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在一家藏在郊外的餐厅停下,是顾怀斯投资的其中一家饭店,孟知夏在车上困得几乎睡过去了,感觉到车子停下来后,兴冲冲地下车。
餐厅的外表十分江南小意,不见艳俗,唯有一片温润,门童看见熟悉的车牌号,热情地接待他们:“顾先生您好,包厢已经为您预订好了。”
门童引着两人来到包厢,随即给他们递了菜单,隔着竹帘低眉顺目地对着他们说:“两位如果有需要可以摇铃叫我,祝你们用餐愉快。”
孟知夏见侍者走了,开始不着痕迹地打量包厢,灯光很柔和,墙壁是素朴的灰泥色,挂着几幅现代水墨画点缀。
她很没形象地直接坐在垫子上,没有管请她吃饭的顾怀斯,手自顾自的翻菜单,看看有什么是自己爱吃的,但把菜单翻到底,也不见有肉菜。
孟知夏疑惑地把薄薄的菜单翻来覆去好几遍,别说是肉类了,连点油星子都不见得有多少,她气冲冲地瞪着气定神闲的顾怀斯:“我不是说了比较想吃私房菜吗?”
她特别心机的加了比较两个字,表明没有让顾怀斯非得带她吃私房的意思,但顾怀斯在车上列举的种种也没有素菜馆。
顾怀斯随手拿过孟知夏眼前的菜单,按照孟知夏的口味打了几个勾,漫不经心地回她:“开车开错地方了。”
明晃晃地在逗她。
孟知夏捂住嘴装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顾怀斯你的小猪手应该是紧张了,居然能把车开错得这么离谱。”
“你是吃还是不吃?”
..…
“吃吃吃!”孟知夏妥协,她都饿疯透了,什么东西都能吃,决定先忍下来等哪天碰到顾家的人就去告状。
菜上得很快,其中很难没有顾怀斯投资的原因,满目琳琅的菜甫一上桌,孟知夏立马拿起勺子开吃。
竹笙汤、松茸紫菜饭、米糕、糖醋藕片。
全是孟知夏爱吃的。
没想到顾怀斯居然还记得她爱吃什么,这反倒让孟知夏有些无所适从了,她还以为顾怀斯是真的没把她放心上,毕竟这几年两人是真的从没有过联系,得亏是自己的口味没变过。
饥饿感瞬间吞没理智,她舀一勺入口,松茸片在齿间迸发出极其鲜浓的汁水,米饭粒粒分明又软糯弹牙,浸润了山珍海味的精华,甘美异常。
一时间孟知夏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极轻的、几乎被背景的钢琴曲淹没的叹息传来。
孟知夏咀嚼的动作猛地一僵,她几乎是立刻认定那声叹息是冲着她来的,是顾怀斯无声的嘲笑,她用力咽下嘴里那块鲜嫩多汁的菌菇,喉咙因吞咽而有些发紧,说话时也带上了些许含糊。
随即毫不客气地抬起眼,直直瞪向对面那个姿态闲适到仿佛在欣赏什么高雅艺术的男人:“看什么看?” 她的眼神像带着层层怒火,“没见过人吃饭?”
