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嘉心里一声重鼓,嗫嚅回答:“在船上不小心摔倒。”
她当然不敢讲出细枝末节,孟岑筠一向严令禁止她多管闲事,大概是怕她惹是生非,又要他出面善后。
然而相处多年的人又怎么会不知道她本性,看透她隐瞒,质疑追问:
“不小心?”
她看着手臂上的纱布,暗怨船医包扎得实在太夸张。
“就……海上有风暴,我一下没站稳。”
“是,你总有那么多的意外。”见她还不肯说实话,他语气骤冷。
“这也不能怪我,谁能预料突发事件会落到头上。”
“你自己清楚为什么。”
兰嘉突然反应过来,他还是在为她偷跑出来这件事发火。
这算什么?她是他豢养的鸟吗?他一声令下她就飞,他一吹哨子她就回笼?
她手都这样了,却还是一句关心也没有,这人是铁石心肠吗?
前排的乔子穆眼见两人剑拔弩张,连忙出来劝和:“岑筠哥,是我非要拉着兰嘉出来旅行的,也是我没照顾好她才害得她受伤,你要骂就骂我吧,不关兰嘉的事。”
“小乔,你用不着帮我说话,因为我没错!”
“兰嘉,你也别逞强了,这次的确是我们考虑欠妥,你还是跟岑筠哥低个头吧。”
“乔子穆你到底站哪边的?”
“从现在开始,我们绝交!”
“……”
孟岑筠冷眼瞧着两个小的一唱一和,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兰嘉与乔子穆拌了几句嘴,悄悄转头,匆忙瞥见孟岑筠侧脸,眉目郁然,下颚线紧绷,显然在控制着不发脾气。
她立刻条件反射地噤了声,规规矩矩坐好,车内再次陷入死寂当中。
像木偶似的僵了许久,又不免躁郁起来,额头无力抵靠着车窗,手疼如噬,疼出一身冷汗。
车子开到一间度假酒店,立刻有门童过来泊车和搬运行李。
等待办理入住手续的间隙,乔子穆搀扶兰嘉在大堂沙发坐下。
周覃已经提前通知酒店安排医生上门,孟岑筠看了眼两人互相倚靠着的背影,又向他确认了一遍相关事宜。
拿了房卡乘电梯上楼,三人的房间都被安排在同一层。
周助打开其中一间,领着兰嘉进去休息,乔子穆紧跟其后,接过她的包包,再轻车熟路地从行李箱里找出一套干净衣服递给她。
“把裙子换下来吧,别感冒了。”
“哦。”兰嘉恹恹地走进浴室。
套房会客厅里只剩下两人,周助看见乔子穆又自然地开始理箱子,神情略微诧异。
乔子穆接收到他视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兰嘉伤了手,整理东西不方便。”
周助点头,很识相地没有多说什么,毕竟是人家私事。
但他隐隐有种微妙的预感,不算好。
兰嘉伤在右手,然而连衣裙背后是几粒珍珠扣,相当紧,她曲起一只手臂在后面解了半天,解不开,愈发焦躁,于是出来求助。
“小乔,快来帮我弄下扣子。”
乔子穆正将兰嘉的小药瓶们放在床头柜,听见她声音后立刻过去。
兰嘉背过身,垂头等他弄好。
他将她长发拨到一边,拈着最上方那粒欲解,却没想到她忽然往前迈步。
“唉,别动。”
“嘶……好痛啊。”
几根极细的发丝缠绕在纽扣上,扯动头皮。
“都让你别动了。”乔子穆语气无奈,小心翼翼将发丝抽出来。
兰嘉看向地上才理了一半的行李箱,着急地问:“怎么没看到那个深蓝色的小盒子。”
“是在科苏梅尔岛买的那个吗?”
