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染枝发现这几天学校的宾馆确实不好订,因为Z大在举办三年一度的国际医学会议,旧招待所和新学人馆都被征用了。在财大气粗的医学院面前,理论物理小小的广东省年会显得微不足道。
张沉尧应该是被系主任邀请来的,只是系主任只负责邀请参会人,不干琐碎的活,他把会议茶歇、学者住宿、学者交通都外包给了长期跟学校合作的礼仪公司,礼仪公司把五个外地学者安排在了另一个校区的如家。张沉尧有点洁癖,他在牛津的公寓永远整整齐齐,如家的清洁标准显然无法达到他的要求。陈染枝猜测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让她帮忙预定酒店。
广州的东方文华是季裕棠的设计作品,陈染枝很喜欢这个设计师,在京都、深圳和上海都住过他的手笔。广州这家更是因为地理优势,离得近!被她住到前台经理都会给她朋友圈科研成果点赞的私交。
陈染枝除了读古诗词,闲暇时候乱翻书是她第二个爱好。在行政酒廊里翻文史哲是她的恶趣味,每当把理论物理届的难题往前突破了一点点,她都会满心喜悦地奖励自己两三天的酒店之旅,三亚、香格里拉、上海、成都、清迈、普吉岛、京都都是她会奖励自己放松的目的地。
广州这家来得最勤,情绪不舒服了来缓缓,电量低了来充充电,不知道干什么的时候来这里22楼的行政酒廊放空,都是她心底里喜欢的照顾自己的方式。酒店的气场给她被好好照顾的安全感。因此,在发现订不到学校宾馆之后,她果断给张沉尧订了东方文华的行政套,这钱她自己出,怎么说都是德高望重的前辈学者,从帝都风尘仆仆飞来这羊城,还是值得好好休息一下的。
在东方文华,她常住的是一间2206的房间,因为可以看到珠江又离行政酒廊很近,所以经理都会给她留着。如果不是遇到特殊情况,她预定一般都是给2206房间。陈染枝在生活上有些大条,很男孩子性格,她对这些细节上的关钥不求甚解,只喜欢被细心地照顾好,她可以专心在自己的科研上。自然,她就没太关注到这次经理给她的房间又是2206。
张沉尧在国内的学界是顶尖的大佬,每年位列于国宴的邀请名单。张沉尧自己常觉得自己年岁渐长,岁月不饶人,但是跟同等排位的大佬们比,他又是最年轻的一个,才刚刚50岁,正是理论物理学者出成果的时候。
Z大办的这个物理学年会,属于广东省,较为地方,论理来说,请不到他这个咖位的学者。物理系主任也只是按照江湖惯例,发个邀请函,没想到大佬亲自打电话说可以来,顿时不停地蓬荜生辉了一番。挂了电话,心中也是疑窦顿起:难道张院士有学生在这边需要来捧场?但是翻了一下近年来新进教师的履历,没有跟院士重合的啊?
随即,主任觉得自己太多疑了,Z大物理学系有南方第一个国家物理实验基地,实验室里都是从西方运来的各种先进仪器,张院士应该是久仰大名,想来考察考察。他越想觉得越有满足感,把张院士放在了开幕式主持人的列表里,吹着口哨去吃中午饭了。
张沉尧开会属于世路已惯,他就是在这个圈子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他风度翩翩地主持,主持完了周到点评,却一点也不喧宾夺主。
物理系主任不禁跟去年新进来的教师小陈感慨:“你看,大佬就是大佬啊,这随便说一句话,都不一样!”“有么?他说的话跟您平时说的也没差别。”小陈幽幽地来了一句。
物理系主任转脸看她,小陈面上恭恭敬敬毫无破绽,李主任有些恍惚,这话到底是在恭维他还是在阴阳张院士啊,不管了,这么大的会这么多人的场子,这些海外留学回来的年轻学者有时候确实有些格格不入,洋墨水喝多了,就有些“非我族类”,可是学问是好的,治学教学态度是积极严谨的,就都可以齐聚康乐园,干一番事业嘛。李主任思??着,自己就先被自己的大胸怀感动了,把陈染枝那茬给忘了。
陈染枝这厢低着头看书,一本叫作《绳文的秘密》的书,讲日本古代民族的语言文化和民俗,她看得津津有味。这是徐青南给她的“开会必备读物”中的一本,徐青南跟她一样极其痛恨开大会、演大讲诸如此类的打着学术旗号实则混圈社交的行为。
徐青南开会喜欢刷微博,有一次全国历史学年会,媒体记者拍到徐会长除了在会议开始前发言了一番,其他时间都在低头冥思苦想,不禁感慨学者是多么的刻苦深思,开会时间还不忘见缝插针学习,因此会议报告的标题就是《会议不忘学习,会长精神动天地》。
徐青南还把这份报纸专门拿给陈染枝看,他说:“我真的没有隐藏我在刷手机,我都没有拿书挡着,这些人怎么看出来我在学习的!”陈染枝笑得打跌。
陈染枝看文史哲,有时候会带着一抹“神秘的微笑”,纯属看到让她心满意足的地方了。张沉尧视力极好,他在主席演讲台上迅速看见了陈染枝的笑。那一抹让他心惊、心动、寤寐思服的笑。他梦里纯洁的小独角兽,正坐在下面的角落里,看着手上的东西,他内心那头野兽又出来了,它在咆哮着要去坐到她的身边,就像牛津的那些日日夜夜一样,并肩而坐,并肩而战。
陈染枝感受到了张沉尧的目光,但她没有抬头。这感觉太熟悉,虽然身在百人拥挤的会堂,她也仿佛闻到了那股青草的味道。但当年张沉尧带来的痛楚似把把钢刀都还插在心上,她只有把他当作一个陌生人,她才能继续生活下去。她不理解为什么不给她一些时间让她缓缓地走出来,她都答应他了的,要像小美人鱼一样离去,可他还是把妻子带到了她的面前,言笑晏晏,让她感到自己是多么的阴暗猥琐。这好像把她扒光了游街,她羞愧得几乎忘却了失恋的痛楚。
自从那之后,她只能把张沉尧当成一个陌生的张老师,而她的张沉尧,已经在那个牛津的早晨,不可挽回地变成了泡沫。
吃饭的席间,张沉尧意外被安排在了跟陈染枝一桌,面对面。
李主任热情澎湃,激情敬酒张沉尧。张沉尧来者不拒,一杯又一杯。直到第五杯的时候,陈染枝终于抬头看他了,那眼神像是看一个陌生人,带着关切的好奇。
李主任怒赞张沉尧海量,张沉尧拱手承让,兄友弟恭把戏热闹地唱。只是他们都不知道,张沉尧每喝一杯,陈染枝心上的钢刀就沉入一寸,直到宴饮结束,陈染枝的心已经被扎得透透的了。
陈染枝背着包先走了,她只是打酱油的,宴饮也参加过了,接下来他们唱歌游河都不需要她出演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朱自清的话闯入她心里,她自嘲地笑了:“我还有钢刀啊。”
手机突然响起来,她接了,对面没有讲话,久久的沉默,沉默到陈染枝以为电话自己挂断了,她才说:“你在哪里,我送你去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