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会的喧嚣,像一层厚厚的、滚烫的油布,严严实实地裹住了整个市体育中心。
六月的烈日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炙烤着深红色的塑胶跑道,蒸腾起一股混合着橡胶、尘土和汗水的独特气味,浓烈得几乎凝成实质。铅球区传来沉闷的坠地声,紧接着是裁判报成绩的喇叭回响;百米跑道起点处,发令枪的脆响被加油的声浪瞬间吞没;主席台的广播里,主持人激昂的播报被电流切割得支离破碎,混杂着失真的背景音乐。
所有声音交织、碰撞、膨胀,最终汇成一片巨大而混沌的背景噪音,足以淹没个体细微的呼吸和心跳。
周衍抱着那个深绿色的、沉重得有些过分的医疗箱,硬塑料的棱角透过薄薄的志愿者马甲,硌在他臂弯的肌肉上,留下清晰的钝痛。
他刚从跳高场地处理完一个腿部抽筋的选手,额头上沁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此刻,他只想尽快穿过这片沸腾的“海洋”,回到自己三中后勤点的荫凉角落,淹没在熟悉的蓝白色校服里,避开这无处不在的、可能勾起某些不愿触碰情绪的热闹。
他低着头,视线牢牢锁定在脚下快速交替的白色运动鞋尖和偶尔扫过的、被踩得灰扑扑的草皮边缘,像一尾竭力沉入水底、避开所有光线的鱼。
人潮汹涌。
穿着各色校服的学生们像湍急的溪流,推搡着,欢笑着,呼喊着。
周衍小心翼翼地侧身避让,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就在这时,一抹极淡的蓝色毫无征兆地、突兀地闯入了他低垂视野的边缘。
那是一种他无比熟悉的蓝色——隔壁一中的校服颜色。
但此刻,这抹蓝色所包裹的身影,却带着一种遥远而锋利的熟悉感,瞬间刺穿了他刻意维持的低调屏障。
脚步像是被无形的、冰冷的水泥瞬间浇筑,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怀里的药箱仿佛在那一刻失去了所有重量,又或者是他手臂的肌肉骤然被抽空了力量,彻底僵死。沉重的箱子底部擦过他粗糙的校服裤腿,发出一声短促而沉闷的摩擦声,然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下坠的决绝,从他僵直的臂弯里直直滑脱。
“哐当——!!!”
一声刺耳欲聋的巨响,如同烧红的铁块猛地砸进冰水,在鼎沸的背景音中撕裂开一道令人心悸的口子!
深绿色的箱盖猛地弹开,里面的瓶瓶罐罐、绷带卷、棉签盒、剪刀……如同被赋予了惊慌失措的生命,带着哗啦啦的、慌乱的喧嚣,争先恐后地滚落出来,在灰白色的水泥地上铺开一片狼藉的“战场”。
褐色的碘伏瓶子滴溜溜地滚动着,带着不祥的暗色轨迹,最终“咚”一声闷响,撞在旁边一张蓝色塑料长椅的金属脚架上,停了下来。
瓶口松脱,暗棕色的液体汩汩渗出,迅速在干燥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形状不规则、颜色刺眼的深痕。
周衍整个人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他根本无暇顾及脚下这片由他亲手制造的狼藉。
所有的感知神经都被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力量死死攫住,带着不容抗拒的蛮力,将他的目光牢牢钉死在不远处那张蓝色长椅上。
林妤。
她坐在那里,穿着那身闯入他视野的淡蓝色一中校服。
她微微侧着身,纤细的脖颈低垂,眉头正轻轻蹙着,形成一个困扰的弧度。
她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自己的右脚踝上——那里,白皙的皮肤上正浮现出一片刺目的红肿,在她纤细的脚腕上显得格外突兀。
那声突兀而巨大的声响显然粗暴地打断了她的专注。
她带着被打扰的明显困惑抬起头,清亮的目光越过地上散乱滚动的药瓶、绷带卷、那个狼狈地僵立在狼藉中央的身影,直直地、毫无缓冲地撞了过来。
那双眼睛,像夏日骤雨初歇后被彻底洗刷过的晴空,澄澈依旧。
只是此刻,那澄澈的镜面上,清晰地映照出一个因为猝不及防的惊愕和极度狼狈而显得笨拙无比的周衍。
一丝惊讶飞快地掠过她的眼底,随即被更深的困惑取代。
没有故人重逢的喜悦,也没有刻意的回避,只有被打扰后自然流露的困扰,以及面对眼前这片混乱的、纯粹的无奈。
那目光平静,但并非冰冷,只是带着一种面对意外状况的、自然的反应。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按下了暂停键,紧接着又被无限拉长、扭曲。
