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浣城,闷热的空气似乎要凝成实体。
国展中心内,即使中央空调已经调到最低,也压不住人潮蒸腾的热浪,无数的相机和闪光灯齐刷刷地对准眼前精致的金发少女,激动的欢呼声一层盖过一层。
孟知夏坐在签售席上,脸已经笑得发僵,她微微调整了下位置,白金色的假发发尾扫过裸露的肩膀,带来一丝细微的痒意。
又一支签名笔递到面前,她笑意盈盈地接住,指尖触到对方温热的手心时轻轻勾了一下,惹得粉丝的脸更加红了,孟知夏眨了眨眼,流畅地在递过来的海报上签下精心设计过的花体签名。
“谢谢女神!啊啊啊太美了!”拿到海报的女孩激动得声音都在抖。
孟知夏抬起头,头上装饰性的角随着她的动作晃动,一张精致到无可挑剔的脸像是一张绘就而成的完美面具,玉颊樱唇,工艺繁琐的洛可可裙露出她圆润莹白的肩,她弯起猫一样圆润的紫色眼睛:“谢谢支持哦,喜欢就好。”
声音不紧不慢,甜软得像酒心巧克力,说话时轻轻巧巧的,仿佛带着钩子般让人浮想联翩。
等粉丝走后,她捏了捏发酸的右手腕骨,目光掠过面前攒动的人头和伸过来等待签名的海报、本子、甚至手机壳,心底涌上一股混杂着满足与倦怠的疲惫。
好在已经是最后一位粉丝了,孟知夏再一次感谢主办方的限流措施,不然她光是签名都要签到手瘸,无奈地叹气,打起精神稍稍提高音量:“下一位。”
一只手就在这时伸了过来,没有海报,没有本子,只有一张质感冷硬的深灰色名片,看起来十分公事公办,稳稳地停在她眼前不到半尺的空中。
这么正式的交付,就好像是在参加什么商业活动而非漫展签售。光是看到名片,任谁都要笑出声来,孟知夏抿唇逼着自己控制笑意,抬眸一看,却在看见来者时惊慌失措地咬唇。
目光先是落在那只手上。
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异常干净,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整洁感。食指上戴着一枚样式极其简洁的铂金素圈戒指,没有任何纹饰,却在展馆顶灯下反射出一点冰冷锐利的光。
在看到戒指的瞬间,喧闹的场馆宛如起了一阵水幕,一切的动静都变得模糊不清,只有她的心脏咚地疯狂跳动。
她认得那枚戒指,认得那只手的轮廓,认得那种冷硬、不带一丝多余情绪的气息,毕竟她和它们的主人朝夕相处了近二十年。
如果不是五年前的顾怀斯一言不发地瞒着她出国,他们之间根本不会有五年的空白,当时得知他要出国,已经是到登机时间了,身边的所有人都联合顾怀斯瞒着她,只有她这个青梅像小丑一般傻兮兮的被蒙在鼓里。
那时她疯狂打电话给顾怀斯,连续打了好几遍都无法接通,等终于接通了,却只得到了已经冷冰冰的话,她的竹马兼最好的朋友说:“夏夏,我没必要事事都向你汇报。”
从此,个往种种,一笔勾销。
孟知夏咬紧牙关,没有露出丝毫脆弱的情绪,强迫自己扯动嘴角,脸上重新堆砌起那个早已熟练的、无懈可击的职业笑容,甜甜地说着。
“顾怀斯,你怎么没死在国外啊。”
顾怀斯金丝细边眼镜的镜片在明亮的顶灯下泛着无机质的冷光,眼睛过分地黑,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
没有任何久别重逢的波澜,没有一丝一毫属于人应有的情绪痕迹,平静得令人窒息。他微微垂着眼帘看她,仿佛只是在审视一件物品,或者一桩待办的公务。
“死了怎么跟你联姻?”男人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像冰层下缓缓流淌的河水,好整以暇地补充,“我的..…未婚妻。”
孟知夏听见这个称呼一怔,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但看见顾怀斯清俊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让她再次想起了过去的诀别,这么多年没见,还是那样没心没肺。
刚想开口呛回去,旁边的助理小桃察觉到了异样,小声又焦急地提醒:“夏夏?”
