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味期限》 第1章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没想到最后的结局居然是这样。 浑身浴血,走上山顶,天空下起梅紫色的雪,舔一口是辛辣的甜——像我在山脚便利店里喝的那口新品尝鲜酒的味道。 我更没想到我们的结局会是这样。 我摇摇晃晃地爬上最后的台阶,站在云雾散开的山顶俯视着山中的沟壑。沉默的山林,还有远处海面上,一闪一闪的灯塔的光芒。 绿色的灯,隔着柔软的水波向我眨一眨眼。 我觉得格外好笑: 尽管在这种时候,尽管在这种场景里,我发热的脑袋还是怦怦地跳着,机械性地重复着一个念头——“我还有一篇论文没交”。 那是篇什么论文?标题是黑体三号,居中排列,写着“团体中影响感情的因素探究——以女性团体赫卡忒为例”。 啊,赫卡忒,赫卡忒。 有很轻很轻的歌声飘上来,在风里旋转。 我被雪花掩盖,被呼啸的山风包裹,被盘旋的歌声拥抱,拉近地心。 “友谊地久天长——” 我坠落。 第2章 悲伤动物 便利店的玻璃门在我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六月傍晚沉甸甸的、裹着尘埃的热浪。 店里面没有客人,巨大的落地窗被暮色染成冰蓝,远远看过来,便利店的窗像后方哀明山的巨大瞳孔。 我的身形凝固其中。 空调强劲的冷风劈头盖脸,激得我打了一个寒颤。 “咳,好冷。” 我被吹得咳嗽了两声,恍惚间看到便利店后面像是晃过好几道人影,凝神去看又消失了。 “欢迎光临!祝您天天好心情!”门口的自动应答机跳出问候,我也不知道是要回应谁,点点头说了句谢谢。 ——毕竟,这是我今天接收到的,反而最接近人类的语句。 店员不在柜台后面,员工休息室的门微敞,里面传出短视频的声音。 世界只剩下冷气和冰柜偶尔发出的嗡鸣声。 我走到靠窗的休息区,放下帆布背包,纸巾,手电筒,充电宝,眼镜和隐形眼镜盒子撞在一起,叮咚叮。 塑料桌椅在空调冷风里浸透了,像好几块巨大的冰。 “叮叮。” 手机响了。我条件反射地先叹了口气。 锁屏上跳出室友的消息,简洁得像她的人:“论文终稿,明早九点前,切记。” 后面跟着一个系统自带的微笑表情。 这不算什么特别好的消息,她不过是又把一个麻烦的毛线团推给了我。 我划开屏幕,点开那个名为《团体中影响感情的因素探究——以女性团体赫卡忒为例》的文档,再次检查。 它折磨了我快大半年,密密麻麻的字迹在眼前跳动,每一个词都带着咖啡味。为了成功将它分娩,我几乎搭进去半条命。 指导老师这些日子也不好过,我们小组里有个顽固分子,基本上难以和她用人话沟通,她想听懂就听懂,想听不懂就听不懂,把我们本可以体面老去的导师逼得在办公室里边哭边咆哮。 和她相比,我们这些听得懂话的其他人自然就看上去更顺眼些。 答辩,就剩答辩了。我暗念着。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涂涂抹抹、跌跌撞撞的四年,就要被这最后几十页纸,轻轻巧巧地画上一个句点。 屏幕上白页面黑体字,密密麻麻,恍惚看过去像一座又一座小型墓碑。 “这样……结束了吗?”我喃喃出声。 尾音轻飘飘地散在冷气里。 一种巨大的、近乎荒谬的失落感攫住了我。 这失落里混杂着对未来的茫然,还有一种更深的、连自己也不愿深究的疲惫——对眼前这堆即将结束的麻烦,竟也生出了一丝病态的不舍。 但同时,我也是为了“结束”,才坐在这里的。 手机屏幕上,那个置顶的、名为“神话社不散伙”的群聊框边,红色的未读数字还在跳动。 红点如鲜血,凝固着不流动。 群头像的照片里,每个人笑得都很开心。 最新的消息是蓝饮冬发的一段语音,我没点开,但能想象她带着哭腔的声音:“我不想我的大学,就这样结束在恨里。大家也不想就这样潦草收场吧?” 这些日子我已经听过太多次她的哭泣,暴怒的、痛苦的、悲伤的、质问的……每晚一闭眼,梦境里我漂浮在泪水流成的湖面上,她隔着水面看我,问我为什么不救她。 手指不受控制地往上划。 聊天记录像一条黏稠的、裹挟着无数碎片和毒刺的黑色河流,汹涌地冲刷着我的视网膜。 碎片中,沈雀看似游刃有余实则苍白无力的解释着:“阿蓝,你听我说,我和她真的没什么,就是聊聊天……” 蓝饮冬带着绝望和歇斯底里,控诉着他:“聊聊天?聊到凌晨三点?聊到忘了你还有个女朋友在发烧?聊到宾馆去了?!” 金错刀字字冰冷,每句话都在摇摇欲坠的纽带上捅出更多的孔洞:“出轨,渣男,恶心。” 池涧小心翼翼劝和,字里行间却透着对沈雀的回护:“或许他只是一时糊涂?而且也没什么实际证据不是?” 陈吟浮夸的拱火表情包,路槐平时妙语连珠却在这个时候选择沉默,石在溪试图岔开话题的游戏组队分享…… 乱七八糟的修罗场,被群主慕月在昨天直接解散——就像踩死一只孕期的虫子,爆炸出更多更私密的、更放肆的对话。 我的私聊框被挤来挤去,无数的字句,无数个“他”、“她”、“他们”、“她们”,密密麻麻的字歪歪扭扭,爬满了屏幕,尸体爆发腥臭,虫骸遍地。 义愤填膺的、冷静分析的、幸灾乐祸的、置身事外的、痛苦不堪的…… 我猛地抬起头,像溺水的人急需一口新鲜空气。目光撞向便利店巨大的落地玻璃窗。 窗外,暮色正沉沉压下来,天空是浑浊的深紫色。而更远处,哀明山巨大的、连绵起伏的黑色轮廓,就那样沉默地伏在天地交接的地方。 它吞噬了最后一点天光,只剩下一个庞大到令人心悸的剪影,边缘在暮霭中模糊,像一头蛰伏着、沉沉盯着我的巨大兽类。 它盘踞在那里,冷漠地注视着山脚下这间小小的便利店,以及里面这个被琐碎又尖锐的痛苦缠裹着的、渺小的我。 “线上吵来吵去不是事,明晚,大家一起出来聚一聚,好好说清楚吧。” 卫舟——相当于我们半个长辈的学长一锤定音,他飞快地重新拉了个群,发出了这句话。 我本以为大家不会响应,但是甚至连金错刀——那个向来性情古怪的女生,总喜欢迟到早退,还会突然在活动里甩脸色的副社长,居然也回了收到。 “你看,其实大家心里都有话憋着,说开就好了。”卫舟冲我眨眨眼说,我记得昨天下午奶茶店里水珠落在手指上的冰凉触感,他慢条斯理说着话,在我的记忆里,那张熟悉的脸第一次带上了一点属于成人世界的、冰冷的无奈。 “珍惜朋友吧……时间就像水流,被冲走的话,就再也回不来了。” “所有东西都有赏味期,奶茶要两小时内饮用,花朵要三天内赏玩,友情却不一样,它的赏味期可能只是一个夏令营,也可能是每一个冬天。” “一定要珍惜啊,年轻人。” 他的话语再一次回响在我脑子里,我注视着庞大的山影,意识放空。 注视久了,我觉得那山的影子陌生扭曲起来。玻璃窗映出我的脸,这样看过去,我成了个面孔还是人类,身躯却是山峦的怪物。 拼凑起来的,悲伤的,奇怪的动物。 “咳。” 我又咳了一声,喉咙有点发痒。 店里没有音乐声,店员视频里的罐头笑声又让我心烦。我索性关了聊天界面,转而打开音乐软件。 我没有丝毫犹豫,点开了那个灰暗的头像——赫卡忒。 “叮咚”一声轻响,前奏流淌出来。 不是她们早期那种充满力量感的电子合成音浪,而是后期专辑里那种带着金属质感的、冰冷又空灵的钢琴音符,一声两声三声,敲打在耳膜上,像某种倒计时。 赫卡忒这个乐队,歌的时间越新,歌手的声音却越颓丧。好像她们和歌曲的年岁呈反向生长,那些曲子夺走了她们的心魂,吸取着她们的生,把她们推向死。 主唱春山溟的声音切入,哀伤的、空灵的。就像她本人社交平台照片里的眼睛——似乎永远无法逃离的春天。 她哀唱着一场苦行,一次考验,歌词里说,迈过生与死的阶梯,亲吻死的手骨。 我盯着手机屏幕上赫卡忒三人的宣传照。 火焰般的红裙在聚光灯下燃烧,她们的眼神空洞,透过面具直直看向镜头。 三个戴着假面的人偶。亡灵一般,游走着,吟唱着,歌颂着,被所有历史禁止提起的前纪元——美狄亚纪元——那个所有人被压迫在暴君统治下,至今对它的相关描写都寥寥无几的,鼎盛又可怕的时代。 太多鱼龙混杂的信息出现,真正的美狄亚纪元究竟是什么样的,众说纷纭。她的真容被各种构想、猜测、占卜、小众传讯、解梦、秘法、碑文掩盖涂抹。 而赫卡忒的出现迎合了所有对她恐怖阴暗的猜想。 我又想起她们最后,在演唱会上点燃自己,火焰吞噬红裙的画面。 绝望的,不甘的,美丽的。 她们知道自己在唱什么吗?知道那火焰最终会吞噬自己吗?那究竟是一种绝望的控诉,还是一场……献祭? 我再次剧烈咳嗽起来,摇晃的窗影里,我和那具山的肉身重合。 ——如同我被献祭,进入山峦的肚腹。 第3章 腥味果酱 “欢迎光临!祝您天天好心情!” 便利店的门被推开,如实播报的机械音,打断了我的咳嗽和流淌在室内的赫卡忒乐声。 一个高大的身影,几乎是挤进了门,带着一身室外的燥热和隐隐的汗味。 他的进入让整个店里的温度仿佛都提升了一点。 是石在溪。他背着一个硕大得离谱的登山包,鼓鼓囊囊,压得他本就敦实的身形更加前倾,像一头疲惫的熊。 他是隔壁学校神话社的成员,我们常在一起办活动。一开始还有些竞争的心思,但现在已经和他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墨墨!” 他看到我,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笑容,带着他特有的憨厚、真诚,混合着几种方言的口音听起来有点含混不清。 “等久了哇?这鬼天气,热死个人!” 他几步走到我对面,哐当一声把那个沉重的背包卸在旁边的椅子上,椅子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抬手抹了一把额头和脖颈上的汗,呼哧呼哧喘气——让我以为面前坐着一头人形的大熊。 “还好,我也刚到。” 我的目光扫过他那个大得离谱的背包,随口问,“背的什么?这么沉,要把家搬上山?” 石在溪嘿嘿笑了两声,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了挡那个有些灰扑扑的包:“就一点吃的喝的,还有手电筒打火机啥的,有备无患嘛!夜爬,安全第一!” 他搓着手,转移了话题,“那个,沈雀和蓝饮冬闹得…唉。” 我立刻把头扭开,表示不想再谈这个话题,我已经听得快应激反应了。单单这两个名字,让我痛苦的分量就超过了我那篇难产的论文。 “我听说你和小金上个星期也吵架了?” 他立刻换了个更有争议性的话题,这次我是主角之一了。 我骤然沉下了脸,“这可不是我的问题。整个布展她都没参与,最后展出前一天跳出来说我们这里写得不对那里画得不好,这不是她有病?这么能耐早干嘛去了?” 我越说越激动,手机被我啪得拍在桌子上,“她装什么判官呢?我们所有人合力做出来的东西,她就知道出一张嘴?还说我挑起争端?她好不好意思?!” 石在溪叹了口气,笨拙地试图组织语言:“要我说啊,墨墨,”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坚定的诚恳。 “今天大家好不容易聚齐,就先好好玩一玩!爬山嘛,流流汗,看看星星,有啥不开心的,在山顶上,对着老天吼两嗓子,说不定就……就过去了?” 我看着他,有些匪夷所思。 对着老天吼?吼什么呢?吼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爱纠葛?吼这即将结束却一地鸡毛的青春? 这样的吼声,在永恒不变的、死板的哀明山听来,也觉得很可笑吧? “卫舟说得对啊,我们这群人一直以来玩得这么开心,干啥都在一块儿!就这么因为吵架散了好可惜,我还想着以后参加你们每个人的婚礼,给我们单开一桌呢!” 他继续说。 这是他第一次向我吐露这样关于未来的构想。 说实话,我也想过,无数次想过——参加大家的婚礼,见证人生的新阶段——因为我们一起出席过卫舟的婚礼,婚礼当天下午下了大雨,其他宾客们愁眉苦脸,我们却大笑着冲进雨幕里往学校跑。 肆意的、年轻的、闪闪发光的。 “墨黛晞我赌你跳不过这个大水坑!” “哇塞放着我来!!” “你们是不是有病啊!?” 混乱的笑闹声,卫舟在后面准备给我们叫车崩溃的大喊,现在都听不见了。 我微微动容,僵硬的脸柔和了一点,含糊地应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也许吧。” 石在溪这才释然笑笑,“行啦,别太紧绷着,你那个特别烦的论文怎么样了?” 话题被岔开,我暂时放下了烦心的问题,大谈特谈论文细节,就连店员走了出来,靠近我们都没发现。 “打扰了。” 她手里拿着一个小托盘,上面放着一杯饮料。 杯子是便利店常见的透明塑料杯,里面盛着的液体却是一种异常浓稠、近乎凝固的暗红色,像沉淀了许久的血,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不祥的、油腻的光泽。 她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长什么样子,只能从身形判断是个瘦削的年轻女孩。 她径直走到我们桌前,将托盘放下,声音透过口罩传出,闷闷的,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近乎诱哄的腔调:“这是我们店新到的限量新品,树莓血橙利口酒特调,口感非常独特。” “看两位在等朋友,天也热,要不要试试?免费品尝哦。” 石在溪立刻摆摆手,脸上露出对“洋酒”本能的抗拒:“哎呀,不喝不喝,待会儿还要爬山呢!这红彤彤的,看着就…呃,我还是算了。” 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大概是觉得不礼貌。 我的目光却黏在那杯液体上。 我是个喜欢尝试的人。新品、独特,这些字眼就足够勾起我的兴趣,就算眼前这杯怪怪的饮料长得像一整杯坏掉的果酱,我也并不排斥。 那颜色让我想到赫卡忒燃烧到极点,被火焰映红的裙摆,也像我论文资料里,那些被模糊处理却依旧刺眼的、关于曾经那个美狄亚王朝血腥统治的插画。 【美狄亚的王残暴,喜怒无常,所有向她发起挑战的人类,皆被她斩断身躯,血液浇灌她庭园中的花朵。】 喉咙莫名地发干,一种混合着疲惫、烦躁和某种病态好奇的情绪涌了上来。 理智在尖叫着拒绝,但身体里另一个声音,那个被群聊轰炸、被毕业焦虑、被眼前这座沉默巨山压迫的声音,却在低语:喝一口吧,就一口,或许能浇灭这心头烦躁的火? 店员似乎在观察我的表情,她突然笑了一下,声音轻飘飘的,听在我耳里却如雷声贯耳。 “一醉解千愁嘛,客人。”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杯壁。那店员深井般的眼睛似乎闪过一丝极快的光,快得像是错觉。 “谢谢。”我的声音有些哑,端起了杯子。 凑近鼻端,没有预想中的果酒香,只有一股极其浓郁的、带着铁锈和某种腐朽木质混合的怪异甜腥气,直冲脑门。 石在溪惊讶地看着我:“墨墨?你真喝啊?” 他第一反应掏出手机,“我给你录个视频哈,勇士!” 我无所谓地冲镜头比了个耶,“反正是免费的,而且喝了又不会少块肉。” 我郑重举起杯子。 舌尖接触到液体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爆炸般的灼热和尖锐的酸苦猛地炸开,那味道霸道地冲垮了所有感官的防线,像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我喉咙深处! 好难喝!好腥!我恨不得立刻把杯子甩出去,但石在溪正在旁边看着我的反应,见我真的喝下去了,露出佩服的表情——我大话已经放了出去,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喝。 一口气喝了一半,他放下手机给我鼓掌,“勇士啊勇士。” 而我的嘴唇离开杯子的瞬间—— 眼前的便利店景象——乳白色的灯光,蓝色的货架,石在溪的脸——像被泼了水的劣质油画,瞬间扭曲、融化、剥落…… 我的意识,被无数温柔又冰冷的手向下拖拽… 视野陷入一片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只有粘腻的液体流动声,我像被什么巨兽吞入腹中,正在它湿滑黏腻的胃袋里。 然后,一点微弱的光在黑暗中晕开。 是月光,惨白的,冰冷的月光。 我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湿冷的、阴森的巢穴中。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到化不开的、甜腻的铁锈味——是血的味道。 我僵硬地、不受控制地盯着面前的东西。 月光清晰地照亮了那具躯干。那里,敞开着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窟窿。 边缘的皮肉像被野兽撕扯过,翻卷着,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紫色。 窟窿里面,是空的。 心脏的位置,只有一片蠕动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温热的、带着泡沫的血液,正从那空腔里汩汩地涌出来,顺着肋骨往下淌,滴落在脚下的碎石上。 滴答,滴答。 那是我的身体么?为什么没有手没有脚,为什么我的头颅会在一边,静静凝视这场鲜活的死亡? 我想尖叫,却只能凝视着自己残破的躯。声音消失了,气味消失了,喉舌消失了,黏腻的感觉也消失了。 在彻底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瞥,我看到一双手。 一双沾满血污和泥泞的手,正从旁边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伸出来。那双手极白,极纤细,像什么精装人偶的手,带着几乎看不见的血色,被更多的血污包裹着。 它们像两把开合的剪刀,裁剪我的肉身和整个世界。 那双手左边紧紧得攥着一颗跳动的心脏,似乎要将它放进我空荡荡的胸腔。 那颗心脏是透明的,血管扭曲地挤在一起。 那双手右边,向我仅剩的眼球伸过来。 然后我看清了,那只手的手腕上有一颗红痣——是我自己的手。 右手像深入了一盘有些凝固的果酱,搅动着,寻找果酱里玄色的珍珠。 扯出来的时候很小心,连带着一截已经感觉不到疼痛的神经。 心脏还在跳动着。 咚咚,咚咚,咚咚—— “墨墨!墨墨!你怎么了?!” 石在溪焦急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传来,猛地将我拽回现实。 “哐当!”手中的塑料杯脱手砸在桌面上,残余的暗红色液体溅开,像一小滩污血。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我的手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喉咙深处似乎还残留着汹涌的血腥味。 我的胸口剧烈起伏,那里完好无损,没有窟窿,没有翻卷的皮肉,手脚也好好地在原处,五官也完完整整的…只有狂跳的心脏证明着刚才那恐怖的濒死感是何等真实。 “没……没事……”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避开石在溪关切又惊疑的目光,也避开了柜台边那个店员深井般的注视。 她依旧站在那里,无声无息,像一尊冰冷的石像。 第4章 可拆封噩梦 石在溪慌慌张张拧开保温瓶给我递水,我摆着手说没事。 他硬是盯着我喝了两口,平静下来才放心松了口气。 “这都什么破饮料!看给我们墨墨呛的!” 他斥责了店员几句,对方僵硬地道歉,又躲回员工休息室。 “没事,不怪她…”我又咳嗽起来。 “俺就叫你别喝吧!哎哟……”石在溪从包里叮铃哐啷地找出湿巾擦桌子。 他的包里到底都带了什么……? 我整个人还沉浸在那种巨大恐怖感的余韵里,出着神。 便利店的玻璃门再次被推开,欢迎光临的机械声音响起。 我空洞地看过去。 池涧走了进来。 明明天气已经有点热了,她却穿了件长袖的米白色亚麻衬衫,袖子严严实实地遮到手腕。 她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她比我更像个游魂。 池涧微微低着头,散落的发丝遮住了小半边脸,但走近时,我还是清晰地看到了她左边脸颊处,一抹新鲜的、尚未完全褪去红肿的指印,像一块肮脏的污渍,刺眼地印在她苍白的皮肤上。 她径直走到我们桌边,拉开椅子坐下,动作有些迟缓。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先跟我打招呼,只是沉默地坐着,出神地望着桌面那滩正在缓慢洇开的暗红色水渍。 “池涧?”石在溪抬头,见她状态不好,试探性喊了一声。 她像是梦游的人被惊醒,猛地抬头先看向我,眼神里有一瞬间的茫然和惊惶,随即又迅速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像受伤的蝶翼般剧烈颤动了几下。 “嗯……来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应该是刚刚哭过。 空气一下子变得更加冰冷。 石在溪张了张嘴,看看我,又看看池涧,似乎想问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担忧地看着池涧脸颊的指印。 他把剩下的湿巾都塞给她,然后偷偷靠近我,低声问:“你们俩咋啦?” 我没有回答。 我只是看着池涧机械地揉着一张湿巾,池涧的父亲又对她做了什么?那个控制狂男人在和她母亲离婚后,总是用各种方式折磨自己的女儿——要求她参加无聊的酒会,随时报告行踪,甚至以“保管”为名拿走她打工赚的钱。 她从来不做反抗,只会哭,只会哽咽着求救,只会像朵被雨打落的花,睁着空洞的、深不见底的眼睛,向所有人展示她背上那个畸形又庞大的原生家庭,让所有人对她施以怜悯、疼爱和抱歉的安慰。 她好像只会逃避。 我看着她的脸,不可避免地想到上周——她也是这样,我和金错刀吵得天翻地覆的时候,企望她为我说两句话的时候,她依旧低垂着头。 