入甬道,脚步声在空寂的通道中回响。 她目光扫过四周,心中却无半分波澜。 凛冽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倒灌而入,吹得门前悬挂的匾额疯狂摇曳。 无数身着各色棉袍、神色或紧张或肃穆的学子,手持考篮,在兵丁严厉的注视下,排着长队,鱼贯而入。 在这片几乎清一色的深蓝、青灰、褐色男袍中,一抹清雅的月白色身影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奇异地自成一道风景。 项缮馥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外罩同色锦缎滚毛边的斗篷,发髻简单绾起,簪一支温润的羊脂玉簪。 没有华服珠翠,但那通身沉淀的书卷气与从容不迫的气度,在嘈杂拥挤的人流中,如一支雪中寒梅,遗世独立。 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好奇的、审视的、不屑的、甚至隐含恶意的像无形的针,密密匝匝地围绕在周身。 “呵,还真有女人来考?惠昭女帝都薨逝多少年了?女人就该待在闺阁绣花,跑这儿来现什么眼?” 一个穿着锦缎棉袍、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嗤笑出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附近的人都听见。 旁边立刻有人附和:“就是,怕是连《四书》都没读完,就想学人蟾宫折桂?也不怕笑掉大牙!” “听说是个盐商之女?商人重利轻义,能教出什么好女儿?怕是来攀高枝的吧?” 恶意的揣测和低语如同跗骨之蛆。 项缮馥置若罔闻。她微微抬着下颌,目光平静地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贡院深处那座象征着无上荣光与艰难险阻的明远楼。 她的脊背挺得笔直,仿佛那些恶语不过是拂过山岗的微风,只有拢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 “肃静!再有喧哗者,逐出考场!” 监考官厉声呵斥,骚动稍稍平息。 轮到项缮馥验明正身了。 负责查验的老学究扶了扶眼镜,对照着手中的户籍册子和她清丽却难掩风霜的面容,眉头皱得死紧。 “项缮馥?” 他拖长了音调,带着浓浓的质疑,“江南江宁府,盐商项弘业之女?” “正是学生。” 项缮馥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老学究上下打量着她,眼神复杂:“虽有祖制,女子尚可参考,然则考场如战场,已有近百年无女子应考,且笔墨如刀兵,三日两夜,困于方寸号舍,寒苦非常,非闺阁弱女子所能承受。你……确定要入?” 这看似劝诫,实则仍是轻视。周围的目光再次聚拢,带着看好戏的玩味。 项缮馥微微一笑,那笑容清浅,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大人此言差矣。考场之困苦,比之黎民因盐政盘剥而啼饥号寒、含冤入狱者何如?比之戍边将士餐风饮雪、浴血沙场者何如?学生虽为女子,亦知位卑未敢忘忧国。今日入此门,为的是胸中所学,为的是心中所求,为的是天下应有之公道!些许寒苦,何足道哉?”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珠落玉盘,敲在每一个竖着耳朵的人心上。那老学究被她眼中沉静而锐利的光芒慑住,一时竟忘了言语。周围的窃窃私语也诡异地停顿了一瞬。 “好一个位卑未敢忘忧国!” 一个清朗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项缮馥回头,所见是一位身着半旧青衫,面容清癯,眼神却格外明亮的年轻学子。 他对着项缮馥郑重一揖:“江宁府举子,顾言蹊。项姑娘高义,令在下汗颜。愿姑娘此去,笔落惊风雨,文成泣鬼神!” 项缮馥还礼:“借顾兄吉言。” 那老学究终于回过神来,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在她的考牌上盖了印:“进去吧,号舍玄字柒拾叁。” 项缮馥接过考牌,不再看任何人一眼,迎着漫天风雪,踏入了那道象征着机遇与挑战并存的贡院大门。 月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众人视线当中。 第2章 第 2 章 贡院内,号舍如棋局纵横,密若蜂巢。寒风穿巷,卷雪扬尘。 玄字柒拾叁号,于雪中静然伫立。 