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你夜奔》 第1章 墨西哥湾 当三十多个未接来电闯进视线时,易兰嘉是真的觉得自己要完蛋了。 “你哥未免管你太紧,不过出来旅行几天也要干涉吗?” 餐桌对面的乔子穆抿了口桃红起泡酒,幽幽控诉。 兰嘉正苦恼怎么回复,决定先逃避一会儿严厉兄长的审判。 才买了新手机,她将取掉电话卡的故障机装进密封塑料袋,郁闷道:“就是因为这样,我才瞒着他偷偷出来。” 正值暑假,趁孟岑筠出差,她和好友乔子穆飞往墨西哥湾游轮旅行,在海上巡航一星期后,计划于今夜抵港。 “下船后你陪我找个维修店,里面还有好多重要资料。” “谁让你在海滩只顾着帮人找戒指,手机泡水里了都不知道。”乔子穆没好气地将切好的牛排与她交换。 兰嘉自然地享受着他的服务,含糊说道:“金婚戒指意义非凡,我也是看不得老人无助的样子。” 游轮中途停靠在度假岛,遇见一对老夫妻,因为丢了东西十分焦急。她见他们在烈日下佝偻着背寻找,被毒辣的阳光晒昏眼睛,终究没忍心袖手旁观。 “要是你对身边人也能这么上心就好了。”乔子穆小声嘀咕。 她没听清他说什么,刚想开口问,一种熟悉的,类似入梦前夕的失重感忽然向她袭来。 兰嘉不受控制地向□□斜,慌乱中想抓住什么,只见桌椅也跟着歪斜翻倒。 顷刻之间,偌大的餐厅响起重物倒地和杯盘碎裂声,旅客们恐慌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兰嘉!” 乔子穆见她跌倒,想扶,自己却因为惯性没法站稳。两个人抓握着对方手臂,艰难移动,勉强倚靠在承重的棕色大圆柱旁。 还未来得及喘息,一种强烈颤动又如同八级地震波蔓延船舱。 兰嘉睁大眼,怔愣地看着高涨的海浪如愤怒的巨蟒袭向游轮,蛇信般的冰凉海水不断舔舐着舷窗,一下,又一下,像是末日灾难片才会出现的场景。 之前便收到过预警,三级飓风莫尔顿已从佛罗里达州墨西哥湾沿岸登陆,游轮时速已提升至二十八节驶向码头,却没想到即将靠港时迎来了海上风暴。 陆地生物对海洋总是有种深入骨髓的天然恐惧,整个船舱像是被某种克苏鲁系的怪物擎在手中,说不定下一秒就会被捏得粉碎。 静待屠戮的片刻,乔子穆闭上眼,下意识握紧了兰嘉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船体的摇晃才渐渐平息。 「Ladies and gentlemen,this is a general emergency signal.」 女士们先生们,这是一条普通的紧急信号。 广播里传来船长的声音,安抚众人先待在原地不动。 不过大多数旅客已经紧张到失去理智,开始漫无目的地逃窜,警报声中,工作人员焦灼地维持秩序,现场乱作一团。 兰嘉深呼吸几次,抬手揩去额角的冷汗。 “没事吧?”乔子穆脸色苍白,但还是关注着她那边。 她摇头,两人搀扶着站起身,准备挪去安全的地方。 刚迈步子,只见前方有人轰然倒地,拦住去路。 兰嘉心里一惊,仔细看,是刚才坐隔壁桌的银发老太太,正四肢抽搐,呼哧呼哧地喘不上来气。 为了陌生人的一枚戒指,她可以在毒日头下晒两个小时,见此情景,更不可能坐视不理。 “您还好吗?” 兰嘉没有任何迟疑地蹲下身查看,听见老人呼气有哮鸣声,像是在拉坏掉的风箱。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明白是哮喘症犯了。 “身上带药了吗?”她贴近她耳边询问。 一般患者都会随身携带。 老人摇摇头,脸色有涨紫趋势。 兰嘉心道不好,当机立断做下决策,对乔子穆说道:“你联系工作人员,看能不能找来医生,我得回一趟船舱。” “可是你一个人危险!”话音刚落,旁边餐柜中的一摞骨瓷碟也就跟着砸下来,哗啦啦摔得粉碎。 乔子穆慌忙伸手,指尖将将擦过她手臂,还是没能拦住她。 情况危急,兰嘉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好在头等舱离餐厅较近,她跌跌撞撞地穿过惊慌失措的人群,顺利回到房间。 打开行李箱,快速翻找到了鹅黄色的收纳小包,里面正好有常备的气雾剂。 