然后在结束后和我僵硬地、用通红的眼睛说,对不起。 “没什么。”我深吸一口气,扭过头不再看她,“真羡慕你们,你、陈吟、路槐,你们社团好像根本没这么多烦心事。” 石在溪却好像被我这句话重击了一下,他摸了摸自己那个大到臃肿的包,过了好一会才露出我习惯的笑容,“哈哈,是啊。” 就在这时,门又被推开。 齐蔓薰像一阵带着香气的风卷了进来。他几乎没有怎么打扮,但本就优越的、带着一点忧郁气质的眉眼依旧把他衬得很精致。 “小晞。”他语调轻快,带着点刻意营造的活力,他长腿一迈就走过来,很自然地挤到我旁边的椅子上,亲昵地伸手想揽我的肩膀,“等急了吧?电影散场晚了点,又堵车。” 我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下意识地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臂。 他漂亮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阴霾,急切地想要抓我的手腕,“生气了?我不是故意的……” 石在溪打断了他,冲他憨厚一笑,“阿薰今天又去约会了?”他眯起眼睛,调侃道,“男的女的啊?” 齐蔓薰慢慢转过脸看他,那副有点热切的表情不见了。 他岔开话题,“你的包那么大?都带了什么。” “登山工具呗。倒是你,就背个这么小的包,只能放下手机和充电宝吧?” “嗯。”他目光扫过我,看到池涧后顿了一下,“手电筒啊其它的东西,小晞带着呢。” 池涧转过脸,没有和他打招呼。 我的手机适时地响了起来,尖锐的消息提示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尴尬。 齐蔓薰凑过来看了眼屏幕,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又换上轻松的表情:“陈吟催了,说他们几个已经到登山口了,让我们直接过去汇合。” 石在溪也掏出手机看了眼,他站起身背好他的大包,动作利落,“走走走,别磨蹭了!美好的夜爬之旅开始了!” 他伸手去拉池涧,“池涧,走啦!” 池涧被他拉得微微一晃,沉默地站起来。 我也跟着起身,背上包。离开座位时,目光再次扫过桌上那杯打翻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新品”,胃里一阵翻搅。 柜台边,那个店员依旧站在那里,帽檐下的眼睛,似乎正穿透口罩,无声地凝视着我们走向门口的背影。 推开便利店的门,温热粘腻的晚风扑面而来。哀明山巨大的黑影,在已经完全降临的夜色里,显得更加庞大、更加迫近。 它沉默地矗立在那里,像一个巨大的、等待吞噬祭品的坟冢。 石在溪还在前面兴致勃勃地招呼着,池涧沉默地跟在他身边,齐蔓薰调侃着他带东西太多,没有一点表露要帮他分担一点的意思。 我落在最后,深吸了一口带着尘埃和草木气息的夜风,却感觉吸进肺里的,全是便利店残留的冷气,和那杯“利口酒”的、挥之不去的血腥甜腻。 登山口就在前方不远的路灯下。 就在我们即将汇入那团昏黄的光晕时,我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那间小小的便利店。 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后,那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店员身影,清晰地立在柜台边。 她没有看向柜台,也没有看其他人。 她微微侧着头,那双深井般漆黑的眼睛,隔着冰冷的玻璃和沉沉夜色,精准地、一瞬不瞬地,钉在我的身上。 口罩上方,那双眼睛,似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起了一个冰冷的弧度。 像在笑。 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 第5章 噩魇反应堆 登山口的路灯惨黄惨黄的。 像一只浑浊的、布满粘液的眼球,勉强撑开在浓重的夜色里,像年老疲惫的哀明山睁着渴睡的眼。 灯光代替月光俯视我们。 齐蔓薰几次侧过脸看我,嘴唇翕动,似乎有什么黏稠沉重的东西卡在喉咙深处,最终却又被他囫囵咽了回去。 “阿薰?”我忍不住低声问,说实话我已经没心思再去承受一个新的秘密了,表情不是很好看。 “嗯?啊……没事。”他猛地回神,像是才发现自己有些游离,脸上迅速扯出来一个笑容,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虚假。 齐蔓薰是个很好看的人,他的眼睛总是忧郁的、湿漉漉的,像一个雨天的窗台,窗口悬着风铃,每当有人靠近他,就会轻轻地响。 像在邀请那些女生男生,像在问他们,“不进来看看吗?我的心,我的想法。” 总有人想要让阳光落进去,照亮他。 但我知道,他的眼睛里根本不是一个沉默的雨天——而是孕育着可怖水怪的深潭。 他从不对我逾矩,乖巧地站在“闺蜜”的位置上,却从我这里汲取过量的情感价值。 我的室友每次知道我和他出去玩都冷笑着说,又和那个菟丝花出去了。 他加入神话社并不是因为他多么感兴趣——对美狄亚王朝,对流传的历史谣言的真相,对更久远的城邦、部落时期的圣歌——他在这里,只是因为我在这里。 所以,我今天来,也是想和他说清楚:我不想和你做朋友了。 “今天那个对象怎么样?” 我试着聊点轻松的话题。 “就那样吧。”他摆摆手,显然不想再谈。 “今天晚上,大家好好谈谈吧。” 他朝前方抬了抬下巴,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刻意的、驱散某种阴霾的轻快。 “是要好好谈谈。”我点头。 路灯下,人影幢幢。 路槐和陈吟站在光晕边缘的阴影里,像两尊沉默的人像雕塑。陈吟很高大,肩膀宽厚,指间夹着的烟头在昏暗里明明灭灭,猩红的一点,似什么活物抬起眼皮又落下,只眼瞳被他扣在指间。 烟气从他嘴边逸散,丝丝缕缕,被夜风揉碎了,飘向更深的黑暗。 路槐被他衬得格外纤瘦单薄,几乎要融化在陈吟投下的巨大阴影里。他也叼着烟,但没点燃,那根细细的烟成了他面孔上的装饰品。 他那张和沈雀有几分相似的、清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我们常常开玩笑,说他们俩简直是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慕月背对着我们,面朝着上山石阶的方向。她站在那里,身形挺直,像一柄出鞘的、却又刻意收敛了锋芒的短刃。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利落有层次的齐肩发,有一半染了灰蓝色。蝴蝶、蜘蛛、小小的骷髅,她好像偏爱这种死亡的意象,它们在她柔软的耳垂栖息,银津津,轻轻地响。 听到了我们靠近的脚步声,她收起手机,转过身看着我们,讶异挑了挑眉。 “老石你背这么多东西?” 石在溪背着那个硕大的包,像一座移动的小山,他向慕月憨笑着点点头,吭哧吭哧地走到了沈雀面前。 沈雀独自站在稍远一点的光影交界处,和大家隔开一段距离。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只留下一个线条紧绷的下颌。 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种低气压的沉默里,沉默如一层湿冷的苔藓,覆盖了他平日游刃有余、眼睛含笑的假面。 站在这里的是一个已经死了一半的人——至少名誉上已经死了。 我看着他的影子,落在地上,和路灯正好错开,形成一个巨大的十字架。 石在溪走过去,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抬手,似乎想拍拍他的肩,手抬到一半又犹豫地停在半空,最终只是用他那混合着方言的口音,含糊地、几乎是耳语般地咕哝了句什么。 沈雀也只是仓皇抬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空气是凝滞的。 没有人先开口。 一种无形的、粘稠的、混杂着尴尬、猜忌、愤怒和某种巨大疲惫的沉默,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压在每一次呼吸的间隙里。 没有久别重逢的嬉笑,没有夜爬前的兴奋喧闹,甚至连目光的触碰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回避和刺探。 人是社会动物,为了避免可能会发生的激烈争吵或者尖锐话语,会选择沉默——这是刻在基因里的、与生俱来的本能。 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目光、动作,所有人都像是捧着个稍微动一下就会爆炸的反应堆。 ——看来不光是我一个人害怕那具情绪的腐尸。 池涧始终低着头,站在我身边,像个无声的幽灵,长袖衬衫的袖口被她无意识地往下扯了又扯,试图盖住手腕上可能存在的更多痕迹。 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细微的颤抖,一株垂死的莲。 这死寂比便利店那杯利口酒带来的血腥幻觉更让人窒息。一种尖锐的烦躁,混合着对眼前这一切荒谬的恶心感,猛地窜上我的喉咙。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在粘稠的沉默里显得异常突兀,甚至带着点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攻击性: “蓝饮冬呢?” 这几个字像几颗冰冷的石子,猛地砸进了这潭死水。 陈吟深吸了口烟,在他脸上开出一大朵猩红色的花,映亮了他脸上混杂着不耐和看好戏的神情。 慕月转过脸看着我,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审判的意味。昏黄的光线落在她脸上,那张线条清晰、总是显得过分冷静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一双眼睛,带着无声的诘问——你非要问这个做什么? 沈雀插在裤袋里的手似乎握紧了,指关节隔着布料显出一点苍白的凸起。他终于抬起了头,碎发滑开,露出了那双此刻布满血丝、写满了疲惫和绝望的眼睛。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声干涩的、意义不明的气音。 “她……” 就在这令人难堪的僵持即将凝固成冰时,一个清泠的、带着点金属刮擦般质感的声音,慢悠悠地从我们身后的黑暗里飘了过来: “她说在山上等。” 金错刀。 她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我们旁边,穿着黑的、几乎能融进夜色里的卫衣,因为太过瘦削,整个人都像在衣服里晃荡。 她双手插在口袋里,姿态随意,甚至有点懒洋洋的,仿佛眼前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与她毫无关系。 金错刀清丽的脸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晰,里面闪烁着一种我完全无法理解的、突兀的、近乎恶意的锋芒。 她整张脸都是一种可怕的苍白,齐蔓薰见她第一眼就评价“死三天也没这么白”,而现在她的双颊却带着兴奋的薄红,神情像春游前的小学生。 我有点意外地看着她,她居然这么期待这次夜爬聚会吗? 她的目光越过众人,似乎落在远处漆黑的山道上,声音带着一种令人齿冷的轻慢: “急什么。” 又是这种掌控一切的、令人作呕的姿态。我一下子就烦躁起来。 她总是这样,像一阵无法预测的、裹挟着冰碴的冷风,我行我素地刮过,留下满地狼藉和冻结的沉默。 迟到早退,语出惊人,永远置身事外,却又无处不在,用她那双冰冷的眼睛,洞悉并嘲弄着所有人的狼狈。 我不看她。 我无法再看她。 再多看,我怕我心里的愤怒就要从口中冲出来。 “行了行了,”路槐终于吐掉了嘴里那根烟,用鞋尖碾了碾,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不耐烦,打破了僵局。 “人都齐了就走吧。蓝饮冬么,她说上去等就上去等吧,山上地方大,她可能想找个安静点的地方。” “就是!” 陈吟立刻接口,粗声粗气地,像是要驱散什么。 “再磨磨唧唧天都亮了!走走走!夜爬的精髓就是黑灯瞎火!” 他率先迈开步子,朝着那隐没在黑暗中的石阶走去,高大的身影很快就被浓重的阴影吞没了一半。 路槐看了我们一眼,冲我点点头就算是打招呼,没再多说,也跟了上去。 慕月亦步亦趋,身影融入了前方陈吟和路槐留下的、更深的黑暗里。 沈雀依旧站在原地,石在溪犹豫了一下,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低声说了句什么。他这才像是被惊醒,迟缓地、脚步有些虚浮地跟上了石在溪。 齐蔓薰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侧过脸看我,伸手想再次挽住我的胳膊:“墨墨,我们也……” “我自己走。” 我猛地甩开他伸过来的手,声音冷硬。 我没有看他瞬间僵住的表情和眼底那抹受伤的阴霾,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追上了前方慕月那模糊的背影。 我必须习惯和他不做朋友的感觉——尽管这种感觉像被砍掉一条手臂——但我必须这么做。 我再也受不了被当做情绪价值的自助提款机,他只关心他自己,我的眼泪和呼救,在他眼里好像不值一提。 我不止一次想问他:在你痛苦的时候,我是怎么对待你的?你又为什么,忍心这样对我呢? 见此情景,金错刀似乎在我身后轻笑了一声。很轻,像羽毛掠过冰面。 又或者,那只是我的错觉,笑的人不是她,而是这座因我们到来而哗然的山。 第6章 火刑天使 石阶在脚下延伸,粗糙、冰冷、坚硬,一级又一级。 一条向着上方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攀升的白蛇。 我们攀着白蛇身躯向上,在黑暗里行走。 路灯的光晕很快被甩在身后,视野中的光源迅速萎败,光线凋谢枯颓,看不清前方。 只有登山手电筒的光柱,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徒劳地切割着。 嶙峋的山石和扭曲的树影被光柱切开,旋即又沉入更深的黑暗。 空气里的凉意越来越重,带着山林特有的、潮湿的草木和泥土的腥气。 呼吸间,胸腔仿佛被冰冷的湿气浸透。 “奇怪,天气预报没说最近下过雨啊?”齐蔓薰在我旁边轻声道,黑暗中我看不见他的脸,反而轻松了些,能够回答了。 “是啊,估计是露水太重了吧。” 脚步声在寂静的山道上回响,凌乱、沉重,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也牵扯着各自紧绷的神经。 没人说话。 只有粗重或压抑的喘息,偶尔被踩落的小石子滚下山涧发出的空洞回响所打断。 “小心。”沈雀拉了一把石在溪差点失去重心的身体,“这掉下去可不是开玩笑的。” 石在溪拍了拍胸口,惊魂未定。 沉默如蛇蜕,紧紧包裹着我们,随着每一步的攀登,不断增厚、收紧。 我又回想起那个醉醺醺的噩梦,在巨兽胃袋里行走一般的黏腻不适感,反扑过来。 不只是我,所有人都好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我走在慕月身后不远处,手电光只能照亮她挺直的背影。她走得很快,步伐稳定,偶尔回过头,耳垂上的银饰如夜中突然瞥来的目光,总让我浑身一震。 池涧紧贴在我身边,我能听到她压抑的、带着细微颤音的呼吸声。 她的状态是不是不该跟着我们一起夜爬呢?我心里流露出些许怜悯,但很快又在瞥到旁边的金错刀时冷硬起来。 她不是维护金错刀么?不是装作中立么?我管她做什么。 我扭过头慢慢落后她,故意不让池涧和我共享我手中的手电筒光源。 齐蔓薰落在后面一点,他的脚步声有些拖沓,不再像刚才那样刻意轻快,沉默得像换了个人。 他没带手电筒,就这么走在黑暗里,见我过来才露出欢快的表情。 山道越来越陡峭。石阶的边缘在黑暗中模糊不清,踩上去的感觉也变得更加湿滑。 一股若有似无的、带着水汽的寒意,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悄然弥漫在空气里。 起初很淡,像一层薄纱,渐渐变得粘稠,缠绕在裸露的皮肤上。我还以为是幻觉中的蛇蜕成真了,刚想大叫就反应过来—— 是雾。 它从山林深处,从岩石的缝隙里,从脚下看不见的深渊中,无声无息地渗透出来。 它便弥漫开来,升腾,聚拢。 手电光柱被这湿冷的雾气吞噬、散射,变得朦胧又混沌,光晕的边缘模糊不清,照亮的范围急剧缩小。 前方的路,同伴的背影,迅速被翻滚涌动的、牛奶般的白雾吞没。能见度骤然降低,只能勉强看清脚下两三阶石阶。 浓雾隔绝了声音,连脚步声也变得遥远、模糊,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视野所及,只有翻涌的白色混沌。 我真的觉得我们像一群误入巨大、湿冷、沉默的喉管的渺小虫豸,被无形的肌肉挤压着,被吞咽进未知的、黑暗的深处。 “这雾……”前方传来路槐模糊不清的咒骂,声音被浓雾吸走了大半,显得沉闷而遥远。 就在这时,走在最前面的陈吟突然停下了脚步。他高大的身影在浓雾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怎么了?”路槐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带着警惕。 “这是什么东西?”陈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几道手电光柱艰难地穿透浓雾,汇聚到他手指的方向。 就在山路拐角处,紧贴着湿漉漉的岩壁,一个高大的、极其突兀的物件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那是一个用石块垒砌的神龛,足足有一人多高。 神龛的样式极其古老、简陋,甚至有些歪斜,像是制造它的人当时正处在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里。 神龛内部没有神像,只有一块同样粗糙的、颜色深沉的石板,斜倚在里面。 最引人注目的,是神龛顶部放置的东西——被摆得端端正正的、三个小小的、用某种暗红色黏土捏成的人偶。 人偶的形态扭曲怪异,依稀能看出是三个手挽手的女性形象,但面目模糊,身体比例极其夸张,能看出来是绝望的样子。 让我在意的是,这三个小人并不是闭合的,有两个人偶隔得很远,明显中间本来还有一个小人偶的。 但它不知道去了哪里,甚至周围两个同伴的手臂也残缺了一半。 在神龛前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有人用同样暗红色的、粘稠的、仿佛尚未干涸的颜料,涂抹了几个歪歪扭扭、笔画狰狞的大字: 赫卡忒。 暗红的色泽,在惨白的手电光照射下,在翻涌的冰冷白雾中,格外阴沉刺眼。 “赫卡……忒……”慕月快走几步凑上去,眯着眼查看,她没碰那几个人偶,“哎,墨黛晞你毕业论文是不是就写的这个?” “啊?”我从后面走上去,一不留神踩在青苔上滑了一下,池涧立刻扶住我,我小声对她道了谢。 石在溪也凑过来看了一眼,点点头:“是的是的,刚在便利店墨墨还跟我吐槽来着呢。墨墨,你熟悉,这是啥?” “一个乐队吧?” “不仅仅是。”我扶着池涧的胳膊站稳到山阶上,隔着浓雾,试着抬高声音,让几个人——尤其是金错刀——都能听见。 “上周的展板内容就和她们有关系,我看了好多资料,正好又写论文,信息都很全!” “比起某些人,我可是做了很多功课啊。” 但隔着雾,我看不见金错刀的表情。 “哎呀别卖关子了,我就听过她们一两首歌,阴森森的……好像唱的是美狄亚纪元啊?” “对。”我点头,“她们出道一共发了三张专辑,每张专辑十二首歌,全是根据美狄亚历史改编的。” “春山溟、夏萤和秋绾绾,三人演出时皆戴着分别名为贪嗔痴的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歌词血腥,而且三个人的行为也游走在危险边缘——她们有不同程度的抑郁、睡眠障碍、狂躁……当时所有人就连粉丝都在讨论她们什么时候选择自尽。” “buff叠满了啊。”陈吟从雾的另一边发出声音。 “现在市面上和美狄亚纪元有关系的,不是假的就是卖课的,她们算哪一种?” “哪种都不算。”我摇摇头。 “因为她们唱的是真的。” “美狄亚的王的确残暴无仁——因为她是一个不爱人的神。她以让人类飞升为借口开启了清洗计划,无数的人死了。” “所以这段历史一直没有特别详细的描述,我也是拜托家里人找资料才知道一点……赫卡忒到底怎么知道的,我也不清楚。” 金错刀的声音从雾里飘上来,冷冷的。 “不管怎么样,她们最后还是死掉了,在演唱会上**。”她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嘲弄,“一群懦弱的废物,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走吧。” 我被她噎了一下,还想继续说,但大家都开始往上走,影影绰绰的雾气里,我只能瞪了瞪金错刀所在的方向。 “我也想看看,我们往里走一点吧?” 池涧突然小声对我说。 我讶异,她稳稳抓着我的手臂,略过青苔,靠近了带着香油气味的神龛。 “好难闻啊……” “像沾了血的衣服忘记洗了一直塞在洗衣机角落最后去拿的时候的味道。” “别说了,越来越恶心了。” 池涧推了推我,拿起手电筒从上到下查看。 神龛看上去有点陈旧,血红色的石头堆在一起,底部是一个巨大的空洞。 我试着钻进去,发现刚刚好可以容下我。 “石板?写了什么东西吗?”池涧看着我的动作,突然指了一下我身后的石板。 手电筒的光照出几行字。 我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在尖叫。 第7章 呼星召鬼歆杯盏 “墨墨?”池涧吓了一跳,忙过来拉我。 “你还好吗?没事吧?” 我从神龛里退出来,惊魂未定,摔倒在苔藓上。 还没等我直起身,另一股力道就强硬地介入我和池涧之间。 一只骨节分明、过分白皙的手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臂,把我拉起来。 是齐蔓薰。 他不由分说地将我从池涧身边拉开,动作近乎粗暴。然后微侧过头,那双漂亮的、总是蒙着一层水雾般的忧郁眼眸,瞪了眼池涧。 池涧被他看得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重新低下头,将自己更深地藏进长袖衬衫和浓雾里。 齐蔓薰这才转回脸,低头看我,脸上瞬间切换成一种混杂着焦虑和过度保护的关切表情。 他微微蹙着眉,漂亮的脸在惨白的手电光下显得更加苍白脆弱,仿佛他才是那个受了惊吓的人。 “吓到了?”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亲密感,手指还紧紧抓着我的胳膊。 他的手很凉,像蛇的鳞片。 “别怕,我在呢。” 他的另一只手,甚至试图去撩开我额前被冷汗濡湿的碎发。 我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腕,声音有点僵硬,“谢谢,我没事。” 齐蔓薰的手僵在半空,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受伤和阴鸷,像是有些受不了了似的低声问我,“你怎么了?不高兴吗?今天一直都这样…我…我做错了什么?” “小晞,你不能不理我啊,我…” 我避开他的目光,也避开了池涧沉默的注视,只觉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疲惫席卷上来,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不想说。 “我没事。”我打断他的话,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块石板。 大家都围过来,发现我没什么事之后,再去看石板上的字。 【向神主引荐,穿越生死的骑士—— 顺着山阶而上的人啊,在尽头饮下神血, 在此之前,祂需领受十声钟鸣。 第一声,枭首杀之。 第二声,吞眼杀之。 第三声,缄口杀之。 第四声,去足杀之。 第五声,断手杀之。 第六声,剜膝杀之。 第七声,噬心杀之。 第八声,溺毙杀之。 第九声,火焚杀之。 第十声,土埋杀之。 至此,骑士重回圣座,万生不死。】 “这什么鬼东西?!” 陈吟的声音率先炸开,他的身影在浓雾中像个模糊的巨人,手电光打在神龛上,语气里带着惯常的不耐和一丝紧张。 慕月走到神龛前,蹲下身。她没有触碰那些东西,只是用手电光仔细地扫过那块深色的石板和那三个扭曲的暗红泥偶,目光锐利。 “献祭……”路槐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镜片后的目光在浓雾中闪烁。 “碑文上说‘向神主引荐’,‘穿越生死的骑士’,‘饮下神血’……”沈雀复述着刚才看到的那些令人脊背发凉的字句,他找回了一点神话社社长的自信。 “还有这十声钟鸣对应的十种杀戮方式。是一个古老的仪式流程?为了召唤或者复活什么?” 我的思绪骤然被曾经看过的那些资料抓住,“啊,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 “美狄亚纪元结束的标志是神主胥华的消失,之后为了寻觅她的踪迹,有些狂热教派的确会用献祭仪式,企图召唤神主回归。” 池涧这时候开口了,虽然她上周没帮我说话,但是布置展板的时候还是出了不少力。 “但是这碑文上写的好像是召唤骑士?” 我点头,“神主胥华在世时,建起十三区域,她深居第十三区中心区。中心区需要登上黄金舟,才能渡过最外侧的忘川湖。” “接着,所有飞升者需要经历十一位圣巫骑士的试炼,才能抵达胥华本尊所在的神座花园,恭听神主的圣言。” 说到这里,我自己也感觉到有点奇怪。 “十一圣巫骑士都是圣洁者,应该不会用这么血腥的仪式来召唤吧…?” “谁知道呢,那些骑士在胥华失踪之后暴走的暴走,伤的伤死的死,谁知道现在变成什么怪物了。”陈吟嗤之以鼻,但声音明显底气不足,他下意识地又准备点烟。 “真是晦气,美狄亚有关的东西真晦气!搞这么阴森…哎小金你干嘛!” 金错刀一把摁住他的打火机,直接往神龛里丢,“这是在山上。” “要我说,就是哪个中二病晚期搞的行为艺术吧。这泥巴捏的玩意儿,这红颜料,看着跟小孩过家家似的!”石在溪挥了挥拳头。 “小孩过家家可不会用这种颜料,”慕月站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扫过地上那暗红粘稠的字迹,又落回那三个泥偶身上。 “这就是血。” 一股寒意再次无声地蔓延开。石在溪不安地挪动了一下他巨大的背包。 “说起来,”路槐像是为了打破这重新凝结的沉默,镜片后的目光转向我,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墨黛晞,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夏天我们玩得那个‘古宅冥婚’的密室?” 我的脸一下子红起来,“好了不许说了!” 其他人却也像回忆起来一样,他们刚刚被我那声尖叫吓得不轻,开始调侃我。 陈吟立刻爆发出大笑:“对对对!想起来了!”哈哈哈哈!墨墨你当时那个怂…” “感觉在npc们的职业生涯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大笔啊。” “我还以为晚上就能刷到吐槽呢,比如那种大家好我是一个密室逃脱的工作人员,今天有一个人形爆炸号哭尖叫机,我差点被音浪攻击殉职了。” “你进去之前怎么说的来着?哦对,慕月你跟着我我保护你…结果小姐姐你把我半边袖子都哭湿了……”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小嘴巴闭起来!!” 我抓着慕月的肩膀摇晃。 连金错刀,嘴角也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石在溪嘿嘿笑起来,跟路槐一起模仿我当时哭得凄惨的脸和声音。 沈雀疲惫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笑影。 慕月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任由我摇着她的肩膀,眼睛噙着笑意看我。 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粘稠感,似乎被这关于过去的、带着点狼狈的温暖回忆冲淡了少许。 那些争吵、背叛、脸上的巴掌印、便利店的诡异液体、神龛的恐怖联想……仿佛都被暂时按下了暂停键。 “你还笑她!沈雀你自己做单线任务的时候,吓得发抖来着,不记得啦?!” “谁发抖了那是店里空调温度太低了好不好!” “我们小金还是猛啊,自己做了单人任务,还拖着墨墨把她的也做了。” “她那纯粹把小晞当挂件吧,不知道的以为她才是鬼把小晞抓走了。” “这也要怪我?不是她胆子太小了吗?” 我收回手,被齐蔓薰猛得拉了一下,站回到他身边。 朋友们的笑声被雾蒙蒙遮住,整个世界一下子只剩齐蔓薰扯住我手腕的触觉。 我突然被一种庞大的、恐怖的、冰冷的非真实感抓住了,那些雾霭笼罩着我,把我刚刚欢笑的脸瞬间溺毙。 胸口那个在便利店幻觉中被掏空的巨大窟窿,此刻仿佛又隐隐作痛起来。 他们话中的那个我,还有着面前的一切,整个世界,不知道为什么,让我突然觉得很陌生。 那还是我吗?还是说只是我为了模仿人类制造出的偶身? 只有现在这个,站在冰冷台阶上,被浓雾包裹的,被巨大厌恶和不安笼罩的我,才是真正的我自己? 我突然希望在我弯腰系鞋带的时候,能有一道横穿山峰的刀光,将除了我之外的人都斩杀。 斩杀美梦,斩杀欢声笑语,斩杀粉面柔膝,斩杀年轻的□□,留给我一个不必负责的、沉痛的、鲜血淋漓的残局。 齐蔓薰轻轻地,低声对我说。 “他们好吵啊。” “真希望所有人都消失。” 我猛得抖了一下,灵魂重新降临身躯,我转过脸盯着他看,甩开他的手。 “好了好了,”路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适时地收住了话头,拍了拍手,“旧事不提了。雾这么大,路不好走,都打起精神,互相跟紧点!” “前面不远应该有个大点的休息平台,到那儿再歇脚!” 他率先转身,手电光柱重新刺入浓雾。 众人纷纷收敛了笑意,跟上他。脚步声重新在湿冷的雾气中响起,但这次没那么沉重了。 大家偶尔交谈几句,关于未来的打算,关于答辩,关于自己的论文。像一场再平常不过的夜爬,仿佛刚刚看见的诡异碑文都是错觉。 齐蔓薰紧跟在我身边,像一道冰冷的影子。 我沉默地走着。手电光在脚下投下一小圈惨白的光晕,照亮湿漉漉的、不断向上延伸的石阶。一级,又一级。 浓雾像有生命的实体,在光柱边缘翻滚涌动。 神龛,三个泥偶,“赫卡忒”,还有碑文,如同跗骨之蛆,牢牢地钉在我意识的深处。 提醒着我:刚刚在你的幻觉里,你把所有人都杀死了。 我又回头看了一眼神龛在的地方,但浓雾肆虐,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我只看见身后齐蔓薰那双眼睛。 黑洞洞地,凄冷地望着我。 第8章 秋白鲜红死 石阶在前方一个拐角后,陡然变得开阔平坦。浓雾似乎也在这里被山风吹散了些许,视野稍微清晰了一点。 一个宽敞的山腰平台出现在眼前,边缘围着石砌矮栏,旁边还有几个供人休息的石墩。 “到了!” 陈吟的声音带着点如释重负,他率先大步踏上平台。 其他人也陆续走了上去,纷纷松了口气,放下背包,活动着酸痛的腿脚。 石在溪更是迫不及待地卸下他那巨兽般的背包,咚地一声放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和齐蔓薰落在最后,脚步有些虚浮地踏上平台。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平台边缘下方深渊里升腾上来的、更深重的寒意。 我看着大家或坐或站,目光在所有人身上滑过,企图找到空位。 “你们把包让一让给我坐会。” 我故作轻松地说着,往平台边上那个巨大的黑影走过去。 “老石你的包怎么随便乱丢。” 他在完全相反的方向抬头,“啊?我的包在这里啊?” 然后,我的身体,我的血液,我的呼吸,我的一切,都在瞬间冻结了。 我靠近的这个巨大的黑影,不是背包,也不是山石树枝,而是一具躯体。 不,那甚至不能称之为“躯体”。 因为,它没有头。 一具穿着深色登山服的无头尸体,被摆放成端正的坐姿,背对着我们。 断裂的脖颈处血肉模糊,这具肉身沐浴在自己的血中,发着腥臭气。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赫卡忒神龛那里奇怪的腥味是什么了——它的源头就在面前! 是谁在犯下罪行之后,还用对方的血涂抹了整个神龛,写下赫卡忒三个字? 凶手还在这里吗?还在浓雾中潜伏吗? 浓雾笼罩着平台,笼罩着这具无声的、残缺的恐怖聚合体。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连呼吸声都消失了。只有山风穿过平台边缘石栏的缝隙,发出低沉悠长的呜咽,像亡魂的叹息。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锐的尖叫,猛地撕裂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甚至被尖叫声再度吓了一跳。 是池涧。 尖叫声像从她的身体里被挤压出来 我倒退几步,跌倒在谁的包裹上,但已经没人去管了。 尖叫声像一把淬了冰的玻璃刀,猛地捅进每个人的耳膜,余音被浓雾吞噬,留下更深的、令人窒息的空白。 空气凝固了,沉重地压在胸口。 面前的每一个细节都在尖叫着异常、不对劲,在惨白的手电光束下,在翻滚的浓雾中,被无限放大,牢牢攫住所有人的视线。 沈雀像是被那血腥的场景钉住了灵魂,他踉跄着后退,直接摔倒在一棵树边。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纯粹的、失魂落魄的恐惧和茫然。 他死死盯着那具尸体深色的登山服,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辨认着什么。 我们所有人都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呜……”一声压抑的呜咽从我喉咙深处挤出来,胃里翻江倒海,那浓烈的铁锈甜腥味混合着尸体的腐臭味,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 我猛地捂住嘴,身体不受控制地弯下去,干呕带来的剧烈痉挛让眼前阵阵发黑。 齐蔓薰立刻站在了我前面,用他单薄的身体挡在我和那恐怖景象之间。 他漂亮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紧抿,那双忧郁的眼眸此刻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戒备,扫视着平台上的每一个人,尤其是靠得稍近的池涧和慕月,仿佛她们才是危险的来源。 “阿蓝……蓝饮冬……” 沈雀终于发出了声音,破碎的,带着哭腔,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目光从那具无头尸体上撕开,绝望地看向众人。 “她……她穿的……是不是……” “闭嘴!!” 陈吟猛地一声暴喝,像被踩了尾巴的野兽,粗嘎的声音在浓雾中炸开,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狂躁。 “你看清楚!你去看清楚!”他指着尸体,手指却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沈雀开始流泪,他睁大眼睛摇摇头,根本不愿意靠近尸体一步。 就在这时,仿佛为了印证陈吟的狂躁,或者是为了带来更深的绝望,微弱却刺耳的提示音,几乎是同时从我们的口袋里响起。 嗡——嗡——嗡—— 是群消息! 在这惊恐和浓雾包裹的绝境里,这声音不啻于惊雷。 所有人像是被电流击中,猛地低头,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 屏幕的冷光瞬间照亮了一张张惊恐、惨白、带着最后一丝渺茫希望的脸。 “有信号?!” 屏幕上,群聊图标疯狂闪烁着。最新消息来自卫舟,发送时间是半个小时前。 【卫舟】:车抛锚了!荒郊野岭的,信号时断时续…叫了拖车,不知道啥时候能来![位置共享] 【卫舟】:[图片] 【卫舟】:自雪在检查引擎,还好我们车上有工具箱。[图片] 【卫舟】:这鬼地方信号太差!你们到哪儿了?雾这么大,安全起见,要不取消夜爬吧?我们去吃海底捞? 图片加载缓慢,在微弱且不断跳动的信号格中艰难地显现出来。 第一张,是卫舟拍摄的抛锚车辆,车头盖掀开,自雪半个身子探在引擎盖里,高高束起的长发发尾从肩膀落下,而他愁眉苦脸地站在一边。 第二张,稍微清晰一些。路灯勉强透过大雾,照亮了站在车旁的两个身影——自雪皱着眉,手里拿着扳手,看上去情况不太乐观。 而就在她身边,穿着浅灰色冲锋衣的蓝饮冬,双手插在口袋里,微微侧着脸,似乎在看远处的山影。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面容清晰可辨。 “嗡——” 手机屏幕上的信号格,在图片加载完成的瞬间,彻底变成了一个刺眼的、冰冷的红色叉号。 信号又被诡异的浓雾吞进腹中。 寂静再次降临。我们张口结舌。 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粘稠,连同尸体散发出的死亡气息,把我们所有人都包裹起来。 “小冬在下面…她没提前上来吗?” 石在溪喃喃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巨大的困惑和恐惧。 路槐最先反应过来,猛得转头盯住旁边的金错刀。 她的脸上并没有害怕,也没有掏出手机查看信息,像带上了一张空白的面具,目光冷冷地从尸体转到我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 “金错刀。” 我也一下子反应过来,努力让声音不颤抖地质问她,“不是你说,她在山上等我们吗?”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金错刀依旧站着,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无所谓的模样。 浓雾在她周身翻涌,却无法真正靠近她,仿佛被她身上那股冰冷的气息排斥在外。 她微微抬着头,平静地迎接着所有惊疑、恐惧、愤怒的目光。 “金错刀!”路槐的声音猛地拔高,像淬了毒的冰锥,投掷向她。 他踏前一步,镜片后的眼睛燃烧着冰冷的怒火,清瘦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你刚才清清楚楚地说——‘她说去山上等’!” 他指向平台入口的方向,目眦尽裂。 “蓝饮冬在山上等?啊?那卫舟发来的照片是什么?!半个小时前!蓝饮冬在车抛锚的地方!和你说的‘山上’隔着十万八千里!” 他的声音在平台上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鞭子,狠狠抽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陈吟像找到了宣泄口,也立刻加入了进来:“姓金的!你安的什么心?!撒谎骗我们蓝饮冬上山?你想干什么?!” “小金!”沈雀像是被这质问惊醒,从巨大的恐惧中回神,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欺骗后的、歇斯底里的悲愤。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骗我们?蓝饮冬根本没上山!你为什么要那么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这……这个人……”他颤抖着指向平台中央的无头尸体,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是不是你搞的鬼?!” 质问像密集的冰雹,狠狠砸向金错刀。 她置若罔闻,那些质问的刀锋根本划不破她冷锐艳丽的皮囊,她只平静地看向我。 “都怪你。” 她轻轻笑起来,冰冷的眉眼陡然生动,因为笑容染上了一点人气。 浓雾似乎在这一刻骤然加剧! 不再是丝丝缕缕,而是像粘稠的、翻滚的白色浪潮,从平台四周的深渊里汹涌地扑了上来。 金错刀的身形被吞没。 能见度瞬间降到不足一米,手电光柱被彻底吞噬,变成几团在浓稠牛奶中徒劳挣扎的、模糊的虫子。 同伴的脸在几步之外都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扭曲晃动的轮廓。 “这什么鬼雾!”陈吟惊怒交加地咒骂。 就在这浓雾暴涨、视线被剥夺的瞬间—— “呵啊……”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贴着后颈响起的吸气声,毫无预兆地从浓雾深处传来! 第9章 投林鸟 那不是同伴中任何一个人的声音,那声音干涩、短促,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粘腻感。 像把人的□□上紧了发条,血肉摩擦,飞速转动,扯出这样恐怖而危险的嘶声。 紧接着—— 啪嗒。 一声清晰的、如同湿漉漉的脚掌踩在石板上的声音,在平台左侧的浓雾中响起! “谁?!” 路槐厉声喝问,猛地将手电光扫向声音来源。 光束刺入浓雾,只照亮了一片翻滚的白色混沌,什么也看不见。 池涧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连滚带爬地向人群中心缩去。 “有东西!” 石在溪惊恐地大吼,庞大的身躯下意识地挡在离他最近的沈雀前面,架起粗壮的胳膊,试图用他在太极拳课上学了一学期的功夫,应对未知的威胁。 “靠拢!都靠拢!” 陈吟也慌了神,粗声命令着。 浓雾翻滚,如同活物。 轻轻的喘气声和湿漉漉的脚步声,忽左忽右,飘忽不定,在粘稠的白雾中时远时近,像幽灵般环绕着已成惊弓之鸟的我们。 我在惊恐万状中想到:金错刀呢?她已经死掉了吗? 变成和那具尸体一样,腐臭可怕的东西了吗? “下山…对!必须立刻下山!” 路槐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在混乱中嘶吼,“再待下去都得死!” “下山?”