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纹的窗户大开,安含月埋头凝神,将神思从千年后带回到当下,提起裹了羊皮的铅笔,于纸上绘下又一件发明。
她满头的乌发只用一根白玉簪子挽起,任凭碎发垂落,螓首蛾眉,却引得路人频频回头。
苏横见状放下心来,“我还担心你会沉寂一段日子,你远比我想象的要坚韧。”
安含月笑盈盈道:“名满大雍的苏横公子许久没出新诗,倒是大半时间都赖在我这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我情根深种呢。”
“是我考虑不周,竟忘了此种行径定会损害安小姐声誉。”苏横连忙拱手鞠躬。
“我说你这人,怎么正经的像个老学究。”安含月好笑的揉着额头,“先不说我没有任何声誉可言,能与苏先生扯上关系,我正求之不得。”
苏横何其聪慧,又怎会读不懂她的言下之意,“我与你君子之交,问心无愧,又何须计较旁人的闲言闲语。”
安含月脸上的笑一僵,连忙埋下头,“苏先生,你来看看我新画的图纸如何?”
苏横走到安含月身后,“此物乍看像是辘轳,细看却觉得大不相同。”
“苏先生好眼力。”安含月兴致勃勃地讲解起来,“我通常叫它‘滑轮’。水井上的辘轳属于‘定滑轮’,能改变力的方向却不能省力;我现在将绳索与滑轮的位置稍微改变,就成了‘动滑轮’。”
这在现代是初中生就会的知识,但在如今却算得上一种创新的发明。
安含月取出另一张图纸,“动滑轮能省力,我若是将动滑轮的定滑轮相结合,也就构成了滑轮组,既省力又可改变力的方向。”
“我看重物多是百姓人力搬运,特别是建造房屋是要将巨石、木头等搬上高处,实在是劳心费力。等依靠滑轮组做成了简易的起重机,就可大大减少人力的损耗。”安含月侃侃而谈,身上迸发出蓬勃的生机,宛如初春的嫩芽。
苏横深色淡淡,“此物却有妙用,但推广之事绝非一夕一朝能够促成,还需从长计议。”
安含月眼中的光亮渐渐褪去,“是啊,若是要推广滑轮组,我又要去找那个阴晴不定的六皇子了。”
她突然觉得裴行之像极了咄咄逼人的甲方,只是在现代合作不成顶多是损失钱财,现下若是得罪了裴行之就是身首异处。
“你怎么突然就想起要造滑轮组了?”苏横眼神暗了暗,“我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就觉得你太过操劳,应该多休息一段日子。”
安含月起身关窗,久久没有转过身来,半晌苏横才听她道:“若是律法能规定黄金只属于柳绵姐弟,那她的丈夫就会因盗窃被捕,她和弟弟后半生不用为衣食发愁。”
“若是世道允许女子谋生,那柳绵姐弟就不会被逼上绝路;若是王公贵族犯法真的能与庶民同罪,我或许早就殒命,受害者心里也有个安慰。”安含月声音颤抖。
“可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我的幻想。”安含月叹了口气,“只有科技不断发展,填补上一些鸿沟,比如男女力量的天生差异,时代才能进步,我理想中的世界才能出现。”
像是寂静的荒原上出现了一颗火种,苏横看向安含月的目光中掺杂了太多,沉甸甸压得人心惊。
室内久久寂静,安含月意识到她的话对一个古人来讲太过惊世骇俗,“苏先生,你知道哪里能买到这些材料吗?”
