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的风裹着石榴花香穿进水粉斋时,雪嫣红正将最后一瓣带露的石榴花碾入石臼。青石板上摊着数十张竹匾,晒着半干的玫瑰、茉莉与木樨,唯有中央那匾端午头茬石榴花,被她用素绢盖着,花瓣边缘还凝着昨夜新采的晨露。
“小姐,这‘石榴娇’真要用三蒸三晒的法子?”春桃捧着刚熔好的蜂蜡,见她将朱砂粉筛入石榴花浆,忍不住问道,“昨儿个试妆的柳小姐说,这颜色比锦绣阁的‘赤霞映’亮三分呢!”
雪嫣红取过羊脂玉碾钵,将花浆与朱砂按七比三的比例调和:“‘赤霞映’用苏木煎汁,色沉而滞,”她指了指腕间试色的痕迹,那抹绯红带着水润的光泽,“咱们这‘石榴娇’,得用石榴花芯最红的部分,混着辰州上等朱砂,再以玫瑰露蒸三次,月光晒三遭,方能调出这‘焰熔金’的鲜活。”
说话间,她已将膏体倒入錾花银盒。盒面刻着缠枝石榴纹,恰好与膏体颜色相映。这是她改良的第五种胭脂,前有“醉海棠”的醇厚、“星河璀璨”的珠光、“水墨烟霞”的清韵、“绛云纱”的透薄,如今这支“石榴娇”,却以烈焰般的色泽独树一帜。
“快去写牌子,”她用细绢擦净指尖,“就说‘新制石榴娇,色如焰熔金,试妆者赠茉莉香片’。”
未时三刻,水粉斋的门槛几乎被踏破。当城西柳府的千金柳如眉顶着一抹“石榴娇”的唇色出现在茶肆时,满座皆惊——那颜色不似寻常胭脂的厚重,反而透着水润的光泽,仿佛唇上衔着两颗刚剥开的石榴籽,连鬓边的珍珠钗都被衬得黯然失色。
“这色号当真是水粉斋出的?”临座的张夫人凑近细看,“比我宫里赏的‘珊瑚晕’还鲜亮些!”
柳如眉轻抚鬓边,笑道:“何止鲜亮!你们瞧这质地,抹开时竟像化在唇上一般,半点不黏腻。听坊主说,里面加了南海鲛人泪磨的珍珠粉呢!”
这话一出,众人更是哗然。鲛人泪珍珠乃贡品,寻常坊主哪得此物?雪嫣红在里间听得真切,手中调着“木樨清露”的动作未停——那是她为瑾妃特制的淡妆色,用半开的木樨花浸蜜,加少量螺子黛调和,色如淡金,最衬肤色。
“小姐,前堂都挤爆了!”春桃气喘吁吁地跑来,“李尚书家的小姐非要买十盒‘石榴娇’,还问有没有配套的腮红!”
雪嫣红放下瓷勺,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她走到妆台前,取过晒干的胭脂花,碾成细粉后加入“石榴娇”的余膏中:“告诉她们,这‘石榴娇’若配‘晚霞映’腮红,更显气色。”她指了指新调的浅粉色膏体,“此腮红用蜀地胭脂花与桃花瓣同捣,加蜂蜜收膏,色如天边晚霞,轻扫颧骨便有娇憨之态。”
正说着,檐角铜铃忽然轻响。雪嫣红抬眸,见雨幕中立着个玄色身影,头戴青铜饕餮面具,正是三日前在土地庙偶遇的神秘客。他今日换了身暗金滚边的锦袍,腰间玉带扣上刻着流云纹,手中握着的折扇竟是紫檀木骨,扇面空白,只在扇骨处嵌着一粒鸽血红宝石。
“坊主的‘石榴娇’,果然名不虚传。”男子踏入店中,面具缝隙中透出的目光落在妆台上的银盒上,“只是不知这‘焰熔金’的色泽,是如何做到既炽烈又通透的?”
雪嫣红福身行礼,注意到他袖口露出的暗纹——那是烟雨阁特有的“水波纹”刺绣。她心中了然,面上却笑道:“不过是些笨功夫罢了。”她取过空盒,演示起制作流程:“选花要选正午开得最盛的石榴,朱砂需用醋渍七日去其燥性,再以荷叶露调和蜂蜡,最后……”她顿了顿,指尖轻点盒底,“最后要在月光下晾足三个时辰,方能凝住花色。”
男子静静看着,忽然问道:“坊主可知,‘石榴娇’在宫中还有个古称?”
“愿闻其详。”
“谓之‘焚天焰’。”男子声音低沉,“本是前朝淑妃最爱之色,传说她每次点唇,都要以九十九瓣石榴花入膏,再混以赤金箔。”
雪嫣红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原来还有这典故。只是小女子这‘石榴娇’用的是寻常法子,比不得前朝娘娘的金贵。”她巧妙地避开了敏感话题,转而拿起另一盒“霜天晓”:“公子若喜清淡,不妨试试这个,用初雪时的梅花蕊,加冰片调和,色如淡雪,最宜配月白衣衫。”
男子接过瓷盒,指尖触到她的指尖,两人皆是一怔。他望着盒中那抹近乎透明的浅粉,忽然轻笑:“坊主倒是懂得‘刚柔并济’。这‘焚天焰’炽烈如火,‘霜天晓’清寒似雪,倒像……”
“像什么?”
“像这京城的天,”男子转身望向窗外的雨幕,“看似平静,底下却藏着冰火两重天。”
话音未落,前堂忽然传来惊呼。雪嫣红连忙出去,只见李小姐捧着碎掉的胭脂盒,哭道:“我的‘石榴娇’!”旁边的小厮瑟瑟发抖,地上滚落着半块带血的石头——竟是有人从窗外掷石暗算!
“保护坊主!”男子沉声喝道,瞬间挡在雪嫣红身前。他袖口寒光一闪,两枚银针已钉在窗棂上,针尾还缠着半片黑色衣角。
混乱中,雪嫣红瞥见男子腰间玉带扣上的流云纹忽然亮起——那是烟雨阁紧急信号的标志。她心中剧震,忽然明白眼前这人绝非普通客卿。
雨越下越大,水粉斋的杏黄旗在雨中猎猎作响。雪嫣红望着男子挡在她身前的背影,又看了看妆台上那盒色泽依旧明艳的“石榴娇”,忽然意识到,这支让京城贵妇趋之若鹜的胭脂,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止是件美妆品。
而她手中的胭脂笔,此刻正蘸着“焚天焰”的炽烈,悄然在这波谲云诡的京城画卷上,落下了浓墨重彩的第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