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滴冰冷的药液滑入血管,仿佛带走了身体里最后一点虚张声势的力气。护士利落地拔掉针头,胶布撕离皮肤的轻微刺痛,让江梨初混沌的意识短暂地清明了一下。苏晴扶着她,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瓷器,缓慢地穿过医院嘈杂的走廊。消毒水的味道渐渐被初夏傍晚温吞的风替代,吹在汗湿的额头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清爽。
回到家后,空气里还残留着早晨离开时匆忙的气息。苏晴不由分说地把江梨初按在沙发上,扯过旁边叠得整整齐齐的薄毯盖在她腿上。“老实待着,不许动!”她命令道,转身就扎进了小小的开放式厨房,“给你弄点热乎的垫垫肚子,还得吃药。烧退是退了点,但虚着呢。”
水龙头哗哗地响,灶火被点燃,发出轻微的“噗”声。苏晴一边翻找着冰箱里的食材,一边状似随意地问:“诶,你那宝贝张铭同志,有信儿了没?知道你挂完水了?”江梨初蜷在沙发里,下巴搁在膝盖上,整个人陷在柔软的布料里,像一只脱力的倦鸟。听到张铭的名字,她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和一种奇异的平静,轻飘飘地吐出:“嗯。刚回来路上,给我发了条信息。”
苏晴的动作顿住,转过身,手里还捏着一把挂面,眼神里带着审视:“哦?说什么了?终于想起来问问他的宝贝女朋友烧死没?”“就……问怎么样了。”江梨初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复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句子,“然后说,部门组织团建,他先去忙了。”
厨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锅里水开始冒泡的咕嘟声。苏晴盯着好友苍白平静的侧脸,那平静底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某种已经凝固的失望。她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清晰的“哼!”,带着浓烈的不屑和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她没再追问,也没像往常那样继续刻薄的吐槽。感情这摊浑水,旁人看得再清,终究得当事人自己蹚出来,或者,淹死在里面。她转过身,继续对付那锅沸水,只是下挂面的动作,带上了几分发泄的力道。
一碗清淡的番茄鸡蛋面,热腾腾地摆在江梨初面前。白气氤氲,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小口小口地吃着,食物温暖了空荡冰冷的胃,却暖不了别的地方。苏晴看着她吃完,又盯着她把药片吞下去,才稍稍放心。
“我晚上再过来,”苏晴收拾着碗筷,语气不容置喙,“你好点呢,我们就出去透透气,吃点有味道的。还不行,我就打包回来陪你。听见没?”江梨初点点头,低低“嗯”了一声。
苏晴走到门口,又不放心地回头叮嘱一句:“手机开着,有事立刻打我电话!”门轻轻关上,隔绝了楼道里最后一点声响。房间里瞬间只剩下绝对的寂静。方才在苏晴面前强撑的平静外壳,如同被抽走了支撑的沙堡,无声地坍塌下来。
江梨初慢慢抬起头,目光空洞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她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指尖冰凉。屏幕解锁,没有新的消息。她点开那个绿色的社交软件图标,手指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开了那个熟悉头像的朋友圈。就在一个小时前,张铭更新了动态。一张构图热闹的聚餐照片,暖色调的灯光,满桌的菜肴和酒杯。他坐在正中间,笑得眼睛弯起,脸颊泛着酒意的红晕。而紧挨着他坐着的,是一个妆容精致、笑容明媚的年轻女孩。女孩的头,几乎要歪靠在他的肩膀上,一只手举着酒杯,另一只手,正亲昵地搭在他的椅背后面。照片配文:【团队给力,庆功走起!】
没有屏蔽她。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展示着一种近乎宣告的亲密。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是剧烈的、带着窒息感的钝痛。原来,这就是他的“忙”。早上那条敷衍的问候信息,此刻再看,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急于摆脱麻烦的冰冷气息。他并非不知道她的病痛,他只是选择了视而不见,选择了另一个可以让他开怀、让他放松、甚至让他可以展示“魅力”的热闹场。
刚刚在苏晴面前,她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隐瞒了这个细节。仿佛说出来,连最后一点残存的自尊,也会被彻底踩碎。她不想看到苏晴眼中更深的愤怒和怜悯,那只会让她觉得自己更可悲。一股巨大的疲惫,混杂着被彻底羞辱的冰冷,席卷了她。比高烧更猛烈,更令人绝望。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带着尘埃的味道,呛得她想咳嗽。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敲击,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忙完聊聊吧。】发送。然后,她毫不犹豫地长按电源键,屏幕彻底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她走进卫生间,镜子里的人,脸色依旧苍白,眼眶却红得吓人,眼底沉淀着一种近乎灰烬的死寂。她避开镜中人的视线,匆匆洗漱,仿佛要洗掉这一整天的狼狈和不堪。然后,回到卧室,将自己重重地摔进床铺,拉过被子,蒙住了头。