她暗暗松了口气,想到老人病情,又提心吊胆起来,拿了药火急火燎地冲出房门。 先前铆足了劲跑过来倒没有什么,此刻站立在异常倾斜的走廊上,被忽明忽暗的恐怖灯光映照着,忽然觉得脚步虚浮,双腿发颤。 她恐惧地吞咽唾液,决定硬着头皮往前闯,然而风暴再次席卷而来,巨浪高涨,狠狠拍向船体。兰嘉头脑一阵眩晕,身体被重重抛向墙板,撞得骨头生疼。 药瓶骨碌碌向前滚落,她管不了太多,几近狼狈地匍匐往前,终于将它重新攥回手中。 好不容易跑到餐厅,远远瞧见乔子穆正拉着一个工作人员交涉,两人都焦头烂额的样子。 他看到她身影出现,宛如救星降临,大喜过望地向她挥手。 “这里!” 兰嘉气喘吁吁,正要赶过去,哪知颠簸频生,一辆金属餐车轮子溜滑,猛地向她袭来。她怔了一瞬,凭借本能向前躲避,脚下趔趄,重重扑倒在地。 金属餐车狠狠砸向墙壁,发出爆炸一般的巨大声响。 兰嘉艰难抬头,看见冷硬的铁块已经被撞得凹陷变形。她呆愣在当场,还没意识到刚才差点粉身碎骨。 口袋里的手机恰好在此刻嗡嗡震响起来,吓了她一跳。 她猜到是谁打来的,双眼却立刻慰热起来,一阵空茫的无助涌上心头。 “兰嘉!”前方传来呼喊声。 海浪袭击的势头渐缓,乔子穆仓惶狼狈地向她跑过来。 “你有没有事?”他伸手扶她,焦急得脸色煞白。 “别管我了,我让你找的医生呢?” “你怎么能把老人一个人扔在那儿?”兰嘉顿时有些火大。 “我拜托了工作人员照管,已经联系过医生了,船上伤患太多,实在忙不过来。”乔子穆一边拉着她小跑,一边飞快解释。 兰嘉挣脱,将气雾剂塞到他手里,顺手推他一把:“你知道怎么使用,赶快去!” 乔子穆被推得踉跄,回头诧异地看着她。 “快去!”她语气很重地催促。 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眼神中有些难以置信。然而情况紧急,回望了她好几眼,还是很不甘心地朝那边赶过去。 兰嘉望见他熟练地对老人进行急救措施,高悬的心脏终于落地。 她将藏在背后的手臂伸出来检查,已经鲜血淋漓。 刚才那一跤属实摔得不轻,现在浑身还疼得剧烈。 一瘸一拐,摇晃着往前走,又忽然想起那个响了半天的电话。 摸到手机,打开界面,未接来电又增多一个。 兰嘉叹气,有种大祸临头的预感,依旧不敢回拨。 另一边的乔子穆已经结束救治,好在老人只是轻度发作,反复吸了几剂药物便没什么大碍。 船医这才姗姗来迟,给老人做了仔细检查后,称赞他处理得当。 兰嘉不知什么时候也过来了,对他露出一个肯定的微笑。 乔子穆没回应,面无表情地站起身,伸手捉住她手腕。 “停停停……轻点!”明明没用什么力道,兰嘉还是疼得龇牙咧嘴。 他这才看见那些狰狞的伤,眼眶登时就红了。 经过一番风暴肆虐,游轮总算有惊无险地靠岸。 加尔维斯顿港骤雨如注,晦暗的天空下弥漫着飓风来临前的恐慌。 兰嘉和乔子穆办理好手续后下船。 手上的伤口已经简单处理过,只是玻璃碎渣嵌得太多,船医让她上岸后尽快复诊。 乔子穆提着行李,肿着两只眼,频频望向面色委顿的兰嘉。 从小被娇惯长大的人,哪里受过这样的罪?越想,越觉得自责,明明在他眼皮子底下,还是没能照顾好她。 兰嘉见他像只耷拉着耳朵的兔子,笑他没出息:“受伤的是我,你哭什么哭?真是个弟弟。” “我也就比你小三个月。”他板着脸控诉。 转念想到刚才危急情景,又愤愤不平起来。 “你也是,拿药不能让我去吗?这么危险还往前冲,拦都拦不住!费心费力地救人,到头来连句谢也没听到,还把自己搭上,到底图什么?” “救人就非得图什么吗?”兰嘉没好气地踢他一脚,“顺手的事,你们学商的人就是爱锱铢必较。” “你倒是不计较了,我呢?你要是有个好歹我怎么办?你知不知道我刚才都快吓死了?易兰嘉你到底能不能考虑下我的感受?” 见他突然爆发,兰嘉两眼发愣。仔细想过后,刚才的确是她冒进了。 “好啦,事态紧急,我当时没来得及想这些。乔大少爷,是我伤害了你的脆弱心灵,给你道歉行不行?”她耐着性子同他解释。 “谁要你道歉了?”他脸色更差。 她盯着他,忽然笑起来,“下次说硬气的话之前,麻烦把眼泪先擦一擦。” 他恼怒地偏过头,过了好半天才将情绪压下去,艰涩出声: “你总是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兰嘉,其实你可以指使我做任何事。” “以后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你都第一时间向我求助,好不好?” 