意识到自己还坐在签售席上,而粉丝们已经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着急忙忙朝他们那边看,孟知夏冷冰冰扫过顾怀斯的脸,他早已不是那个带着黑色眼眶的青涩少年,头发被他一丝不苟地往后梳,露出锋利浓烈的五官轮廓。
她低下头握紧笔,笔尖划过卡纸,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周围兴奋的背景音里,异常清晰刺耳。最后一笔落下,她迫不及待地把签好的名片塞回他手里。
可爱的笔迹在名片上写下大蠢货三个字。孟知夏挑衅地看着顾怀斯,但对方却没有给到她想要的反应
“谢谢。”顾屿舟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他从容地收回名片,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她脸上那层薄薄的笑容面具,直抵她内心深处,“待会见。”
然后,他微微颔首,转身消失在攒动拥挤的人潮缝隙里,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瞬间不见了踪影。
孟知夏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辜负她的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现,接着又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她总感觉有哪里不对,但说不出来,只好维持脸上的微笑,根据台本继续和粉丝互动。
终于熬到了结束,小桃和几个工作人员迅速围上来,护着她穿过依然不肯散去、热情高涨的粉丝人群,艰难地往场外的VIP通道移动。
闪光灯依旧在眼前疯狂闪烁,快门声和粉丝的尖叫以及呼喊在耳边炸开了锅,各种问题抛过来,她一概听不清,只觉得头晕目眩,脚步虚浮。
好不容易挤出人潮汹涌的展厅大门,外面灼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夏日傍晚特有的闷热,却让她窒息般的胸口稍稍松快了一丝。她下意识地抬手,想抹掉额角沁出的汗珠,手腕却被一只冰凉的手猛地攥住。
“啊!”孟知夏短促地惊呼一声,高跟鞋在地面上一崴,身体瞬间失去平衡,狼狈地向前扑倒。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一只坚实的手臂及时环住了她的腰,带着强大的力量,稳稳地将她捞了回去。她的后背撞进一个宽厚而带着冷冽气息的胸膛。
那气息很淡,是柑橘味混合着皂香,无比熟悉的味道瞬间唤醒了尘封在记忆深处的某些画面。
在很多年前的每个晚上,少女总是要求少年背着她回家,当时鼻尖萦绕的味道总是生生不息,她觉得腻了,或者仅仅是向逗一下顾怀斯,趴在他背上指指点点让他不要喷香水。
而少年每一次都不厌其烦地反驳,那是洗衣粉的味道。
顾怀斯!
孟知夏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挣扎起来,试图挣脱那只箍在她腰间的手臂。
“放开我!”她的声音因为惊怒而拔高,带着尖锐的破音,在嘈杂的场外显得格外突兀。小桃和工作人员也反应过来,焦急地想要上前。
“孟知夏,”顾怀斯贴着她的耳廓说话,手臂纹丝不动,铁箍般将她牢牢固定在身侧,“有个紧急商务合作需要和你确认,时间紧迫。这边请。”
他根本不给她任何辩驳或拒绝的机会,半强制性地揽着她,脚步沉稳地走向停在通道出口不远处的一辆通体漆黑的宾利慕尚。车身线条流畅冷硬,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低调而迫人的光泽。
车门早就已经打开了。
“顾怀斯!你放开!什么商务合作!我没……”孟知夏奋力挣扎,脸颊因为羞愤和用力涨得通红,精心制作的反重力假发有几缕融掉了,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
他置若罔闻,手臂微微用力,几乎是将她塞进了宽大舒适的后座。车门随即在她身侧嘭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小桃等人焦急的呼喊车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高级皮革和车载香氛混合的冷冽气息。
孟知夏气急,但看见顾怀斯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估摸着也说不通了,不想让小桃她们担心,于是打开车窗装作若无其事地说:“这是我同学,他跟我闹着玩的,你们先回去吧,我坐他车走。”
小桃还在犹豫,怕孟知夏真的遇到危险:“可是..…”
“没事,等我回去再告诉你具体情况。”孟知夏伸出手拍了拍小桃的头,冲她笑了笑后关上了车窗,顾怀斯见状发动引擎,余光中还看见小桃担忧的神色。
等车开远了,孟知夏一脚踹向驾驶位的车垫,愤怒地看着悠哉开车的男人,搞不懂他大费周章把自己弄过来的目的。
很快,她就懂了,一通电话在寂静的车间想起,没等钢琴曲唱成孟知夏就接通了电话,是家里人打过来的,她微微侧过身,不想让某个讨厌鬼听见。
而顾怀斯慢条斯理推了一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久别重逢的青梅上,在她毫不知情的时候贪婪地细细描绘她的侧颜。
终于,他又能离孟知夏那么近了。
不用故意去听也能知道对面在说什么,不出意外,孟知夏的脸越讲越红,最终愤然地盯着他。
荒谬!耻辱!背叛!
