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予安不带任何犹豫地走到走廊尽头,推开了那扇厚重的铁门。
冰冷的、带着浓重铁锈和潮湿苔藓气息的空气,猛地灌入林予安的口鼻,呛得他几乎窒息。
出租屋的霉味、周平虚伪的甜言、母亲尖利的咒骂……所有属于现实的、令人作呕的气息,都在一瞬间被这更原始、更冰冷的腐朽感彻底冲刷干净。
他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塞进了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罐头里。
视线从短暂的眩晕中恢复,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灰白色雾气。雾气粘稠得像凝固的油脂,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将天空遮蔽得严严实实,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光线极其晦暗,勉强能看清脚下是一条湿漉漉、布满深绿色苔藓的青石板路,蜿蜒向前,消失在浓雾深处。
空气死寂。
绝对的、令人心头发毛的死寂。没有风声,没有虫鸣,甚至连自己的呼吸声都仿佛被这浓雾吸走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搏动,一下,又一下,清晰得如同擂鼓。
就在他脚边,一块半人高的、锈迹斑斑的铁牌歪斜地插在泥泞里。牌子上用暗红色的、仿佛早已干涸凝固的油漆,写着几行歪歪扭扭、带着强烈警告意味的字:
【寂静小镇生存守则】
1. 噤声!任何非必要声音都是取死之道。
2. 日升而作,日落而息。劳作时保持安静,入夜后绝对卧床。
3. 如遇笑面邻居问候,必须回以微笑,但不可出声。
4. 夜幕降临后,窗外如有异响或人影,绝对不可开窗查看或回应!
5. 违反者,后果自负。
落款是一个简笔画的笑脸,嘴角咧到耳根,眼睛是两个空洞的黑点,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诡异。
林予安的目光在“取死之道”和“后果自负”上停留了片刻。死?他扯了扯嘴角,一丝近乎麻木的嘲弄掠过眼底。他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只是这规则……似乎比跳楼烧炭要麻烦一点。
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并非因为恐惧规则,而是这浓雾中的死寂本身就带着一种沉重的压迫感,让人不自觉地想要收敛一切声息。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廉价塑料拖鞋,与这阴冷潮湿、充满中世纪破败感的石板路格格不入。
浓雾中,并非只有他一人。
在他前方不远处,影影绰绰地站着几个人影。和他一样,都像是被突然抛进这个诡异世界的,脸上带着惊惶、茫然和无法掩饰的恐惧。
一个穿着职业套裙、妆容已经花掉的年轻女人,正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筛糠般抖着,眼泪无声地往下淌。她旁边的中年男人,穿着不合时宜的沙滩裤和花衬衫,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眼神惊恐地四处乱瞟,每一次转动眼球都显得无比僵硬,生怕发出一点声音。
稍远一点,是一个穿着高中校服、背着书包的瘦弱男生,他蜷缩着身体,双手抱头蹲在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一丝抽泣。
还有一个……不太一样的。
那人懒洋洋地靠在一棵枯死的、枝桠扭曲如同鬼爪的老橡树树干上。身形高挑,穿着一件在这个环境里显得异常考究的深灰色羊绒大衣,领口随意地敞着,露出里面熨帖的黑色高领毛衣。浓雾似乎也无法完全遮蔽他过于出色的容貌——眉骨清晰,鼻梁挺直,下颌线利落干净。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在晦暗的光线下,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一种天生的、漫不经心的风流韵致,此刻正饶有兴味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包括那几个惊恐万状的新人,也包括……刚刚出现的林予安。
他的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不像是在面临生死危机,倒像是在某个无聊的午后,观察着橱窗里有趣的玩具。当他的目光与林予安空洞麻木的眼神对上时,那笑意似乎加深了一瞬,带着点探究和纯粹的兴味盎然。
林予安漠然地移开视线。一个奇怪的、与环境格格不入的人。和他无关。
就在这时,浓雾深处,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
“哒…哒…哒…”
脚步声很慢,带着一种拖沓的沉重感,正由远及近,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而来。
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捂嘴的女人身体抖得更厉害,眼泪流得更凶,却死死咬着牙关不敢泄出一丝呜咽。花衬衫男人僵在原地,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汗水浸透了后背。蹲在地上的男生把头埋得更深,恨不得缩进地缝里。
连那个靠在树上的男人,也微微站直了身体,脸上那种玩味的笑容收敛了几分,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林予安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脚步声?规则上说,脚步声过重是取死之道。这个脚步声,算重吗?会引来什么?他心底那点自毁的冲动,又开始蠢蠢欲动。他甚至想,如果自己现在重重地跺一下脚,会发生什么?