顾怀斯的目光从她沾着一点酱汁的唇角缓缓移开,对上她喷火的眼睛,平静无波。
他没有回答她的质问,修长的手越过桌面,端起了孟知夏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的冰水。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将杯口递到了她的唇边,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强势。
“没人跟你抢。”
所以不用吃得那么快。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依旧是那副惯常的、没什么起伏的冷淡调子,却奇异地穿透了餐厅优雅的背景乐,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撞进孟知夏的耳朵。
她不由自主地照着顾怀斯的话做,冰水顺着食道滑下去,暂时浇灭了喉咙里的灼烧感。孟知夏猛猛一顿灌,把杯子里的水都喝光了,玻璃杯底在桌布上砸出沉闷的声响。
她拿纸巾抹了抹嘴角的水渍,抬眼看向顾怀斯,脸上瞬间切换出一个堪称甜美的笑容,嘴角弯起,那颗小巧的梨涡在唇边若隐若现,带着点刻意的意味:“谢谢你哦。”
顾怀斯直起身,再帮孟知夏倒了杯水,指尖似乎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方才碰过杯壁的水珠。
餐厅顶灯投下冷白的光束,恰好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将他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勾勒得更加立体,也让他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格外清晰的扇形阴影。
孟知夏的目光不自觉地滑过他熨帖得一丝不苟、扣到最上面一颗纽扣的衬衫领口。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在那严谨的布料包裹之下,他凸起的喉结似乎极其轻微滑动了一下。
“谢倒不必。”顾怀斯说道,这话拉回了孟知夏飘忽的思绪。
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目光却像带着实质的温度,慢条斯理地扫过她嘴角可能还未擦净的狼狈痕迹,“只是不想看到明天的社会新闻头条是‘某人在顾氏旗下餐厅用餐不幸噎死’。”
“呵,”孟知夏脸上的笑意立刻收了起来,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那可真是劳烦您费心了顾总。”
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他面前那份精致餐点几乎没怎么动过,只有边缘被象征性地切走了几小块。
念及自己吃人嘴短,好心提醒他道:“你也快吃啊,光看我吃能饱?”孟知夏转念一想,自己确实长得漂亮,不好意思地笑道,“不过我确实是蛮秀色可餐的。”
顾怀斯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了些许,闻言看向她,薄唇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我在七点后基本不进食。”
那你很牛是不是。
孟知夏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再看他那张欠揍的脸,低下头化悲愤为食欲,更加专注地埋头对付起盘子里剩下的美食。
*
等孟知夏吃饱喝足来到顾怀斯家里都已经快两点了,顾怀斯拍了拍她的脸试图让她清醒,难得温柔地低声哄她:“先去房间洗澡,东西让阿姨帮你放好了。”
孟知夏忙不迭地点头,游魂似的飘到顾怀斯指着的房间。
刚摸到房间的浴室,就迫不及待地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兵荒马乱过后,她躺在柔软舒适的大床上,神奇地发现自己居然没了睡意。
喉咙忽然痒痒的,孟知夏闷闷咳了几声,嗓子越发疼起来变成磨人的干,应该是签售的时候说了太多话,顾怀斯还突然杀回国打了个措手不及,都没什么时间能喝口水,全用来消化信息量和晚餐了。
身下的床垫过分柔软,空气里飘着一股全然陌生的、冷冽的清洁剂气味。不是她那间塞满了手办、cos服和假发的屋子。
对了,今天搬进了顾怀斯的房子,说不定以后还会成为两人的婚房,无声地扯了扯嘴角,孟知夏根本笑不出来,喉咙和嘴巴都干得难受,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出去倒水。
她特地放慢了脚步,蹑手蹑脚出去,生怕撞见顾怀斯,她承认自己是鸵鸟心态,起码现在她还没做好跟顾怀斯再续前缘的打算。
客厅和走廊一片死寂,整座房子像一个精致的商品房,看得出来主人根本就没心思装修设计,她赤着脚,无声地穿过空旷得能听见回音的客厅,走向尽头的厨房。
等把手里的矿泉水喝了大半,孟知夏才感觉自己回春了,嗓子也终于恢复正常,心满意足地准备回房间看漫画时,耳边若隐若现的流水声让她蹲住脚步。
顾怀斯这房子不会是凶宅吧。
孟知夏一向害怕灵异事件,心下一紧,哪怕是知道世上是没有那玩意也忍不住瑟瑟发抖,她小心翼翼安慰自己,随后深吸了一口气打算立马冲回卧室时——
“咔哒。”
主卧的门锁,极其轻微地响了一声。
“妈妈——!!”
孟知夏的心脏一下宛如坐到过山车最上面,一时间慌乱到口不择言,眼睛狠狠闭上不敢睁开丝毫,连单薄纤弱的身子都轻微颤抖着,看起来好不可怜。
“你喊什么?”
听到熟悉的声音,孟知夏才敢悄咪咪睁开眼,最先闯入视野的,是弥漫开来的、浓郁湿润的水汽,熟悉的柑橘香蒸得她满脸通红,男人的身体高大挺拔——
是顾怀斯。
他只在下半身松松垮垮地围着一条纯白色的浴巾,没干的水正争先恐后地从他湿漉漉的黑发梢滚落,他把头发胡乱撩后,身上没擦干净的水珠沿着宽阔饱满的肩头、紧实起伏的胸膛肌理一路滑下,在清晰分明的腹肌沟壑间短暂停留,最终义无反顾地没入浴巾边缘那片引人遐想的阴影地带。
孟知夏又蹭地闭上了眼。
大脑一片空白,上次看见顾怀斯这样还是在幼儿园,她调皮要抢顾怀斯的饮料,结果弄撒了害得两人浑身湿透,只好匆匆借顾家的浴室洗澡换衣服。
不敢睁开眼,希望是我的幻觉,早知道自己就不贪那口水喝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紧贴着她耳后响起,带着刚沐浴后的微哑,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钩子,钩得她头皮发麻:
“刚刚喊什么呢?”