项缮馥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经年累月的墨臭,汗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号舍仅容一人转身,三面石墙,一面是钉着木栅栏的门。 一张窄小的木板床,一张破旧的书案,便是全部。 角落里甚至还有未扫净的蛛网。 她放下考篮,迅速打量环境。 头顶瓦片稀疏,几缕天光透下,夹杂着冰冷的雪花。寒风从木栅的缝隙里钻入,吹得人透心凉。 “这是什么鬼地方?” 旁边号舍传来压抑的抱怨和跺脚声。 项缮馥却异常平静。她解下斗篷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又取出厚实的羊毛坐垫放在书案前的条凳上,然后有条不紊地开始研磨,检查笔墨,将考牌小心地系在腰间最贴身的地方。 当考题发下,展开那卷黄绫的刹那,竟有种难言的宿命感,只因策论题—为《论盐铁专营之利弊与兴革之道》。 项缮馥握着卷轴的手,猛地一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平静心跳,在那一瞬间失去了控制,擂鼓般撞击着胸腔。 盐铁,盐铁! 这看似寥寥几字的考题,却映照了李郎和她牵连至今的命途,更是江南无数盐户灶丁,贩夫走卒的血泪。 此次千里赴京,以笔为戈,又将如何搏出一条生路?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与激荡在胸中冲撞,几乎让她窒息。 眼前仿佛又闪过天牢那扇冰冷的铁窗以及李郎苍白染血的脸。 父亲项弘业在盐引被夺、家产被抄才换来她最后一丝生机, 项缮馥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这号舍里冰冷污浊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的情绪都已沉淀,只剩下近乎冷酷的清明与专注。 笔,饱蘸浓墨。 她没有急于落笔,而是摊开一张草稿纸,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桌面上划动,脑海中飞速运转。 盐引制度与官营弊端皆是私盐泛滥的根源,地方豪强与官吏的勾结,漕运环节的层层盘剥导致了朝廷税赋的流失、民生凋敝的惨状。 无数鲜活的案例,如同活水般在她脑中奔腾流淌,最终汇聚成一条清晰的线路。 “破局点在于引!” 她冷静地引出一条线索来,眼中锐光一闪。 不再犹豫,狼毫饱蘸浓墨,力透纸背,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下第一个字,其余便如行云流水而至:“盐铁之利,国之血脉也。然血脉壅塞,则百骸皆病。今之专营,积弊如山……” 笔走龙蛇,字字如刀,句句见血! 胸中丘壑,尽数化作犀利的剖析与切中要害的革新之策。笔锋所向,直指那盘踞在盐政之上吸血的庞大蛀虫。 写到激愤处,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唔。” 项缮馥闷哼一声,强行压下,但一丝殷红已悄然溢出唇角,滴落在洁白的稿纸上,晕开一朵刺目的小花。 她毫不在意,抬手用袖子擦去嘴角的血迹,目光更加专注,笔下的锋芒更加锐不可当。 “再等等我,李郎。” 她在心底无声地祈求。 三日两夜,在饥寒交迫、精神高度紧绷中流逝。当最后一场考试的收卷锣声敲响时,贡院内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叹息和压抑的欢呼。 项缮馥放下早已酸痛不堪的手臂,看着眼前那厚厚一叠墨迹淋漓的答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体疲惫到了极点,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随着人流缓缓走出贡院大门,外面等候的家人、仆役、车马早已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喧闹的人声、马嘶声扑面而来。 “小姐!这里!” 云岫眼尖,拼命地挥着手,挤过人群。她身后跟着项家仅剩的两个护卫,也是满脸疲惫却带着关切。 项缮馥点点头,正要向她们走去。 突然! 一道极其隐蔽、却带着致命杀意的锐风,自斜后方的人群缝隙中疾射而出,目标直指她的后心! 速度太快,且太隐蔽,周围的人毫无所觉。 项缮馥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考场中高度集中精神后的疲惫感让她反应慢了半拍,只来得及凭着本能向侧面猛地一闪。 “嗤啦——” 冰冷的金属撕裂锦缎的声音清晰入耳,左肩胛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一支闪着幽蓝寒光的淬毒袖箭,深深钉入了她斗篷下的肩头。 若非她那一闪,此刻被洞穿的,就是她的心脏。 项缮馥闷哼一声,剧痛和一股迅速蔓延开的麻痹感让她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 “小姐!” 云岫连忙上前扶住,神情分外无助。 人群瞬间大乱,惊呼声、推搡声四起。 两个护卫目眦欲裂,拔刀怒吼着扑向袖箭射来的方向,但混乱的人群成了最好的掩护,凶手如同鬼影般消失在汹涌的人潮里。 “是毒箭,需要迅速清理!” 项缮馥捂住剧痛的左肩,感觉冰冷的麻痹感正顺着血脉迅速向心脏蔓延,意识开始模糊。 难道……功亏一篑?倒在这最后一步? 就在她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瞬间,一只骨节分明、异常沉稳有力的手,猛地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一股温和却浑厚的内力,顺着那只手迅速涌入她体内,暂时压制住了毒素的蔓延! “项姑娘,撑住!” 项缮馥勉力抬眼,模糊的视线中,映入一张带着关切与凝重、却莫名让人心安的年轻脸庞——是那个在贡院门口为她仗义执言的举子,顾言蹊。 “顾兄。” 她气若游丝。 “别说话。” 顾言蹊眼神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视混乱的四周,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挥力,“你们护住你家小姐,跟我走,我知道最近的医馆!快!” 他半扶半抱着项缮馥,在护卫和云岫的协助下,以惊人的力量和速度,分开混乱的人群,朝着一条僻静的巷子疾奔而去! 风雪呼啸,卷起漫天银白。项缮馥靠在顾言蹊坚实的臂弯里,肩头的剧痛和毒素带来的冰冷麻痹感不断侵蚀着她的意志,视线模糊,耳畔风声夹杂着顾言蹊急促的呼吸。 “项姑娘,撑住!”顾言蹊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脚下步伐丝毫不乱。 项缮馥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沉重,意识如同被厚重的黑雾笼罩。她努力睁大眼睛,却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白。肩头的剧痛如同火烧,毒素却在体内蔓延,带来刺骨的寒意。 “快到了!”顾言蹊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急切。 项缮馥微微抬头,隐约看到前方不远处,一座小院隐在风雪中。院门半开,透出一丝昏黄的灯光。 顾言蹊显然对京城极为熟悉,七拐八绕,很快将项缮馥带入一家门脸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利落的医馆后堂。 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半抱着她冲了进去。院中一位老者正坐在廊下,手中捧着一卷医书。 听到动静,老者抬头,目光锐利地扫过几人。 “老师傅,救人!”顾言蹊简短地说道,声音中带着难以言喻的焦急。 老者站起身,迅速走过来,目光落在项缮馥肩头的袖箭上,眉头微皱,伸手探了探她的脉搏。 “好阴毒的寒蛛涎!” 老者手法极快地处理伤口,拔箭、清创、敷上特制的解毒药膏,动作一气呵成。药膏带来的剧痛让项缮馥瞬间清醒了大半,冷汗浸透了鬓发。 “毒未入心脉,需尽快拔箭解毒。”老者沉声说道,转身快步走进屋内。 顾言蹊毫不犹豫地跟了进去,将项缮馥轻轻放在床榻上。老者取出一套银针,手法娴熟地在她肩头周围扎了几针,暂时封住了毒素的蔓延。 “忍着点。”老者低声说道,手中握住了袖箭的尾端。 项缮馥咬紧牙关,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幸好他内力精纯,封住了心脉要穴,毒未入心腑,再晚半刻,神仙难救。” 老大夫心有余悸地包扎好伤口,又开了一剂内服的解毒方子,“姑娘,这毒霸道,虽暂时压制,仍需静养数日,按时服药,万不可再动气力。” “多谢大夫。” 项缮馥声音虚弱,但眼神已恢复清明。她看向一直守在旁边、气息沉稳的顾言蹊,郑重道谢:“顾兄救命之恩,项缮馥没齿难忘!” 老者抹了把额头的汗,挥了挥手,迅速到前院去抓药。 “举手之劳,项姑娘不必挂怀。” 顾言蹊也摆了摆手,眉头却依旧紧锁,压低了声音,“倒是这刺杀,光天化日,贡院门口,如此猖獗,目标明确,就是要你的命。项姑娘,你得罪的,恐怕不是一般人啊!” 