面对他恳切询问的目光,兰嘉心中有了隐秘的触动。 雨声急密,滴滴答答打在伞面上,往下坠,在两人脚边水花四溅,围成一圈水汽迷蒙的天然屏障。 可惜不合时宜的铃声瞬间打破了此刻的氛围。 她整个人紧绷起来,连忙说道:“快帮我拿下手机。” 乔子穆放下行李,在兰嘉的斜挎包里翻找到递给她。 他接过雨伞,与她一同屏息凝神地看向来电显示。 兰嘉心跳如擂鼓,正想要接,却发现指尖都在颤抖。她无措地与乔子穆对视一眼,在他鼓励的眼神中,终究还是认命地将电话移到耳边。 按下接听,对面安静了两秒钟,听筒里才传来漠然的声音:“在哪儿?” 简短,却极具威压。 港口之外的市民都被疏散回家,空荡的马路边正静静停着辆显眼的黑色轿车。 车门打开,漆黑的长柄伞往外撑起,一个身型高挑的人往港口引道走去。 兰嘉正在大雨中踟蹰行走,模模糊糊地看见前方人影,顿住脚步。 来人走近,见到他们后松了口气,“大小姐,总算是找到你了。” 兰嘉认出他是孟岑筠身边助理,心中五味杂陈,既庆幸又不安。 “小覃哥,我哥呢?” “在车上等你。”周覃对乔子穆点了个头,接过行李。 “那他有说什么吗?” “没有,只让我来接你们。” 兰嘉心想完了,这下她也拿不准孟岑筠到底生气到什么程度了。 周覃见她面露难色,忍不住提点两句:“先生在加州处理好工作后,得知你的消息便立刻赶过来。飓风即将波及德州,附近机场都关停,这一路上很不容易。” 她垂眸,心里莫名的闷,没再出声了。 乔子穆偷偷看了眼兰嘉,低声安慰:“挨骂有我陪你。” 她扯了扯嘴角,没心情回应。 三人加快步伐离开引道,总算见到停靠的轿车。 周覃负责搬运行李进后备箱。 兰嘉在一旁踌躇半天,不敢进去。 乔子穆知道后座有人,苦涩地与她交换眼神,表示自己没办法帮忙。 周覃这时过来替她打开车门,向她示意。 她无计可施,只好硬着头皮钻进车内。 “乔少,这边。” 乔子穆暗叹,去了副驾。 兰嘉刚坐下,便觉得自己被阴冷窒息的氛围瞬间包围。 她贴着窗边,盯视前方,大气不敢喘。 车子缓缓启动,往加尔维斯顿中城驶去。需得在酒店下榻几日,等风暴过去,才好搭乘私人飞机回国。 兰嘉攥着膝盖上湿漉漉的格纹裙摆,像只被关进笼子里的花栗鼠,无所适从。 不知捱了多久,身旁人才沉声开口: “手怎么弄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墨西哥湾 第2章 珍珠扣 兰嘉心里一声重鼓,嗫嚅回答:“在船上不小心摔倒。” 她当然不敢讲出细枝末节,孟岑筠一向严令禁止她多管闲事,大概是怕她惹是生非,又要他出面善后。 然而相处多年的人又怎么会不知道她本性,看透她隐瞒,质疑追问: “不小心?” 她看着手臂上的纱布,暗怨船医包扎得实在太夸张。 “就……海上有风暴,我一下没站稳。” “是,你总有那么多的意外。”见她还不肯说实话,他语气骤冷。 “这也不能怪我,谁能预料突发事件会落到头上。” “你自己清楚为什么。” 兰嘉突然反应过来,他还是在为她偷跑出来这件事发火。 这算什么?她是他豢养的鸟吗?他一声令下她就飞,他一吹哨子她就回笼? 她手都这样了,却还是一句关心也没有,这人是铁石心肠吗? 前排的乔子穆眼见两人剑拔弩张,连忙出来劝和:“岑筠哥,是我非要拉着兰嘉出来旅行的,也是我没照顾好她才害得她受伤,你要骂就骂我吧,不关兰嘉的事。” “小乔,你用不着帮我说话,因为我没错!” “兰嘉,你也别逞强了,这次的确是我们考虑欠妥,你还是跟岑筠哥低个头吧。” “乔子穆你到底站哪边的?” “从现在开始,我们绝交!” “……” 孟岑筠冷眼瞧着两个小的一唱一和,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兰嘉与乔子穆拌了几句嘴,悄悄转头,匆忙瞥见孟岑筠侧脸,眉目郁然,下颚线紧绷,显然在控制着不发脾气。 她立刻条件反射地噤了声,规规矩矩坐好,车内再次陷入死寂当中。 像木偶似的僵了许久,又不免躁郁起来,额头无力抵靠着车窗,手疼如噬,疼出一身冷汗。 