黑暗。寂静。身体残留的病痛被更剧烈的情绪撕扯着。她以为自己会哭,会歇斯底里,然而没有。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麻木的冰冷,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像是沉入了最深的海底,连挣扎的力气都失去了。
再睁开眼时,房间已是一片昏暗。厚重的窗帘缝隙里,透进城市傍晚特有的、混杂着霓虹的灰蓝光线。她摸过床头柜上沉默的手机,按亮屏幕。时间显示:18:27。
屏幕上,赫然躺着好几个未接来电的红色提示。有张铭的两个,更多的,是苏晴的。
她先给苏晴回了一条:【醒了,等会。】
指尖悬在那个熟悉的名字上,停顿了几秒。最终,还是按了下去。短暂的等待音后,电话被接起,背景音有些嘈杂,但很快安静下来,似乎是他走到了一个僻静处。
“喂?初初?”张铭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刚刚结束聚会的微醺和松弛,“我刚到家,团建结束。你好点没?烧退了吗?”语气听起来似乎比早上多了一分关注,但那关注里,依然透着一种事后的、程式化的味道。
江梨初握着手机,靠在床头。窗外暮色四合,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没什么表情的脸。她没有回答他关于病情的问题,只是用异常平静,平静到近乎冰冷的语调,清晰地开口:“张铭,我有话跟你说。你认真听好。”电话那头似乎愣了一下,嘈杂的背景音彻底消失了。
江梨初的声音在昏暗的房间里响起,不高,却字字清晰,像冰棱砸在水泥地上:
“我们之间,已经越来越远了。不是物理上的距离,是心。”
“你换了工作之后,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不是没时间,是你不在乎了。你宁愿打游戏,宁愿和同事团建到深夜,也不愿意多听我说一句话。”
“我生病,自己一个人去医院,自己一个人挂水,你除了早上那句‘多喝热水’和下午那条‘怎么样了’的信息,再无其他。连一句‘医生怎么说?’、‘需要我帮你叫外卖吗?’这样基本的话,都没有。”
“还有,”她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尖锐,“你朋友圈那张照片,和那个女同事的距离,已经超出了正常同事的界限。你告诉我,这只是‘同事’?”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有细微的电流声,证明连接还在。过了好一会儿,张铭的声音才响起,带着一种被戳破的烦躁和急于辩解:“梨初,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最近工作压力真的很大,项目不顺,天天加班到很晚,有时候回到家真的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那个女生,真的只是同部门的同事,大家闹着玩,拍个照而已,根本没什么!你怎么变得这么敏感多疑了?”
“敏感?多疑?”江梨初轻轻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致的弧度。窗外最后一点天光彻底沉入地平线,房间陷入完全的黑暗,只有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眼中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光,“张铭,不是我在变。是我们从一开始,就站在了不同的路上。”
“我想要的,是能互相扶持、彼此在乎的伴侣,是在我需要的时候,能让我感觉到安心的人。而不是一个永远只关注自己情绪,永远以‘忙’、‘累’为借口,把女朋友的需求和感受放在最末位的人。”
“我们的人生阶段不同,对责任感的理解不同,对未来的规划更是天差地别。你还在享受所谓的自由和玩闹,而我,已经需要一份能让我安心依靠的感情。”
“那枚戒指,”她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哽咽,却又被她强行压下,“它戴在我手上,却像是一个笑话。它锁不住人心,也温暖不了孤独。”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死寂。这一次的沉默,更久,更沉重。江梨初能听到他那边传来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包裹着她。她看着手机屏幕上通话时间的数字无声地跳动,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记录着一段关系的死亡倒计时。
终于,张铭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颓然和放弃抵抗的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梨初,如果你觉得这样很累,那我们……”
