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沉尧的酒量可以,虽然他不常喝,但需要觥筹交错的场合他从来不醉。
陈染枝没有过来给他敬酒,他却想起他和她在牛津的小酒馆里埋头讨论演算题的时候都是一人一Pie的德国黑啤酒。陈染枝给他的感觉也是小麦和冰雪的香气。
不错,冰雪有香气,他们初冬结伴而游的苏格兰高地,冰雪就那么直接地坠下来,落在他的鼻尖,他闻到了陈染枝的味道。
今天,张沉尧有些故意放纵自己,可是直到李主任都开始大舌头了,他却还是清醒的,清醒到可以背诵出弦物理的几个关键公式。这些年来,他开始恨自己,时常在一些无人在意的地方糟蹋自己,比如今天的喝酒。
陈染枝搀着他,他步调有些乱,叮,电梯到了22楼。“能自己走么?”他默认了。
陈染枝拿卡刷开房门,她进去了,张沉尧跟着她。门在身后重重落下,她走到房间中间立住不动了,张沉尧走过去,地毯一如牛津宿舍里铺的那样厚,脚步无声,他从身后抱住了她,他的小独角兽。
张沉尧没想到陈染枝会激烈地挣脱,她个子高,跟他差不多,男女力气悬殊,但是他还是被她挣扎吓到了。他松开她,突然跪下抱住她的腿,这几年的痛苦好像瞬间有了倾泻的阀门。他埋首在她的膝盖间痛哭,他知道他这样无赖、猥琐、不讲道理,他曾经为了解脱他自己,狠狠地伤害了她,殊不知那命运的红线在他身上愈绕愈紧,缠绕得他已经无法呼吸!
陈染枝安静下来,原来他知道她不会对他心硬,她永远会妥协于他。这个世界上,她最不愿意看见的就是张沉尧的眼泪。这眼泪之于她是潮湿的诅咒,是带蜜的毒,是无数次梦里会流过她脖颈的冰凉的命运。她不得不弯下腰,抱住他,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哭得话都说不出来。
“上帝啊,你看你干了什么!”陈染枝心里想。
陈染枝把张沉尧拖起来放在酒店Queen size的大床上,床垫松软,是她平时沾了就会入睡的那款。夜凉如水,陈染枝没有想要再入睡的念头,她抱着他,或者说是他抱着她,他的头埋在她的胸前,他突然说:“我和孙灿然离婚了。”
陈染枝脑子空白了一下,想起来那是他妻子的名字,她突然抽身:“什么意思?你要把我钉在耻辱柱上么?”张沉尧还是趴在床上,他没有抬头,他说:“她早就不爱我了,她有她的独角兽。”这无厘头的一句话,让陈染枝突然觉得烦躁。
她说:“跟我无关。”张沉尧说:“跟我有关,就是跟你有关,我们早就分不开了。”陈染枝突然生起一阵怒火,她抓着张沉尧的衬衣领子把他翻起来:“你说清楚,你看清楚,你是你,我是我!你说,我是谁?”
张沉尧眼神迷茫,但他笑了,一如以往般的温柔,他说:“你是我最亲爱的宝贝啊。”这话他说来并不挑逗,也不轻佻,因为他的语气里带了浓浓的痛意,这个痛意击穿了陈染枝的防卫,她终于泄下气来。
陈染枝是没有想到她面对张沉尧的时候还是这么溃不成军,她以为她成长了的,五年过去了,她以为她已经强大到可以理性切割,可以跟他谈判,可以在红尘嚣嚣里跟张沉尧握手言和。而他只是轻轻耍了一下赖,她就被他又绑住了,他仿佛捆住了她的手脚,也蒙住了她的眼睛,他把她又一次揉进了身体里。
这跟徐青南是不一样的,徐青南是充满野性的征服,他要确保陈染枝的每一寸肌肤和每一片思想都是他的。张沉尧是缓慢但是却坚定的,他知道自己之于她不同于任何男人,甚至不同于任何人。他毫不羞耻地利用这一点,让她接纳他,让她沉迷于他,让她体验人间哀伤和甜蜜的极致。
他五十了,在古代是知天命的年龄,在现代是儿子上了大学开始谈恋爱,他和孙灿然双双出席父母见面会的年龄。但是他看着他儿子,发自内心地跟那个小女生在一起,他首先想到的并不是自己青春年少的时光,而是陈染枝的脸。他觉得自己疯了,在这样的场合想起了如此不合时宜的事情。他转头看看妻子,妻子脸上维持着标准的贤妻良母的面具,在跟对方的妈妈聊天,他突然感到厌烦,他急切地想要陈染青。
现在他要到了,他就在她里面。五年了,她的身体成熟不少,吃饭的时候那压都压不住的风情和韵致,他亲爱的宝贝都已经三十岁了啊。
他低低呢喃:“我每天梦里都在想这样,都在想这样,上帝不肯饶恕我,他不肯,他让我来找你。”陈染枝无言,她仿佛沉浸在旧日的欢梦中,英国的雾天气,街角的咖啡店,图书馆旁边的书店,学院旁边的地下酒馆,托尔金在那里写出了《魔戒》,选文还是选理,无情的抛弃又吸血她的父权,命运给她选的年长的爱人,都是她错落的人生,像大珠小珠落玉盘,散落在东方文华的这张床上。
夜深了,张沉尧还是没有睡,他紧紧锢住陈染枝。他慢慢地开口:“你我为什么要逃避自身的命运呢?”
陈染枝突然开口:“可是我爱上别人了,我也想正常地结婚生子,活在阳光下,像你们那样,手拉着手招待学生们来家里做客。”张沉尧吃痛,他的心脏仿佛被攥紧。
他亲爱的宝贝啊,长大了,还带着怨气,不肯原谅他。
他打开陈染枝放在眼上的手臂,吻她的眼泪。她已经流了好久的眼泪,像泉水一样,涓涓地流到了枕头上,流进了他的心底。他再次温柔地让她铭记住这一刻,灵魂的交合需要肉身的媒介,彼此在同一时间进入了属神性的那一刻。只是张沉尧觉得不够,不够,还不够。因为他的愚蠢,他们错失良机,浪费时间,忘却自身,在红尘中兜兜转转,随风流转。何必,何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