项缮馥靠在软枕上,脸色苍白如纸,闻言却扯出一个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笑容:“是啊,不是一般人。他们是来灭口的,也可能是怕了,怕我活着走出贡院,怕我把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摊在煌煌天日之下!” 顾言蹊眼中精光一闪,若有所思:“盐政?” 项缮馥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他:“顾兄在贡院门前仗义执言,又于危难之际出手相救,高义在心。但此事凶险万分,牵连甚广,顾兄还是勿要多问” “项姑娘是想劝我明哲保身?” 顾言蹊打断她,脸上露出一丝少年人特有的锐气和不羁,“我顾言蹊虽出身寒微,却也读圣贤书,知义字当头,他们越是要用这等龌龊手段杀人灭口,越是证明姑娘所行之事,捅到了他们的痛处,这公道,姑娘想讨,顾某倒也想看看!”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况且,姑娘以为,你入京赴考,一路遭遇追杀,今日贡院门口又遭此毒手,真是偶然?这京城的水,比你想象的更深。姑娘孤身一人,纵有才情万丈,若无援手,如何能在这龙潭虎穴中,救出你的夫君?” 项缮馥心头一震,他竟知道李郎之事?还知道自己是来救夫的?此人绝不简单。 她审视着顾言蹊。青衫磊落,眼神清澈坦荡,却又深不见底。他到底是谁?目的何在?是敌?是友?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疑虑,顾言蹊坦然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枚不起眼的木牌,上面刻着一个古朴的“察”字。 “在下顾言蹊,忝为都察院行走。” 他看着项缮馥骤然收缩的瞳孔,缓缓道,“奉左都御史刘大人密令,暗中查访江南盐引贪渎大案,已有数月。令夫正是此案关键证人,而项姑娘你则是我们一直等待的,能真正撬动背后利益的破局之人!”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项缮馥脑中炸响! 都察院,御史,他们难道也一直在查? 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失语。希望如同狂潮般涌起,却又伴随着更深的警惕。 朝堂的水,果然深不可测!这突如其来的援手,是助力,还是另一重算计的开始?她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姑娘不必立刻信我。” 顾言蹊收起木牌,神色郑重,“眼下最要紧的,是你的伤,和即将到来的放榜,若姑娘真能金榜题名,尤其是高中魁首,那么,我们接下来的棋,才能盘活,这京城的天,也是时候变一变了。” 他眼中闪烁着兴奋而锐利的光芒。 项缮馥靠在床头,感受着肩头伤处传来的阵阵抽痛,那痛楚奇异地让她更加清醒。 她望向窗外,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可怕。 这盘棋,无论对手是谁,无论有多少明枪暗箭,我项缮馥,奉陪到底! 十日后。贡院放榜。 贡院外万头攒动,比考试时更加喧嚣沸腾。皇榜之下,挤满了翘首以盼的学子、各府管家、报喜的差役,人声鼎沸,几乎要将那堵贴榜的高墙挤塌。 项缮馥的伤在精心调理下已好了大半,但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 她没有挤在人群中,而是淡然地坐在街角一家茶馆临窗的雅座里。 云岫紧张地绞着帕子,不时探头张望。 顾言蹊则坐在对面,慢条斯理地品着茶,但眼神也时不时瞟向贡院方向。 “小姐!小姐!出来了!贴榜了!” 一个护卫满头大汗地挤回来报信。 瞬间,整个街道如同被投入滚烫油锅的水,彻底炸开了锅! “中了,我中了,二甲第七十八名!” “唉,又落榜了!” “快看,是一甲!一甲出来了!” “头名,头名是谁?!” 报喜差役那特有的,极具穿透力的铜锣声和唱名声骤然响起,盖过了所有嘈杂声:“捷报——江南江宁府举子——项!缮!馥!——高中盛景二十三年恩科殿试!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 “咚——” 整个贡院外,出现了刹那的死寂。 紧接着,是排山倒海般的、难以置信的惊呼! “谁?项缮馥?!” “女的?那个女举人?状元?!” “天哪!真的是女状元!惠昭女帝之后头一遭啊!” “她真的做到了,女状元?金殿题名?光耀门楣了。” “快,快去看!女状元在哪?!” 