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先是浓稠如墨的黑暗,接着是水。
刺骨的潭水从四面八方灌入耳鼻时,林晏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他猛地睁开眼,浑浊的水流中漂浮着细碎的冰晶,像无数把淬毒的银针。微弱的光线从头顶裂缝渗入,照亮了正在下沉的铁栅栏——精铁打造的栏杆此刻扭曲如枯枝,断面处竟覆着一层霜白色的冰碴。
三丈外,一抹靛蓝色在幽暗的水中缓缓绽开。
苏昭。
她像片被漩涡卷落的叶子,左肩插着半截铁栅,长发如海藻般散开。更骇人的是,那些从她伤口溢出的血丝并不消散,反而凝成蛛网状的红线,正朝着林晏的方向蔓延。
林晏奋力划水靠近,指尖刚触及她的衣角,整座石窟突然剧烈震颤。潭底淤泥中升起一串气泡,某个庞然大物正从沉睡中苏醒——
是那块刻着《弱水心经》的石碑。
此刻的碑文全部转为血红色,最后一行字在水流冲刷下格外清晰:
修此心经者,情丝断,杀孽起
林晏抓住苏昭的腰带往上游时,突然被一股巨力拽回潭底。
他的脚踝被碑文里伸出的血色藤蔓缠住了。那些藤蔓表面布满倒刺,扎进皮肤的瞬间,寒潭三百年的记忆轰然灌入脑海——
他看见北冥剑宗覆灭那夜,弱水剑主将长剑钉入自己心口,鲜血顺着剑身流入石碑;
看见玄霄宗开派祖师从潭底捞起半块碑文,却对“情丝断”的警告嗤之以鼻;
最后是苏昭,十五岁的苏昭跪在血衣教祭坛上,耳垂被钉入朱砂玉髓的刹那,整座寒潭无风起浪……
“松手!”
苏昭不知何时醒了,苍白的唇间溢出一串气泡。她抽出腰间弱水剑斩向藤蔓,剑刃却穿过血藤直刺林晏咽喉!
(武学设定展示:弱水剑「不伤宿主」特性)
千钧一发之际,林晏突然反手抓住剑锋。
鲜血涌出的刹那,整座寒潭的水竟开始逆流。
他们被冲上岸时,玄霄宗的追兵已包围寒潭。
林晏趴在泥泞的岸边剧烈咳嗽,指间还缠着半截血色藤蔓。那藤蔓此刻枯萎成灰白色,轻轻一碰就碎成了粉末。
“北冥剑宗的『血髓藤』……”苏昭倚在石壁上喘息,肩头的铁栅已被弱水剑削平,但伤口周围蔓延着蛛网般的红纹,“只会寄生在身负诅咒的人身上。”
火把的光亮越来越近,林晏突然按住她耳垂上的朱砂痣:“这是封印?”
苏昭瞳孔骤缩。
远处传来少宗主歇斯底里的怒吼:“那贱人根本不是什么江湖游侠!她是血衣教最后一任圣女!”
一支淬毒的弩箭破空而来,苏昭挥剑欲挡,左肩的红纹却突然暴起。电光石火间,林晏扑过去将她按在身下——
弩箭穿透他右肩的瞬间,怀中的青玉吊坠碎片突然发烫。那些沉寂的碑文字符从他七窍中钻出,在空气中凝结成一篇完整心法。
第一句赫然是:
以情丝为引,化弱水为刃
毒箭带来的麻痹感迅速蔓延,林晏的视野开始模糊。
最后看到的画面,是苏昭扯断颈间红绳,将一枚青铜钥匙拍进他掌心。钥匙末端刻着微缩的弱水剑纹——与玄霄宗正殿匾额上的标记一模一样。
“记住,”她沾血的手指在他眉心画了道符咒,“弱水剑的真身从来不在江湖……”
追兵的脚步声已在十步之内,苏昭却突然笑了。
这个笑不同于以往的讥诮或冷漠,而是带着某种释然的决绝。她反手将弱水剑刺入自己心口,剑身竟如冰遇火般消融,化作漫天青雾笼罩二人。
雾中传来她最后一句低语:
“它在每个北冥遗族的骨头里。”
青雾散去时,寒潭边已无苏昭踪影。
林晏跪在泥泞中,右肩的箭伤泛着诡异的紫黑色。毒液随着血液流动,每一下心跳都像被冰锥刺穿。可更痛的是掌心——那把青铜钥匙正在血肉中融化,金属纹路如同活物般钻入骨骼,在腕骨上刻出与弱水剑一模一样的流水纹。
“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少宗主的声音从雾外传来,火把的光晕在青雾中晕染开,像一团团浮动的血。林晏下意识去摸腰间的《九州异闻录》,却发现那本古籍早在潭底就已化为纸浆。
突然,他按到了袖中硬物——是苏昭斩断的那截血髓藤。
枯萎的藤蔓在触碰腕骨纹路的瞬间突然复苏,如蛇般缠绕上他的手臂。剧痛中,那些被强行灌入的《弱水心经》文字突然在脑海中重新排列:
“骨痛则剑生,情断则刃成”
十步外,第一柄钢刀已劈开雾气。
刀刃斩落的刹那,林晏右臂不受控制地扬起。
“铮——!”
