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而作,日落而息。”规则的第二条冰冷地悬在头顶。而这里,没有日升日落,只有永恒的、令人窒息的浓雾。
老妇人(“笑面邻居”)拖着沉重的脚步消失在浓雾深处,那“哒…哒…哒…”的余音仿佛还粘在耳膜上。劫后余生的花衬衫男人瘫软在地,无声地大口喘气,汗水浸透了他花哨的沙滩裤。
捂嘴的女人终于稍稍放松了捂嘴的手,但身体依旧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眼神惊恐地扫视着周围浓得化不开的雾气,生怕里面再窜出来些什么。
蹲在地上,身着校服的男生慢慢抬起头,脸上是未干的泪痕和极度的茫然。
沈微明已经收起了他那过于灿烂的笑容,恢复了那种懒洋洋、仿佛置身事外的姿态,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依旧带着几分玩味,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每个人的反应,尤其是林予安。
没有人敢说话。铁牌上“噤声”的警告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在这绝对的死寂中,任何一点多余的声音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也没有人敢动。
打破这僵局的,是沈微明。
他没有开口,而是极其自然地抬起了手,先是竖起一根食指,轻轻点在唇上,做了一个全球通用的“噤声”手势。然后,他指向浓雾中老妇人消失的方向,又指向自己脚下,最后指向小镇。
意思很明确:跟着那个老妇人走,深入小镇。
接着,他摊开手掌,掌心向上,对着众人轻轻招了招,脸上露出一个极具安抚性、但又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微笑,无声地用口型说了两个字:“跟上。”
他的动作从容自信,带着一种奇异的领袖魅力,在这群惊弓之鸟中显得格外可靠。花衬衫男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紧紧盯着沈微明。
捂嘴的女人也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用力地点点头。校服男生犹豫了一下,也怯生生地站了起来。
林予安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地将那张纸揣回口袋,塑料拖鞋踩在湿滑冰冷的青石板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沉默地跟在了队伍的最后面。沈微明回头瞥了他一眼,眼底的兴味更浓。
队伍在浓雾中无声前行。沈微明走在最前面,步履从容,仿佛在稀松平常地散步。花衬衫男人紧跟其后,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踩出声响。剩下两个人走在中间,互相搀扶着,身体依旧紧绷。林予安则走在最后。
脚下的青石板路湿滑而斑驳,两旁是影影绰绰的房屋轮廓。房屋大多低矮破败,墙壁是粗糙的石块或剥落的灰泥,窗户狭小,像一只只空洞无神的眼睛,镶嵌在浓雾中。所有的门窗都紧闭着,没有一丝光亮透出,也没有任何活人的气息。整个小镇,除了他们这群外来者,仿佛是一座巨大的、被遗弃的坟场。
浓雾深处,偶尔会闪过一两个同样佝偻、僵硬的身影,挎着篮子或者扛着农具。无一例外,他们的嘴角都被那种粗糙的黑色丝线向上缝合着,拉扯出那个标志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他们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木偶,在浓雾中无声地移动,对这群外来者视若无睹,只有当目光偶然扫过时,那浑浊的眼珠里才会流露出一丝冰冷的、非人的审视。
每一次与这些“笑面邻居”擦肩而过,队伍里的人都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努力挤出僵硬的笑容回应。花衬衫男人更是紧张得满头大汗,笑得比哭还难看。只有沈微明,总能恰到好处地、甚至带着点真诚地回以微笑,无声地化解那冰冷的注视。
林予安则始终面无表情,只在目光接触时,极其轻微地扯动一下嘴角,敷衍了事。
压抑。无处不在的压抑。浓雾、死寂、诡异的缝合笑脸、破败空荡的房屋……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每个人的喉咙,将恐惧和绝望一点一点地挤进骨髓里。他们想问这里到底是哪里,为什么他们会在这里,还有许许多多的问题想脱口喊出来,但是他们不敢。
不知走了多久,浓雾似乎稍微稀薄了一些,前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铺着不规则石板的小广场。广场中央有一口布满青苔的古井,井口被沉重的石板盖着。围绕着广场,有几栋稍大一点的建筑:一栋挂着歪斜木牌(上面画着一个模糊的酒杯图案)的酒馆;一栋门口竖着褪色邮筒的老旧邮局;还有一栋挂着钟楼、钟面锈迹斑斑的教堂。最显眼的则是教堂门口矗立着的几尊东西。
那不是雕像。
那是蜡像。
大约七八尊,比真人略高,惨白僵硬,散布在广场边缘。它们穿着小镇居民那种破旧的粗布衣服,姿势各异:有的佝偻着背,仿佛在寻找什么;有的伸出一只手,指向浓雾深处;还有一个,就站在邮局门口不远,微微侧着头,空洞的“眼睛”似乎正“看”着他们这群外来者。
蜡像的面部表情被刻意模糊了,只有嘴角被同样粗糙的黑色丝线,向上拉扯、缝合,凝固成那个标志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它们的皮肤在晦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油腻的、不自然的死白光泽,像融化的油脂重新凝固。靠近一些,甚至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中带着**的蜡油气味。