“对。”
“应该在我行李箱里,等会儿我去找。”
“你伴手礼买太多了,当时箱子都快撑爆,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兰嘉想起乔子穆在路上抱怨过她的箱子重得像砌金字塔的石块,忍不住笑。
“这不是有你在吗?规划大师。”
“是是是,乐意效劳。”
“不过你真的有这么多朋友要送吗?”他暗地里有些许酸溜溜。
“有啊!”
“外婆、明姨、静薇……还有清淮姐。”
听见她细数,乔子穆莫名失落,“连我姐都有份,那我呢?”
“你?当时不也在岛上吗?自己买。”
“那能一样吗?”他哭笑不得。
“好啦,下次我和别人出去玩的时候会记得给你带礼物的。”兰嘉适时剪断话锋。
他闷闷地嗯了声,手指下移,擦碰到兰嘉裸露的皮肤,觉得不妥,又缩回指尖。
“后面几颗你应该可以自己处理了。”乔子穆轻咳一声。
刚才那一丁点触感传达到神经末梢,钝钝的,像是雨水滴在身上。兰嘉略微回过味来,发觉有些异样,但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听见突兀的一声:
“易兰嘉。”
两人一齐转头。
只见孟岑筠正带着医生站在门口,紧盯他们的方向。
一时间,三个人目光相对,空气悄然凝结起来。
兰嘉摸摸鼻子,总觉得好像被误解了什么。
乔子穆敏锐地听出这语气是带有示警意味的。
他挠了挠后脑勺,对她说道:
“那我先回房找东西。”
医生走过来,竟是位温柔的大姐姐,微笑着说:“裙子,我可以帮你。”
兰嘉道了声好,在医生帮助下换了衣服。
出来坐在会客厅沙发上,重新检查伤口。
孟岑筠也坐在一旁,目光落在她手臂上,看着纱布被一层层揭开,裸露出红肿的伤口。
像是野兽留下的狰狞抓痕。
他神色里变得十分晦暗。
“清创没做干净。”还有一些极小的玻璃碎片嵌在肉里。
“难怪这么疼。”兰嘉故作轻松地说。
“还好扎得不深,我现在把它们取出来,忍着点哦。”医生对她讲话的语气都是轻轻的。
兰嘉感到一丝安慰。但也只是一丝。
从小到大,她最怕受皮肉之苦,立刻转过头去不敢再看。
只感受到精细的镊子在伤口里搅来搅去,如同变异的硬壳虫用口器疯狂刺咬她。
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冷汗,为了转移注意力,她无意识地将墨绿色的丝绒沙发攥得皱巴巴。
抬眼时,冷不丁撞上孟岑筠视线,见他紧抿着唇,因为顶光,挺拔的眉骨之下笼着一片阴影,那是一种极具压迫感的肃然。
在她面前,他似乎很少笑过,讲话也冷冰冰。他们不像普通兄妹那样亲近,更类似家长与小孩子。他对她总是有种天然的威重和积压,那是随着时间与日俱增的,越长大,她越讨厌这种距离感,总觉得在从她身边夺走什么。可是她没有办法。
最脆弱的时候,兰嘉突然很委屈,眼里立刻汪着眼泪。
见她忍痛模样,孟岑筠微不可查地皱起眉,暗中考量了一会儿,伸出一只手打算让她抓。
可惜兰嘉不知道。须臾之间,她早已转过头去不看他。
无人注意的片刻,他蜷握起搁在沙发扶手上的那只手,悄然收了回去。
那边医生已经包扎完毕,叮嘱道:
“患处未痊愈前先不要沾水,这几天尽量少用右手,有问题随时联系我就好。”
见医生要离开,兰嘉坐着不安,逃避似的起身送她到门口。
再回来时,脚步却懒下来,拖拖赖赖地往前走了几步,又猝不及防地与孟岑筠对视。
他只是端坐在原地,目光却如同蛛丝密网,牢牢地网住她。
兰嘉知道躲不过,闷头坐回沙发,一言不发。
“你打算和我就这么耗下去?”见她像株蔫掉的莲瓣兰,他语气也放软了些。
她摇头,手指卷弄着衣摆边缘,仍然委屈。
孟岑筠最了解她吃软不吃硬这套,纵使心里也有气,但还是耐着性子同她讲话。
“你不想开口,我也不再追究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希望你往后做事记得小心谨慎。”
“你知道你的手意味着什么,有多重要,应该不用我多讲。”
兰嘉略微鼻酸,鼓起勇气问道:“哥,你是不是觉得我给你惹麻烦了?”