慕月清泠的声音响起,她也有点慌乱,声音里带着一点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怒。 “信号断了,雾这么大,山路陡峭湿滑,摸黑下山?” “路槐,你是嫌我们死得不够快,想拉着所有人给你陪葬吗?这样就能成全你那份见不得光的‘兄弟情谊’吗?” “你说什么?!” 路槐瞬间暴怒,也顾不得什么危机状况了,向着慕月的方向怒目圆睁,感觉下一秒就要冲过去打她。 “老陈你别拦我——” “有话好好说!你急什么!” 路槐似乎被气昏了头,口不择言地冲着陈吟道,“好啊,你胳膊肘向外拐是不是?怎么,你又看上她了?想给她出头?” “你胡说什么?!”陈吟大吼,底气却有点不足。 “我说错了吗?说慕月长得带劲的是不是你?跑到她租的房子楼底下奶茶店兼职的是不是你?我告诉你吧,人家根本看不上你,她喜欢的是——” “够了!都闭嘴!!” 是池涧! 她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脸上毫无血色,泪水混合着冷汗在她脸上纵横流淌。 她看向路槐、慕月、陈吟……看向所有争吵不休的人,她的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被逼到绝境的愤怒。 “吵吵吵,你们就知道吵!” 她的身子在衣服里晃荡着,在雾里看不清她的脸,像个幽魂。 “这里有死人,有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在雾里!你们还在吵!吵谁对谁错!吵你们那些见不得人的鬼心思!” 她哭得很崩溃,没有指名道姓,却一桩桩一件件往外吐本该烂在私聊界面里的秘辛。 “你恨他爸毁了你家,所以故意接近他!其实你很享受他现在痛苦的样子,你今天晚上来,根本不是为了什么聚会,只是为了来亲眼看看恨的人过得多凄惨而已!” 她声音很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每句话的尾音都带着抽噎。 “至于你,你除了会哄女人还会干什么?她对你那么好,你转头就和其她女人聊得火热!你被骂,纯属活该!” “装什么友谊地久天长啊,你们所有人都是两面人!其实恨不得其他人早点去死吧?” “池涧!”慕月清冷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猛地喝止了她。 她上前一步,试图拉住情绪失控的池涧,“冷静点!” “别碰我!”池涧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甩开慕月的手,力气大得出奇。 她踉跄着后退,泪水汹涌,“冷静?怎么冷静?!我们会死在这里的!都会死的!像那个人一样!头都没有了!” 她指着平台中央那具无头的尸体,身子摇摇晃晃,直接向它跪了下去,“我不该死在这里的…妈妈…妈妈!” 她的哭喊像一记重锤,敲碎了所有伪装的理智和体面,玻璃崩碎,恐惧如同实质的瘟疫,在浓雾中,在池涧崩溃的哭喊声里,在无头尸体的血腥气味中,彻底爆发、蔓延、吞噬了每一个人。 刚刚行走在巨兽喉管中的我们,终于被吞下肚了。 齐蔓薰始终挡在我面前,把我和吵闹的几人以及尸体隔开,他的牙齿紧紧咬在一起,甚至在脸上露出形状。 我透过他单薄的肩膀,看着浓雾中那些扭曲晃动的、被恐惧和愤怒吞噬的身影,看着那具始终背对着我们坐着的身躯,听着池涧绝望的哭嚎和浓雾深处那若有若无的、非人的声响…… 胃里那阵翻搅终于冲破了喉咙。 我猛地侧开身子,扶着旁边的石栏呕吐起来,但由于没吃什么东西,只能吐出一些液体。 我吞下了太多庞大的、充斥着恶意的情绪,它们从我胃里被驱赶出去,沿途刮擦我的食道。 齐蔓薰忙挨过来,低声问我。 “墨墨,你还好么?” 就在这时。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毫无预兆地从浓雾深处、从离人群最近的左侧黑暗中,暴射而出!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被冻结、拉长。 一个狭长的、闪烁着冰冷寒光的物体,如同地狱掷出的死亡之矛,旋转着,呼啸着,裹挟着浓雾和刺骨的杀意,朝着人群中心——不,几乎是朝着我和齐蔓薰所在的位置——电射而来! “快躲开——!!!” 路槐凄厉的嘶吼声如同炸雷,在死寂中爆开! 而我眼前白光一片,只昏昏沉沉地看着无头尸体坐着的方向,喃喃自语,“我好像看到…” “噗嗤!” □□被锐器贯穿的钝响。 紧接着,是石在溪痛苦而短促的闷哼。 他挡在我和齐蔓薰身前,高大宽厚的身躯遮住我们俩。 “啊——!!!”池涧的尖叫再次拔高,她惊恐。 “刀!是刀!”陈吟的大吼声充满了惊骇。 混乱!绝对的混乱在瞬间引爆! 那柄旋转飞来的□□,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狠狠扎进了石在溪挡在我们身前、未来得及完全避开的左肩胛。 巨大的冲击力带着石在溪庞大的身躯猛地向后一个趔趄,撞在齐蔓薰身上,鲜血瞬间飚射而出,在浓雾和手电光柱的惨白光线下,泼洒开一片刺目惊心的猩红。 “石在溪!”沈雀失声惊叫。 但这仅仅是开始—— 似乎被我们这边的混乱搅动,那边的无头尸体突然倒下,露出它手中一直捧着的东西。 圆滚滚,毛茸茸。 ——蓝饮冬平静闭着双目的头颅,滚落在我们面前。 与此同时,一个庞大、扭曲、散发着浓烈血腥气息的模糊黑影,在翻滚的浓雾边缘一闪而逝。 是它掷出了刀刃,又推倒了尸身吗? 我天旋地转的心里陡然燃起怒火——它为什么要这样亵渎生命,亵渎死亡?! “跑——!分开跑!” 路槐大声叫起来,他猛地拽了一把离他最近的陈吟,两人跌跌撞撞地朝着平台通往更高山道的方向冲去,身影瞬间被浓雾吞噬。 “这边!” 慕月清冷的声音在混乱中响起,她几乎是扯着瘫软在地、哭喊着妈妈两个字的池涧的手臂,试图将她拖起来,另一只手则猛地推了离她最近、呆若木鸡的沈雀一把。 “别愣着了!快走!”她指向平台入口那条来时的、陡峭湿滑的石阶路。 沈雀如梦初醒,惊恐地看了看浓雾中逼近的黑影和痛苦呻吟的石在溪,又看了一眼被慕月艰难拖拽的池涧,脸上闪过巨大的挣扎和痛苦,最终一咬牙,猛地转身,朝着下山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冲去。 平台中央只剩下我和齐蔓薰,还有被慕月半拖半抱、依旧在崩溃哭嚎的池涧。 石在溪仰面倒在一边,和那具无头的尸体遥相呼应,仿佛构成一个轮回——那边是绝对的,已成定局的死,这头是血淋淋的,正在进行的死。 无论走向哪边,对我们来说,都是绝望的死路…… “墨墨!这边!”齐蔓薰扯住我的手腕,他不再看任何人,只盯着路槐和陈吟消失的方向。 他拽着我就要往那边冲。 “我们去找陈吟和路槐,他们两个男生比较安全!快走!” “等等,池涧她……”我回过头去看池涧,猛地挣脱了齐蔓薰的手。 我不能丢下她。或许是她苍白的脸,或许是她呼喊妈妈的声音激起了我的怜悯——如果丢下她,她一定会死! 她被慕月艰难地支撑着,身体软得无法站立,脸上涕泪横流,眼神涣散,只有喉咙里发出断续的、濒死般的抽泣和喘气的声音。 ——惊恐发作,她彻底被吓崩溃了! “墨墨!”齐蔓薰被我挣脱,惊怒交加地回头,那双漂亮的、总是蒙着忧郁水雾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愤怒和恐惧,“你疯了!带上她我们都得死!” “那你就看着她死吗!”我嘶吼着,不再看他,扑到池涧身边,和慕月一起试着把她架起来。 池涧双眸没有焦距地低垂着,除了还在发出杂乱的声音,摸上去像一具冰冷的死尸。 她身上那股混合着泪水、冷汗和恐惧的气息,浓烈得让人窒息。 “药!她的药在哪?” 慕月的声音依旧保持着可怕的冷静,但急促的喘息暴露了她体力的消耗。 她迅速在池涧身上摸索着,最终在她冲锋衣内侧口袋里摸出一个扁平的、银色的小药盒。 “给我!”我伸手去接。 就在我触碰到药盒的瞬间—— “哈…” 一声短促、冰冷、如同贴着后颈响起的嗤笑,毫无预兆地从我们身后翻滚的浓雾中传来。 “它来了!” 慕月的瞳孔骤然收缩,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清晰的惊骇。 恐惧像冰水瞬间灌满了我的四肢百骸,我猛地回头—— 浓雾剧烈地翻滚着,一个庞大、扭曲、轮廓模糊得如同噩梦的黑影,就在我们身后不足五米的地方。 它似乎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打量我们。 然后,沉重的、湿漉漉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不紧不慢的压迫感,朝着我们,一步,又一步,踏了过来。 “跑!”慕月当机立断,猛地将那个银色药盒塞进我手里,同时用力将几乎失去意识的池涧往我怀里一推。 “分开!带她走!快!” 她深深看了我一眼,眸中像有雪落进喷泉又融化,死的水花从泪腺喷出,融化原本的冰梦。 没有犹豫,她转身,朝着与我和池涧相反的方向冲了过去。 我看见她雪白的后颈融化在树丛的黑暗里,突然有一种眼睁睁看着冰块在手里死掉的痛感。 雾中的怪物立刻被她跑动的声音吸引,追了过去。 “墨墨!走啊!”齐蔓薰还在叫我,声音像是哭了。 我转过身,用流着泪的身体支撑起另一具人形的泪身,经过蓝饮冬平静临死的、芙蓉花般的面容,向更深的黑暗奔去。 第10章 寂寞泉台 荷月远去,黑暗在我面前结成厚重的壳。 巨日消隐,泥沙相合,狂风奔起、雨天雨地。寂寞的枭冷的雨灌满我身体,暗黑的天空垂落心口,最后的温度,也要消失了。 我抱住池涧绵软冰冷的身体,另一只手攥紧了那个冰冷的药盒,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她,跌跌撞撞地,朝着齐蔓薰手电光指引的方向冲去。 脚下是湿滑的石阶,池涧的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迈步都如同在粘稠的泥沼中跋涉。 她如同幼儿,无力的手指在我脸上滑过,她似乎想对我说什么,却只能吐出空虚的气声。 “快!快!”齐蔓薰在我身边跑着,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调。 他几次伸出手想帮我扶住池涧,但池涧的身体总是不由自主地倒向我这边,让他无从下手。 他的手电光在前方慌乱地扫射,光束在浓雾中颤抖、跳跃。 “药……池涧!药!”我一边奋力拖拽着她,一边试图打开那个银色药盒。 手指因为恐惧和寒冷而不听使唤,冰冷僵硬,药盒如一颗滑腻腻的心脏,握不紧。 黑暗中,视线模糊,冷汗顺着额角流进眼睛,刺痛难忍。 “啊……咳咳……”池涧在我怀里发出更加急促、更加破碎的抽气声,身体痉挛般颤抖,像一条离水的鱼,随时会窒息。 她的指甲无意识地深深抠进我的手臂,提醒着我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不是一个狂乱的梦,也不是制作精良的密室逃脱。 终于,咔哒一声轻响。 药盒被我笨拙地撬开,借着齐蔓薰摇晃手电光柱的边缘,我勉强看到里面几颗小小的白色药片。 “池涧!张嘴!快!”我几乎是吼叫着,用沾满冷汗和泥污的手指,颤抖着捏出一颗药片,试图塞进她紧抿的、冰冷的唇缝里。 她的牙齿在剧烈地打颤,牙关紧咬,药片几次碰触到她的嘴唇都无法塞入。她的眼神游离着,像灵魂已经离开这具泥泞的肉身,不肯被我搭救。 “张嘴啊!求你了!池涧,看着我,醒醒!”我的声音带着哭腔,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脖颈。 就在我全副心神都集中在,池涧紧闭的嘴唇和那颗小小的救命药片上时—— 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住了我紧握着药盒的手腕。 是齐蔓薰。 我惊愕抬头。 惨白的手电光束下,他那张漂亮得近乎妖异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 他的眼睛,此刻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恐惧,挣扎,还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他的嘴唇紧抿着,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有他冰冷的手指死死扣着我的手腕,颤抖着。 他的眼睛闪动着悲伤的情绪,像一条长满青荇的、毛茸茸的河流,死水凝固,最后摇动着一点点无奈。 已经沉寂的黑色天空在头顶静坐。 “对不起……”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低语,几乎被浓雾和心跳声淹没。 下一秒,齐蔓薰猛地转身。 他不再看我,不再看濒死的池涧,决然转身,像一道被黑暗追逐的、绝望的幽魂,紧握着那支唯一的光源,朝着前方浓雾弥漫、陡峭向上的山道,头也不回地、用尽全身力气狂奔而去。 惨白的光束在他手中剧烈地跳跃、晃动,像一颗逃逸的流星,迅速地被翻滚的、无边无际的浓雾和黑暗吞噬。 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晕,如同被巨兽一口吞没,彻底消失。 黑暗。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冰冷粘稠的黑暗,瞬间如同实质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将我、将瘫软在我怀里的池涧、将我们身后那步步紧逼的死亡脚步声,彻底淹没。 “阿薰?”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只剩下一个破碎的气音。 我怔怔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愕然。 但由不得我沉浸在愤怒和悲伤里了—— 那沉重的、湿漉漉的脚步声,催命鼓点一般的声音,穿透了浓雾和绝对的黑暗,一步,一步,清晰地踏在冰冷湿滑的石阶上。 距离被黑暗模糊,却因这声音的逼近而被无限放大。 每一步落下,都带着粘稠的、踩踏泥泞的声响,伴随着非人的短促吸气,像冰冷的蛇信舔舐着后颈的皮肤。 那个生物身上的气息,浓烈的、可怕的气息翻卷过来。 它又来了。 它追上我们了。慕月呢?不是要引开它吗?她怎么样了? 我不敢多想。 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四肢冰冷麻木,仿佛不属于自己。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被猎食者逼入绝境的动物本能——逃! “走……!!”喉咙里挤出一个干涩到撕裂的音节。我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拖拽着池涧绵软冰冷的身体,凭着对脚下石阶那点模糊的记忆和方向感,跌跌撞撞地向前扑去。 黑暗吞噬一切,我的每一步都模糊不清,都在赌。 脚下一个趔趄,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棱上,钻心的疼痛却只换来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闷哼。 不能停!不能停!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奔逃中,头顶的黑暗被一道惨白刺目的电光骤然撕裂。 轰隆——! 紧随而至的、震耳欲聋的雷鸣,如同天穹崩裂的巨响,猛地炸开巨大的声浪冲击着鼓膜,整个山体仿佛都在颤抖。 暴雨落下。 惨白的电光,如同巨大无情的探照灯,瞬间照亮了前方狰狞的、嶙峋的怪石和扭曲的树影,也照亮了我们脚下湿滑陡峭、看不到尽头的石阶。 仅仅一瞬,世界又重归墨黑。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光明里,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就在石阶左侧不远处,紧贴着一块巨大、布满苔藓的山岩,几株扭曲纠缠的老树根系下,似乎有一个凹陷的、被浓密灌木半遮掩的缝隙。 生的希望如同电光般刺入脑海! “这边!”我低声道,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半拖半抱着池涧,朝着那个黑暗的缝隙扑去。 冰冷的雨水,就在雷声的余音里,如同天河倒灌般,毫无预兆地、狂暴地倾泻而下。 哗——! 冰冷的雨点,豆大而密集,带着山巅的寒意,如同无数冰冷的钢针,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砸落下来。 雨水瞬间打湿了头发,浸透了衣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视野彻底模糊,雨水混合着冷汗流进眼睛,刺痛难忍。脚下的石阶变得更加湿滑,每一步都像踩在涂了油的玻璃上,随时可能滑落深渊。 雨水仿佛将浓厚的黑暗帷幕撕开缝隙,裂出几道声音。 远处,隔着雨幕和浓雾的阻隔,隐隐约约地,传来几声模糊的、短促的、如同被掐断了喉咙般的惨叫。 是谁?路槐?陈吟?沈雀?还是……齐蔓薰?金错刀?每一个名字闪过脑海,都带来一阵冰冷的战栗。 刚刚石在溪的痛苦姿态犹在我眼前,我咬着牙发抖。 我和池涧几乎是滚进了那个狭窄的、散发着泥土和腐叶气息的凹陷处。 第11章 深涧 空间极其狭小,仅能勉强容纳我们两人蜷缩着挤在一起。 背后是冰冷坚硬、布满湿滑苔藓的山岩,头顶是盘根错节、滴落冰冷雨水的粗大树根,前方是几丛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的浓密灌木,勉强形成了一道天然的、摇摇欲坠的屏障。 黑暗和雨水将我们包裹,也暂时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我瘫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感觉喉咙里的血腥味蔓延上来,像跑了一场和死神搏斗的八百米。 手臂和膝盖被磕碰的地方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池涧瘫软在我身侧,身体依旧在剧烈地颤抖——我很怕她就这样在我身边死掉,凋零在水仙都沉默的夜色里。 她的头无力地垂在我的肩膀上,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流下,滴在我的脖颈上。 她的手指,冰冷而痉挛地,死死攥着我湿透的衣袖,仿佛我是她唯一的支撑点。 黑暗里,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感觉到她呼出的气息冰冷而急促,喷在我的颈侧。 某个瞬间,我福至心灵般记忆闪回到我和她这样躲在床帘里,看恐怖电影的日子。手里的零食,身边人惊吓的吐息,温暖的巢穴…但现在只能听见我和她身体里河水奔流的身影,撞得我耳膜轰轰作响。 “药。” 我颤抖摸索着,再次拿出那颗差点被遗忘在掌心的药片。 就在这时。 “啪嗒……啪嗒……” 沉重的、湿漉漉的脚步声,穿透了狂暴的雨声,清晰地路过我们藏身的灌木屏障之外。 它停住了。 世界仿佛在瞬间凝固。 河水开闸,席卷心绪和不自觉颤抖的吸气声,混合着池涧压抑到极致的、濒临崩溃的细小哭声,乱七八糟丢到岩壁上,再反弹回我们自己的身体。 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脸颊、脖颈不断流下,带来刺骨的寒意,却无法冷却那几乎要将灵魂焚烧殆尽的恐惧。 屏住呼吸。连心跳都仿佛被冻结。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着危险。 我近乎崩溃地控制着自己不要倒下,重复默念着“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企图安慰自己。 池涧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僵硬冰冷,我努力把药片塞进她颤抖的掌心,尽量拉低声音催促她,“快吃下去…” 她只无力地倚靠着我,手都抬不起来,我急得快要吐血,几乎是在低声呵斥她,“快点吃!你能不能懂点气氛看点场合,别耍脾气了!” 那脚步声停驻了片刻。 然后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贴着屏障响起的吸气声,清晰地传了进来。 它在判断。在确认。 它在找我们?我在恐惧中分出一点心神来细想,我能感觉到——那东西没有移动,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雨幕中,像一具被吊死的尸体般静止。 ——它在看着我们。隔着浓雾,雨水,和层层叠叠的花木鬼影,看着我们。 一种诡异的熟悉感突然涌上心头,面前这个诡异的怪物,这个恐怖的杀人魔,竟然让我感到熟悉。 不是那种他乡遇故人的欣喜,而是在自己的手臂被砍掉之后,再次看见那个器官的,恶心又亲切的熟悉。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池涧的身体,突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她的头,从我的肩膀上,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感觉到她呼在我颈侧的气息,变得更加急促、更加冰冷。 