周遭鼎沸的喧嚣——加油的嘶吼、广播的失真、人群的哄笑——如同被按下了静音键,潮水般急速退去,瞬间变得遥远而模糊。
攒动的人头、挥舞的彩旗、奔跑的身影,都在周衍的视网膜上虚化成一片片模糊晃动的、毫无意义的色块。
整个世界在那一刻被强行压缩、聚焦,只剩下蓝色长椅上那个眉头微蹙、眼神带着无奈困惑的林妤,地上那片由他亲手制造的刺眼狼藉,以及被钉在狼藉中央、手足无措、脸颊以肉眼可见速度迅速烧烫起来的他自己。
一股灼热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窜起,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凶猛地冲上周衍的脖颈,迅速蔓延到整个耳廓,耳垂红得像要滴血。
脸颊的皮肤下,血管在疯狂地突突跳动,那擂鼓般的心跳声在他瞬间死寂的感知世界里被无限放大,咚咚咚地撞击着脆弱的耳膜,震得他头晕目眩。
喉咙干涩得像是被塞进了一把滚烫粗糙的沙砾,每一次吞咽都带来一阵磨砺般的刺痛。
“好久不见,需要帮忙吗?” 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周衍猛地回神,发现林妤的目光正落在他和他脚下的狼藉上,眉头依然轻蹙着,那份被打扰的困扰并未消散。
她显然认出了他,那眼神里没有陌生感,但她的眼神只是明显的相帮助别校志愿者的、带着善意的询问。
那目光似乎在说:看起来你需要帮忙。
周衍的脸瞬间再次爆红,热度灼烧着皮肤。巨大的羞窘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慌忙蹲下身,动作因为极度的慌乱和紧张而显得更加笨拙不堪,手忙脚乱地开始归拢那些散落一地的“罪证”。
“不…不用!我自己可以!”他的声音干涩紧绷,像是从被砂纸打磨过的喉咙里硬挤出来,带着明显的颤音。
碘伏瓶子、酒精棉片、散开的绷带卷、冰冷的金属剪刀……他胡乱地把它们往敞开的绿色箱子里塞,指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好几次刚捡起的棉签盒又从他汗湿的手中滑脱。
他死死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垂下来,试图遮挡住自己涨红的脸颊和眼底的狼狈。
他能感觉到林妤的目光落在他忙碌却混乱的动作上,那目光没有催促,也没有责备,只是安静地看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淡的无奈。
他几乎是粗暴地将最后几卷绷带和剪刀塞进箱子,然后猛地合上沉重的箱盖,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他抱起重新变得沉重的药箱,手臂的肌肉因为用力而微微痉挛,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他无地自容的地方。
然而,就在他直起身,准备迈步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却像是不受控制般,再次扫向了林妤的脚踝。
那片红肿,在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皮肤衬托下,显得比刚才更加刺目。
肿起的边缘泛着不健康的红晕,皮肤紧绷发亮。
林妤似乎尝试着轻轻活动了一下脚腕,试图缓解不适,但就在脚踝微微转动的刹那,她的眉心骤然锁紧,一丝清晰的痛楚飞快地掠过她平静的脸庞,让她下意识地轻吸了一口气。
随即,她又恢复了那种带着困扰的神情,但那份疼痛的痕迹清晰地留在了她微蹙的眉宇间。
那细微却真实的痛苦表情,像一根细针,精准无比地刺中了周衍心里某个角落。尖锐的刺痛感瞬间蔓延开来。
已经抬起的脚步,再次被无形的重物拖拽着,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作为校医助理志愿者的职责感,像一条冰冷的锁链,瞬间缠绕住他想要逃离的本能。
同时,内心深处那份顽固的、无法彻底熄灭的在意,也如同火星遇到了氧气,猛地窜起。两种力量激烈地撕扯着他。
最终,前者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占了上风。他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灼热而稀薄。他抱着药箱,僵硬地、一步一步地,朝着那张蓝色长椅,走了回去。
每一步都异常沉重。
林妤看着他去而复返,那双澄澈的眸子里,困惑加深了,像投入石子的平静水面泛起涟漪。
她眉间的微蹙并未舒展,无声地表达着疑问:还有事?
