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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睡到下午,高梨真身体舒服了些。
出于昨晚晚回、以及今天让父亲劳累的愧疚,她特地下楼令保姆准备了一桌好菜,还亲自去地窖里拿了父亲最爱的红酒回来。
六点十分,注重养生的父亲便驱车回来。
高梨真迎在门口,看着司机将父亲搀了下来。
她刚想扬起笑容,却看见他阴沉的脸。
心里咯噔一下,高梨真直觉有什么事发生。
果不其然,刚走下车,父亲一下就将她的包甩了过来。
她茫然地接住,却被重力一击,砸得手骨身上疼痛。
低头一看,是昨晚落在公寓里的包包。
高梨真瞬间意识到应该是那小孩去公司把包还她了,刚想解释清楚她和那小孩的关系,双手捏紧的间隙,不禁握到方形的硬物。
刹那间,突然想到了包里的房产证书,高梨真的脸色一下子煞白。
那冷漠的三角眼看她,吐出的话也冰冷无比。
“你要走就走,干嘛还在这边委曲求全?”
“像老鼠一样偷家里东西的家伙——别跟我说买房子那钱是你妈给的,你妈都不要你了”
“你还不走是惦记我的钱吗?不然我现在死了就可以给你了……呵!”
天旋地转地,高梨真的胸腔无端生出一股愤恨,她很想哭,却又只能忍住。
感受到保姆司机们努力不看过来的目光,羞愤交加的人最终做出了个冲动的决定。
她抱着包一下子跑了出去。
常年驻家的司机想要追上来拦住,父亲却呵斥住他,“拦什么拦,让她滚”
直到跑得筋疲力尽的时候,高梨真这才发现自己满脸泪水。
她无力地坐在马路边上,又感觉了想死。
理智上她知道自己不会去死的,但就是忍不住一直想。
像小说般的,天空居然下起了雨,高梨真越想越觉得委屈,却又无法解释——因为她曾经的确想要逃离来着,拿走房产证也是为了避免以后那小孩不肯搬出,可以直接卖掉再重新去买一套。
但她明明没有那个意思了,为什么命运却要这样作弄呢?
谁叫她那么脆弱,连这点挫折也承受不住。
一想到这,高梨真感觉自己整个心都疼痛起来。
夜已深深,越发觉得一个人在街头危险起来,她找了个公厕隔间躲了起来。
啊真是,每一秒的叹息,置身脏乱隔间的高梨真都在想着死了算了。
这样的日子她看不到头,也过得窒息。
她有过快乐吗?
最多是吃到过些好吃的东西,看到好看的小说时开心一下吧?或者是能一个人休息的时候才会幸福一些。
但为她的人生?
思来想去,竟是一点欢愉也没有的。
其实她一点都不喜欢现在的工作,也不喜欢和人交流,更不喜欢一个人和父亲生活在一起,可每一样都不是她能选的,她也没有能力冲破桎梏。
也许是她被养坏了吧?也或许是她生来就这么烂的。
不过这一切现在都与她无关。
她只想休息,只想闭眼,不然她大概真的会疯掉了。
像迷雾般蒸腾,高梨真心跳如钟,她的热度渐渐升高,胃也剧痛,浑身都快要爆炸。
再次醒来的时候,入目是一片冷白,鼻间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
高梨真迟钝地转动视线,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之上。
“你醒啦学姐?”,一个好听的声音传入耳际,逆光的高大身影靠近。
高梨真眯着眼睛,认真看了一会,这才发现原来是那小孩。
她想了一会,不禁皱起眉头,“你怎么会在这?”
“抱歉学姐”,小孩很是愧疚地,“昨天还你包的时候,我就感觉有点做错了,等今天想找你解释的时候,就发现……我找了很久才找到学姐呢”
说着,他单膝跪在床边,双手握住她的手低下了头,“对不起学姐,对不起......”
高梨真感到手背的几滴热意,有些仓皇,也有些羞耻。
是他找到自己的?
那当时蜷缩在公厕里的自己一定很狼狈吧?
“这不关你的事”,高梨真想要缩回自己的手却仍被握住,于是便只好放弃。
那感觉有些奇怪,以至于她本来想说什么的,脑袋却像断了线般空白。
“出院后让我照顾学姐吧”,小孩复又说道,不等高梨真开口,他又急忙描补,“就当,就当我住在学姐家的报酬……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求你了学姐”
听着那耳边的祈求,高梨真心中顿时悲凉起来。
现在这情况哪里需要他求她呢?
是她无路可去。
除了那房子,哪里还有地方呆呢?