最令人不安的是它们的眼睛。那根本不是雕刻出来的眼珠,而是两个深深凹陷下去的、边缘模糊的黑洞,仿佛眼珠被生生挖走,只留下凝视深渊的空腔。当浓雾流动时,光线在黑洞里诡谲地明灭,让人产生一种错觉——那空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在窥视。
广场上,已经聚集了另外几个人影。加上林予安他们这一行人,总共大约有八个人。
除了林予安他们四个看起来就像新手的人加上一看就很有经验的沈微明,另外三个出现在广场上的是:
一个穿着脏污工装裤、肌肉结实的光头壮汉:眼神凶狠警惕,腰间别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扳手,一看就不是善茬。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穿着考究西装、但西装上沾满泥点的中年男人:他脸色苍白,嘴唇紧抿,手里紧紧抓着一个真皮公文包,指关节捏得发白,眼神里是极力压抑的惊恐和算计。一个穿着不合身修女服、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妇人: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破旧的木质十字架,嘴唇无声地快速开合着,像是在祈祷,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虔诚和一种更深沉的恐惧。
所有人都保持着绝对的安静,只通过眼神和极其轻微的手势进行着无声的交流。恐惧像瘟疫一样在空气中蔓延。
沈微明走到广场边缘,停下脚步,目光扫过众人。他微微颔首,然后抬起手,用指尖在布满水汽的冰冷石壁上,快速而清晰地划动。
水痕留下无声的字迹:【规则已知?】【日落?】【组队?】
金丝眼镜男立刻点头,也用手指在石壁上划:【看过铁牌。日落未知。组队可行。】
光头壮汉抱着手臂,冷哼一声,算是默认。
老修女只是更用力地攥紧了十字架,闭着眼睛,嘴唇翕动得更快了。
花衬衫、女白领、校服男生都拼命点头。
沈微明的目光最后落在林予安身上。
林予安看着石壁上的水痕,又看了看沈微明那双带着探询的眼睛,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将目光移向了广场中央那口被石板封死的古井。他的漠然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沈微明挑了挑眉,也不在意,继续划写:【暂分两队。探索酒馆、邮局。日落前找到小镇的接待所汇合。】
他指了指自己,然后指向林予安、女白领和校服男生,意思是他带这三人一组。
接着指向金丝眼镜男、光头壮汉,老修女和花衬衫,示意他们四人一组。
光头壮汉似乎对和“弱鸡”组队,尤其是老修女,很不满,但又忌惮沈微明那深不可测的气场,最终阴沉着脸没反对。金丝眼镜男推了推眼镜,点头同意。老修女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祈祷中。
就在分组基本敲定,众人准备散开之际——
“咕噜噜……”
一声极其突兀、响亮无比的肠鸣音,猛地打破了广场上死一般的寂静!
声音来源,是那个花衬衫男人!他大概是因为紧张过度,又走了不少路,胃部不适,竟然在这要命的时刻,发出了如此清晰响亮的声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所有人的脸色瞬间剧变!金丝眼镜男瞳孔骤缩,光头壮汉猛地握紧了腰间的扳手。老修女的祈祷声戛然而止,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花衬衫男人自己也吓傻了,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下意识地想要张嘴道歉或解释——
“闭——!”沈微明眼神一厉,低喝被掐断。
晚了!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一阵密集得如同暴雨敲打铁皮屋顶、又像是无数骨节被强行掰断的脆响,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炸开!声音来源不是屋顶,而是——那些静止的蜡像!
只见广场上所有蜡像那被缝合的嘴角,骤然撕裂开来!粗糙的黑线崩断,露出里面黑洞洞的、深不见底的口腔!而那密集的“咔嚓”声,正是从它们黑洞洞的口腔深处疯狂传出!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看不见的牙齿在疯狂开合啃噬!
紧接着——
数条鲜红的舌头,猛地从那些蜡像撕裂的“嘴”里喷射而出!瞬间聚焦在花衬衫身上!
那舌头,冰冷、粘稠,带着一种强烈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花衬衫被舌头缠绕的瞬间,皮肤竟然开始变得半透明!血管、肌肉、骨骼的轮廓在惨白的光线下清晰可见!他像一个被剥去皮肉、放在解剖灯下的标本!
“呃……啊……”他喉咙里发出漏气般的嗬嗬声,巨大的痛苦让他眼球暴突,身体剧烈抽搐!
“咔嚓咔嚓咔嚓!”蜡像口中的啃噬声更加疯狂、更加贪婪!
下一秒,他身体猛地僵直!暴突的眼球死死盯着自己变得半透明的胸腔——
在他心脏的位置,一团浓郁到化不开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暗红光芒骤然亮起!
然后!
“噗!”
一声轻微却令人头皮瞬间炸裂的、如同熟透浆果被捏爆的闷响!
“嗬嗬…嗬嗬嗬……”花衬衫男人最后从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如同漏气般的嘶鸣,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痛苦!