她攥着我衣袖的手指,痉挛般地收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收紧,像在纠结,在犹豫,在挣扎。 然后,我听到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几乎被雨声完全淹没的呓语。 “对……不起……” 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带着浓重的、破碎的哭腔,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最后一点力气。 对不起? 我愣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住。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这句话的含义,甚至没等我转过头去看她—— 一股巨大的、完全出乎意料的、带着绝望和疯狂的力量,猛地从池涧的身体里爆发出来! 她没有转身,没有推搡,她的身体甚至没有离开岩壁。 我看不见她的眼睛,只能模糊地感到有一双沉默的目光向我望过来。 她用那只一直死死攥着我衣袖的手,那只冰冷、痉挛、指甲深深掐进我皮肉里的手,在“对不起”三个字落下的瞬间,借着身体绷紧后倾的力道,朝着我的身体——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推了一把! 那力量是如此之大,如此之突兀,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将所有筹码推上牌桌的决绝! “呃!”我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惊呼,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猛地向前倒去! 胸口狠狠撞在盘根错节的湿冷树根上,尖锐的疼痛瞬间炸开,但这股撞击力丝毫没有减缓我被推出的势头。 我的身体被那股力量裹挟着,硬生生地撞开了面前那丛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的浓密灌木。 枝叶断裂的脆响后,冰冷刺骨的雨水劈头盖脸浇下,我浑身都痛得发抖,脸上被枝丫划出来的细小伤口,烧灼般让我整张脸都烫起来。 天旋地转! 视野在翻滚的黑暗和惨白的雨线中剧烈晃动,湿滑的泥地冰冷地撞击着侧腰和手臂,我重重地摔倒在灌木丛外的、被暴雨冲刷的泥泞地面上。 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我的半边身体。 剧痛。 眩晕。 狼狈又冰冷的屈辱感。 我挣扎着抬起头,雨水疯狂地冲刷着脸颊,模糊了视线。透过被雨水黏在眼前的湿发,透过狂暴的雨幕,我看到了—— 就在我刚刚藏身的那个狭窄缝隙入口处,在浓密灌木被撞开的豁口前,一个庞大、扭曲、如同噩梦凝结而成的黑影,正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它太高大了。 即使在浓雾和暴雨中,也投下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深沉的阴影。 它的轮廓模糊不清,像是无数扭曲的肢体和黑暗的块垒粗暴地堆砌起来,散发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馨香气。 雨水冲刷在它身上,发出沉闷的“啪嗒”声,仿佛冲刷着某种石像或朽木。 它似乎也被我这突然的“出现”惊动了一下。 我痛得连手指都抬不起来,又因为巨大的恐惧,无法吐出哪怕一个字眼。 昏昏沉沉,被雨水凝结的视线里,在那个巨大怪物的背后,我恍然看见了一个奇怪的影子。 ——一个骑在灰马上的骑士,面甲上覆盖着一对让人看到就觉得恶心恐惧的肉蛾,肉蛾翅尾是两颗人类垂死的眼珠。 ——骑士身披甲胄,掣着两把长刀,红刀赤红如血,白刀洁净如羽。 ——我立刻反应过来。 ——那是【死】。 庞大的、决然的、凛冽的死。 不可磨灭的、不可一世的、不可撼动的死。 我彻底发起抖来。 第12章 苦坏次元 被抛弃了。 这个认知比雨水更冷地浸透心脏。 我蜷缩在泥泞中,脸颊贴着潮湿的腐叶,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因恐惧而痉挛。 我能感觉到——那个黑影缓缓转动了视线,像探照灯般锁定在我颤抖的背脊上。 滴答。 滴答。 液体滴落的声音近在咫尺。浓重的铁锈味混着雨水渗入泥土,我的余光看到一滩暗红色正在脚边蔓延——那东西拖着什么——拖着某个人的腿,也许是齐蔓薰,也许是路槐,或者是慕月?我不知道。 我的胃部剧烈抽搐,酸水涌上喉头。 黑影向我走了两步,在我面前停下来,某种非人的压迫感像山岳般倾轧着我。 “哈……” 头顶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像是轻笑,又像叹息。 一只冰冷的手突然抚上我的头顶。 我几乎停止了呼吸。 那只手缓慢地梳理着我湿透的长发,动作轻柔得近乎怜惜,指尖偶尔擦过头皮,激起一阵战栗。触感不像活人——太冷了,像月亮亲吻我的额头。 不是扑击,不是撕咬。 它只是微微俯下了那庞大、模糊的上半身,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轻柔,落在了我的头顶。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彻底凝固,连尖叫都被冻结在喉咙深处。 我只能死死地瞪大眼睛,透过迷蒙的雨幕,看着那近在咫尺的、散发着诡异馨香馥郁气息的庞大黑影。 头晕目眩间,那骑着灰马的骑士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然后,压迫感突然撤离。 那庞大的黑影,缓缓地、无声无息地直起身。它似乎“看”了我一眼? 在那浓雾和暴雨交织的黑暗中,我仿佛感觉到两道无形的、冰冷的视线,穿透了一切阻碍,落在我的身上。 它的目光沉沉如有实体,我错觉间居然觉得,它像在看着许久不见的恋人。 接着,那沉重的、湿漉漉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它绕开了瘫倒在泥泞中的我。 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朝着那个被撞开的、池涧藏身的狭窄缝隙入口,走了过去。 浓雾和暴雨,重新吞噬了它庞大的背影。 我不知道那东西为何放过我,也不敢抬头确认它是否真的离开。 我像胎儿般蜷缩在泥水里,雨水冲刷着背上被池涧推搡的疼痛,冲刷着被齐蔓薰遗弃的茫然,冲刷着被怪物抚摸过的战栗。 剧烈的耳鸣响起来。 沉重的情绪火车轰隆隆开进我的脑海,撞进我的血液,在我骸骨堆成的轨道上来回碾压。 轰轰,轰轰。血液在耳朵里作大噪声,潮汐般的痛苦,伴随钢钉般的雨水冲刷我。 我好像浸泡在了自己身体里的血液池沼中。 轰轰,轰轰。 我的脸侧贴着湿冷黏腻的腐叶和碎石,细小的伤口在雨声里发出鱼吐泡泡的声音。 像杜鹃花掉落,咕咕,咕咕。 灌木丛的豁口内,一片死寂。 池涧去哪了?我不知道。 她推了我。 池涧。那个总是轻轻笑着,泪水盈盈的池涧。那个会在节日送我柔软花朵的池涧。那个总是在深夜向我哭诉,像溺水的人抓住我的池涧。那个在交友周年会给我写长长的信的池涧。那个惊恐发作时,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攥着我的池涧。 用那只冰冷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将我推出了那个唯一的、狭窄的庇护所。推向那浓雾中、暴雨里、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庞大黑影。 “对不起……” 那破碎的、带着哭腔的三个字,此刻像三把淬了毒的冰锥,一遍遍地在脑海里回旋、穿刺。 每一个字都带着锋利的倒钩,勾扯着血肉,搅动着翻涌的绝望和冰冷的背叛。 为什么?为了拖延时间?为了换取自己一丝渺茫的生机?还是说,在极致的恐惧面前,人性中那点可怜的善意早已被碾碎,只剩下**裸的、趋利避害的本能? 手臂和膝盖的擦伤在冰冷的泥水浸泡下火辣辣地疼,胸口撞在树根上的钝痛随着每一次呼吸牵扯着神经——我整个人被浸泡在耀眼的、冰冷的、又滚烫的疼痛里。 轰轰,轰轰。火车还在开,碾进我的眼睛,吞吐烟雾,熏得我眼泪垂落,遮住杜鹃花死亡的咕咕声。 雨水混合着泪水在脸上肆意横流,流进嘴里,是咸涩的泥腥味。 齐蔓薰也一样,他最后看我的那一眼,消失在黑暗里的那一眼,想必和池涧推我时候的眼神是一样的吧。 都是抛弃时,轻轻告别的残忍目光。 就在这片被绝望和背叛彻底淹没的冰冷泥沼里,远处,隔着狂暴的雨幕,再次传来了声音。 不是模糊的惨叫。 是尖叫。 清晰、短促、充满了极致恐惧和痛苦的尖叫,不止一声。 像是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方向,被无形的利刃瞬间割断了喉咙,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非常微弱,却又如此刺耳,像冰冷的针,扎进麻木的神经。 我听着那些遥远的、象征着同伴毁灭的哀鸣,心湖却掀不起一丝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背叛的余烬冰冷地灼烧着,盖过了所有可能的同情或恐惧。 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这荒谬的夜爬,这纠缠不清的怨恨,这被浓雾和血腥包裹的哀明山……连同那个被推出去、胸口仿佛被掏空的自己,都该结束了。 就这样吧。我像一滩烂泥倒在地上。 我不想再想了。 不知过了多久。 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又仿佛只是弹指一瞬。 头顶那狂暴的、仿佛要将世界冲刷干净的雨点……变小了。 不,是停了。 毫无征兆地,如同它来时一样突然。最后几滴冰冷的雨水,沉重地、缓慢地从头顶的树叶尖端坠落,“啪嗒”一声,砸在我的额头上,带来一丝微弱的凉意。 震耳欲聋的雨声消失了。 世界陷入一种奇异的、被水汽浸泡过的寂静。只有山风穿过湿漉漉的林梢,发出低沉的、悠长的呜咽,如同无数亡魂的叹息在浓雾中回荡。 空气依旧冰冷刺骨,湿重的水汽沉甸甸地压在皮肤上,带着泥土、腐叶和尚未散尽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息。 就在这沉沉的、一切都消失般的寂静里—— “当——” 一声悠长、沉浑、带着古老金属震颤的钟声,毫无预兆地穿透浓雾,从极高极远的山巅方向,缓缓地播散下来。 只有一声。 那钟声宏大、庄严,却又透着绝对的冰冷和漠然。 它像是穿透了亘古的时光,从某个被遗忘的、供奉着邪神的庙宇深处传来,带着审判的意味,沉重地敲击在每一寸被雨水浸透的空气里,也敲击在我麻木的心上。 我的意念被钟声袭击,无可奈何地、颤抖着晕眩,沉入深水中去。 余音袅袅,在湿冷的山间回荡、消散,最终彻底归于沉寂。 第13章 结局故障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或许只有几分钟,或许有几个小时,最后是短暂的、温柔的月光落在我身上,轻纱般神奇地,短暂地抚平了我煎熬着的疼痛。 我醒了过来。 一种求生的、动物般的本能,压过了心死的沉寂,开始微弱地挣扎。 离开这里。 离开这一切。 我还有明天的论文要交…我要回家… 这个念头微弱却固执地钻了出来。我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试图撑起浸泡在**草丛中的身体。 浑身都不安,明明很冷,却犹处火宅。 手臂和膝盖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湿透的衣服沉沉裹在皮肤上,把内里的衣服也坠得黏糊糊,像第二层第三层皮肤,闷得我喘不过气。 我像一具生锈的、濒临散架的机器,极其艰难地、摇摇晃晃地,从泥泞中爬了起来。 月光轻柔地落下,天地风清月明,好像一切都是我的一场狂乱的梦。 但是冰冷僵硬的身体,即使沉睡也没有褪去的背叛感、疼痛感和不安、恐惧,深刻提醒着我,刚刚发生的种种,皆是真实。 我失去了方向感,也失去了目标。只是凭着本能,避开那令人作呕的灌木豁口,避开那可能残留着同伴血迹和残肢的方向,踉踉跄跄地、漫无目的地沿着湿滑冰冷的石阶,向下走去。 石阶在脚下延伸,冰冷、坚硬、湿滑。如哀明山露出的骨架,散发沉沉死气。 耳畔只有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脚下踏过积水发出的轻微“啪嗒”声。 身体在不停地颤抖,意识在巨大的创伤和疲惫中昏沉。 我浑身都痛,心里的委屈和痛苦交织,我也不在乎会不会有怪物杀人魔追杀我了,只拖着自己沉重的躯壳,像个被全世界抛下的幽魂般摇摇晃晃,边哭边走,大声喊着唯一能拯救我的神主—— “妈妈……!” 我竭尽全力地,像刚出生的婴儿般哭喊着。 天地安静,只有我的声音,我回归纯白赤子,只知号哭母亲。 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时间失去了意义。就在双腿如同灌铅般沉重,肺部火辣辣地灼痛,几乎要再次瘫倒时,脚下的石阶似乎变得平缓了一些。 我绕过一块巨大的、布满湿滑苔藓的山岩。 眼前豁然开朗。 熟悉的、相对宽敞的平台。 简陋的石砌矮栏。几个供人休息的石墩。湿漉漉的石板地面反射着微弱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天光。 是那个山腰下方的休息平台。那个发现无头尸体的地方。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身体瞬间僵硬。 我几乎是本能地、惊恐地看向平台中央——那片空地。 目光所及之处,空空如也。 没有尸体。没有凝固发黑的血泊。没有痉挛抓挠的手指。没有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甜腥味。 只有被暴雨冲刷得异常干净、甚至有些发亮的石板地面。 湿漉漉的,反射着惨淡的光。边缘的石栏缝隙里,积着清澈的雨水。几片被风雨打落的树叶,孤零零地贴在冰冷的地面上。 尸体……消失了。 像从未存在过一样。被那场暴雨,被那一声诡异的钟声,彻底抹去了痕迹。只剩下冰冷的、光洁的石板,无声地嘲笑着我的记忆和恐惧。 原本应该倒在平台上的石在溪也不见了,我四下查看着,企图找到他爬行离开的痕迹,也一无所获。 一股更加深沉的、混杂着荒谬和绝望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这太诡异了。超出了所有常理。 是幻觉吗?刚刚经历的一切——浓烈的诡异馨香,被追逐的恐惧,石在溪痛苦的闷哼,喷溅的鲜血,接踵而至的背叛……难道都是假的? 是一场梦吗?还是说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夜爬”,什么“朋友”,只有我这么一个精神失常的疯子? 我僵立在平台边缘,被眼前诡异的“洁净”冲击得心神剧震。 雾又起了,与此同时—— 一阵隐约的、嘈杂的人声,混合着脚步声,从平台下方,那条通往山脚的、被浓雾笼罩的石阶路上,清晰地传了上来。 有人来了!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我拖着冰冷僵硬的身体,踉跄着扑向平台边缘那块巨大的、布满苔藓和藤蔓的山岩后面。 我紧紧身贴着冰冷潮湿的岩石表面,蜷缩在浓密的阴影和湿漉漉的植物之后,屏住了呼吸。 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模糊的交谈声、抱怨声,甚至还有……几声压抑的、带着点尴尬的笑声? 这声音…… 我如被重锤迎面击中,张口结舌,无话可说。 浓雾被几道晃动的手电光束艰难地刺破。一群模糊的身影,踏着湿滑的石阶,走上了平台。 他们的轮廓在惨白的光束和翻滚的雾气中逐渐清晰。 一股比看到无头尸体消失更加冰冷、更加荒谬、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扼住了我的喉咙! 走在最前面的,是陈吟。他高大的身影在浓雾中像个模糊的巨人,正抱怨着天气和湿滑的路面。 紧接着是路槐,他叼着烟但没点燃,镜片后的目光扫视着四周,带着一丝警惕。 然后是慕月,她利落的短发被雾气打湿,耳垂上的银环反射着冷光,步伐稳定。 沈雀低着头,双手插在裤袋里,整个人笼罩在一种低气压的沉默里。 石在溪吭哧吭哧地,背着那个硕大得离谱的登山包,压得身形前倾。 池涧微微低着头,脸色苍白,像个苍白的鬼魂,沉默地跟在后面。 齐蔓薰穿着浅灰色的亚麻西装,漂亮的脸上带着一丝心不在焉的忧郁,目光似乎总在寻找着什么。 而走在队伍稍后位置,正和身边的齐蔓薰低声说着什么,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和强打精神的、有点夸张笑容的女孩—— 是我。 是“墨黛晞”。 那个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帆布背包,扎着同样马尾,甚至脸上那点因为熬夜赶论文而残留的倦容都如出一辙的……“墨黛晞”。 她正侧着脸,对那个高高瘦瘦的白皙男生说着话,嘴巴开合着,似乎在抱怨着山路的难走、天气的糟糕,或者是论文的磨人。 然后,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平台,那双总是带着笑意和活力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入了我的视野。 那双眼睛,明亮,带着点被琐事烦恼的不耐,却毫无阴霾,毫无恐惧,更没有被推入泥泞、被追杀、被同伴背叛抛弃后留下的、刻骨铭心的死寂。 那是“我”,是还没有经历这一切的“墨黛晞”。 是新的一轮。 我蜷缩在岩石后面,紧贴着湿漉漉的苔藓,身体僵硬,我突然想起曾经读过的一本书——被人类创造的可怖造物,每日只敢窥视隔壁苍老盲人的屋子——现在的我,是上个轮回的遗物,只敢躲在这里,偷偷地,可耻地窥视着。 冰冷的泥水顺着发梢滴落,渗进衣领,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 只有一种巨大的、荒谬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如同那口从山巅响起的钟声,沉甸甸地、永恒地,悬在了我的头顶。 第14章 苍白如湿叶 我知道这件事是荒谬的,不寻常的,不合理的,不应该的。我应该立刻选择:离开、报警、死亡、呼救。 但看着那个“墨黛晞”——那个笑容尚存、眼神明亮、烦恼仅限于论文和社团琐事的“自己”——在人群中走动,与同伴交谈,我就仿佛被一种巨大的呼唤拉扯,停住脚步,无法离开。 她的每一次笑容,每一次皱眉,都像冰冷的针,刺穿着此刻蜷缩在阴影里、浑身泥泞冰冷、心口被掏空的我。 那个“我”,干净、完整,尚未被恐惧、背叛和死亡的阴影所污染。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嫉妒与毁灭欲的苦涩,在胸腔里翻涌。 平台上的气氛,与之前我们抵达时如出一辙。 粘稠的尴尬沉默,因蓝饮冬的缺席而被点燃的短暂质问,然后,再次沉入更深的冰点。 路槐和陈吟有些难看的脸色在浓雾中明灭,石在溪笨拙地试图缓和,池涧沉默地低着头,慕月侧身望着浓雾弥漫的山道,耳垂上的银环反射着冰冷的光。 沈雀依旧笼罩在低气压的沉默里。而那个“墨黛晞”,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和我那个时候一样的、混杂着疲惫、尴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我在这时感到了一点愉悦:看吧,你也会体验到不安和无措,对不对?和我一样。 ——你一定会和我一样。 ——你一定要和我一样。 浓雾,如同剧本中既定的角色,再次汹涌地弥漫开来,瞬间吞没了平台,吞没了所有僵硬的身影,吞没了月色、目光和声线。 视野被压缩到极限,手电光柱在翻涌的牛奶色混沌中徒劳挣扎。 “这鬼雾……”陈吟的抱怨被浓雾吞没了一半。 就在这时。 “噗通!” 一声沉闷的、重物坠地的声响,毫无预兆地从浓雾深处传来,位置就在离人群不远的地方。 紧接着,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新鲜而甜腻的铁锈腥气,如同无形的毒瘴,猛地穿透湿冷的雾气,弥漫开来。 “什……什么东西?!”路槐警惕的声音带着破音。 几道手电光柱慌乱地刺向声音来源。 翻滚的浓雾被光束短暂地撕裂。一具扭曲的、穿着深色衣物的躯体,静静地匍匐在湿漉漉的石板地面上。 断裂的脖颈处,血肉模糊,新鲜的血液正汩汩地涌出,在惨白的光线下迅速洇开一片刺目的猩红。 “啊——!!!” 尖叫声再次撕裂浓雾,是池涧! 那声音凄厉、绝望,与我记忆中她的崩溃尖叫重叠在一起,分毫不差。 