茶馆里,云岫“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是狂喜的眼泪。护卫激动得满脸通红。顾言蹊放下茶杯,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猛地看向项缮馥。 项缮馥端坐在那里,手中的茶杯纹丝不动。窗外的喧嚣、惊呼、赞叹、质疑声仿佛都离她很远很远。 她只是静静地望着贡院门口那一片沸腾的人海。 成了。状元。她真的做到了。 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以及更加沉重的责任。 项缮馥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 楼下的人群似乎发现了她,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充满了震惊、好奇、崇拜、探究。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梁。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骄矜,只有一片沉静的肃穆。 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云岫,备车。去吏部领官袍、告身。” 云岫闻言,连忙应声:“是,小姐。” 她转身快步离去,心中却难掩激动。自家小姐终于苦尽甘来,成为大雍史上首位女状元,这份荣耀,足以载入史册。 项缮馥站在窗前,目光穿过层层人群,仿佛看到了远在江南狱中的李郎。 她轻声呢喃:“夫君,等我。” 片刻后,云岫已经备好马车。项缮馥整理了一下衣衫,迈步走出房门。 楼下的百姓见状,纷纷让开一条道路,目光中带着敬畏。 项缮馥登上马车,帘幕落下,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她端坐在车内,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神情依旧平静。 马车缓缓驶向吏部,街道两旁的人群纷纷驻足观望。 有人低声议论:“这便是那位女状元?” “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四周声音纷乱嘈杂,项缮馥却充耳不闻,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李郎,一定要等我。我定会救你出来,还你清白! 马车在吏部门前停下。项缮馥下了车,抬头望着那庄严的门楣,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缓步踏上台阶,每一步都异常缓慢,却又坚定无比。 门口的两名守卫见到有女子前来,微微一愣,随即上前阻拦:“这位娘子,此处是吏部重地,闲人免进。” 项缮馥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递给守卫:“本官是新科状元项缮馥,前来领取官袍告身。” 守卫接过文书,仔细查验,脸上顿时露出惊诧之色。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连忙行礼:“原来是项状元,失礼了。请随我来。” 项缮馥微微颔首,跟随守卫走进吏部。 院内廊柱高耸,石狮威严,处处彰显着朝廷的威仪。 她目不斜视,心中却暗自盘算着接下来的每一步。 穿过几道回廊,守卫将她带到一间偏厅:“请项状元在此稍候,下官这就去通禀。” 项缮馥点头致意,目送守卫离开。 她站在厅中,目光扫过四周的陈设,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内心的波动。 不多时,一名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审视:“这位便是新科状元项娘子吧?” 项缮馥上前一步,拱手行礼:“正是。”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男子微微一笑:“本官是吏部侍郎,姓陈。项姑娘此次高中状元,实在是可喜可贺。” 项缮馥神色淡然:“多谢陈大人。本官此次前来,是为领取官袍告身,不知何时可以办理?” 陈侍郎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笑道:“项娘子莫急,此事还需一些手续。不如先随本官去签个文书,如何?” 项缮馥点头:“一切听从大人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