这小孩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这么说给了她很大台阶,让她感到怪懂事的,一下又不知该说什么。
于是她只好清浅地嗯了一声。
小孩很是兴奋,令她也不由高兴了些。
回到住处后,将将安顿好,小孩就自告奋勇下楼去买食材,说是要露一手。
高梨真却想一个人静静,“你不去兼职吗?”
“我晚点再去可以的,今天是晚班”,小孩微笑。
“那麻烦你了”,高梨真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小孩不大,没想到煮菜却很老道——冬阴功汤,茄子煲,连米饭都蒸的松软清香。
反正高梨真是啥也不会,只默默进食。
一气儿吃完饭,她这才发现,原来她也是能好好吃饭,并且享受的。
可能是太饿了吧?亦或是他煮的太好吃了些,并且也很安静。
小孩收拾好后去便利店兼职了,高梨真也收拾好自己,洗漱完躺在床上打算休息。
难得没事,就在她犹豫是看电视放松下,还是直接睡觉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不由地皱起眉头,但她还是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是大哥的号码。
高梨真不想接,却不能不接,顿了一下,她把手机放在耳边。
“大哥……”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高梨真放在被子上的手也越攥越紧。
最终,她的手垂了下来,手机的屏幕亮起后,又息了屏幕。
生活老是这样,总是这样,又是这样。
每次她以为可以稍微喘息的时候,令人心烦的事就如影随形。
这算什么?
是每个人都这样,还是就她一人的破败?
电话那头的大哥说着让人难受又清醒的话语,像一把无情的砍刀,破开她的天灵盖,顺便用刀尖伸进去搅了搅,尝了尝味道,然后呸了一口。
大哥说,爸爸舍下面子让他给自己找了个对象,下周他会飞回来为她引见。
大哥还说,让她不要那么自私,爸爸低头求他,也算是向她低头了,就别这么不识好歹。
而在下周前,她还得加紧改造一下形象,别像以前那样又带不出去——高梨真试图想要拒绝,说自己会去找工作、不想要现在的生活时,大哥却失了耐心。
“你没毛病吧?子公司完全按照总公司的模式来,你辛苦什么了?还认真生活,你不要这么不识人间烟火好吧?下周一,你不回来的话就永远不要回来了”
高梨真简直浑身发抖。
她自私?她有毛病?她不食人间烟火?
明明是他不想要爸爸,所以找自己外婆家施压,分了大部分财产后,就跑到国外再也没有回来……而也就因为他开的这个好头,后续的哥哥姐姐也都是如此操作,以至于自己仅仅只是偷偷买了个套房,爸爸才这么应激。
再说到她没用——她的能力并不顶尖,这点自己也清楚,但她也并不是没有自己的优势,不然为什么每次她公司的订单失误率最低,业绩和满意率又最高呢?
可就是直到她现在渐渐回忆起来,这才看清楚自己人生悲剧的来源:
有这样打压天赋的家庭,不死已经不错了吧?没人会看到她的努力,也没有人会在乎她的想法。
从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是被嫌弃的。
譬如说大哥会叫自己在外面不要跟他打招呼,也别去找他,考试考差了,哥哥姐姐们也会嬉皮笑脸拿她和其他人对比,还有许多亲戚在她妈妈嫁去国外后,不是隐晦地告诫她别像她妈那样水性杨花,就是提点她要好好照顾年老的爸爸……而爸爸,爸爸他也没什么不好的,就只是好像把自己养得平庸些,她就不会像哥哥姐姐那般跑掉了。
如他们所期望地,于是她战战兢兢、胆小如鼠。
想逃,却不敢逃。
想死,却不能死。
高梨真蜷缩在床上哭泣。
她又想死了。
从小时候开始就想,长大后更想。
人生究竟有什么快乐呢?这是个永久无解的问题。
她的前半生算起来并没有什么快乐,很明显以后的日子也不会有。
当然,这不是别人的问题,是她自己的想法错误,但她就是忍不住这样。
三十分钟前,她会觉得反正跟爸爸闹掰就闹掰了,不管以后如何,扣除昨夜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只刚刚吃到美味的食物,和犹豫看电视还是睡觉的那短暂时间得到那所谓的快乐——廉价的快乐也算希望。
可生活,或者说是上天就看不得她的平静,非要又给她来一次磨砺,又一次将痛苦注满全身……
她想要有人共度余生,但不想要那所谓好的对象不行吗?她想要跟爸爸说对不起,但不想要被人逼迫着像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回去,更不是明明不想来到这世界上,却被迫卷入这样又那样的生活纠葛。
死后的世界一定很美,只是现在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
高梨真边哭边想。
没关系,只要过了今天,明天她就会好一点的,或许,会好一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