她明白他最讨厌计划被打乱,更憎恶事情脱离掌控。为了找她,千辛万苦赶来德州,又因为飓风过境被困城中,这几天,不知道又会耽误多少生意进程。
孟岑筠不是好脾气的人,做事果决,雷厉风行,对待身边累赘更是持零容忍态度。可这么多年来,他却一直因为责任跟在她身后解决麻烦,收拾桩桩件件的烂摊子。
虽然他从未有过明确怨言,但兰嘉从来不敢细想,在孟岑筠心里,他究竟是如何看待她的?
她害怕听到真相。
然而面前人只是用一种复杂且费解的神情看着她,好半天才出声:
“易兰嘉,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
“你觉得我真的在乎这些小事?”
“要是哪天你不给我惹麻烦了我才会觉得奇怪。”
“那你是怎么想的?”她小声接话。
“我并非要你从今往后做事都畏手畏脚,我只要求你对我坦诚,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让我知晓行踪。只有确保你是安全的,我才不会管束你太多,明白吗?”
兰嘉听了,不免腹诽:真要让他得知计划,怕是连家门都无法踏出。
但她面上丝毫不显,熟练地做出讨好姿态。
“嘿嘿,所以哥,其实你生气也是因为关心我对吗?”
孟岑筠面无表情,不置可否。
她绽开笑颜,立刻乘胜追击,“那我答应你,以后一定及时报备,绝对不让你担心。”
“如果我下次不小心闯祸了,你也不会怪我的对吗?”
“得寸进尺。”
“哥,我们和好吧。”兰嘉提议。
孟岑筠审视了她一会儿,站起身,而后才赦免似的出声:
“下不为例。”
听出默认的意思,她也笑着起身,十分殷勤,“我送你出去。”
一直跟到门口,孟岑筠正打算离开,又忽然转过身来。
兰嘉眨眨眼,“怎么了?”
想到刚才情景,他不免严肃叮嘱:“你与乔子穆相处,注意些分寸。已经不是小时候了,异性之间也该保持社交距离。”
“嗯嗯,知道了。”她一副百依百顺的样子。
“晚安!”
咔嗒一声,房门关上了。
兰嘉背过身,如释重负地长吁了口气,脸上笑容也逐渐淡下去。
从小到大,无论衣食住行,还是念书交友,她好像没几件事能顺心遂意。
自从这个家由孟岑筠做主后,兰嘉似乎一直活在他极端掌控的乌云之下。
电话需得二十四小时开机,出门远行必须定时汇报,延误门禁少不了一顿冷脸审讯,与她接触的人一定会被严密调查。
她还记得初中二年级的暑假,新交的朋友偷偷带她去郊外农场玩到天黑,孟岑筠知道后整整一星期没理过她。她永远也忘不了他找过来时的神情,是那样的震怒,任凭她怎样哭诉也无济于事。
后来开学,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生。
再后来她才得知,那农场附近有个废弃工厂,发生过不少刑事案件。
她已经无心去纠结事情真相到底如何,只觉得孟岑筠未免太神经敏感了点。
从那以后的很长时间,她再也没有交到一个新朋友。
喜欢的人永远不敢靠近她,她也越来越害怕为身边人带来无妄之灾。
孟岑筠的掌控欲就像一把如影随行的锁,需得她谨小慎微,费心周旋,才不会被牢牢拷住。
可是将来呢?次次都用这招,总有一天会失效,掉眼泪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她已经厌烦自己只知道听孟岑筠的话,但在她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之前,自由还是很遥远的事。
兰嘉郁闷一阵后,悄悄打开一条门缝,往走廊里窥视,还好没人。
她蹑手蹑脚地走出去,来到隔壁房间,没敢敲门,只发送了条信息过去。
很快,房门打开,露出一只乔子穆的笑眼。
“欢迎欢迎。”
他压低声音,拉她进去,两人像地下组织接头。
到了乔子穆身边,如鱼得水,顿时卸下所有伪装。
兰嘉哀嚎一声,如同烂泥瘫倒在床上。
乔子穆盘腿坐在地毯上,撑着脑袋看她:“怎么样了?他还生气吗?”