恐慌如同滴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 “跑啊!快跑!”不知是谁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嘶吼。 混乱,彻底的混乱,人影在浓雾中疯狂晃动、冲撞,手电光柱像无头苍蝇般乱舞,切割着翻滚的白幕。 脚步声、惊叫声、粗重的喘息声、背包碰撞的声音……所有声音都搅拌在一起,汇成一股混乱的、逃命的洪流。 我慢慢直起身子,看向他们慌乱的身影。刚刚推倒尸体的手掌心还带着恶心的触感,我已经不在意了,因为他们痛苦的身影,挣扎的身影,极大取悦了我。 ——并不是我杀的,她本来就在这里,我什么都没做错,对吧? “这边!快下山!”路槐的嘶吼在混乱中格外清晰。 “不行,雾太大了!看不清路,太危险!”陈吟的反对声带着惊惶。 “分开!快分开!我们分开跑!”慕月清冷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 人群如同被惊散的鸟兽,瞬间朝着不同的方向溃散,浓雾贪婪地吞噬着他们模糊的背影。 我的身体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锁定其中一队人影——沈雀、慕月、那个“墨黛晞”,还有被慕月几乎拽着胳膊往前冲的金错刀! 她什么时候出现的?!我来不及想,拔腿就跑,跟了上去。 他们选择的,是那条通往更高处、陡峭湿滑的山道方向。 跟着他们。 这个念头冰冷而清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残酷。我想看看,在这个新的循环里,她们会不会走向那个血腥的终点。 尤其是……那个“我”。 我像一抹幽魂,悄无声息地坠在他们身后。 浓雾是最好的掩护,湿滑的石阶吸收了脚步声。他们跑得很快,手电光在浓雾中剧烈晃动。 金错刀甩开了慕月的手,跑在最前面,她穿着一件极其宽大的、几乎将她整个人罩住的黑色冲锋衣。那衣服空荡荡地挂在她异常瘦削的身体上,更衬得她身形伶仃,如同雾中一根突兀的、随时会被折断的黑色芦苇。 冲锋衣的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线条锐利的薄唇和一小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下巴。 她瘦削的骨架在宽大衣衫下仿佛随时会散架,却又异常敏捷。慕月紧随其后,一手死死拽着踉踉跄跄的沈雀,另一只手紧握着强光手电,光束艰难地劈开前方的浓雾。 她的短发被汗水和雾气打湿,贴在颈侧,步伐依旧稳定,但呼吸明显急促起来。 沈雀脸色惨白,眼神涣散,几乎是被慕月拖着在跑,脚步虚浮,好几次差点摔倒。 而那个“墨黛晞”,落在最后面。 我知道她的体力很差——每次体测八百米我都哭天喊地,焦虑得几个晚上都睡不好——现在剧烈的奔跑让她气喘吁吁,脸色涨红,马尾辫早已散乱,几缕湿发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 她一边跑,一边频频回头,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身后那浓雾中随时会扑出索命的恶鬼。她的背包带子滑落了一边,也顾不上去拉。 “不行了……我……我跑不动了……” “墨黛晞”带着哭腔的喘息声在浓雾中响起,她猛地停下脚步,双手撑住膝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因脱力和恐惧而剧烈颤抖。 前方的三人被迫停下。 金错刀猛地转过身,那双眼睛在惨白的手电光映照下,射出冰冷锐利的光,像淬了毒的针,直直刺向她。 “废物!”金错刀的声音透过浓雾传来,清泠、尖锐,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一种扭曲的愤怒,“这点路都跑不动?之前不是信誓旦旦说夜爬你一点都不怕么?现在胆子呢?” 她的语气刻薄阴毒,字字句句都像冰锥,狠狠扎向那个已经濒临崩溃的女孩。 “墨黛晞”被她骂得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混合着汗水和雨水在脸上肆意流淌。 “我……我没有……”她试图辩解,声音却像吞了一大团棉絮,“我……我只是……” “是什么?”金错刀猛地向前逼近一步,像一把锋利的刀,几乎要捅过去。 她微微歪着头,兜帽的阴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有那双眼睛,冰冷、锐利,死死地盯着“墨黛晞”泪流满面的脸,嘴角勾起一个极其细微、却令人心底发寒的弧度。 “是让你看见自己被开膛破肚了?还是让你看见我们一个个都死无全尸了?嗯?密室逃脱那个时候吓成那样就算了,现在危急的时候还是派不上用场?!” “墨黛晞”被她的话彻底击溃,身体晃了晃,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呜咽,双手捂住脸,崩溃地大哭起来。 她的哭声充满了无助、恐惧和巨大的委屈,撕心裂肺,在浓雾弥漫的寂静山道上回荡,格外刺耳。 “哭哭哭!就知道哭!吵死了!” 金错刀的声音陡然拔高,她狠狠皱眉,猛地扬起手。 那只手瘦得几乎只剩骨节,在宽大的冲锋衣袖口下显得异常嶙峋,此刻却凝聚着一种暴戾的力量,朝着“墨黛晞”泪流满面的脸狠狠扇了过去! 第15章 血色蓝鸢尾 “住手!” 慕月猛地松开拽着沈雀的手,一个箭步挡在了“墨黛晞”身前,身体紧绷如临大敌。 她的眼睛燃烧着冰冷的怒火,毫不畏惧地迎上金错刀那充满戾气的目光。 “金错刀!你发什么疯!” 金错刀的手悬在半空,半晌,她慢悠悠收了回去,来来回回打量着两个人。 她看着挡在前面的慕月,看着慕月身后那个哭得浑身颤抖,完全笼罩在慕月影子里的“墨黛晞”,骤然裂开一个巨大的笑容。 那笑容里充满了恶毒的了然,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嘲弄。 “哈。” 一声轻蔑的冷笑从她紧抿的薄唇间逸出——我骤然觉得被什么击中——好熟悉的既视感!我在哪里听过吗? 但我现在无暇整理心绪,只能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 金错刀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冰棱,缓缓从崩溃哭泣的“墨黛晞”脸上移开,落在慕月那张写满怒火的、线条清晰冷峻的脸上。 然后,她用一种极其缓慢、极其清晰、带着洞悉一切恶意的腔调,一字一顿地吐出冰渣: “我发疯?慕月,真正发疯的是你吧?” 她微微向前倾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毒蛇吐信,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你护着她?像护着眼珠子一样护着这个哭哭啼啼的废物?为什么?因为……” 她刻意顿了顿,无视慕月已经变得有点苍白的面色,然后,用最轻、却最致命的声音,抛出了那把早已淬好毒的匕首: “——因为你暗恋她?”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浓雾无声地翻滚。山风穿过林梢的呜咽消失了。连“墨黛晞”的哭声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慕月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硬了。 那张总是冷静自持的脸,在惨白的手电光下,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里面翻涌着巨大的震惊、被当众扒皮的羞耻、以及一种无处遁形的、被彻底看穿的恐慌。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慌乱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狼狈。 她不敢回头。 不敢去看身后那个被她护在身后、此刻正泪眼朦胧看着她的“墨黛晞”是什么表情。 所有的怒火,所有的羞愤,所有被当众戳破隐秘的剧痛,在瞬间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 “你——闭——嘴——!” 一声尖锐到撕裂喉咙的怒吼,从慕月的喉咙里爆发出来。我几乎不敢相信那是慕月的声音,她的面容极度扭曲着,变得格外陌生——像抛弃我的齐蔓薰,像背叛我的池涧,像阖目被死吞噬的蓝饮冬——极致的感情驱动下,就会变得不像人类了! 她紧紧咬着牙,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紧握的拳头上,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金错刀那张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写满恶毒嘲弄的脸,狠狠打了过去! 金错刀似乎早有预料。她异常瘦削的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柔韧和速度向侧面一闪,险险避开了这含怒一击。 同时,她的手也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抓住了慕月挥拳的手腕。 “我闭什么嘴?你把她当成你那个死掉的前任的替代品,我这是替她发声啊。” “我说了!闭——嘴——!!” 她们顿时扭打在一起。 拳脚相加的沉闷撞击声,布料撕裂的刺耳声响,同伴就在眼前如兽般扭打,不知道是这种景象更恐怖,还是同伴被杀更恐怖? 她们像两头发疯的兽类,在湿滑的石阶边缘翻滚、撕扯。手电筒早已在混乱中脱手,滚落在一旁的草丛里,光束斜斜地刺向浓雾深处,照亮了纷飞的草屑和泥点。 沈雀呆立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地看着眼前这突如其来、完全失控的暴力场面,似乎还没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 “别打了!住手!都住手啊!”那个“墨黛晞”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找回了一丝声音,带着哭腔尖叫着,试图上前拉架,却又被她们凶狠的扭打逼得不敢靠近。 “沈雀,你也来帮忙啊!”她绝望地向一边的沈雀呼喊,他如梦初醒,忙点了点头。 “别打了别打了!现在不是打的时候!” 沈雀嘶喊着,跌跌撞撞地冲上前,试图插入两个疯狂扭打的身影之间,想把她们分开。 “都是误会!别打了!危险!” 混乱中,慕月被金错刀一个凶狠的肘击撞得闷哼一声,身体踉跄着后退,正好撞到冲过来的沈雀身上。 沈雀本就脚步虚浮,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撞,身体瞬间失去平衡—— “啊——!” 一声短促的、充满惊骇的尖叫从沈雀口中发出! 他的身体猛地向后仰倒,脚下是湿滑长满苔藓的石阶边缘,他挥舞着双臂,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了冰冷的空气。 “噗通!” “哗啦!” 人体撞击石阶、翻滚。 最终撞断护栏,向下继续坠落而去。 骨头如枯枝折断般的声响,混合着一声凄厉到恐怖的、拉长变调的惨叫,从下方陡峭的、被浓雾和黑暗吞噬的山涧深处,清晰地、由近及远地传了上来! 那惨叫声在山谷中回荡、扭曲、变调,最终戛然而止。 没有人说话。 浓雾无声地翻滚,吞噬了最后一点声响。 慕月僵立在原地,保持着伸手去抓的姿势,脸上所有的愤怒、羞耻、狼狈,瞬间被一种巨大的、空白的、难以置信的惊恐所取代。 她缓缓地、僵硬地转过头,看向下方那深不见底,翻滚着浓雾的黑暗深渊。 金错刀也停下了动作,透过凌乱的额发,望向那吞噬了沈雀的深渊。我看不清她的目光。 而那个“墨黛晞”,瘫软在地,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身体因极致的恐惧和震惊而剧烈地颤抖着。 “沈雀……” 我注视着这一场闹剧的终局,被荒谬感和卑劣的喜悦来回反复拉扯着。 那声惨叫,像一把冰冷的钩子,瞬间勾起了我记忆中那同样绝望的濒死呼喊——在那个被我目睹的、上一个循环的惨剧里。 在绝境中,人类扭曲、被压迫,变得陌生又恐怖。果然,不管是我经历的那场闹剧,还是现在正在上演的这场,全都一样。 命运没有亏待谁,也没有优待谁,一视同仁地让我们陷入这冰冷粘稠的绝望。 第16章 腐肉芙蓉 平台上方的狭窄山道,陷入一片凝重混浊的死寂。 浓雾无声地翻滚,笼罩生也笼罩死。 慕月耳垂上的银环反射着惨淡的光,像几滴凝固的泪。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沈雀消失的那个断口,身体微微晃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那深渊吸走。 “沈雀他……他掉下去了……” “墨黛晞”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巨大的恐惧,“我们……我们得救他……得报警……啊对,报警!” 她看向金错刀,试图从同伴那里得到一点言语的安慰。 “救?报警?” 但金错刀没有如她所愿。 她微微侧过头,冰冷的视线扫过下方深不见底的浓雾,“拿什么救?拿你的眼泪?还是拿你那点可怜的、只会拖后腿的同情心?”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凝着不掩饰的鄙夷和刻骨的寒意。 “省省吧。他死定了。” “墨黛晞”被她的话噎住,泪水流得更凶,身体抖得几乎坐不稳,她像是被逼到极限了,抬起眼对她怒目而视。 “你到底在说什么?他是我们的朋友,你为什么……为什么好像只是在讨论一块肉一样?” “金错刀,你才是发疯的人吧?!” 被指责的对象很不耐烦似的,冷冷盯着女孩看,“我发疯,又怎么样?全都怪你,因为你蠢,因为你拖了后腿,因为你没用。” “你?!你只知道指责我是吧?你这个人一点都没有心!” “行了。” 慕月突然翕动唇齿,她极其僵硬地转过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不再空洞,里面翻涌起滔天的巨浪——是巨大的自责,是被金错刀话语点燃的、无处发泄的悲愤,还有一种被绝望逼到悬崖边缘的疯狂。 “是我的错。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建那个群,就不该让大家认识,不该成为朋友……”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嘶吼,却只能醉酒般絮语着。她的目光,在金错刀冰冷的脸和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之间痛苦地游移。 “都是我的错……” 就在这死寂与绝望交织、濒临爆发的临界点上—— 浓雾深处,左侧被黑暗和树影笼罩的陡峭斜坡方向,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踩踏落叶和湿泥的脚步声! 那声音极其突兀,不是谨慎的探索,而是带着一种毫无顾忌的冲撞感,目标非常明确似的,向她们冲过去。 一个模糊的黑影,如同地狱中冲出的恶兽,猛地撕裂了浓重的白雾,出现在山道边缘。 它出现得毫无征兆,速度极快。 身形在浓雾中扭曲晃动,看不清具体轮廓,只能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杀意和浑身的血腥气。 它穿着血迹斑斑的雨衣,带着明显的杀意冲过来! 最引人注目的是它手中紧握的那柄长物:在惨淡的光线下,反射出冰冷金属寒光的,赫然是一把沉重的□□。 它没有片刻停顿,目标明确,那双隐藏在浓雾阴影里的眼睛,似乎瞬间就锁定了离它最近、背对着它的慕月。 “哈——!” 一声短促、兴奋,如同野兽捕食前的低吼,从它那模糊的头部位置传出。 □□带着撕裂空气的死亡尖啸,没有丝毫犹豫,朝着慕月毫无防备的后颈和肩胛连接处,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劈砍而下! “慕月!!”瘫在地上的“墨黛晞”目眦尽裂,发出尖叫。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慕月在千钧一发之际,凭借着近乎野兽般的直觉和对杀意的本能感应,身体猛地向右侧一拧。 这个动作救了她一命,却无法完全避开。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血肉和骨骼被利器硬生生斩断的闷响。 □□冰冷的锋刃,带着无匹的力量,没有砍中她的脖颈,却狠狠地、深深地嵌入了她的左肩膀。 “呀。”凶手似乎轻轻笑了一下,然后继续——刀锋切断了肌肉、肌腱,斩断了臂骨,然后余势不减地向下继续劈落! “呃啊!!” 慕月混杂着惊恐、痛苦、愤怒、悲伤的沉重尖叫迸射而出,血腥气随着声音一同向周围散落。 她的左臂,从肩膀被整个斩断,断口处血肉模糊,骨茬森然。 “啊,啊啊……!” 断臂带着喷涌而出的鲜血,翻滚着跌落在一旁湿冷的草丛里,把草叶都缀上了星星点点的桃红色血珠。 极艳丽的血相,裹着极浓烈的腥气冲上来。 肉眼可见的剧痛,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慕月,她的身体猛地向前扑倒,右手本能地死死捂住那恐怖的断口,试图阻止生命随着血液疯狂流逝。 她的脸因剧痛而扭曲变形,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咬出鲜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在泥泞中剧烈地、无声地痉挛颤抖,像一条被断尾的蛇。 那个凶手似乎对没能一击毙命有些不满,它不顾女孩痛苦的哀嚎,沾满鲜血和碎肉的刀锋在草地上潦草擦了擦,然后滴滴答答地,染血的刀尖转向了距离它最近的金错刀。 金错刀在慕月遇袭的瞬间就动了,那双深井般的眼睛爆发出锐利如刀锋的寒光,里面没有丝毫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燃烧的战意。 面对劈砍而来的血刃,她异常瘦削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敏捷和力量,她没有后退,反而如同鬼魅般猛地矮身向前突进,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致命的一刀。 刀锋几乎是贴着她冲锋衣的兜帽边缘扫过,带起的劲风掀开了她的兜帽,露出她苍白瘦削、写满狠厉的整张脸。 在避开刀锋的瞬间,金错刀的手如同毒蛇出洞,精准地抓住了那人持刀的手腕。 同时,她的身体如同藤蔓般缠了上去,膝盖狠狠地顶向对方的小腹。 凶手发出一声吃痛的、有点错愕的闷哼,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上去瘦弱的女孩竟有如此凶狠的力量。 和刚刚慕月和金错刀扭打的场景不同,这次就算二人在缠斗,金错刀的动作却明显温柔许多——可以说简直是在放水——为什么?那个人,是她的恋人?她的朋友?她们是共犯? 我飞快思考着。她的一举一动,像是在和那个穷凶极恶的疯子跳舞,明明很多次可以直接击中对方的要害,她却在最后关头避开。为什么? 金错刀只打飞了那个人的刀,然后将它踢远。 而它哐当一声,掉落在离我藏身岩石不远处的泥泞里,刀身上沾着的鲜血和□□组织刺激着我的心神。 这简直像是在看电影中途,剧中人突然甩出来一把刀,飞在观众席上。 它是一个邀请,一个温柔的警告。 “墨黛晞”早已被眼前这血腥恐怖的一幕彻底吓破了胆。她看着慕月在血泊中无声地抽搐,看着金错刀和凶手的争斗,明显被恐惧压垮了最后一丝理智。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连滚带爬地从地上挣扎起来,甚至顾不上再看一眼生死不明的慕月,朝着与战场相反的方向——另一边黑漆漆的、阴森可怖的森林深处,跌跌撞撞、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她的背影迅速被浓雾吞噬。 机会! 我从藏身的岩石阴影后猛地窜出,冰冷的泥水浸透裤腿也毫不在意,我只有一个目标——那柄掉落在泥泞中的□□——是的,我要加入这场剧本! 几步的距离在肾上腺素飙升下瞬间缩短,我扑倒在地,冰冷的泥水溅了一脸。 好在我的双手死死抓住了,那沉重的、滑腻得几乎握不住的刀柄。 入手是冰冷的金属感和令人作呕的滑腻,浓烈的血腥味和恶臭混合在一起,直冲脑门,胃里一阵翻搅,但我死死咬住牙关,将那柄象征着死亡和力量的凶器紧紧攥在手中。 抬起头,视线穿过浓雾和纷飞的草屑,锁定在扭打的战团上。 金错刀显然落入了下风,不知道是不是她刻意为之。 她的冲锋衣被撕开几道口子,脸上和手臂上多了几道血痕,呼吸急促,动作也开始变得迟缓。 那个凶手似乎也消耗巨大,重重喘息着。 显然,凶手打算结束这场缠斗,它低声模糊地对着金错刀说了句什么。 金错刀一下子惊呆了,被对方抓住空隙,直接掐住了脖子。 它无视金错刀微弱的挣扎,拖拽着她被掐住脖颈的身体,一步步地、踉跄地朝着山道外侧那陡峭的、被浓雾吞噬的悬崖边缘挪去,意图再明显不过——让她和沈雀一样,消失在深渊之中,粉身碎骨。 