金属碰撞的锐响震得人耳膜生疼。少宗主踉跄后退,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崩缺的刀——林晏的右臂前端竟延伸出一截半透明的青灰色剑刃,形态与弱水剑完全相同,却是由他自身的骨骼所化!
“北冥妖术!”一名长老厉喝,“结七杀阵!”
七名玄霄宗高手瞬间占住北斗方位,剑气结成密不透风的网。林晏却仿佛被某种本能驱使,左手指尖抚过骨剑刃口。
一滴血落下。
寒潭突然沸腾,无数气泡从潭底涌出,水面下隐约可见七具身披长老服饰的白骨缓缓上浮。最前方那具骷髅的指骨间,还捏着半块玄霄宗掌门玉牌。
(揭秘:三百年前玄霄宗七位创始人实为弑师叛徒)
七杀阵的剑气在林晏周身三尺外骤然凝固。
不是被阻挡,而是被“溶解”——那些凌厉的剑气碰触到骨剑散发的青雾后,竟如雪入沸水般消融。少宗主突然捂住胸口佩玉,只见玉上“玄霄”二字正在褪色,转而浮现出“北冥”的古篆。
“原来如此……”林晏咳出一口黑血,骨剑指向颤抖的众人,“你们每代宗主继任时,都要来寒潭‘祭剑’,根本不是告慰祖师——”
“是在镇压当年弑师的冤魂!”
话音未落,七具白骨同时抬手。寒潭水冲天而起,化作无数冰锥刺向玄霄宗众人。混乱中,林晏看见少宗主撕开衣襟,心口处赫然有一道与苏昭耳垂朱砂痣同源的梨花形烙印。
冰锥即将贯穿少宗主咽喉时,一柄熟悉的靛蓝色长剑突然横空而来。
“叮!”
弱水剑真身格开冰锥,持剑的手腕纤细苍白——
苏昭的身影在潭心石上渐渐凝实,但她的身体已呈半透明状,心口处有个正在扩散的冰晶窟窿。
“你……”林晏的骨剑突然震颤着缩短,“为什么回来?”
她低头看着自己逐渐结晶化的指尖,轻轻说了句话。
风雪吞没了余音。
风雪吞没苏昭最后话语的刹那,林晏的骨剑突然发出嗡鸣。
那声音不似金属震颤,倒像深潭底传来的古琴断弦之音。剑身青灰色的流光顺着他的经脉逆流而上,右肩的箭伤处凝结出冰晶般的痂——毒液竟被逼出体外,在雪地上蚀出一个个漆黑的孔洞。
十步外,少宗主正挣扎着爬向潭边。他心口的梨花烙印每蠕动一次,就有血丝从七窍渗出,仿佛有看不见的线正从体内将他撕扯。
“她...回来了...”他盯着潭心苏昭消失的位置,突然癫狂大笑,“血衣教的『锁魂契』果然是真的!”
林晏还未来得及追问,寒潭中央突然炸开一道水柱。
漫天飞溅的冰晶中,浮现出一座透明的水晶棺。
棺中无人。
只有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靛蓝色箭袖衣,上面放着一封泛黄的信笺。当林晏踏着浮冰靠近时,棺盖上的霜花突然凝聚成字:
“北冥弟子启”
他的骨剑不受控制地刺向棺盖。剑尖触及水晶的瞬间,整座棺材发出琉璃碎裂般的脆响,那些看似装饰的纹路竟全是细如发丝的剑谱!