浓雾翻滚着,一个佝偻的身影逐渐显现。
那是一个老妇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粗布裙,头上包着一块同样破旧的头巾。她挎着一个柳条编的篮子,篮子里似乎装着一些黑乎乎、看不清形状的东西。
她低着头,脚步蹒跚,每一步都踏在湿滑的石板路上,发出那“哒…哒…哒…”的拖沓声响。
她走得极慢,仿佛每一步都耗尽了力气。
当她经过这群“外来者”身边时,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了头。
一张布满深深皱纹、如同风干树皮般的脸暴露在晦暗的光线下。她的眼睛浑浊不堪,眼白占据了大部分,瞳孔缩成两个小小的黑点。最诡异的是她的嘴角——两边被一种粗糙的黑色丝线,硬生生地向上缝合着,拉扯出一个极其僵硬、极其诡异、如同铁牌上那个简笔画一样的“笑容”!
“笑面邻居”!
规则第三条:如遇笑面邻居问候,必须回以微笑,但不可出声!
老妇人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挨个扫过这群如临大敌、汗出如浆的新人。她的目光冰冷、麻木,没有丝毫属于活人的温度。当她的视线落在那个因为恐惧而忘记规则、脸上肌肉抽搐无法做出笑容的花衬衫男人脸上时——
“嗬……嗬……”
老妇人被缝合的喉咙里,突然发出一种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极其轻微的喘息声。
花衬衫男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想挤出笑容,但极度的恐惧让他的面部肌肉彻底失控,扭曲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老妇人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钉在了他的脸上。那被缝上去的“笑容”,在晦暗的光线下显得越发阴森。
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胶水,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带着浓重恶意的气息,从老妇人身上弥漫开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啧。”
一声极轻、却无比清晰的咂嘴声,带着点慵懒的、看戏似的嘲弄,突兀地响起!
声音来源,正是那个靠在枯树上的男人!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老妇人僵硬转动的眼珠,瞬间都聚焦到了他身上!
林予安也看向他。只见那男人,他后来知道了他的名字,沈微明,他刚才似乎低声说了句“麻烦”,此刻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恐惧,反而重新挂上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他甚至抬手,用骨节分明、极其好看的手指,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被雾气打湿的额发。
然后,在花衬衫男人绝望的目光和老妇人冰冷的注视下,沈微明对着那个挎着篮子的老妇人,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友善,缓缓地——
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标准到可以去拍牙膏广告的、阳光灿烂的八颗牙齿笑容。
无声。
只有笑容。
那笑容温暖、真诚,与他眼底深处那抹漫不经心的玩味形成了奇异的反差。他甚至还微微颔首,做了个无声的致意。
老妇人那浑浊的、充满恶意的眼珠,在沈微明完美无瑕的笑容上停留了足足三秒。那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停顿了。
最终,她极其缓慢地、仿佛生锈的机器般,也对着沈微明扯动了一下嘴角那被缝合的笑容,然后,重新低下头,拖着沉重的脚步,挎着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篮子,“哒…哒…哒…”地继续向前,慢慢消失在浓雾深处。
那股令人窒息的冰冷恶意,也随之消散。
花衬衫男人如同虚脱般,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却依旧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其他人也都惊魂未定,看向沈微明的眼神充满了惊疑和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沈微明却仿佛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放下整理头发的手,目光再次投向林予安。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那点探究和兴味,变得更加浓郁,如同发现了什么稀有的、有趣的东西。
他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漂亮的眼睛弯起一个迷人的弧度:
“吓到了吗,小、哑、巴?”
林予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双空洞的桃花眼里,依旧是一片沉寂的死水,没有因为刚才的惊险泛起半点波澜。他只是觉得,这个叫沈微明的男人,和他背后这个死寂的小镇一样,都透着一股……麻烦的气息。
而麻烦,通常意味着距离他渴望的“平静”,更加遥远了。头顶的浓雾,似乎更沉,更冷了。真正的夜幕,不知何时会降临。
沈微明从他旁边走过,回头冲他眨了眨眼睛,他下意识地去摸口袋,掏出来一看,竟是一张发黄的便条。
纸上写着几行字:
日当劳作夜当眠,
噤声方得保平安。
喜怒哀乐心中锁,
门外低语切莫辨!
若闻故人唤汝名,
紧捂双耳勿应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