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屈展扬一直很沉默,凌今泽有心说点什么,但又不知如何开口,只时不时瞟一眼屈展扬。
越看越担心。
凌今泽不由得在心里嘀咕起孙子俊。
这个子俊,以前路上话那么多,今天倒沉默是金了。
好在路途不远,这尴尬而沉默的气氛很快就结束了。
回到家,屈展扬礼貌说一声不吃晚饭了,就一头扎进了房间里,留下凌今泽和孙子俊两人在客厅对望。
孙子俊问凌今泽:“凌哥,屈老师这是怎么啦,你俩吵架了?”
凌今泽摇摇头,没好气白孙子俊一眼:“现在知道说话了,刚才跟个哑巴似的。没吵架,你别管了,先点外卖吧!”
上司不让管,孙子俊也乐的不介入,转而问起凌今泽要吃什么。
吃完晚饭收拾好,凌今泽本该回房休息了,但他路过屈展扬房间,看了眼一直没动静的房门,又回客厅找孙子俊。
“小孙,你再帮忙定一份海鲜砂锅粥吧。”
说着就坐到客厅沙发上打开电视,看起了刚开播的新闻。
孙子俊愣了一下,“现在就把夜宵点着吗,早了点吧,再说你不是不爱吃粥吗?”
凌今泽无语瞥他一眼,朝房间的方向努努嘴。
“给他给他,不是给我的!”
孙子俊这才转过弯来,“哦哦”应两声,开始打订餐电话。
海鲜砂锅粥料理时间长,一直到凌今泽把天气预报都看完了,拎着硬纸壳打包盒的饭店送餐员才姗姗来迟。
凌今泽阻止了孙子俊要给屈展扬送粥的举动,亲自提着包装盒敲响了屈展扬的房门。
“屈展扬,是我,开一下门。”
里面静默着,没一会传来脚步声,房门开了,露出屈展扬不怎么精神的面容。
“师兄,有事吗?”
他眼睛向下瞥到凌今泽拎的包装盒,礼貌开口拒绝。
“凌师兄,谢谢,我不饿——”
凌今泽没理会他的推拒,已经挤开他,屈身进了房间。
“专门给你点的,这里面又是虾又是蟹,我跟小孙都没耐心吃,你不吃就浪费了。”
凌今泽绕过床,把保温盒放在房间办公桌上,难得贴心的打开盒子,揭开保温固定的那层锡纸,露出里面一个土褐色的砂锅。
他揭开砂锅盖,海鲜粥鲜甜咸香的热气瞬间在房间里蔓延开来。
屈展扬迟疑了一下,关上房门,走了过去。
凌今泽又拿出盒子里附送的碗筷,在床边坐下,看着他过来,右手对着桌上的砂锅粥,做了个请的手势。
屈展扬在桌前坐下,靠着椅背双手抱臂,神情已经有些冷淡。
凌今泽坐在一旁,斜靠着床头看他,大有你不吃我不走的意思。
半晌,屈展扬终于受不了这无声的僵持,放下手臂转向凌今泽,“师兄,你先去忙吧,等粥凉了我就吃。”
这是在委婉的拒绝了。
凌今泽的视线在屈展扬脸上逡巡一圈,不知为何,也来了气。
“我今天不忙,我很闲。”
屈展扬转回头去,抿嘴收回了笑容。
凌今泽歪了歪头,斜乜着继续道:“倒是你,有不吃饭的空当,不如想想要不要退出《火夜》。”
屈展扬“霍”地又转头看向他,眼眸里一瞬间的震惊褪去后,是满满的,不加掩饰的防备。
“师兄不要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
凌今泽坐直身体,严肃盯着屈展扬。
“你现在的状态,根本不适合演徐安。”
屈展扬一向温和的神情变了,他眉宇聚拢,目光灼灼,面容冷峭生硬,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在寻一个对敌人穿膛而出的时机。
“你凭什么这么说!”
凌今泽冷笑一声,并不惧他。
“凭什么,凭你已经分不清现实和剧本,凭你已经在主观的干扰徐安这个角色!”
利剑的寒芒一瞬间被怒焰吞没,屈展扬别过头去,没有反驳,却也没有低头的意思。
凌今泽睨着他,眼神又温软了下来。
“小屈,你对徐安的解读和改动,目前为止一直符合人物的底色,所以没人提出异议。但你能保证自己可以坚持演绎徐安,而不是你自己吗?”
“演员人戏不分有时候是能创造经典,但这个戏更需要保质保量,顺顺利利的拍出来。”
凌今泽深吸口气,继续说。
“你以为,只有我发现你不对劲吗?李导,卢编,还有何政军这些老演员们,他们纵横行业几十年,会看不出你情绪不稳定?”
“屈展扬,这个角色会让你沉沦,你们相遇的时机不对。”
屈展扬抬眼,目光幽幽,嘴角竟噙了一抹讥笑。
“哦,席老师告诉你的?怎么,同情我?”
凌今泽正色回他:“老席什么都没说,她不是会背后传人**的那种人,你不能误会她。”
屈展扬嘴角笑容勾得更深,似乎并不相信。
凌今泽重重呼吸一口气。
“好吧,这事我要跟你道歉,老席托我照看你,我一时好奇就去网上搜了搜,这才知道了你姑姑的事。”
屈展扬的笑容消失了,他眼中幽光闪烁不定,凌今泽看着他,却摸不透他的心绪。
凌今泽抿抿嘴,继续说道。
“我承认我有私心,这部剧是我转型第一部男主角,我不想有任何不好的因素存在,但是小屈,你过分共情角色了,这绝不是件好事!”