车子开到一间度假酒店,立刻有门童过来泊车和搬运行李。 等待办理入住手续的间隙,乔子穆搀扶兰嘉在大堂沙发坐下。 周覃已经提前通知酒店安排医生上门,孟岑筠看了眼两人互相倚靠着的背影,又向他确认了一遍相关事宜。 拿了房卡乘电梯上楼,三人的房间都被安排在同一层。 周助打开其中一间,领着兰嘉进去休息,乔子穆紧跟其后,接过她的包包,再轻车熟路地从行李箱里找出一套干净衣服递给她。 “把裙子换下来吧,别感冒了。” “哦。”兰嘉恹恹地走进浴室。 套房会客厅里只剩下两人,周助看见乔子穆又自然地开始理箱子,神情略微诧异。 乔子穆接收到他视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兰嘉伤了手,整理东西不方便。” 周助点头,很识相地没有多说什么,毕竟是人家私事。 但他隐隐有种微妙的预感,不算好。 兰嘉伤在右手,然而连衣裙背后是几粒珍珠扣,相当紧,她曲起一只手臂在后面解了半天,解不开,愈发焦躁,于是出来求助。 “小乔,快来帮我弄下扣子。” 乔子穆正将兰嘉的小药瓶们放在床头柜,听见她声音后立刻过去。 兰嘉背过身,垂头等他弄好。 他将她长发拨到一边,拈着最上方那粒欲解,却没想到她忽然往前迈步。 “唉,别动。” “嘶……好痛啊。” 几根极细的发丝缠绕在纽扣上,扯动头皮。 “都让你别动了。”乔子穆语气无奈,小心翼翼将发丝抽出来。 兰嘉看向地上才理了一半的行李箱,着急地问:“怎么没看到那个深蓝色的小盒子。” “是在科苏梅尔岛买的那个吗?” “对。” “应该在我行李箱里,等会儿我去找。” “你伴手礼买太多了,当时箱子都快撑爆,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兰嘉想起乔子穆在路上抱怨过她的箱子重得像砌金字塔的石块,忍不住笑。 “这不是有你在吗?规划大师。” “是是是,乐意效劳。” “不过你真的有这么多朋友要送吗?”他暗地里有些许酸溜溜。 “有啊!” “外婆、明姨、静薇……还有清淮姐。” 听见她细数,乔子穆莫名失落,“连我姐都有份,那我呢?” “你?当时不也在岛上吗?自己买。” “那能一样吗?”他哭笑不得。 “好啦,下次我和别人出去玩的时候会记得给你带礼物的。”兰嘉适时剪断话锋。 他闷闷地嗯了声,手指下移,擦碰到兰嘉裸露的皮肤,觉得不妥,又缩回指尖。 “后面几颗你应该可以自己处理了。”乔子穆轻咳一声。 刚才那一丁点触感传达到神经末梢,钝钝的,像是雨水滴在身上。兰嘉略微回过味来,发觉有些异样,但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听见突兀的一声: “易兰嘉。” 两人一齐转头。 只见孟岑筠正带着医生站在门口,紧盯他们的方向。 一时间,三个人目光相对,空气悄然凝结起来。 兰嘉摸摸鼻子,总觉得好像被误解了什么。 乔子穆敏锐地听出这语气是带有示警意味的。 他挠了挠后脑勺,对她说道: “那我先回房找东西。” 医生走过来,竟是位温柔的大姐姐,微笑着说:“裙子,我可以帮你。” 兰嘉道了声好,在医生帮助下换了衣服。 出来坐在会客厅沙发上,重新检查伤口。 孟岑筠也坐在一旁,目光落在她手臂上,看着纱布被一层层揭开,裸露出红肿的伤口。 像是野兽留下的狰狞抓痕。 他神色里变得十分晦暗。 “清创没做干净。”还有一些极小的玻璃碎片嵌在肉里。 “难怪这么疼。”兰嘉故作轻松地说。 “还好扎得不深,我现在把它们取出来,忍着点哦。”医生对她讲话的语气都是轻轻的。 兰嘉感到一丝安慰。但也只是一丝。 从小到大,她最怕受皮肉之苦,立刻转过头去不敢再看。 只感受到精细的镊子在伤口里搅来搅去,如同变异的硬壳虫用口器疯狂刺咬她。 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冷汗,为了转移注意力,她无意识地将墨绿色的丝绒沙发攥得皱巴巴。 抬眼时,冷不丁撞上孟岑筠视线,见他紧抿着唇,因为顶光,挺拔的眉骨之下笼着一片阴影,那是一种极具压迫感的肃然。 在她面前,他似乎很少笑过,讲话也冷冰冰。他们不像普通兄妹那样亲近,更类似家长与小孩子。他对她总是有种天然的威重和积压,那是随着时间与日俱增的,越长大,她越讨厌这种距离感,总觉得在从她身边夺走什么。