“看见有人耍流氓不喊一下?”孟知夏顶着一副死鱼眼说道,努力想挤出刻薄的冷笑掩饰自己的尴尬,“顾总深夜裸奔,想恶心谁啊。”
她扬起下巴,试图找回一点气势。
顾怀斯没有动怒,他甚至没有因为她的讽刺而改变丝毫表情,他只是微微歪了下头,额前几缕湿发随之晃动,几颗水珠趁机滴落,砸在他线条分明的锁骨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没有人能读懂号称冷面罗刹的顾总内心真实的想法,他一向是鬼点子多,白手起家的游戏公司几乎是他一人撑起来,但这些都是在孟知夏不为所知的地方发生的。
孟知夏盯着他,只觉得眼前的人越来越不动声色,也越来越陌生,这样的想法让她不自觉畏缩着肩,尽可能避开顾怀斯的眼神。
“当年的事,”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字字砸在她心上,“你打算冷战一辈子?”
冷战两个字被他说得那么若无其事。
就好像他们之间也是轻飘飘的。
难道他真的毫无所谓,不觉得自己欠她一个合理的解释吗。
房子隔音效果很好,几乎除了两人的呼吸声以外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让气氛和距离都被压缩在方寸之间。
听见这句话,孟知夏积压了五年的委屈、愤怒、和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在这一刻如同沉寂的火山找到了喷薄的出口,轰然爆发!
“不然呢?!”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捏着水瓶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泛白,塑料瓶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顾怀斯!你当年不告而别,你哪怕发个消息通知我一下也好过我是从同学嘴里知道你要出国呢?!电话费是不是穷到交不起啊?”
孟知夏也不想那么激动,但她实在是太气了,新仇旧恨一下子涌上心头,连带着委屈也要溢出来。
“现在你轻飘飘一句‘当年的事’就想揭过去?”
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涩的红,却倔强地不让一滴眼泪掉下来,死死盯着他:
“你不是最讨厌我吗?不是巴不得离我远远的吗?怎么,现在为了所谓的家族利益,又肯屈尊降贵回来联姻了?顾总的讨厌,还真是收放自如!”
一口气说完,孟知夏胸膛剧烈地起伏,一动不动地看着顾怀斯,等着他暴怒,等着他反驳,等着他撕下这层虚伪的面具。
然而,顾怀斯的反应却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
顾怀斯微微垂眸,视线落在她滚动的喉咙,缓缓上移,再次对上孟知夏因为生气而格外熠熠生辉的脸,在暗光下漂亮得心惊,他看得很专注,仿佛是在看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却只有他一人察觉。
男人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沉重的过往,缓慢地碾过空气,清晰地送入她的耳中:
“我什么时候说过讨厌你?”
没等孟知夏回答,顾怀斯径直走到冰箱拿出了一盒东西,一个巴掌大的、方方正正的白色纸盒。
借着冰箱内部的光线,孟知夏看清了纸盒上的图案和文字——是她小时候最喜欢喝的那个牌子的芒果酸奶。甜得发腻,他以前总皱着眉说那是“小孩子才喝的东西”。
其实那个时候两个人都是小屁孩。
纯熟地撕开包装插入吸管,再递给孟知夏,顾怀斯没有再跟她说任何一句话,于是孟知夏也不知道她能说些什么?
是,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还记得我爱喝这个啊?
还是,不讨厌的话为什么要不告而别?
顾怀斯直起身,关上冰箱门,没有看她,就在他即将擦身而过,踏入走廊阴影的瞬间顿了一下。
他侧过头朝孟知夏戏谑一笑:“你现在最好乖乖睡觉,岳父母说了要我管你,我可不会对你心慈手软。”
随即,他收回视线,没有任何停留,也没有任何言语,身影彻底没入主卧门口那片暖黄的光晕里。整个客厅,就只剩下呆愣地拿着酸奶的孟知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