“结束吧。”江梨初平静地接过了他未尽的话,没有犹豫,没有质问,只是陈述一个决定,一个早已在心里酝酿成熟、此刻终于落下的句点。“我们分手吧,张铭。”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短促的吸气,随即是更长的沉默。最终,他低低地回了一个字:“……好。”没有挽留,没有解释,甚至没有一句像样的告别。只有一个沉重的、仿佛卸下包袱般的“好”。江梨初无声地笑了,眼泪却终于无声地滑落,砸在黑暗里握紧的拳头上,冰冷一片。不是为失去而哭,是为这几个月投入的真情实感,最终只换来如此轻飘飘的、毫不珍惜的“好”而哭。为那个曾经在视频里笨拙地守着零点、只为第一个说“节日快乐”的少年,最终变成了这样冷漠敷衍的男人而哭。
“保重。”她最后吐出两个字,不等对方回应,径直挂断了电话。
世界彻底安静下来。黑暗的房间里,只剩下她自己压抑的呼吸声。结束了。这段短暂得只有几个月,却耗尽了她所有热情和期待的恋爱。像一场来势汹汹却草草收场的台风,留下的只有一片狼藉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她抬起右手,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看向无名指。那枚细细的银戒,在幽暗中泛着一点微弱、冰冷的光泽。它曾经象征过某种甜蜜的承诺,如今只剩下讽刺。她伸出左手,指尖冰凉,触碰到同样冰凉的金属。然后,用力地、毫不犹豫地,将它从手指上褪了下来。指根处,留下一圈淡淡的、发白的压痕。皮肤骤然接触到微凉的空气,有些不适应。
她掀开被子下床,拉开书桌的抽屉。最里面的角落,放着一些许久不用的杂物。她将戒指轻轻放了进去。没有愤怒的丢弃,也没有留恋的摩挲。只是平静地,将它放逐到一个被遗忘的角落。仿佛放下的不是一枚戒指,而是那段让她精疲力竭、充满内耗的时光本身。
关上抽屉,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像一段故事,终于合上了最后一页。
她拿起手机,拨通了苏晴的号码。电话几乎是秒接。
“喂?梨子!怎么样?感觉好点没?我正准备出门去接你……”苏晴急切的声音传来。
“晴晴,”江梨初打断她,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奇异地透出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我饿了。我们去吃麻辣烫吧,老地方。我收拾下就出门。”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爆发出苏晴了然于胸、毫不掩饰的欢呼:“好!太棒了!你等着,我马上到!十分钟!不,五分钟!等我!”
熟悉的麻辣烫小店,永远弥漫着浓郁的骨汤香气和辛辣的烟火气。人声鼎沸,热气蒸腾。各种食材在滚 沸的汤锅里沉沉浮浮,散发出诱人的光泽。江梨初和苏晴挤在角落的小桌旁。
苏晴看着对面好友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眼神却不再像在医院时那样死气沉沉,反而多了一种卸下重负后的、略显虚弱的清明。她小心翼翼地把煮好的、裹满了麻酱和辣椒油的宽粉夹到江梨初碗里,试探着问:“……电话打了?”
江梨初拿起筷子,轻轻搅动着碗里热气腾腾的食物,点了点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过嘈杂的背景音:“嗯。分了。”
“YES!”苏晴猛地一拍桌子,引来旁边食客侧目,她却毫不在意,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畅快和欣慰,“分得好!早就该分了!梨子,你终于想通了!”她凑近一点,压低声音,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跟你说,别难过,真的!这种恋爱,从根儿上就不对劲。消耗你,拖累你,除了给你添堵和让你怀疑自己,它还能给你什么?早结束早超生!”
江梨初夹起一块吸饱了汤汁的油豆腐,塞进嘴里。滚烫、香辣、咸鲜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炸开,霸道地驱逐着身体里残余的寒意和麻木。那强烈的、鲜活的滋味,像一剂猛药,刺激着她沉寂的感官。她慢慢咀嚼着,感受着那份真实的、带着烟火气的热力顺着食道滑下,熨帖着冰冷的胃,也似乎,一点点融化着心口那块坚冰。
“我知道。”她咽下食物,抬起头,对苏晴露出一个真心的、带着点疲惫却无比轻松的笑容。眼眶还有些红,但眼底的阴霾,确实在一点点散去。“就是觉得……有点累。像跑了一场没有终点、也没有意义的马拉松,终于可以停下来了。”
“累就对了!内耗最伤人!”苏晴又给她夹了一大筷子肥牛卷,“现在停下正好!来,多吃点!这顿我请客,庆祝我们梨子宝贝脱离苦海,重获新生!”她举起装着酸梅汤的塑料杯,“来,以汤代酒,干了!敬自由!敬清醒!敬以后会遇到真正值得的人!”
江梨初看着苏晴夸张却真诚的笑脸,看着她眼底毫不作伪的心疼和支持。碗里堆满了苏晴夹过来的食物,滚烫的汤汁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周遭是喧闹的人声、碗碟的碰撞声、食物的沸腾声。这粗糙的、嘈杂的、充满烟火气的真实世界,带着一种野蛮的、旺盛的生命力,将她从那片冰冷孤寂的情感废墟里,用力地拽了出来。
她也举起杯子,和苏晴的轻轻一碰。
“敬自由。”她轻声说,声音融入了满室的喧嚣与滚烫的烟火气里。舌尖的麻辣还在灼烧,胃里的暖意不断升腾。结束一段错误的关系,原来并不只有悲伤。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盈,和一种被真实生活重新拥抱的、滚烫的踏实感。未来的路或许还长,但至少,不必再负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