就是现在!快! 我不知哪来的力量,从泥泞中暴起,双手紧握沉重的□□刀柄,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沉重的刀身高高扬起——不是劈砍,而是用厚实的、冰冷的刀背,如同抡起的铁锤,朝着凶手那被浓雾和雨衣兜帽阴影笼罩的后脑勺,狠狠地、精准地砸了下去! “砰——!” 刀背结结实实地砸中了目标。 凶手的身躯猛地一僵,掐住金错刀脖颈的手指瞬间松开。 它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如同被掐断了喉咙般的疑惑声音,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向前扑倒。 金错刀失去钳制,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跌落在地,蜷缩在泥泞中,剧烈地咳嗽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脖颈上留下几道触目惊心的指痕。 而那个凶手扑倒在地的身体,因为惯性,脸朝下重重地砸在湿滑的石阶上。 巨大的冲击力让它头上那件肮脏破旧、沾染着血污和泥泞的宽大兜帽,猛地向后滑落。它翻滚了一下,倒在石阶边不动了,似乎昏死过去。 浓雾似乎在这一刻诡异地散开了一瞬。 惨白的手电光束,恰好斜斜地照亮了那张暴露出来的脸。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彻底凝固。 我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四肢冰冷麻木,连紧握的刀柄都感觉不到丝毫存在。 那张脸…… 沾满了泥污和暗红的血渍,几缕湿透的、黑色的头发黏在惨白的额角和脸颊上,眉心因为刚刚的碰撞留下了一个慢慢鼓起来的肿块和伤口。 嘴角和颧骨有着新鲜的擦伤和淤青。紧闭的双眼下是浓重的、如同墨染的黑眼圈。 嘴唇因为失血和痛苦而微微张开,露出一点洁白的牙齿。 一张显然经历过巨大折磨的,像跋涉许久的苦行僧一般,因痛苦反而更加鲜活锐丽的脸。 那眉眼的弧度,那鼻梁的线条,那张纤弱的面孔…… 那是我。 是墨黛晞。 第17章 恨血千年 巨大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思维。 恐惧、震惊、恶心、深入骨髓的自我厌恶……所有情绪搅拌在一起,酿成一锅充满痛苦的浓汤。 汤水没过我的头顶,我无法呼吸。 她是墨黛晞,那我是谁? “墨…咳咳…墨…” 金错刀虚弱而沙哑的声音在泥泞中响起。 她的目光从地上那张瘫软下去仿佛沉睡的脸,移到我的脸上。 她的声音像推了我一把,我猛地从神游天外的虚无中回过神。 一股无法抑制的、混合着恐惧和毁灭欲的冲动,在胸腔里爆炸,升腾到脑中只剩一个念头——不能让她醒过来! 这个杀人魔,这个疯子,不是“墨黛晞”! 我扔掉那把沾满鲜血、沉重冰冷的□□。 它掉落在**的草丛中,闪着寒光的刃瞬间消失。 然后,我扑到那个昏迷的、和我有着一模一样脸庞的身体旁边。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抓住她冲锋衣的后领和腰带,用力拖拽着她瘫软沉重的身体,朝着刚才沈雀坠落的那个断口——那个被浓雾和黑暗吞噬的悬崖边缘——狠狠地推了下去! 她静静合着眼,像是睡着了。 只有身体因过度用力发出的咯咯声,和人体滚落石阶、撞击、最终消失在深渊里的沉闷声响。 “扑通……扑通……” 声音由近及远,最终彻底消失,被无边的浓雾和寂静吞没。 我瘫倒在冰冷的、沾满泥泞和鲜血的石阶边缘,剧烈地喘息着。 手臂和膝盖的伤口再次撕裂,火辣辣得疼。冰冷的汗水混合着泥水,顺着额角流下。 视线模糊,胃里翻江倒海。 下方,是翻滚着浓雾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它刚刚吞噬了另一个“我”。 结束了吗?我气喘吁吁地想,看向金错刀的方向,想和她说些什么。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地上爬了起来,沉沉地盯着我,目光如脱胎的肉蛇,裹着细碎冰棱缠住我。 “都怪你。” “为什么不再跑快一点?为什么不再聪明一点?” “这一次,你还是错了。” 她抽离对我的注视,如同抽离我的脊椎,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翻滚的雾中。 暴雨倾泻而下,我挣扎着站起来,试图辨认慕月的方向。整个脑子像泡在高烧的热度里,脑浆成了热汤,我几乎没法思考。 金错刀在说什么?什么意思? “慕月!你还好……” 她很不好。 她倒在草地上,整个身子软趴趴的,陷下去,变成一大块黏糊糊的,桃红色粘糕。 我想把她重新拼起来,满手却都是粘糕的碎屑,雨水把她冲刷得越来越惨白。 我觉得很痛,明明死的人不是我,但我却觉得好痛。 为什么?我几乎要咆哮。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们?! “慕月,没关系……没关系的……” 我知道怎么把你们救回来。 我站起身,合上她的眼睛,迎着回荡起来的巨大钟声,向平台方向再次走去。 生被钟声吞咽。 死被钟声吞咽。 只剩下我。 只剩下人类。 流泪的人类。死掉的人类。只剩一张皮的,蹒跚的人类。 ——一直以来,我披着人类的皮活着。所以需要偶尔割开皮囊,让血肉喘口气。 呼——吸——呼——吸。 苹果。山羊。鱼。丝带。裙摆。蕾丝。墓碑。□□。头发。鳞片。飞蛾。 惨白色脸的人。失去光芒的眼睛。没有瞳孔的眼睛。骨头。喉管。血。猫。井水。牛奶。 ——混沌的。无序的。崩溃的。泥泞的。脏污的。 我知道人类只是有思想的芦苇。很容易被砍断、被拧折、被碾碎,就算用清水供养,也很难存活。 而我折断过最多次的,是我自己。 ——一切的痛楚都随着血液离开了身体,她得以放空身体里的悲鸣。再一次退回洞穴深处。 ——进行微小的,重复的,不致命的读档环节。 没有目的。没有方向。 我只是凭着本能,拖着冰冷沉重的双腿,沿着湿滑的石阶向下走去。 仿佛只有不断移动,才能证明自己尚未彻底凝固在这绝望的循环里。 石阶湿滑冰冷,浓雾依旧粘稠,遮蔽前路。 我再次绕过那块熟悉的、布满苔藓的山岩。 又是那个山腰平台。 湿漉漉的石板地面,反射着惨淡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光。边缘的石栏,积着清澈的雨水。 空无一物,干净得诡异,像被精心擦拭过的舞台,等待着下一场血腥剧目的上演。 山下,人声再次隐隐传来。 他们回来了。 我像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再次将自己塞进那块巨大岩石的阴影里。冰冷潮湿的触感透过衣物渗入皮肤。 这一次,连抬头去看的力气似乎都耗尽了。 我只是蜷缩着,听着那由远及近的、嘈杂的、带着抱怨和尴尬笑声的脚步声再次踏上平台。 浓雾适时弥漫。 无头尸体如约而至。 尖叫声刺破沉默。 恐慌瞬间引爆。 人群如同被惊散的蚁群,朝着不同的方向溃逃。 我看着混乱中的人影,目光像冰冷的探针,扫过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被恐惧扭曲的脸。 陈吟高大魁梧的身躯在浓雾中像个移动的堡垒,路槐清瘦的身影紧随其后,警惕地扫视四周,石在溪背着那个巨大的、沉重的登山包,像一头负重的老牛。 他们三人,如同上一个循环的翻版,再次选择了那条通往更高处的山道。 我的大脑飞快地动起来,内心被撕扯着—— 一个自己穿着桃红色的蛋糕裙,冲我喊着:再试一次?哪怕只是提醒他们? 另一个自己从血污模糊的雨水泥泞中起身,冲我冷笑:徒劳。螳臂当车。飞蛾扑火。你逃不掉。 一开始的自己哭喊着:不是为了拯救谁。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没有彻底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为了证明,我还是人类! 深吸一口冰冷潮湿、带着浓重土腥味的空气,我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抹掉冰冷的泥水和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 然后,我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冰冷僵硬的身体,从岩石的阴影里站了起来。 下一个瞬间,我再一次目击了那个骑着灰马的影子。 祂在雾中忽隐忽现,平静驰过草地和树丛,面甲上天蛾振翅。 然后祂突然像是回过了头,翅膀上的眼睛转动,看着我。 我不再发抖。 我迎着那翻涌的、象征着死亡和未知的浓雾。 我迎着代表着【死】的骑士的注视。 浑身被热血蒸腾起来,如一个巨大的,只靠意念就能运转的发动机,奔跑起来。 我朝着陈吟、石在溪和路槐消失的方向,踉跄地追了过去。 第18章 太阳强烈 “等等!”我扯开嘶哑的喉咙,用尽力气呼喊,声音在浓雾中有些尖锐。 “大家,等等我!” 前方的几个身影猛地一顿。 陈吟最先转过身,手电光柱瞬间刺破浓雾,如同探照灯般打在我身上。强烈的光线刺得我睁不开眼,下意识地抬手遮挡。 “谁?!” 声音带着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路槐也立刻停下,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冷冷地瞥过来。 石在溪吭哧吭哧地喘着气,庞大的身躯转过来,憨厚的脸上满是困惑和汗水。 惨白的光束在我身上停留了几秒,照亮了我湿透的、沾满泥泞的衣裤,凌乱粘在脸颊的湿发,还有那双……因为疲惫、恐惧和某种孤注一掷的决心而显得异常明亮的眼睛。 “墨墨?”石在溪惊讶地张大了嘴,憨厚的脸上写满了惊讶,但似乎松了口气。 我为了缓解气氛一般,气喘吁吁地举起发抖的双手,“别开枪,是我……” 陈吟皱着眉,依旧紧握着强光手电,光束在我脸上逡巡,带着审视的意味:“你一个人?金错刀她们呢?” 路槐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我,镜片后的目光像冰冷的刀片,似乎要剖开我的皮囊,看清里面隐藏的东西。 他显然察觉到了不对劲——无论是我的状态,还是我出现的位置。 我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有多狼狈,多可疑。但我必须演下去。演好这个刚刚经历了平台恐怖、仓惶逃窜至此的“墨黛晞”。 “我……我跟她们走散了!”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恐惧,眼神慌乱地扫视着四周浓密的雾气,仿佛那里面随时会扑出索命的恶鬼。 “雾太大了!一转眼就看不见人了!我……我听见你们的声音,就拼命跑过来了!” 我一边说着,一边急促地喘息着,身体配合地微微颤抖,手臂下意识地环抱住自己,像是抵御寒冷和恐惧。 我流下眼泪,三个人立刻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软化,石在溪直接走过来拉我。 “哎呀,吓坏了吧!没事没事,跟我们一起!” 陈吟依旧皱着眉,盯着我问,但语气没那么凶了:“雾里的东西……你看到是什么了吗?” “没……没有!”我猛地摇头,声音带着真实的惊悸,“就……就看到那没头的……太吓人了!然后雾里好像有东西在动……在追……我就拼命跑……” 我语无伦次,声音在哭腔里支离破碎,努力模仿着真正的“墨黛晞”可能有的崩溃状态。 “好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路槐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冷静。 “雾太大,那东西不知道在哪,聚在一起目标太大,分开跑更危险。”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吟壮硕的身躯和石在溪庞大的体魄,最后落在我身上。 他微不可见地飞快皱了一下眉。 “墨墨既然跟过来了,就跟着我们。陈吟,石在溪,你们俩一前一后,护着点。我在侧面警戒。别停下,继续往上走,先找个易守难攻的地方!” 他的安排迅速而合理,暂时化解了僵局。 “好!”陈吟瓮声应道,不再看我,握紧了手电,粗壮的手臂肌肉贲张,走到了队伍最前面开道。 “墨墨别怕,我们等雾散了就立刻去找路下山!” 石在溪松手,安慰般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到最后。 路槐则走在我侧前方几步远的位置,手电光警惕地扫视着浓雾弥漫的山道两侧。 队伍重新在浓雾中艰难前行。 我则装出失魂落魄的样子,快要摔倒似的。路槐明显觉得我很拖后腿,但也没有再对我起疑心。 他们三个的场合里,居然他才是核心——以往我一直以为陈吟是下决定的那个人——所以我必须说服他。 从刚刚石在溪——奇怪的是,除了我经历的第一次他被刀击中,后面几次他都没有受伤——的话里能听出来,他们不想援助别人。 如果不是我主动找到他们,他们不会浪费时间在搜寻其他人这件事上。 机会。我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他们暂时停下来,能让我提出那个“共同防御”建议的机会。 脚下的石阶变得更加陡峭湿滑,一侧是冰冷的岩壁,另一侧是深不见底、翻滚着浓雾的深渊。寒风卷着湿冷的雾气,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脸上。 “这鬼地方!连个能歇脚的地方都没有!”陈吟在前方抱怨着,他也显出了疲态,呼吸粗重。 就在这时,前方浓雾笼罩的山道似乎出现了一个相对平缓的拐角,岩壁向内凹陷,形成了一小片背风的、相对干燥的平台,虽然不大,但足够几人暂时容身,背靠岩壁,只需面对前方一个方向。 “前面!那里!”我立刻抓住机会,指着那个小平台,“那里能躲一下!背靠着石头,安全点!” 路槐的手电光立刻扫了过去,仔细审视着那个地形。陈吟也停下脚步,赞同道:“行!这地方不错!比在路上当活靶子强!” 几人迅速移动到那个小小的凹陷平台。冰冷的岩壁紧贴着后背,带来一丝虚幻的安全感。 前方是狭窄的山道入口,视野虽然被浓雾限制,但只需守住这一面。 “就在这儿!”陈吟喘着粗气,将他背包卸下来,咚地一声放在脚边。 他活动着粗壮的脖颈和手臂,发出咔吧的声响,眼神凶狠地扫视着浓雾弥漫的山道,像一头被激怒的、准备随时撕碎猎物的棕熊。 看起来一开始的惊惶退去后,他已经缓过了劲,开始愤怒了。 因为这个乱七八糟的情况愤怒,因为争吵的丑态愤怒,因为一切都被打乱而愤怒。 我看着他的背影,他来回走动着,肌肉显出形状,不干不净地恶声骂着。 ——这样的人,如果要折断他,该用什么方法?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忙转过头去看别人。 石在溪也放下他那巨兽般的背包,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雾气,憨厚地站在陈吟稍后一点的位置,庞大的身躯几乎填满了剩余的空间,形成第二道屏障。 路槐则站在平台内侧,背靠着岩壁,警惕地扫视着平台两侧浓雾笼罩的深渊边缘和上方的石头,清瘦的身体绷紧。 他镜片后的目光依旧冰冷锐利,如同盘旋在战场上空、审视着一切的鹰隼。 就是现在。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而充满说服力。 “我们……不能一直坐以待毙,我们难道要等着那个鬼东西来杀我们?”我试图唤醒他们的同情心或者怒意,“你们是最强大的几个人了,如果那个鬼东西来了,我们就把它制服,再找大家一起回去,好不好?” 陈吟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提出这个建议。他看了看这个易守难攻的小平台,又看了看自己粗壮的胳膊,脸上那种凶狠的、被逼到绝境的反抗欲被点燃了。 “有道理!”他狠狠啐了一口,“老子倒要看看是什么鬼东西!敢来就弄死它!” 他用力挥舞了一下拳头。 石在溪也用力点头,憨厚的脸上露出坚定的神色:“对!守在这儿!俺和陈吟哥挡前面。墨墨你和路槐在后面,那东西敢来,俺们跟它拼了!” 路槐没有立刻表态。他的目光依旧冰冷锐利,像手术刀般在我脸上划过,似乎在评估我提议的真实性和可行性。 沉默了几秒,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冷静:“想法可行。但有几个问题。” 他用手电光指了指浓雾弥漫的山道深处,“第一,我们不知道那东西什么时候来,从哪个方向来。” “第二,如果它不止一个,我们又该怎么办?” “第三,我们的体力是有限的,守在这里,等于放弃了移动的主动权。” 他的分析冷静而残酷,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陈吟和石在溪刚刚燃起的斗志。 “那……那怎么办?”石在溪憨厚的脸上露出了茫然和一丝退缩。 “路槐说得对,”我立刻接话,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泄露出慌乱,迅速调整策略,“我们不死守,但我们可以以这里为据点,轮流警戒、保存体力。一旦发现动静,立刻示警!” “如果它来了,我们就利用这个地形,陈吟和石在溪主攻,路槐你策应,我……我负责干扰或者找机会!”我快速地说着,目光恳切地看着路槐,“总比在雾里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跑强,至少,我们在一起!” 我将“在一起”三个字咬得很重。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核心的、也是他们此刻可能最需要的理由——抱团取暖,对抗未知的恐惧。 路槐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似乎被“在一起”这个词触动。他再次沉默地审视着这个小平台,审视着我们三人,尤其是陈吟和石在溪那充满力量感的身体。 浓雾无声地翻滚,带来深重的寒意和未知的威胁。 终于,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好。暂时以此地为据点。陈吟,你守左前;石在溪,你守右前;注意山道入口和两侧深渊边缘的动静。墨墨,你在我们身后,注意岩壁上方和后方死角。我居中策应,观察全局。轮流休息,保持警惕。一旦有异动,立刻出声示警!” 他的指令清晰而果断,迅速分配了位置。陈吟和石在溪立刻按照指示,绷紧肌肉,如同两尊门神,死死盯住浓雾弥漫的入口。 路槐站在平台中央,手电光束如同探照灯般,缓缓扫视着浓雾笼罩的每一个可疑角落。 我则紧贴着冰冷的岩壁,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一半是计划初步成功的紧张,一半是……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我们真的能守住吗?对抗那浓雾中神出鬼没、力量未知的杀人魔?对抗这似乎早已注定的、残酷的循环? 就在这紧绷的、死寂的防御姿态中—— “哐当!” 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打破了寂静! 是石在溪! 他刚才卸下背包时,似乎没有放稳。他那庞大沉重的登山包,在平台湿滑的岩石地面上,微微滑动了一下,撞到了旁边一块凸起的岩石上! “吓我一跳…!”陈吟皱着眉大声道,“我说老石你带这么多东西,有没有能用得上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包的方向走,用力把滑下去的包提起来。包的拉链发出尖锐的濒死尖叫,直接崩开了。 东西哗啦啦散了一地。 我们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个狭长的、闪烁着冰冷寒光的物体冻住了。 那是一把刀。 一把刃口闪烁着森然寒光、刀背厚重、一看就极具杀伤力的——□□。 石在溪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憨厚的脸上瞬间血色尽褪。 他像被闪电击中,下意识地想用身体挡住那把滑出的刀,动作却笨拙而慌乱。 陈吟和路槐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聚焦在那截冰冷的刀锋上! 空气,彻底凝固了。 第19章 泉水中睡着的魔王 那把刀。 刃口闪烁着森然寒光,刀背厚重,线条冷硬,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杀戮气息。 它静静地躺在湿漉漉的岩石平台上。 一条蛰伏的、随时会暴起噬人的毒蛇;一截死者的断臂,惨白淋淋,映着骤降的雨色。 我瞬间就认出了它:第一次登上平台的时候,它被丢出来,扎进石在溪的身体;就在不久前,它被举着、挥舞着,将慕月的手臂和生命斩落;而我又用它的刀背击中了另一个自己的后脑…… 它像鬼魅或者神明冲我冷冷一瞥,嗤笑着我无用的抵抗。 刚刚升起的那点虚幻的安全感,被这截裸露的刀锋瞬间斩首。 石在溪如同被石化,僵在原地。 