“这是什么?!”孟知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她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顾怀斯,那双漂亮的猫眼里此刻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几乎要将眼前这个平静得可恨的男人焚烧殆尽:
“联姻?!顾怀斯,你是在跟我开什么世纪玩笑?!还有这个什么鬼生活管辖?我爸妈是疯了吗?!”
她不理解,为什么父母要迫不及待地进行这场联姻,甚至连她姐姐也同意了,固然他们之间还有层娃娃亲在,但离开的时候搞得那么僵,为什么两家人都觉得他们彼此还有以后。
而且,所有人都在瞒她,跟过去一模一样。孟知夏抿唇,疲惫不堪地等着顾怀斯回答。
“是你父母亲口说的,你从小任性妄为,作息颠倒,饮食混乱,身体底子差得不像话,再没人管着点,迟早把自己折腾进医院。他们‘恳请’我,务必尽到‘未婚夫’的责任。”
顾怀斯漫不经心地说,在某些特定词汇还加重了力度,故意招人烦,“哦,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补充,“岳母特别强调了一点,说你睡眠极其不规律,还不肯好好早睡早起,让我务必重点关照,所以,从今天起你就要住进我家了。”
岳母、同居、还有顾怀斯理所当然不带脸红的样子,逼得孟知夏无力吐槽,平静地伸出国际手势,顾怀斯趁着等红绿灯,轻巧地帮她手指摁回去。
咕噜——
肚子饿到咕咕乱叫的声音打破了焦灼的气氛,孟知夏恨铁不成钢地捂住自己的肚子,多年以后的第一次交锋还是她败下阵来。
“肚子饿了?”
“你再问这种没必要问题我就立马打死你。”
自己明明是担心她。顾怀斯想了想附近有什么餐厅,他不常外出吃饭,总觉得不健康,此刻却努力在记忆里搜寻孟知夏可能喜欢的去处。
印象中她口味不刁,但爱热闹……
“火锅?或者烧烤?”他抛出两个选项,觉得既接地气又能满足她的喜好。
“不要!”孟知夏立刻否决,“味道大死了,沾衣服上怎么办?”
“西餐日料?”
孟知夏骄矜地掰着指头数:“不要!昨天刚吃过寿司,”孟知夏想起连续吃了三天寿司郎,情不自禁抖了抖,“西餐分量少得跟喂猫似的,我也不要去!”
顾怀斯额角的青筋终于不受控制地跳了两下,忍耐似乎到了极限。“那你想吃什么?”他几乎是咬着牙问出来,声音里的冷意让车内的温度都仿佛降了几度。
看着他明显沉下去的脸色和紧绷的下颌线,孟知夏心底莫名有点发虚。
转念一想,明明是顾怀斯欠她的,她耍一下他又能怎样。
“随便就是随便啊。”她抬起脸,狡黠地笑了笑,装成跟顾怀斯一模一样的死人脸,她状似无意地拖长了尾音,“嫌我烦就别结婚呗。”
车厢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顾怀斯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嘴角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声音低沉得近乎危险,让孟知夏头皮一紧:
“别总想着找借口逃婚。”他踩下油门,车子平稳地滑入夜色,“孟知夏,我一定把你这只挑三拣四的小猪,”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喂得妥妥贴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