可是她没有办法。 最脆弱的时候,兰嘉突然很委屈,眼里立刻汪着眼泪。 见她忍痛模样,孟岑筠微不可查地皱起眉,暗中考量了一会儿,伸出一只手打算让她抓。 可惜兰嘉不知道。须臾之间,她早已转过头去不看他。 无人注意的片刻,他蜷握起搁在沙发扶手上的那只手,悄然收了回去。 那边医生已经包扎完毕,叮嘱道: “患处未痊愈前先不要沾水,这几天尽量少用右手,有问题随时联系我就好。” 见医生要离开,兰嘉坐着不安,逃避似的起身送她到门口。 再回来时,脚步却懒下来,拖拖赖赖地往前走了几步,又猝不及防地与孟岑筠对视。 他只是端坐在原地,目光却如同蛛丝密网,牢牢地网住她。 兰嘉知道躲不过,闷头坐回沙发,一言不发。 “你打算和我就这么耗下去?”见她像株蔫掉的莲瓣兰,他语气也放软了些。 她摇头,手指卷弄着衣摆边缘,仍然委屈。 孟岑筠最了解她吃软不吃硬这套,纵使心里也有气,但还是耐着性子同她讲话。 “你不想开口,我也不再追究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希望你往后做事记得小心谨慎。” “你知道你的手意味着什么,有多重要,应该不用我多讲。” 兰嘉略微鼻酸,鼓起勇气问道:“哥,你是不是觉得我给你惹麻烦了?” 她明白他最讨厌计划被打乱,更憎恶事情脱离掌控。为了找她,千辛万苦赶来德州,又因为飓风过境被困城中,这几天,不知道又会耽误多少生意进程。 孟岑筠不是好脾气的人,做事果决,雷厉风行,对待身边累赘更是持零容忍态度。可这么多年来,他却一直因为责任跟在她身后解决麻烦,收拾桩桩件件的烂摊子。 虽然他从未有过明确怨言,但兰嘉从来不敢细想,在孟岑筠心里,他究竟是如何看待她的? 她害怕听到真相。 然而面前人只是用一种复杂且费解的神情看着她,好半天才出声: “易兰嘉,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 “你觉得我真的在乎这些小事?” “要是哪天你不给我惹麻烦了我才会觉得奇怪。” “那你是怎么想的?”她小声接话。 “我并非要你从今往后做事都畏手畏脚,我只要求你对我坦诚,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让我知晓行踪。只有确保你是安全的,我才不会管束你太多,明白吗?” 兰嘉听了,不免腹诽:真要让他得知计划,怕是连家门都无法踏出。 但她面上丝毫不显,熟练地做出讨好姿态。 “嘿嘿,所以哥,其实你生气也是因为关心我对吗?” 孟岑筠面无表情,不置可否。 她绽开笑颜,立刻乘胜追击,“那我答应你,以后一定及时报备,绝对不让你担心。” “如果我下次不小心闯祸了,你也不会怪我的对吗?” “得寸进尺。” “哥,我们和好吧。”兰嘉提议。 孟岑筠审视了她一会儿,站起身,而后才赦免似的出声: “下不为例。” 听出默认的意思,她也笑着起身,十分殷勤,“我送你出去。” 一直跟到门口,孟岑筠正打算离开,又忽然转过身来。 兰嘉眨眨眼,“怎么了?” 想到刚才情景,他不免严肃叮嘱:“你与乔子穆相处,注意些分寸。已经不是小时候了,异性之间也该保持社交距离。” “嗯嗯,知道了。”她一副百依百顺的样子。 “晚安!” 咔嗒一声,房门关上了。 兰嘉背过身,如释重负地长吁了口气,脸上笑容也逐渐淡下去。 从小到大,无论衣食住行,还是念书交友,她好像没几件事能顺心遂意。 自从这个家由孟岑筠做主后,兰嘉似乎一直活在他极端掌控的乌云之下。 电话需得二十四小时开机,出门远行必须定时汇报,延误门禁少不了一顿冷脸审讯,与她接触的人一定会被严密调查。 她还记得初中二年级的暑假,新交的朋友偷偷带她去郊外农场玩到天黑,孟岑筠知道后整整一星期没理过她。她永远也忘不了他找过来时的神情,是那样的震怒,任凭她怎样哭诉也无济于事。 后来开学,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生。 再后来她才得知,那农场附近有个废弃工厂,发生过不少刑事案件。 她已经无心去纠结事情真相到底如何,只觉得孟岑筠未免太神经敏感了点。 从那以后的很长时间,她再也没有交到一个新朋友。 