“你还没毕业,以后还有很多机会,这个角色适合你,但它出现的时机不对,你现在需要时间消化——”
“我可以。”屈展扬出声打断凌今泽。
他偏头看着桌子上冒着氤氲热气的砂锅粥,斩钉截铁再次重复。
“我可以马上调整好自己,消化掉多余的情绪,我做得到。”
凌今泽是真有点生气了,这小子怎么不知好歹呢!
“你自己觉得没用,今天的事要是再发生,你觉得剧组会不会怕你拖慢进度,换一个——”
屈展扬却突然拿起勺子,蒯起一勺粥就往嘴里送。
凌今泽大惊失色的弹起身来,迅速从桌上抽纸盒里抽出两张纸巾,捂到屈展扬唇下。
“吐,吐出来,舌头要烫坏的,怎么吹都不吹!”
但屈展扬却自若的咀嚼两下后,就将嘴里的粥咽了下去。
“他们家的砂锅粥做好后会处理一下,送到后总是温度正好的,不会太烫。”
凌今泽没吃过这家的砂锅粥,不知道屈展扬说的是真是假,他半信半疑多撕开一圈锡纸,手指探到砂锅外壁摸了摸。
温热温热的,确实不烫手。
悬着的心放下了,心里的邪火却冒起来了,他把手里的纸巾往桌上一甩,瞪着眼睛就想开战。
屈展扬毫无自觉的继续同他作对。
“我调整好了。师兄,我饿了,我想吃饭,你放心吧,我不会拖你后腿的。”
凌今泽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屈展扬的话像一块铁幕盖住了凌今泽的胸膛,让他心中那股邪火发又发不出,灭又灭不掉,生生在肺腑之间灼烧自己。
屈展扬却搅着粥,姿态游刃有余。
“徐安我是一定要演的。我很感谢师兄帮了我,我会把这几天的房费车费都转给你的!”
他声音轻巧温和,说着感谢的话,却表达着断绝关系的意思。
“你!”
凌今泽气笑了,他抽起嘴角冷冷道:“老子在乎你那三瓜两枣,不稀罕住我这是吧,不稀罕你就给我……”
他刚想说出“滚出去”三个字,余光却瞥见屈展扬放在桌面上的手攥成了拳头,紧紧的,青筋都爆了起来,与脸上的满不在乎截然相反。
心头一个激灵,凌今泽奇迹般的冷静了下来。
他再看屈展扬的脸,终于察觉出那傲慢神情下的,虚张声势的稚嫩。
凌今泽心软了,他想起了曾经的自己,为了来之不易的机会,离开了师长朋友的庇护陪伴,试图装得油滑而强大,蒙混过去那些老练同事们意义不明的各种刺探,在自尊和自卑之间心态摇摇欲坠,孤寂又害怕。
屈展扬的境况和他当初一样,而且他刚经历过不幸的事,心里的惶恐和担忧只会更甚。
凌今泽叹口气,准备恢复一点温和的态度继续劝说时,屈展扬却已经开始若无其事的进食了。
屈展扬吃饭的仪态很好,动作文雅,安安静静,只有一点点咀嚼声无可避免的发出。
但即使这一点点声音,在静谧的空间里也格外让人难受。
就好像是千百只蚂蚁在人耳膜上爬行,悉悉索索,悉悉索索,细小却不能忽视,连绵不绝的攻击着,偏偏不给个痛快。
凌今泽受不了了,他按住屈展扬的手。
“好了,没胃口就别吃了。”
屈展扬仰视凌今泽,平静面容里透出明知故问的困惑。
似乎在说,不是你让我吃的吗?
凌今泽糟心的闭了闭眼。
他一直都有感觉,这个被席素枝郑重托付给自己的师弟,不是个省油的灯。
屈展扬有一副很好的社交面孔,是符合他这个年纪的腼腆温和,但必要时候又能正面表现自己,不会显得胆小瑟缩,。
凌今泽一直都看得到这点,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们这些做演员的,一年到头候鸟一样四处迁徙,一个剧组认识的人可能比一般人一辈子认识的都多,其间又纠缠诸多利益争端,哪有那么多真心可交。
维持一个或温良或热情的社交面具,既是省事,也是必须。
但屈展扬今天的防备还是狠狠的刺激到了凌今泽。
凌今泽自以为这几天下来,他们已经有成为朋友的默契了。
但原来只有他这么以为!
在这个把互相虚伪当做礼貌的圈子里,凌今泽跟屈展扬说了很多没必要的真话,为屈展扬分析不关他事的利弊,就像席素枝曾经对他做的一样。
确实是不好听的敲打,但也是不矫饰的好意。
但很显然,屈展扬并不领情。
屈展扬痛痛快快摘下了面具,但给凌今泽的不是真实。
而是用语言,用动作,用神态来告诉凌今泽。
你把我当朋友吗,好可惜啊,我可没有。
凌今泽忽觉心灰意冷,他嗤笑一声,懒懒道:“屈展扬,你是不是觉得耍我玩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