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脑飞快转动,吐出一些不经思考的求饶。
“不…你们弄错了,我不是…这不是我的世界。”
“我不属于这里,我刚刚,我刚刚把墨黛晞杀掉了,你们去看,去看!她还躺在垃圾箱里呢!我不是真的!”
池涧拧着眉看我,目光仿佛隔着玻璃欣赏一个手舞足蹈的猴子。
我近乎歇斯底里,试图让他们将我放行。
“我说的都是真的!!”
冷气充足的室内,我却快要流汗。那个被我杀死的、猩红百合一样的鬼影子就那么站在窗外,站在我无法企及的几步之外,扯着破碎的脸孔对我笑。
“闭嘴!闭嘴!”我冲到玻璃窗前向她大吼,又回身,近乎哀求地向两位死神哭拜。
但石在溪似乎失去了所有耐心。他不再给我任何辩解或犹豫的机会。他吐了口气,猛地伸手过来,不是抓我的手腕,而是直接抓住了我胳膊的上臂。
“走!别装疯卖傻了!”他低吼一声,几乎是拖拽着将我强行往外拉去。
我踉跄地被这股巨大的力量带着向前趔趄,而池涧一言不发地跟在侧后方,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打在我的脊背上。
我发出近乎狼狈的尖叫。
“不——!!”
便利店明亮的灯光、货架上花花绿绿的包装袋、空调冷气的嗡鸣声、整个空间蔓延的酒味和血腥气,一切都被瞬间被抛在身后。
鬼影嬉笑着,从我身边走进店内,端坐在椅子上看我被押走。
扑面而来的是漆黑浓郁、仿佛凝固的山野夜色,带着冰凉的湿气和植物**的浓郁气息——我太熟悉了,空气不停地搅出汁,挤出水,烦躁的闷热把身躯拖着往下拽——直坠入重复的绞刑架,直坠入永劫不复的地狱。
我被半拖半拽地带离便利店,连拉带扯,踉跄着、不由自主地,再次踏上了那条湿滑、冰冷、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登山石阶。
黑暗和冰冷彻底包裹上来。石在溪抓着我手臂的手指像一道冰冷的镣铐。
箍紧的不只是皮肉,还有我所有的心气、沸腾过的保护欲、怜悯、挣扎、一切的向往。
被杀死的是我,凶手是我,死者也是我。
被掘开坟墓的是我,再上吊桥的是我,失去肉身的是我,背离故土的也是我。
——我和我,周旋久。我做我的坟墓,我为我下葬,我向我哭求,我浸透自己,用我的血我的肉我的□□我的囊皮我的排泄物我的毛发,然后分娩出竖瞳的,不可被人间识别的怪物。
我不再挣扎。
石在溪沉默地扯着我前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登山包偶尔摩擦发出的咯吱声。
池涧保持着令人窒息的缄默。没有寒暄,没有试探性询问,连虚伪的客套都吝啬给予。
整个世界只剩下石阶、湿冷的山壁轮廓、以及前方越来越浓重、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黑暗。
压抑的静默,一柄压在皮肉里的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我和其他人。
直到前方出现了几粒晃动的手电光晕,隐约的人声也穿透了浓得化不开的夜雾。
“这边!”是陈吟辨识度极高的粗嗓门,他向我们的方向招了招手,抖掉了烟灰。
“沈雀你慢点,有坑!”慕月冷静中略带警告的声音,她没有看我们这边,向另一头、更靠近她的男生嘱咐道。
手电光摇曳着撕开前方的黑暗,勉强勾勒出几个熟悉人影的轮廓。他们停在几级石阶之上,形成一个松散的小群体。
陈吟魁梧的身躯最为显眼,路槐站在他旁边抽烟,火星在雾里一闪一闪。慕月则保持着她惯常的距离感。而最前方,背靠着湿漉漉的山岩,几乎隐在阴影里的——是金错刀。
她那瘦得像芦苇的身影仿佛随时会被夜风吹折,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定力。
手电光在她脸上分割出冷硬的明暗界限,看不清她的具体表情,只隐约感觉到两道冰冷的视线越过众人,如同无声的探针,精准地扎在我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池涧那种**的厌弃,也没有石在溪那种沉甸甸的不耐烦,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审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她仿佛在观看一场早已洞悉结局的荒谬戏剧,带着一种洞穿一切却又置身事外的疏离。
众人的视线在我和紧紧钳制着我的石在溪身上短暂交汇。空气中划过一丝短暂的、微妙的尴尬和沉默。
随即,他们的目光像排练好一样,带着不同的复杂情绪,汇集到我脸上。
陈吟的眼里是毫不掩饰的讥诮和幸灾乐祸,嘴角撇得厉害。路槐吸了口烟,吐出一团青雾,烟雾后的眼神同样冷淡疏离,像是看待一件急需处理的残次品。
慕月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她似乎想为我说一点什么,比如至少让石在溪不要抓我抓得这样紧,但她还是沉默了,用一种我不想读懂的,带着巨大悲恸的眼神看着我。
钝刀捅进我的肌理。
这就是为“出轨者”准备的刑场?
