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周,像被无形的手攥紧又揉搓过。直至深夜,江梨初在辗转反侧中,终于被一股锐利的头痛逼出了眼泪。不是汹涌的悲伤,是细密的、无声的酸楚,浸透了枕畔。清晨在持续的钝痛中醒来,喉咙干涩如砂纸摩擦,每一次吞咽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跳。世界被罩上了一层模糊的毛玻璃。
她摸过手机,指尖发凉。屏幕亮起,那串熟悉的号码拨出去,短暂的等待音后,传来张铭带着明显睡意、含混不清的声音:“嗯…这么早?”
“张铭,”她声音嘶哑,几乎不成调,“我好像发烧了,很不舒服。”
“啊?发烧了?”电话那头顿了顿,传来窸窸窣窣翻身的声音,“多喝热水啊初初,盖好被子…是不是昨晚我说话重了,你没休息好?我这边…嗯,项目有点赶,昨晚熬到四点…”他的声音渐渐被一个巨大的哈欠吞没。
“嗯,知道了。”江梨初闭了闭眼,那点微弱的期待像被风吹熄的烛火,“你睡吧。”
“那你…好好休息,多喝水。”他的叮嘱轻飘飘的,如同敷衍的客套,随即被挂断的忙音取代。冰冷的忙音顺着耳道钻进心里,比头痛更刺骨。她握着手机,望着天花板上细微的纹路,那纹路在她模糊的视线里扭曲、延伸,像一张巨大的、无声嘲讽的网。身体深处传来的酸痛和冷热交替,都比不上这一刻心口那块被冻硬的麻木。原来需要和被需要之间,隔着这样遥远的、无法逾越的冷漠。
她静静地躺了很久,直到窗外的日光爬上床头柜的一角。然后,她掀开被子,洗漱,换衣,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底带着未散的潮红和疲惫的青影。她给苏晴发了条信息:“晴晴,我发烧了,自己去市医院看看,你有空的话,晚点能来陪我挂水吗?” 发送。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陈述事实。背上那个洗得泛白的帆布包,她推开了家门。初夏清晨的阳光本该温暖,落在她身上,却只感到一种虚弱的晃眼。
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混合着人群的低语、咳嗽和脚步声,像一张无形的、粘稠的网。江梨初攥着那张薄薄的病号单,找了个角落的长椅坐下,帆布包搁在腿上,沉甸甸的,压着发烫的膝盖。周遭的嘈杂像隔着一层水,嗡嗡作响,她只感到一阵阵袭来的眩晕和寒意,脊背却沁出薄薄的虚汗。她微微蜷缩起来,下巴抵着帆布包的边缘,望着地面瓷砖上模糊的倒影,等着那冰冷的电子音叫响她的名字。
就在意识有些飘忽的时候,走廊入口处传来一阵沉稳却快速的脚步声。几个穿着深色警服的身影出现在视野边缘,带着一种与医院环境格格不入的干练气息。走在最前面的那个身影,肩线平直,步伐沉稳,像一把收束在鞘中的利刃——周砚。
一个警员受伤,他们是来探望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候诊区攒动的人头,却像被什么牵引,骤然停驻在那个角落蜷缩的身影上。单薄,像一片被风吹得贴在椅背上的叶子。帆布包,素净的衣领,微微垂着的头,散落的发丝遮住了大半侧脸,只露出一点苍白的下颌。她握着病号单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周砚的脚步不易察觉地顿了一瞬。几天前宣传科走廊上那个下意识后退、低垂侧脸的身影,瞬间与眼前这个虚弱的影子重叠。一种陌生的、类似担忧的情绪,极细微地刺了他一下,快得让他自己都来不及捕捉。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偏头,声音压得很低,对跟在侧后方的陈淏道:“陈淏,过去看看。”他朝江梨初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问问情况,如果需要,留下个人照应一下,看她的样子,后面可能需要挂水。”
陈淏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认出是江老师,眼里掠过一丝了然,随即又浮起困惑:“队长,你自己过去不是更……” 话没说完,就被周砚一个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止住了。陈淏咽下后半句,点点头,快步走了过去。
“江老师?”陈淏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温和,在江梨初头顶响起。
江梨初有些茫然地抬起头,视线聚焦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陈淏。她下意识地牵动嘴角想笑一下,却只扯出一个无力的弧度:“陈警官?好巧…”
“您这是…生病了?”陈淏看着她明显不正常的脸色,眉头微蹙,“一个人来的?看着挺严重的。后面如果需要挂水什么的,没个人在旁边不方便。要不,我或者留个同事在这儿陪您?”他语气诚恳。
江梨初心里滑过一丝微弱的暖流,随即又被巨大的疲惫和某种固执压了下去。“谢谢陈警官,”她声音沙哑,轻轻摇头,“不用麻烦的。我朋友一会儿就来了,她陪我就好。”她努力让自己的拒绝听起来不那么生硬,但那疏离感还是清晰地传达了出来。
陈淏又劝了两句,见她态度坚持,只好作罢。他走回周砚身边,低声汇报:“队长,是上次幼儿园的江老师。发着烧,看着挺难受的,一个人硬扛着。她说她朋友待会儿过来陪她,坚持不用我们帮忙。”
周砚的目光越过陈淏的肩膀,落在远处那个重新垂下头的单薄身影上。她微微缩着肩膀,像一只在寒冷中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固执。他脑海里闪过这个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颔首,示意陈淏跟上,一行人继续向住院部走去。
探望完受伤的同事,叮嘱了几句安心养伤,周砚在离开护士站时,脚步微不可查地慢了一拍。他转向值班护士,声音平稳,听不出多余的情绪:“护士,麻烦问一下,刚才等待的江梨初,江女士,她情况怎么样?看着好像不太舒服。”
护士翻看了一下记录,很快回应:“哦,刚看了急诊,高烧,38度7。开了药,也开了点滴,现在应该转到输液区等挂水了。”
高烧。周砚眉心几不可察地蹙拢了一下。他道了谢,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转向了输液区的方向。输液区人不少,一排排蓝色的座椅上靠着形形色色的病人。他目光扫过,很快在靠窗的一个半隔断的小输液隔间里,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她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脸色在日光灯下显得更加苍白透明,手背上已经埋好了留置针,透明的药液正顺着细细的管子,一滴一滴缓慢地流入她的静脉。
隔间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时髦、一脸焦灼和怒气的女生,她的声音压着,却因为激动而带着明显的颤抖和火气:“…江梨初!你真是气死我了!烧成这样还自己硬撑着跑来?你当自己是铁打的吗?电话里那点不痛不痒的屁话就是他张铭的关心?人呢?人在哪?!隔着几百公里指挥你喝热水吗?”苏晴越说越气,胸口起伏,“你一个人挂号排队取药,要是晕倒了怎么办?你这死心眼的倔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独立?独立到生病都自己扛?你让他张铭的独立给我看看!”