喜欢的人永远不敢靠近她,她也越来越害怕为身边人带来无妄之灾。 孟岑筠的掌控欲就像一把如影随行的锁,需得她谨小慎微,费心周旋,才不会被牢牢拷住。 可是将来呢?次次都用这招,总有一天会失效,掉眼泪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她已经厌烦自己只知道听孟岑筠的话,但在她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之前,自由还是很遥远的事。 兰嘉郁闷一阵后,悄悄打开一条门缝,往走廊里窥视,还好没人。 她蹑手蹑脚地走出去,来到隔壁房间,没敢敲门,只发送了条信息过去。 很快,房门打开,露出一只乔子穆的笑眼。 “欢迎欢迎。” 他压低声音,拉她进去,两人像地下组织接头。 到了乔子穆身边,如鱼得水,顿时卸下所有伪装。 兰嘉哀嚎一声,如同烂泥瘫倒在床上。 乔子穆盘腿坐在地毯上,撑着脑袋看她:“怎么样了?他还生气吗?” “暂时和好了。” “我就知道,你哥不会见你受伤还无动于衷。” “那是因为我先向他低头了啊,总是这样,真没意思。” “凭什么每次都要你先求和?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那能怎么办,他那么高高在上,难道要让他主动对我低头?简直匪夷所思。” “你都不试着抗争,怎么知道没可能?” 兰嘉翻过身,泄气地说:“你不明白,和我哥作对没好处的,他可以想出一百种方法来整治我。” “再说了,如果惹恼了他,我的零花钱怎么办?我的限量款包包怎么办?我的高定和珠宝又怎么办?要是我穿着过季的裙子去参加聚会一定会被笑话死!” “没志气。”他曲起指节在她脑门上弹了下。 “所以你是不想失去这些才这么怕你哥的?” 兰嘉思考片刻,玩笑道:“谁会拒绝一个印钞机呢?我哥赚钱能力可是一流的。” 乔子穆注视她好一会儿,忽然认真道: “兰嘉,如果你想要的只是这些的话,我也可以给你。” “股权分红、古董房产、基金债券,还有三十岁后的信托资产,我都可以分给你。” 兰嘉愕然:“你想干嘛?” “你在炫富吗?” 他拧着眉,似乎不知道如何解释,苦恼得像皱了皮的土豆。 “我只是不想你因为钱失去自由。” “不想你做事无法尽兴。” “不想你每次和我出来都要提心吊胆。” 兰嘉目光审慎地盯着他,沉默的时间里,乔子穆小心地吞咽一次,然后听见她忽然噗嗤一声,在床上笑得滚来滚去。 “哈哈哈哈哈乔子穆你怎么这么有趣!” “刚才我都是乱说的,我怎么可能会被这种小事威胁?” “那是为什么?”他声音有些闷。 察觉到他不开心,兰嘉收了笑容,凑近过来:“怕他吗?其实我也很矛盾。小乔,从我出生起,我哥就一直陪在我身边了,虽然他有时候管我管得太多真的很烦,但也不能否认他有好的一面。” “我知道在他身边无法获得随心所欲的自由,可我竟没办法真的下定决心逃离这一切。” “兰嘉,他不是你真正的哥哥,你们没有血缘牵绊。他有什么理由成为你的束缚?”乔子穆语气少见的强硬。 兰嘉只觉得他有些失常,但还没到反感地步,耐心同他解释:“可我们是家人。” “所以在你心目中,他对你的好远远大过阴暗面?” 她只是看着他。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他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好,你还会想要留在他身边吗?” 兰嘉渐渐挂下脸,“乔子穆,你怎么怪怪的?” “时间不早了,我先回房间了。” 见她起身要走,乔子穆拉住她的手。 他垂着眼睫,没看她,只说道:“兰嘉,我希望你幸福快乐,无拘无束。” 她淡淡地“唔”了声,迈步向前。 可惜她没料到今晚实在是个多事之夜,否则她一定不会选择在这一刻打开门。 空旷的走廊里,斜对角房间,孟岑筠穿着一身雾灰睡袍立在门口,眉眼疏冷,正好与她四目相对。 兰嘉脊背发凉,有种惊悚之感。 第3章 雏鸟 乔子穆见她顿在门口,过来探看,整个人也暴露在对面的视线中。 一时间,危险的缄默四处蔓延。 孟岑筠注意到两人因为近距离而贴在一起的衣袖,目光又尖锐几分。 