信笺飘落在他掌心,上面只有寥寥数语: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剑心通明,难断一念痴
后世小子,若你读到此处——
记住,真正的心经不在碑上,在为她挡下第一剑时。”
落款是“北冥沧”。
(注:北冥剑宗末代宗主,弱水剑最后的主人)
少宗主的惨叫突然打断林晏的思绪。
那个骄傲的年轻人此刻蜷缩成虾米状,心口的梨花烙印如同活物般扭动。他腰间玉佩「啪」地裂开,一缕朱砂色的烟雾飘出,在空中凝成苏昭的侧脸轮廓。
“师...父...”少宗主七窍流血地伸出手。
烟雾构成的苏昭却看向林晏,虚幻的唇瓣开合。这次他听清了:
“找齐七块水晶棺残片,我在……”
余音被突如其来的剑光斩断。
验骨长老的身影鬼魅般闪现,那根残缺小指此刻暴涨三尺,如刀锋般刺入少宗主心口,将梨花烙印连同心脏一齐剜出!
“废物。”他甩了甩血淋淋的手指,阴鸷的目光钉住林晏,“下一个就是你。”
林晏的骨剑自主横挡,格住长老第二记杀招。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他惊觉剑身重量增加了——那些飞溅到骨剑上的血珠正被吸收,剑脊上渐渐凸起细密的花纹,正是寒潭石碑上缺失的《弱水心经》下半部!
“原来如此。”长老突然收招后退,残缺小指滴着血,“弱水剑认主需饮血,但必须是持剑者心上人的血。”
他踢了踢少宗主尚未僵硬的尸体:“这小子当年在血衣教祭坛,亲眼看着苏昭被种下锁魂契。他心口这朵梨花,是用她的血画的。”
风雪骤急。
林晏的骨剑突然脱手飞出,悬浮在冰棺上方。所有散落的冰晶向它汇聚,逐渐凝成一柄实体长剑的轮廓。而剑柄末端,赫然嵌着半枚朱砂玉髓——与苏昭耳垂上一模一样。
验骨长老的狂笑戛然而止。
因为那柄未成形的剑,正将剑尖缓缓转向他的咽喉。
悬浮的骨剑发出龙吟般的清啸,剑身吸收的冰晶与血气终于完成最后融合。当剑柄那枚朱砂玉髓完全嵌入时,整把剑突然迸发出刺目青光——
那不是金属的寒光,而是如极地冰川般通透的幽蓝。剑脊上浮现的《弱水心经》文字此刻清晰可辨,每个笔画都像用冰锥刻进空气里,悬浮在林晏眼前旋转。
验骨长老的脸皮开始剥落。
“好!好得很!”他残缺的小指突然伸长,化作血鞭卷向空中的剑,“三百年前北冥沧用这招杀我师尊,今日我便...”
剑光一闪。
没有华丽的招式,只是最简单的直刺。但这一剑刺出时,寒潭四周所有飘落的雪花都静止了。血鞭在距离剑柄三寸处凝固,继而崩解成腥臭的黑雾。
长老——不,此刻应该称他为血衣教掌教厉无生——踉跄后退三步。他脸上的人皮面具彻底脱落,露出布满咒纹的真容。最骇人的是额头正中那个梨花形凹痕,与少宗主心口的烙印一模一样。
“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厉无生突然狂笑,撕开衣袍露出胸膛——七道锁链纹身从心口蔓延,“苏昭的魂魄还锁在...”
骨剑突然调转方向,剑尖直指林晏心口。
剑锋入肉三分的刹那,林晏眼前闪过走马灯般的画面:
十五岁的苏昭被铁链锁在祭坛上,朱砂玉髓钉入耳垂时她没哭,却在看见祭坛下昏迷的少年时落了泪——那是十岁的林晏;
三年前验骨长老那记"封穴手"落下时,暗处有枚银针悄然改变掌力轨迹;
寒潭相遇那夜,她剑指他咽喉却在闻到《九州异闻录》的墨香后收力...
所有画面破碎重组,最终定格成水晶棺底那行被刻意磨平的小字:
“情丝为鞘,可囚天下刃”
剧痛中,林晏突然明白了一切。他任由骨剑继续深入,直到剑柄那枚朱砂玉髓贴上自己心口。
“我猜到了。”他对着空气说,“弱水剑最后一道封印,是需要持剑者自愿为所爱之人赴死。”
厉无生的狂笑戛然而止。
因为本该贯穿林晏心脏的剑尖,此刻正从他自己的后背透出——苏昭半透明的身影握着剑柄,而剑身竟是从林晏体内直接延伸出来的!