一个被所有人孤立、鄙视的祭品?
我流着泪抬头看向沈雀的脸,在我的世界线里,面对他那桩同样“精神出轨”的丑闻里,大家虽然气愤,虽有指摘,可有人沉默不语,有人息事宁人,其他人甚至暗示可以原谅——他现在也轻松地、一脸遗憾地俯视着我——为什么主角变成是我,就千夫所指,就像该被关进笼中浸透河水而死?
模棱两可的暧昧空间,对男性犯错的宽容与此刻钉在我身上的、冰冷锋利的集体不齿,形成一道巨大的、充满恶意的鸿沟,沟中水血腥泥泞,铺天盖地,摧毁我的意志。
“齐蔓薰呢?”
池涧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看向金错刀。对方则没看池涧,依旧牢牢地盯着我,语气轻快,仿佛很享受我现在的狼狈模样:“他在上面那个平台呢。他说……等你。”
“等你”两个字,被她念得很轻,很软,如递来一张缀着干花、喷着香水的信笺。
石在溪似乎接收到某种信号,那钳着我的手掌猛地再加了几分力道,“好,我知道了。”
他几乎是半拖半拽地,粗暴地将我往前面的石阶扯过去。
“走!好好跟人家说说!”他催促着我,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和烦躁。
其他人面无表情地跟上,如同押解重犯的狱卒。
齐蔓薰。
我必须面对他,在这个冰冷恶意的世界里扮演一个“悔过者”?像一个被剥光了示众的囚徒,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受检视?
开什么玩笑?
我的身体,在越过一些台阶后,被石在溪硬生生地拽上了那个并不开阔的石台边缘。
平台中央的冷杉树下,果然伫立着一个修长却显得无比寂寥的身影。暗淡的光线勾勒出他单薄的侧影。
他背对着人群,指尖一点忽明忽灭的红星——烟?他明明不抽烟的——我再次意识到这个世界和原本的不一样。
似乎是察觉到人群的逼近,他缓缓转过身来。那张过分漂亮端正的,带着忧郁神情的脸,在烟头微弱的光线勾勒下,显得异常苍白和冰冷。
他的眼睛像结了冰的深湖,没有丝毫波澜,只有空旷和疏离。他已经自溺在这个湖中了吧,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憔悴的、行走的一具人肉。
“墨墨。”他开口了,声音很哑,带着没消退的哭腔,“你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无形的聚光灯,聚焦在我们两人身上。
陈吟和路槐脸上毫不掩饰,带着看好戏的表情。慕月微微偏过头,和沈雀说着什么,似乎在询问蓝饮冬去了哪里。
池涧紧抿着唇,眼中的冷意几乎要滴出水来。石在溪松开了钳制我的手,但依然像一尊沉重的石像般杵在我身侧,带着无声的威压。
金错刀站在人群外围,遥遥看着我。
我摇摇欲坠。牺牲品被拜到祭坛上。
你们都不是真实的。我想。你们都只是,披着我同伴面皮的怪物而已。毕竟一张皮下面,谁不是骷髅和血肉筋鳞组装起来的?你们把她们替换了,填补进怪物的填充物,伪装成人类,准备杀死我,对吧?
我的目光越过齐蔓薰,向上,向上,望向山顶——只要那里的钟声响起,一切就会清零,就会刷新,我就会迎来新的队伍。
那其中,一定有我原本的世界吧?
看着面前纤瘦的鬼影,和周围团团围住我的鬼影,我又看见了本该躺在垃圾箱里的那个鬼魅,她正坐在灰马骑士的身前,穿过渐起的浓雾,慢慢向山顶走去。
她伸出破碎面容下的舌,去舔舐骑士面具上天蛾翅膀的眼睛。而后看向我,用天使般可怕的、被我割破的面皮,露出了恐怖但温柔的肯定微笑。
我如获天启,不再摇晃,只觉一盘冰水从头顶浇下,不再犹豫。
——杀。
——杀光,一个不留。
——让这肮脏的循环重启,兜兜转转,哪怕要用上一百年,哪怕要堕落一万次。
——我一定要回到属于我的,干净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