苏横起身,“我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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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含月第二日便带着熬夜赶制出的滑轮组找上了裴行之,裴行之扫了一眼,吩咐道:“拿去工部,命他们赶制推广。”
安含月见裴行之兴致不高,也不想留下来触他的霉头,“殿下,若无其他事,小人就先告退了。”
裴行之将手中的鱼食尽数抛出,“安含月,我留着你的这条命是要你杀尽蛮人,不是捣鼓这些没用的玩意儿。”
安含月捏紧拳头,“殿下,滑轮组可以节省大量的人力物力,减少百姓和朝廷的负担。”
裴行之嗤笑一声,“搬重物的活计自有劳工干,造出滑轮组的钱能雇不少人,兜兜转转也没给国库省下多少银子。”
安含月心里发紧,裴行之恐怕从来没有见过百姓用瘦弱的身躯扛起数十吨重的巨石,也看不见他们浑身的伤痕、破旧的草鞋。
“这次就依你的意思来,下不为例。”裴行之不耐烦的摆手。
安含月规矩的行礼退下,她暗暗思忖,若是事事都要掣肘于人,那做起事必会畏首畏尾,难有建树。
她已在这上面吃了许多亏,下一步要着手建立属于自己的工厂才行。
靠着给裴行之献上钟表的图纸,安含月手头还算宽裕,她开始选址盖厂,招募劳工。
安含月在建造工厂时首次使用了“滑轮组”,一开始众人都捏了把汗,不敢相信一捆绳索,几个轮子就能将木梁高高吊起。
直到安含月挽起袖子,一个人将重物拉到了二楼,众人这才直视起这不起眼的设备。
滑轮组加快了进程,工厂很快竣工,工部也已将滑轮组推广开来。
安含月正要着手做些别的物件,却见工厂外被乌泱泱的人头挤满,他们的大多皮肤黝黑,手掌粗糙,一看就长期从事体力劳动,脸上带着破釜沉舟的杀气,像是要将安含月吞吃入腹。
安含月见来者不善,命人锁了大门,又拿了一柄长剑防身。
随着安含月的出现,人群渐渐骚动起来,紧接着泥巴和菜叶从外面铺天盖地的袭来。
“你今日必须给个说法,为什么要致我们于死地!”
“你这样高高在上的贵人,有什么破发明留着自己用就行了,为什么要抢走我们的饭碗!”
“她全家都是卖国贼,她又能有什么好心肠,我们今日就杀了这个妖女!”
从无边的谩骂中安含月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滑轮组的推广固然减轻了人力的负担,但所需的劳工也大大缩减。
许多百姓没别的本事,就靠一身的力气谋生。如今他们的差事被机械无情的替代,他们便要找安含月这个“罪魁祸首”泄愤。
人群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围墙上已经有人翻了进来,一些人不顾一切的要砸开大门。
安含月始料未及会出现这种情况,只得带上伙计躲到房间内,用柜子抵住门窗,祈祷门窗牢固,抵得住劳工的愤恨。
直到动静越闹越大,巡防营的铁骑才止住了这场“暴动”。
这么大的事自然惊动了皇上,工部被问责,六皇子也连带受了责骂。
裴行之当晚就带人查封了安含月的工厂,将闹事的劳工全都拘留。
安含月浑浑噩噩到了裴行之面前,裴行之面无表情的扔下一团红色的物体,“今日闹事之人的舌头已经叫我拔了,这次的事到底我也监察不严,竟由着你胡来。若是再有下次,我就把你的手指一根一根剁下来。”
安含月呆呆地抬起头来,领悟了裴行之话中的意思,余光瞥到地上的那团物体,安含月瞬间吐了个昏天暗地。
裴行之目露嫌弃,侍从极有眼色的将安含月扔了出去。
安含月跌坐在地上,上天或许也觉得她罪孽深重,毫不留情的降下一场大雨。
雨点宛如石子般砸在身上,刺骨的寒意侵入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安含月甚至找不到一个站起身来的理由,任凭泪水混着雨水落下。
油纸伞将瓢泼大雨隔绝做一卷水帘,淡淡的檀香混着雨水默默的抚慰她。
苏横一把扯下身上的披风裹住安含月,他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拂开了安含月额前的湿发。
安含月红着眼睛,见到熟悉银色的面具,心里筑起的高墙轰然倒塌,情绪奔涌而出。
安含月突然拥住了苏横的脖颈,再也抑制不住哭声。
苏横瞪大双眼,心跳漏了一拍,手中的油纸伞也因失神滑落,浑身湿了个透彻。
伞已经破了没法再用,苏横试图将安含月从地上扶起,“雨太大了,我先带你回家。”
安含月却只是双手死死的抱住他,嘴里说着些听不清的呓语,像是落水的人抓住了浮木,怎么也不肯放手。
苏横直觉安含月状态不对,果然摸到一手的滚烫。
苏横轻道一声:“得罪了。”
苏横将安含月打横抱起,素来清冷的男人不似安含月想象中文弱,反而一身流畅的肌肉,稳稳的将安含月护在怀里。
苏横头也不回的带安含月走出这雨夜,宽肩窄腰将安含月挡了个干净,若不是她身上的衣物被雨水打湿垂下,几乎看不出苏横怀里还抱了个人。
回到别院,苏横小心翼翼地将安含月放在床上,低声道,“去请个郎中,再烧些热水来。”
房内瞬间出现了几个影卫,分工明确。
苏横替安含月擦干了面上的水珠,看着她湿透的衣物却犯了难,“找个会照顾人的婆子来。”
末了他又加上一句,“要个机灵些的,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