“你...你们...”厉无生低头看着胸前冒出的剑尖,那上面缠绕着血色情丝,“怎么可能同时...”
“因为从寒潭相遇那刻起。”苏昭的声音与林晏完全重合,“我们的命就连在一起了。”
厉无生倒下的身躯尚未触地,就化作一滩腥臭血水渗入冰层。七道锁链纹身如同活物般扭动着想逃离,却被骨剑吸收的冰晶冻成碎末。
寒潭突然沸腾。
潭底升起六道水龙卷,每道水柱中都包裹着一块水晶棺残片。它们自动飞向中央,与潭面上现存的那块拼合——当最后一道缝隙弥合时,棺内浮现出整幅北境地图,七个光点标记处皆刻着小小的梨花印记。
苏昭的身影越来越淡。
“七处禁地...藏着弱水剑真正的...”她的声音开始断断续续,“我的魂魄被分封在...”
林晏突然伸手抓向她心口的窟窿。本该穿透虚空的五指,却触碰到了实物——那是半块温热的玉珏,正面刻着“弱”,背面刻着“水”。
“我陪你一起找。”他将玉珏按在自己心口,“不管要闯多少禁地。”
潭水突然平静如镜,倒映出的却不是他们的身影,而是三百年前北冥沧将佩剑沉入水底的画面。他身旁站着个戴朱砂耳坠的女子,两人十指相扣的手腕上缠着同样的血色情丝。
最后一缕雾气散去前,苏昭的指尖在林晏掌心画了道符:
“第一站,青州。”
寒潭归于平静,风雪停歇。
林晏站在潭边,掌心玉珏微微发烫,苏昭的身影已彻底消散。他低头看向水中倒影——自己的瞳孔深处,竟浮着一抹极淡的朱砂色,像是她的印记烙进了他的魂魄。
“青州……”
他轻声念出这个名字,骨剑在鞘中轻颤,仿佛回应。
突然,水面泛起涟漪。
一张残缺的羊皮地图从潭底浮出,边缘焦黑,像是被人匆忙撕毁。图上标记着青州城外的“落月峡”,旁边写着一行小字:
“情劫始于此,亦当终于此。”
林晏伸手去捞,指尖刚触及水面,整座寒潭突然结冰。冰层下传来沉闷的碎裂声,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苏醒。
“咔——”
一道裂缝从潭心蔓延至岸边,冰层下赫然露出一条幽深的隧道,石阶上布满青苔,每一级都刻着细小的梨花纹。
隧道深处,传来铁链拖动的声响。
林晏握紧骨剑,踏入隧道。
寒气比潭水更刺骨,石壁上的霜花在剑光照耀下闪烁如星。走了约莫百步,前方出现一座青铜门,门上浮雕着七名女子,每人耳垂都缀着朱砂玉髓——其中第六位的面容,分明是苏昭。
门缝里渗出暗红色的雾。
铁链声越来越近,夹杂着女子低吟的曲调——是林晏幼时在街头听过的童谣。他浑身一震,这声音……
“苏昭?”
没有回应。
只有童谣在继续,唱到末尾时,突然转为凄厉的尖叫!
青铜门轰然洞开,腥风扑面而来。门后是间圆形石室,中央铁链锁着一道模糊人影——可当林晏冲上前时,锁链突然绷直,那人影抬起头……
露出一张与苏昭一模一样的脸。
但她嘴角勾起的是林晏从未见过的诡异笑容。
“你终于来了,北冥家的后人。”她的声音里混着金属摩擦般的杂音,“我等你……很久了。”
骨剑自主出鞘三寸,青光暴涨。
林晏后退半步,剑锋指向人影:“你是谁?」
人影轻笑,锁链哗啦作响:“我是苏昭啊……或者说,是她被抽离的『惧』。”她歪着头,耳垂上的朱砂玉髓竟在滴血,“血衣教当年将她的七情六魄分别封印,你刚才在潭边见到的,不过是『思』那一缕罢了。”
石室突然震颤,顶部坠下碎石。
远处传来玄霄宗追兵的号角声,而人影身上的锁链开始崩裂。她贪婪地吸着空气中的血气,身形逐渐凝实:“第一个禁地就在青州城外的古战场,但你以为……那里等着你的是什么?”
她突然扑到林晏面前,几乎鼻尖相贴:
“是三百年前,北冥沧亲手杀死的——”
“他自己的妻子!”
锁链尽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