鲜血混合着破碎的内脏组织,呈放射状喷溅在他周围的石板地上!形成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猩红泼墨!
那些诡异的缠着他的舌头又缩回去了,瞬间收回蜡像撕裂的“嘴”里。密集的啃噬声戛然而止。所有蜡像撕裂的嘴角,那些崩断的黑色丝线如同有生命般蠕动起来,重新缝合,再次凝固成那个诡异僵硬的笑容。空洞的眼窝重新归于死寂,仿佛刚才那恐怖的一幕从未发生。
而花衬衫连惨叫都没能发出一声,他的身体像被抽空了所有骨头,软绵绵地瘫倒在那滩粘稠的“蜡油”与内脏混合物中“砰”地一声砸在冰冷湿滑的石板上。暴突的双眼无神地瞪着灰白色的浓雾天空,胸口只剩下一个碗口大小、边缘焦黑、还在汩汩冒着血泡和热气的大洞!
广场上,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
比之前更沉重,更粘稠,带着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女人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抖得像风中落叶,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却连一丝呜咽都不敢泄露。校服男生瘫坐在地,□□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浓重的骚味弥漫开来,他吓得失禁了。金丝眼镜男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全是冷汗,公文包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光头壮汉握扳手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后怕。老修女跪倒在地,对着尸体无声地划着十字,浑身抖若筛糠。
沈微明脸上的玩味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凝重。他迅速扫视了一圈周围的蜡像。那些凝固着诡异笑容的蜡像笑得似乎比之前更灿烂了点,嘴角缝合的黑线,在晦暗的光线下,仿佛比刚才……更黑亮了一点点,浑浊的蜡像也变得清晰了,在晦暗的光线下,仿佛更加……鲜活了一些。
而林予安……
他站在原地,离那具喷溅着热血的尸体不过几步之遥。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温热的血点甚至有几滴溅到了他洗得发白的裤脚上。他那双空洞的桃花眼,静静地看着地上那具还在轻微抽搐的尸体,看着胸口那个狰狞的血洞。
没有尖叫,没有恐惧,甚至连一丝惊讶都没有。
他甚至还微微歪了歪头,像是在认真观察怎么达到的这种效果。那浓重的血腥味,似乎比他出租屋里的霉味和绝望,更……真实一些。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突然覆上了他的眼睛。
带着一点淡淡的、像是雪松混合着烟草的气息。
“别看。”一个极轻、几乎只有气音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是沈微明。他的声音失去了之前的慵懒戏谑,只剩下一种纯粹的、低沉的磁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林予安长长的睫毛在他掌心下轻轻颤动了一下,像受惊的蝶翼。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只是在那片突如其来的黑暗中,鼻尖萦绕着血腥味和沈微明身上陌生的气息,他觉得这种感觉比死亡奇特。
一阵穿堂风呜咽着掠过广场,吹动教堂尖顶悬挂的、早已锈死的一截铁链,发出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金属碰撞声,带着一种诡异的空灵质感,穿透了浓雾和死寂,幽幽地飘了过来!
不是铁链!那声音更清脆,更……像风铃!
众人惊恐地抬头,只见在尖顶下方,一根锈蚀的、伸出的铁钩上,不知何时,悬挂着一串崭新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铜制风铃!
风铃的样式古朴而诡异,由数根细长的铜管和一个悬挂在中央的、充当“铃舌”的东西组成。铜管在浓雾的微风中极其轻微地晃动。
吸引所有人目光的,是那个“铃舌”。
那不是常见的金属小球或木块。
那赫然是一截完整的、暗红色的、还带着湿漉漉光泽的人类舌头!
舌头被一根细细的铜丝从根部贯穿,悬吊在风铃中央,随着微风轻轻摇摆、颤动。舌尖微微上翘,仿佛凝固在一个无声尖叫的瞬间。在晦暗的光线下,甚至能看到舌苔上细微的纹路和那令人作呕的湿润反光!
毫无疑问,不用想也知道那是谁的舌头。
“呕……” 有人再也忍不住,捂着嘴无声地干呕起来,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只有老修女跪倒在地,对着风铃无声地划着十字,老泪纵横,嘴唇无声地开合,像是在祈求宽恕。
沈微明很快收回了手,仿佛刚才那片刻的遮挡只是随手为之。他转向惊魂未定的众人,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招牌式的、带着点安抚又有点欠揍的笑容,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行动吧,各位!”
没人笑得出来。
沈微明也不在意,他指了指地上那滩迅速变冷的血迹和尸体,又指了指广场边缘的建筑物,最后做了个“噤声”和“小心”的手势。意思很明确:不想变成下一个,就保持绝对安静,加倍小心!
他率先走向那栋挂着邮筒的老旧邮局,示意林予安他们跟上。脚步无声,仿佛刚才那血腥的一幕对他毫无影响。
林予安沉默地跟上,塑料拖鞋踩过被血浸染、变得粘稠湿滑的石板,留下一个浅浅的、带血的脚印。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脚,那几点猩红在灰白的布料上格外刺眼,他想虽然什么时候死都一样,但是至少死得干净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