周衍在她面前一步远的地方停下,刻意保持着距离。
他蹲下身,将沉重的药箱放在脚边,动作带着公事公办的郑重。
他始终低垂着眼睑,目光牢牢锁定在她受伤的脚踝上。
他努力地调动起所有关于志愿者培训的记忆,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专业:“同学,”他清晰地说道,“你的脚踝扭伤了?”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片红肿,“我是三中的志愿者,校医助理,需要…帮你处理一下吗?”他特意补充了身份,强调这只是工作。
林妤沉默了一瞬。
她的目光在他低垂的、紧张得连睫毛都在微微颤抖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平静。
随即,她的视线落回到自己疼痛的脚踝上。
短暂的权衡后,或许是脚踝处传来的阵阵钝痛让她无法再坚持,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声音温和但平淡:“嗯,麻烦了。”
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有基本的礼貌和接受帮助的意愿。
得到许可,周衍心中复杂难言。
他迅速打开药箱,动作依旧带着不易察觉的僵硬。
他拿出一个速冻冰袋,用干净的灭菌纱布仔细地包裹好边缘,然后小心翼翼地递给她:“先冰敷,消肿。”他的声音依旧干涩,递出冰袋时,指尖的颤抖虽然极力克制,却依旧清晰可见。
林妤伸出手,动作自然地接过了冰袋。
她的手指干燥微凉,没有碰到他汗湿的指尖。
她将冰袋稳稳地按在红肿处,冰冷的触感让她再次轻轻吸了口气,眉心短暂地蹙紧。
周衍立刻低下头,视线死死钉在药箱内部。
他在药箱里翻找着活血化瘀的喷雾和弹性绷带。
下一步,意味着他需要更近地接触她的皮肤,这念头让刚刚平复一点的心跳瞬间又失去了控制。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半跪下来,身体保持着僵直的姿态。
“可能有点凉,忍一下。”他低声说。
他拿起喷雾,对准她脚踝红肿最厉害的区域。
为了固定位置,他的另一只手,带着薄汗,迟疑地、极其轻微地虚虚扶住了她的小腿外侧,只敢用最末梢的指尖关节,隔着薄薄的校服裤料,轻轻触碰了一下。
就在他屏住呼吸,按下喷雾喷头的瞬间——
“嘶……”冰凉的、带着强烈刺激性气味的药雾猛地接触红肿发热的皮肤。
林妤毫无防备,身体本能地一颤,受伤的脚踝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
周衍本就紧张到了极限。
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激,他那只虚扶的手猛地一抖!平衡瞬间被打破。
他整个上半身猛地向前一倾,重心骤然不稳!
“砰!”