乔子穆怕她因为这局面难堪,本想出言解释些什么,没成想兰嘉先伸手将他往里推。 “你先别说话。” 他噤声,脸色却不太好,由着她掩上房门。越来越窄小的缝隙中,孟岑筠注视着他,眼神平静如冰湖。 浓黑的夜,湖底也是冷如寒潭的。 直到门彻底关上,乔子穆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异样之处。 孟岑筠是否对他敌意太过? 门外,兰嘉攥着衣摆,一步一步地挪动过去。 “哥……你怎么出来了?” “刚才敲门你不在。” 她莫名听出冷笑意味,想来是早就在这儿守株待兔,等她撞入陷阱。 “现在几点了?你把我的话当作耳旁风?”孟岑筠沉下声音,已然动怒。 才为他与乔子穆闹得不愉快,现在又听他训话,纵使她再温吞,此刻也忍不住升起一股郁火。 “我又做错什么了吗?”她有点不耐烦。 “不待在自己房间休息,四处晃悠什么?” “想和朋友说会儿话也不可以?” “有什么话不能明天说,深夜共处一室成什么体统?”这个年纪的男生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他又怎么可能不懂? 可兰嘉看着他冷肃的表情,只觉得一口怨气憋闷着出不来。乔子穆说得没错,凭什么次次都要向他低头? 他总是这样独断专行地控制她,非要将她身边所有人都逼走才肯罢休吗? 想到之前的种种窝囊,她握紧拳头,终于硬气起来:“他又不是别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不管他是什么人!” 没预料他骤然提高音量,吓得她瞳孔一缩。 孟岑筠看见她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脸色更沉, “易兰嘉,你答应过我的事总是转头就忘。” 这句指责落到身上,兰嘉眼眶立刻红了,她手足无措,几乎是哽咽着说道:“那你要我怎么办呢?” 她背过身,紧接着又焦躁地转过来,泪水失禁地望着他:“我受伤了,我手疼,我只想找个人帮帮我,难道这也有错吗?” “那你为什么不找我?” “那是因为你只会对我生气!”她口不择言地对他吼。 “我真的不明白,你一定要对我这么苛刻吗?” “还说你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满足你偏执的掌控欲?” 话音落下,孟岑筠怔在原地。 过了半晌,他声音才缓下来,轻微的哑,带着一点不可置信:“兰嘉,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她避开了他伸出的手,没说话,像只怯弱的兔子一步步后退,躲进洞中。 看着房门紧闭,孟岑筠有些懊丧地闭上双眼。 乔子穆从门镜收回窥视的目光,脑中思绪纷乱。 身处矛盾中心,他知道自己现在出现无疑是添油加火。可一想到兰嘉刚才的眼泪,便无比痛恨自己没能挡在她身前。他握着把手,忍了又忍,最终还是顶着压力冲出去。 孟岑筠收起表情,漠然地凝视着面前这个年轻人,精致羸弱如薄瓷的脸孔,妹妹的同龄人。 他对他谈不上厌恶还是排斥,只是每每在他面前,总会被一次又一次的提醒,自己比他们老锈十年的事实,因而有种隔膜。 从兰嘉七岁开始,她身边就多了一个乔子穆,朝夕相伴,形影不离。 初次见他时,他被兰嘉带回家,两个人肉乎乎的小手拉在一起,在易女士面前哭得鼻子发红,问将来可不可以和兰嘉结婚。 他比他们都要年长许多,在他眼里也不过是童言无忌,根本不必要放在心上。可时间越久,他越能察觉到这并非戏言,而是如同蚕食般,他开始一点一点地夺走兰嘉的注意力。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在意,如此惦念,甚至产生一种隐秘的危机感,像是远古时代的部落被嗅到肉味儿野兽纠缠、侵占。可真要让他拿起武器去驱赶、争夺,却又好似一朝回到文明社会,胜之不武只会令他难堪。 况且野兽还只是幼兽。 他同兰嘉一样,也只是小孩子。 他清楚这种感觉与敌意相差甚远,可能会有点不甘,但更多的反而是羡慕。羡慕他的年岁,羡慕他懂得如何与她相处,羡慕他轻而易举就能使她开怀。 