她看着好友虚弱的样子,心疼得声音都哽了一下:“他但凡心里真有你一丁点位置,就不会让你这样!这算哪门子的男朋友?连个普通朋友都不如!”
周砚停在几步之外,隔着一道虚掩的门帘。苏晴的话,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进他耳中。像一块块碎冰,砸在他原本平静的心湖上。那个名字——张铭,他误以为是她稳定伴侣的名字。原来,只是一段如此遥远、如此单薄、如此让人心疼的关系。那个固执地婉拒帮助的身影,此刻在苏晴的控诉里,被勾勒出更清晰的轮廓——一个在病痛和情感双重失落中,依旧强撑着脊梁的孤独灵魂。
他静静地站了几秒。病房里,江梨初似乎被苏晴的话触动,长睫颤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眼,只是将脸微微转向了墙壁的方向,一滴水痕无声地从眼角滑落,迅速没入鬓角。苏晴也看到了那滴泪,满腔的怒火瞬间被心疼浇熄了大半,她叹了口气,坐下来,抽了张纸巾,动作笨拙却轻柔地替江梨初掖了掖被角。
周砚收回了目光。她有人照顾了。一个真心疼她、为她愤怒、为她落泪的朋友。这比任何来自陌生人的关切都更实在。那些翻涌的、连他自己都尚未厘清的波澜,被一种更深沉的情绪取代——一种带着距离的、无声的安心,以及一种确认后的彻底退守。
他转身,高大的背影在人来人往的输液区走廊里显得格外沉默而笃定,步伐重新变得沉稳,朝着医院出口的方向走去,没有再回头。城市的秩序需要守护,而有些星光,注定只能远远感知它的存在,知道它安好,便已足够。
冰冷的药液,带着一丝奇异的、微弱的凉意,顺着血管缓缓流淌。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淡淡的药味。窗外的阳光被百叶窗切割成一条条平行的光带,斜斜地落在江梨初盖着的白色薄被上。滴答…滴答…输液管里,药液落下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在寂静的隔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时间本身在流逝的脚步声。每一次滴落,都像敲在紧绷的神经上。身体的灼热在药力的作用下似乎退下去了一点,但心口那块空洞的寒冷,却愈发清晰、顽固。
江梨初闭着眼,却毫无睡意。苏晴那些尖锐的话语,还在脑海里反复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她试图为那段感情保留的最后一点幻想上。张铭早上那敷衍的、带着浓浓睡意的“多喝热水”,成了最刺耳的背景音。她想起七夕那天张铭的控诉;想起视频被粗暴挂断时,听筒里残留的游戏音效……无数个细小的失望碎片,此刻被高烧和彻底的孤独感放大、粘连,汇聚成一片冰冷的、沉重的沼泽,拖拽着她向下沉沦。
身体的病痛像一层迷雾,暂时遮蔽了现实的琐碎,却让情感上的伤口暴露得更加血淋淋。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掏空的容器,只剩下疲惫和一种深刻的、无法言说的荒凉。独立?苏晴说得对。她的独立,在这场病里,显得如此可笑又如此悲凉。她以为自己能扛,以为异地恋需要的就是这份坚强,到头来,这份坚强成了对方心安理得缺席的借口。
眼皮沉重,意识在药效和疲惫中浮沉。她微微侧了侧头,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投向放在旁边小柜子上的手机。那方小小的黑色屏幕,安静得像一块沉默的墓碑。从早上那通电话被挂断到现在,几个小时过去了。没有一条信息,没有一个未接来电。连一句“看完医生了吗?”、“好点了吗?”这样最基础的、敷衍的问候都没有。仿佛她生病的消息,只是一阵微不足道的风,吹过他耳畔,连一丝涟漪都没能留下。
屏幕漆黑,映不出她此刻苍白失神的脸。病房里的点滴声还在继续,滴答…滴答…像某种倒计时,又像一种无情的宣告。每一次滴落,都像在冷却她心底最后一点残留的、微弱的火星。那火星,曾叫做期待,曾叫做“他会不会在意?”。
此刻,在这只有药液滴落声的寂静里,在那块始终沉默漆黑的手机屏幕上,这一点点火星,终于彻底地、无声地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一片无边无际的、名为倦怠的空茫。身体在药液的作用下渐渐暖了起来,心口那处,却彻底冻成了冰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