“暂时和好了。”
“我就知道,你哥不会见你受伤还无动于衷。”
“那是因为我先向他低头了啊,总是这样,真没意思。”
“凭什么每次都要你先求和?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那能怎么办,他那么高高在上,难道要让他主动对我低头?简直匪夷所思。”
“你都不试着抗争,怎么知道没可能?”
兰嘉翻过身,泄气地说:“你不明白,和我哥作对没好处的,他可以想出一百种方法来整治我。”
“再说了,如果惹恼了他,我的零花钱怎么办?我的限量款包包怎么办?我的高定和珠宝又怎么办?要是我穿着过季的裙子去参加聚会一定会被笑话死!”
“没志气。”他曲起指节在她脑门上弹了下。
“所以你是不想失去这些才这么怕你哥的?”
兰嘉思考片刻,玩笑道:“谁会拒绝一个印钞机呢?我哥赚钱能力可是一流的。”
乔子穆注视她好一会儿,忽然认真道:
“兰嘉,如果你想要的只是这些的话,我也可以给你。”
“股权分红、古董房产、基金债券,还有三十岁后的信托资产,我都可以分给你。”
兰嘉愕然:“你想干嘛?”
“你在炫富吗?”
他拧着眉,似乎不知道如何解释,苦恼得像皱了皮的土豆。
“我只是不想你因为钱失去自由。”
“不想你做事无法尽兴。”
“不想你每次和我出来都要提心吊胆。”
兰嘉目光审慎地盯着他,沉默的时间里,乔子穆小心地吞咽一次,然后听见她忽然噗嗤一声,在床上笑得滚来滚去。
“哈哈哈哈哈乔子穆你怎么这么有趣!”
“刚才我都是乱说的,我怎么可能会被这种小事威胁?”
“那是为什么?”他声音有些闷。
察觉到他不开心,兰嘉收了笑容,凑近过来:“怕他吗?其实我也很矛盾。小乔,从我出生起,我哥就一直陪在我身边了,虽然他有时候管我管得太多真的很烦,但也不能否认他有好的一面。”
“我知道在他身边无法获得随心所欲的自由,可我竟没办法真的下定决心逃离这一切。”
“兰嘉,他不是你真正的哥哥,你们没有血缘牵绊。他有什么理由成为你的束缚?”乔子穆语气少见的强硬。
兰嘉只觉得他有些失常,但还没到反感地步,耐心同他解释:“可我们是家人。”
“所以在你心目中,他对你的好远远大过阴暗面?”
她只是看着他。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他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好,你还会想要留在他身边吗?”
兰嘉渐渐挂下脸,“乔子穆,你怎么怪怪的?”
“时间不早了,我先回房间了。”
见她起身要走,乔子穆拉住她的手。
他垂着眼睫,没看她,只说道:“兰嘉,我希望你幸福快乐,无拘无束。”
她淡淡地“唔”了声,迈步向前。
可惜她没料到今晚实在是个多事之夜,否则她一定不会选择在这一刻打开门。
空旷的走廊里,斜对角房间,孟岑筠穿着一身雾灰睡袍立在门口,眉眼疏冷,正好与她四目相对。
兰嘉脊背发凉,有种惊悚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