一声闷响!他的膝盖毫无缓冲地磕在了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
剧烈的钝痛瞬间炸开。
“啊!”一声短促的痛呼不受控制地从他喉咙里逸出,充满了羞窘和对自己笨拙的恼恨。
他狼狈不堪地用手撑住地面,稳住身体。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林妤,整张脸已经红得像被沸水烫过。
他以为会看到困扰或无奈加深的神情。
然而,林妤只是看着他,澄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晰的惊讶,随即是一种混合着理解和些许……同情?的复杂神色。
她没有说话,只是在他狼狈稳住身形时,下意识地微微收回了那只受伤的脚,似乎想给他腾出一点空间。
她的眉头依然轻蹙着,但那份困扰似乎更多转向了对眼前这个笨拙志愿者的处境,而非对他本人。
她轻轻抿了下唇,仿佛想说点什么安慰或提醒他小心,但最终只是保持了沉默,目光里带着一丝温和的无奈。
这无声的反应,比任何责备都更让周衍感到一种复杂的难堪。
他像一个笨手笨脚的孩子,慌忙低下头,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
他强忍着膝盖的钝痛和内心翻江倒海的羞耻感,用最快的速度,几乎是机械地完成了剩下的步骤:喷药,然后用弹性绷带一圈圈缠绕固定。
他的动作僵硬却异常准确,手指克制着不再触碰她分毫,全程沉默得可怕。
打好绷带的最后一个结,他立刻如同触电般猛地收回手,迅速站起身,抱起那个沉甸甸的药箱。
“好…好了。”他语速飞快,声音干涩发紧,依旧死死低着头,“注意休息,暂时不要用力。”
“嗯。”林妤轻轻应了一声,扶着长椅的扶手,慢慢站了起来,试着活动了一下包扎好的脚踝。
绷带固定的感觉似乎减轻了疼痛,她脸上的神情缓和了些许。
她的目光掠过周衍低垂的头和通红的耳根,没有探究,也没有停留,只是平静地移开。
“谢谢。”她开口,声音清晰温和,带着真诚的谢意,但依旧是那种对帮助者的、保持距离的礼貌,“辛苦你了。”
周衍的心脏像是被这两个字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他猛地抬起头,嘴唇无意识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也许是“不客气”,也许是“你的脚…感觉怎么样?”……但所有涌到嘴边的话语,都在接触到她那双眼睛的瞬间,被冻结在了喉咙深处。
那双眼睛,依旧澄澈。
里面没有波澜,没有旧事的牵绊,只有纯粹的、完成了社交礼仪后的平静。
她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认真完成了工作的、值得感谢的陌生人。
刚才发生的所有笨拙、失误和狼狈,在她眼中,似乎只是一个小插曲,不值得记挂。
她道了谢。
然后,她的目光便平静地越过了他僵立的身影,投向远处一中集合点飘扬的蓝色旗帜。
她调整了一下重心,小心翼翼地迈出了第一步,虽然步伐还有些滞涩,但显然可以独立行走了。
她没有再看他一眼,也没有丝毫停留或交谈的意愿,只是专注地、一步一步地,朝着自己学校的方向,缓慢但平稳地离开了。
周衍抱着沉重的药箱,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像。
阳光炽烈,照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他看着那个穿着淡蓝色校服的背影,在喧闹拥挤的操场上,逐渐变小,变得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攒动的人头和飞扬的彩旗之中。
操场上的喧嚣再次清晰地涌入耳中,加油声、欢呼声、广播声……震耳欲聋。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伸进制服裤子的口袋深处。
指尖触碰到一个东西——是那根骗来的橡皮筋。
他紧紧攥住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让那短暂的余温,一直蔓延到心底。
原来,只有他一个人,还固执地停留在那条早已被对方平静走过的单行线上。
那声毕业晚会上的“以后再见”,终究只是他一个人的不甘心,在时间的长河里,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激起。
她的世界,早已平静地向前,而他,连同他所有的笨拙和心跳,都只是她前行路上一个偶然需要帮助的、礼貌致谢后便不再回望的路标。
还怪长的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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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再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