然而他没想到,这个令他羡慕的年轻人,此刻竟郑重地对他说:“在兰嘉心里,其实你比她想象中还要重要得多。” “岑筠哥,兰嘉在船上是因为救人才受伤,那不是她的错。关于我们相处,也是我考虑不周,模糊界限感,以后我会注意。” “兰嘉敏感,有时候若无其事,然而一句重话就能使她受创伤。她在意你的看法,在意你的感受,所以才会往心里去。” 乔子穆抿了抿唇,鼓起勇气直视他目光, “请您,不要对她太过苛责了,可以吗?” 很莫名的,孟岑筠暗中滋长出一种占有性,心想你又对我妹妹了解多少? 但他依旧面色不改,只是异常冷淡地说:“这是我与兰嘉之间的事。” 轰隆隆的雷声降下,加尔维斯顿的午夜仿佛世界末日。 窗外的乌桕树枝被狂风吹得磕托磕托,如同鬼魅敲窗。 兰嘉瑟缩在被窝里,辗转反侧,在巨大的震响中,无助地用被子捂住脑袋。 睡不着,习惯性地去摸枕边的东西,却摸了个空。她心里咚的一声,从床上弹坐起来,翻来覆去地找,没有。 床头抽屉,没有,行李箱,没有,衣柜里,没有,哪里都没有…… 她在房间里着火似的乱窜,忽然想到什么,又立刻冲出去敲房门。 乔子穆刚洗完澡,衣服还未来得及穿,听见门口急密的敲击声,只裹了条浴巾便去开门。 “兰嘉?”他欣喜地出声。 视线下移,见她光脚站在冰凉的地板上,又皱眉:“怎么没穿鞋?” “我的蓝丝巾不见了,在你这里吗?我怎么也找不到。”她压低嗓音,焦急得快要哭出来。 乔子穆大脑空白了一瞬。 因为他知道这东西对她来说有多重要。 烟蓝色,小马图案的一条丝巾,是兰嘉从小带在身边的安抚物。他见过,但她从来不让他碰。 仔细回忆了片刻,他神情凝重,“兰嘉,不在我这里。” “完了,肯定是我下船的时候没带走。” 她浑身无力地坐在地上,将头发揉得乱糟糟。 “收拾房间的时候,他们会不会把它扔掉?” 跟了她十几年,丝巾早就破得只剩一小缕,任谁看都会把它当作垃圾处理。 “我怎么会犯这种错,偏偏忘记它……” 她抱着脑袋,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兰嘉,你别多想,这种天气无法出海,更不会有新的船客来。东西肯定还在船上,我这就去联系游轮那边,一定会找回来的。” 乔子穆握着她双肩,将她扶起来。 “先去休息好不好,明早起来我就给你答复。” 兰嘉失魂落魄地倚靠着墙,她有严重的分离焦虑,从五岁尝试独自入眠起,妈妈的丝巾一直是她睡前的慰藉物,独特的触感,独特的气味,差一分一毫她都能感觉出来。 骤然丢失了这么重要的东西,和爬到雪山顶发现没了氧气瓶有什么区别? 乔子穆苦口婆心地劝了她好久,她才像缕幽魂一般,浑浑噩噩地飘回房间。 毫无意外地失眠,她有喘症,医生不建议闻香、碰花,许多有助眠效验的东西她都无法使用。 兰嘉呆坐在床上,苦恼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选择拿起床头的小药瓶。 吞了药片重新躺下,心脏仍然跳得紊乱,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平息。四处浓黑,唯有风声,意识模糊中,总感觉有只魔爪拉着她直往下坠。 一墙之隔,孟岑筠也一如既往地难以入眠,米色小灯稀薄的光线中,他枯坐在沙发上,看着茶几上的礼物盒出神。 每次出差,他都会给兰嘉带一件礼物,这是多年以来的惯例。 以往的兰嘉还未等他进门,就已经像只兴奋的小鸟飞扑而来了。而如今,他们似乎越来越疏离。 兰嘉开始有了秘密,兰嘉不再下意识依赖他,兰嘉竟然怕他…… 他不止一次地思考过,自己是否真的对她束缚太深?可是他没有办法。 现在的巢穴周围仍然危机四伏,他怎能放任雏鸟四处翱翔? 吃过亏,上过当,这个世界他早已不相信任何人。 孟岑筠将礼物盒重新盖上,心中犹疑:或许等到明天,她心情会好一点。 小孩子闹脾气,睡一觉就好了。 他正这么想着。 隔壁房间忽然传来一声惊恐的尖叫。 他猛地站起身,紧接着咚咚的砸门声也跟着响起来,夹杂着几声细弱的呼喊。 心脏被揪紧,孟岑筠匆忙打开门,对上兰嘉仓惶失措的泪眼。 “哥……” 她像是一下找到重心,不管不顾地倒进他怀里。 孟岑筠被撞得后退一步,愣了愣,两只手臂紧紧搂住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