他憨厚的脸上,血色如同退潮般瞬间消失,只剩下一种被当场扒皮的、巨大而空白的惊恐。 他下意识地挪动身体,试图用自己宽厚的背脊挡住那把刀,动作如同调羹在死汤里搅动,惊起其他快被恐惧惊讶灌满五脏六腑的人类。 “刀?!” 陈吟的咆哮如同炸雷,猛地响起来,他凶狠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石在溪身上,又猛地扫向地上那截寒光。 雨声狂乱,他的脸上,暴怒、惊愕、还有一丝被彻底背叛的狂躁也狂乱地交织在一起。 路槐脸色铁青地看着他们,看着刀,手电筒的光尽职尽责如追光落在这场戏的主演身上——刀只沉默不语。 “你背包里藏着这玩意儿?!” 陈吟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调,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石在溪惨白的脸上, “你大爷的石在溪!你带刀?!你想干什么?!啊?!刚才平台那具没头的尸体,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你大爷的搞的鬼?!” 他的吼声在狭小的平台凹陷里回荡,震得岩壁上的水珠簌簌落下。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向石在溪。 “不……不是俺!陈吟哥!你听俺说!”石在溪被这雷霆般的质问砸懵了,庞大的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他慌乱地摆着手,语无伦次地辩解,混合着方言的口音更加含混不清, “俺……俺带刀不是……不是干那个!俺……俺是……” “不是什么?!” 他一把揪住石在溪胸前的衣襟,巨大的力量几乎将石在溪那同样庞大的身躯提离地面!“说!你他大爷的带刀上山想干什么!” “你想杀谁?!” 石在溪被他揪得踉跄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岩壁上,发出沉闷的钝响。 巨大的惊恐和憋屈让他的脸涨成了紫红色,那双总是带着憨厚和朴实的眼睛,此刻被愤怒、恐惧和一种长期压抑的怨恨充斥着。 陈吟毫不留情的质问和粗暴的动作,像火星,彻底点燃了他心底那根引线。 “我想杀谁?!” 石在溪猛地抬起头,用一种我极其陌生的、堪称恐怖的神情,猛地反呛回去! 他不再试图辩解,长期被压抑的怨恨如同火山般喷发—— “我想杀你!陈吟!我他爹的早就想弄死你了!!” **裸的、带着血腥味的怒吼。 陈吟揪着他衣襟的手猛地一僵,脸上暴怒的表情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错愕。 “你他爹的搅黄了俺多少事?去年!艺校那个小雅!俺追了多久!好不容易人家答应跟俺看电影!” “结果你他爹的跑去跟她说啥?!说俺土包子!说俺说话都说不利索!让她别跟俺浪费时间?!还有前年,那个画画的学妹!你……” 石在溪的吼声带着哭腔,混合着巨大的愤怒和委屈,情感的洪水奔流而出,将我们所有人吞没。 “够了!”陈吟脸上青红交错,被当众揭短的羞怒让他更加狂暴,他猛地将石在溪往岩壁上狠狠一搡! “放你大爷的屁!老子那是为你好!省得你丢人现眼!就你这熊样,也配……” “闭嘴!”路槐冰冷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猛地插了进来,他清瘦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切入两人之间。 我本以为他要开口制止他们的争端,他却站在石在溪身边,嘴角勾起一个极其细微、却充满恶意的弧度。 如毒舌吐信—— “陈吟,你搅黄的可不止石在溪的事吧?” “我们捧着你,叫你一声陈老师,真把自己当盘菜了?跑去沈雀他们社团指手画脚给我们丢脸不说,自说自话就把社团经费私用的人是不是你?这次沈雀他们俩吵得这么凶,你没煽点风点点火?” “还踩我们一脚呢,谁谈恋爱你都要评价一下,说我们不省心,不为社团前途着想,到你自己,就能为了追慕月,活动都不来,跑去她楼下的奶茶店兼职?你要不要脸啊?” 路槐的话像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更深、更肮脏的脓疮。 他显然早就知道这些龌龊,此刻却选择在这个最致命、最混乱的时刻,将它们血淋淋地抛出来。 刚刚还团结在一起的几个人,现在只剩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平台上的刀,和满地的,不该被我看到的,友情支离破碎的脏器。 “路槐!你他大爷的二太爷!” 陈吟瞬间暴怒,松开石在溪,矛头猛地转向路槐。他毫不犹豫地扇了对方一巴掌,路槐的眼镜飞出去,在他眼皮上划出淡淡的痕迹。 路槐吐了口血,身子晃了一下,还是冷冷地盯着他看。 “少在这里挑拨离间!你他爹的又是什么好东西?!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接近沈雀……” “都闭嘴——!!!” 石在溪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混合着巨大痛苦和屈辱的怒吼。 路槐的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他。 长期积压的怨恨、被反复羞辱的愤怒、以及此刻被当众揭穿携带凶器的恐惧,如同滚烫河水,烫得他发起高烧般,浑身又痛又暴烈。 他像一头彻底疯狂的蛮牛,低着头,吼着去死,用他那宽阔厚实的肩膀,朝着近在咫尺的陈吟,狠狠撞了过去! “你大爷的!” 陈吟猝不及防,被这含恨一撞,魁梧的身体猛地向后趔趄,后背重重撞在平台入口一块尖锐的岩石上,痛得他闷哼一声,凶性彻底被激发。 “你找死!”陈吟咆哮着,挥起拳头,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石在溪的脸狠狠砸去。 石在溪红着眼睛,不闪不避,同样伸手和他对打。 路槐站在一旁,冷冷看着。 翻卷的雨声和湿气贴上他的脸,两只瞳子像从火中取出的栗子,带着无法冷却的、粗暴的恶意。 他甚至没有试图真正阻止,反而在两人扭打撕扯、滚作一团时,看似“拉架”地凑上前,动作却带着刻意的推搡和绊脚,让本就混乱的扭打变得更加激烈和失控。 “别打了!住手!都别打了!” 我试图冲上前分开他们。 再打下去,只会像刚才一样,两败俱伤不说,还有可能引来那个杀人魔! 但陈吟和石在溪如同两头红了眼的公牛,力量大得惊人,每一次冲撞都带着要将对方置于死地的凶狠。路槐那看似拉架、实则添乱的动作,更是让我无从下手。 拳头砸在□□上的沉闷撞击声。 粗重的喘息和野兽般的怒吼。 身体在湿滑岩石上翻滚摩擦的声音。 混杂着雨声,吵吵闹闹地挤进我耳朵。 争执中,那把滑落在地的□□,在混乱中被不知谁的脚狠狠踢中刀柄。 “哐当!” 冰冷的金属撞击岩石,发出刺耳的声响,它打着旋儿,滑过湿漉漉的地面,正好滑到了我的脚边。 刀锋朝上,寒光凛冽。 倒映着平台上那三具疯狂扭打撕扯的身影,倒映着浓雾翻滚的雨幕,也倒映着我那张写满了疲惫、绝望和巨大空洞的脸。 第20章 太阳一葬就是千里 保护? 联合? 共同防御? 多么可笑。 多么天真。 刀刃嘲笑我。 这浓雾中的哀明山,甚至不需要什么外来的杀人魔。人心深处的怨毒、猜忌、积压已久的仇恨,就是最好的屠刀。 那具无头尸体只是引子,而真正将所有人推向深渊的,是我们自己。 陈吟的刻薄与霸道,石在溪压抑多年的怨恨,路槐那隐藏在冷静外表下的、冰冷恶毒的推波助澜,池涧在恐惧中的背叛,沈雀的懦弱,慕月被戳破秘密后的疯狂,齐蔓薰的背弃…… 还有我自己。这个自以为能改变什么、像个跳梁小丑般混入其中、试图扮演救世主的……不属于这个循环的行尸走肉。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努力,所有的“保护”的念头,在这**裸的、丑陋的、自相残杀的暴力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么滑稽可笑。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虚无感,攫住了我。 我缓缓地、慢慢地弯下腰。 冰冷的金属刀柄入手,沉重,坚硬,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那寒意顺着指尖蔓延,瞬间流遍四肢百骸,冻结了所有翻涌的情绪。 它像是看了我一眼,轻轻得说,你回来啦。 “救命——!!!”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充满了极致恐惧的尖叫,如同利刃般猛地穿透浓雾,从不远处——很可能是那条通往更高处的山道方向——清晰地传了过来。 是女孩子的声音,仿佛从喉咙里抓挠着吐出来一样的,裹着血块的声音。 是池涧?慕月?金错刀?还是那个新的“墨黛晞”? 陈吟、石在溪和路槐的动作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尖叫而停顿了一瞬,三张被愤怒和疯狂扭曲的脸上,同时闪过一丝惊疑不定。 我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没有犹豫。 甚至没有思考。 身体像被那声尖叫启动了某个冰冷的开关。我握紧了手中沉重的□□,刀柄冰冷的触感仿佛成了此刻唯一的支撑点。 然后,我猛地转身,不再理会身后那三个依旧纠缠在一起、如同野兽般撕咬的身影。像要逃离这里——逃离我编织起的,不到半个小时就被击碎的幻梦一般,紧握着那柄沉重的凶器,朝着尖叫声传来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狂奔而去。 在黑暗中奔跑,我不断嗅到四处传来的腥气,中途还一不小心踏进积水的泥潭,险些陷入。潭水中沉默立着一具有着牛类头颅的尸身,我抓住它的角爬出来。 它双眸血红,引渡了我向外爬出,便碎裂在水中。我顾不得什么,爬起来继续跑。 雨水落下,刀柄滑不可握,但我仍死死抓着它。 循着那惨烈的声音,我跌跌撞撞扑进更狭窄、植被更茂密、光线被彻底吞噬的山坳小路。荆棘的尖刺刮过手臂和脸颊,留下细密的、火辣辣的刺痛,像无声的警告。 眼前的景象比预想中的更为诡异。 一小片相对平坦的空地。雾气稍稍退散,雨水暴烈捶落,在潮湿地面竟反射出冰冷的、金属的光。 池涧瑟缩在角落一棵巨大的板栗树后。 她的双臂死死抱住树干,头发凌乱不堪,狼狈到了极点,口中一刻不停发着大尖叫,像已经坏掉了的报丧钟。 空地中央,站着一个人。 那身影我再熟悉不过。 和我身上这件一样的冲锋衣,但溅上了大片花朵一样盛开的艳色。 她的动作却带着一种狂乱、凶戾、近乎失控的攻击性,一步步走近不远处的猎物。 她手中也握着一样东西——不是□□,而是捡起的粗壮树枝,断裂处露出新鲜的、尖利的茬口,如同原始的矛。 而她攻击的目标,是齐蔓薰。 他弓着身子,狼狈地靠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单手死死捂着左腹,指缝间一片洇开的暗红在湿透的衣料上迅速扩散。 他脸上血色尽失,冷汗淋漓,惯有的懒散和冷静荡然无存,窗口颠倒破碎,他成了被血雾和腥臭云彩缠住的破旧筏子,几乎要被淹没在雨水做成的波浪里。 泥血横流。 攻击者再次扬起树枝,尖端直指齐蔓薰的咽喉,那动作毫无章法,没有漂亮的招数,也不是高深的剑招,任何一个健全的青年人都能挡下的一击。 但偏偏她的目标是一颗已经被折断一半的芦苇。 是“我”。是另一个“墨黛晞”。 “住手!!” 我跳起来大喊,在池涧的尖叫声中横亘出来。 几乎是凭着最后残存的那点荒谬的“保护者”本能,我冲了出去,手中的□□下意识地横在身前,试图阻拦那个陷入疯狂、正要将利器刺向路槐的自己。 攻击的动作骤然停顿。 “墨黛晞”猛地转过头。 兜帽下的阴影里,目光如同两点被点燃的幽幽鬼火,穿透湿冷的雾气,直直地钉在我的脸上。 在那张脸上,我看到了扭曲的愤怒、被背叛的狂乱,更深层的——是一种看到了同类却又无法共存的、毁灭性的排斥和冰冷嘲弄。 “呵……”一声极其轻微的、混合着不屑和某种荒诞认同感的冷笑,从她的唇齿间逸出。 下一瞬,她放弃了攻击齐蔓薰,那根带着新鲜木刺的“武器”,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猛地改变轨迹,带着全身的力量和积累的狂怒,向我——向挡在她施暴路径上的“阻碍”,狠戾地刺了过来! 我本能地将□□向上格挡。 “锵!喀啦!” 树枝锋利的断茬狠狠撞在冰冷的刀背上,巨大的反震力瞬间冲击虎口,剧痛传来,我发出声痛呼,沉重的□□险些脱手飞出去。 脆弱的树枝应声断裂,木屑纷飞,但那股凶蛮的冲击力却将我撞得连连后退,后背重重撞在身后一颗树干上。 池涧瘫软在树后,显然已经被超出认知的现实惊呆了。 力量,纯粹的、带着混乱憎恨的力量,远超过我的力量——她为什么这样恨他们,而且恨我? 未等喘息,甚至未等我重新站稳握紧刀柄,那个身影如同鬼魅般再次逼近。 她飞快抓起旁边的石头,用尽力气向我的手腕砸过来。 “啪!” 剧痛从腕骨爆开,我的整条手臂瞬间麻木,我发出小动物受伤的哀叫。 “当啷!” □□脱手,砸落在地,沉入泥泞的草屑中。 “墨黛晞”那张沾染了雨水、泥点、甚至可能是人类血迹的模糊面孔,带着狰狞的胜利快意,陡然在我眼前无限放大。 她眼里没有丝毫属于“墨黛晞”的光彩,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冰冷燃烧的黑暗。 她不再需要武器。她的身体就是摧毁一切的凶器。 “去死吧。” 她突然露出一个,漂亮的、温柔的、近乎于安抚的微笑,然后猛地欺身而上,肩背发力,双手狠狠推向我的肩膀。 脚下是湿滑的泥坡边缘。 短暂的失重感后,我像被塞进了滚筒洗衣机。 整个世界在眼前疯狂颠倒、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色彩——灰色的树干,白色的雾气,池涧惊骇放大的泪眼,齐蔓薰痛苦捂腹弓曲的身影,最后是山崖边缘嶙峋、狰狞、飞速放大的黑色轮廓。 我俯视着我向下坠落。 我仰望着我向上升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不再轻柔,如同无数冤魂尖利的哭嚎。 在最初的、惊骇到极致的窒息感后,一种奇怪的、接近解脱的冰冷平静感席卷而来。 就是这样了吗? 结束了。 也好。 第21章 诗歌黑暗,诗人盲目 身体撞上坚硬、布满棱角的岩石峭壁。 咔嚓。 沉闷的骨裂声清晰地传入耳蜗,不知道是哪里的骨头。剧痛瞬间炸开,像是被无数钢针从内部穿刺。 但这剧痛很快被更猛烈的撞击和翻滚打断。 坚硬冰冷的石头棱角撞击着后背、肩膀、脸颊。皮肤被粗糙的石面撕裂,温热粘稠的液体混杂着冰冷的雨水和碎石粉尘涌出、涂抹。 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新的剧痛和眩晕,意识在猛烈的物理冲击下迅速沉沦、破碎。 耳中灌满了轰隆隆的滚石声、呼啸的风声和自己骨头与岩石撞击闷响的交响曲,血液快要填满视野的瞬间,我想起了赫卡忒的吟唱声。 翻滚。 “咽下苹果吧。” 坠落。 “向她觐见吧。” 撞击。 “啊啊。我们的神主啊……” 滑落…… “请你归来,请你归来!” 漫长?短暂?时间的感知彻底崩坏。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永寂的深渊边缘时—— 身体撞上了一个相对柔软的东西。 坠落……停了下来。 身体被嵌入一种奇怪的角度。 半边脸颊紧贴着冰冷粗糙、带着尘埃纹理的坚硬表面。湿漉漉的。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刺鼻的垃圾**酸气、雨后泥土的腥气,还有一种油炸食品残留的、混合着甜腻糖精味道。 浓烈又恶心,满口血味,腐臭的气味更是让我怀疑,我是不是已经成了尸体? 模糊的视线里,是一片冰冷的、泛着幽暗金属光泽的弧形板壁。上面布满了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痂的斑驳锈迹。 板壁下方,堆叠着大量潮湿鼓胀、印着模糊图案和文字的废弃纸箱,歪歪扭扭,像一座座纸浆堆砌的、污秽的微型墓碑。 地面在霓虹灯牌的反射下泛着油腻的、湿漉漉的光泽——红蓝交错的刺眼荧光。灯光在朦胧的水汽里晕染开,如同某种诡谲生物的眼睛。 霓虹灯的轮廓……那形状……拼出几个扭曲的字母…… “……利……便……” 我费力辨认着。 所有的感觉回笼,我疼痛的,混沌的脑袋终于反应过来我在哪里。 我用尽残存的、最后一点力气,挣扎着侧了侧脖颈,向上方望去—— 一扇紧闭的、覆盖着油污的后门。门框边缘的缝隙里,透出昏黄的、室内的灯光。 门牌号码。 模糊的白色数字,印在沾满手印油污的磨砂玻璃上。 这里是,山脚便利店的后门! 我……回来了?或者说……被抛入了更深的循环回廊? 污浊的积水浸泡着半边身体,冰冷的粘腻感透过破损的衣料渗透进来,像无数细小的蛭类吸附在皮肤上。 浑身都痛,很多地方肿着,而且分不清究竟是不是折断了。 每一次艰难吸进的空气,都裹挟着垃圾发酵的酸腐、油炸油脂冷却后的腥腻,以及浓烈廉价消毒水残留的、刺鼻的化学甜味。 骨头深处传来的、持续不断的、沉闷的剧痛提醒着刚才那场致命的坠落并非幻觉。 意识浮沉着,在冰冷的现实和破碎的、循环往复的噩梦之间来回拉扯。 那扇覆盖着油污的后门像一只紧闭的死眼,漠然地注视着躺在肮脏泥泞中的我。 门上的磨砂玻璃模糊不清,却顽强地透出便利店里那种特有的、廉价的、过度照明带来的惨白光线。 我挣扎着,无视肋骨的钝痛和浑身无处不在的擦伤火辣感,从污水中撑起身体。 动作僵硬、缓慢,像一具刚学会操控的提线木偶。手指颤抖地触碰到冰冷的金属门把,掌心黏着污垢和凝结的血迹。 门把冰凉刺骨。没有上锁。 吱呀—— 一声轻微的摩擦声。后门向内开了一道窄缝。 一股比后巷浓烈数倍的、混合着空调冷气、冲泡面汤、关东煮汤汁、廉价香薰剂和电子烟气味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住浑身湿冷、沾满污秽的我。 我爬进休息室,从半敞开的门看向外面。 眼前是熟悉的便利店景象。一排排过于明亮的货架,色彩饱和得不真实的包装袋。 收银台方向隐约传来低沉的电视广告声和汤汁沸腾的声音。 我的视线越过货架间的缝隙,投向了靠窗休息区的那排冰冷塑料桌椅。 她坐在那里。 背对着我。浅色的冲锋衣,沾着点点水渍。一个半旧的帆布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头发有些微湿,发丝贴在脖颈处。 墨黛晞。 另一个我。或者说,下一个循环的我。正像几个小时前的“我”一样,低头看着手机屏幕的光芒。 她似乎有些烦恼地皱着眉,屏幕的光映亮她脸上细微的绒毛。 干净的,完整的,尚未被反复杀戮、背叛、坠落所玷污的。 ——一颗尚且直立着的芦苇。 她是这个循环齿轮上崭新的、未磨损的起点。 而我是那个被碾过无数次、即将报废、沾染着所有污秽血液的残次品。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冲动瞬间冻结了骨髓里所有残存的犹豫和疼痛。 替代她。 不仅仅是生存的权宜之计,更是对无休止恐怖循环最彻底的亵渎和反击! ——凭什么“你”可以是干净的起点? ——凭什么“我”就必须承担所有黑暗的轮转与终局? 破坏。占有。取代。 扭曲的灼火跳动,我被胸口倒塌的幽绿色悬崖压住,只剩骸骨燃起的大雪,凝着两颗眼瞳。 我要代替你—— 我扶墙站起来,打量着狭窄的空间,墙上挂着几套浅蓝色的店员制服,尺码各异。 我以最快的速度剥下身上那套湿透、沾满泥泞、散发着垃圾腐臭气味的衣服。皮肤暴露在员工间冰冷的空气中,激起一片战栗。 浑身剧痛,我毫不在意,从挂钩上挑下一套接近自己尺码的蓝色店员制服,换上。 我的手在抖。 冰冷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像裹上了一层陌生的、工整的壳子。 制服尺寸有些不合身,略宽大的肩膀和略短的袖口带着廉价的疏离感。 镜子上布满擦拭痕迹,斑斑点点,都是血迹。我从血液组成的十字架里看着,镜子里穿上制服的身影——一个陌生的、脸上残留着污渍和瘀伤、眼神空洞麻木的店员。 是我。也不是我。 我下意识用手擦了一下,试图在镜子里抹去自己的身影——原来手指上也有血,在镜面上留下一道新的、又陈旧的朱红色。 推开门,重新进入灯火通明的前店。货架如屏风隔开我和那个墨黛晞所在的世界。 我脚步僵硬地走到饮料冷藏柜前,指尖扫过一排排冰冷的铝罐、塑料瓶。 最后,精准地停留在那排颜色最艳丽、最不自然的利口酒瓶上。 柑橘莓果幻想。顶着一层厚厚的、雪白的人造奶油云。 就是它。 拿起一瓶,瓶身冰冷得如同握着冰块。我哆嗦了一下,看了看这排饮料的备注。 【诺梦之血】。 什么意思?我没工夫深究,顺手从旁边的货架上拿起一份促销宣传单——上面印着夸张的水果图案和“新品尝鲜”字样。 紧接着,我端着那瓶鲜艳得如同陷阱的利口酒和那份廉价的宣传单,绕过货架,像走向祭坛的祭司,脚步故作平稳地走向那个靠窗的、正在低头看手机的“墨黛晞”。 “小姐,打扰一下。”我的声音刻意压低…不过本来就因为坠落和冲击哑得可怕——带着一丝模仿来的、略带营业腔的僵硬亲和力,向她故作轻快地道。 “这是我们店新品‘柑橘莓果幻想’的免费试饮活动。口感特别好,清甜解压哦!您可以尝试一下吗?”我把宣传单放在塑料桌面上,轻轻推向她,手指在瓶盖处做了一个轻旋的动作。 她有些诧异地抬起头。 那双眼睛,还是清澈的,带着点没消散干净的烦恼和一种“怎么这么突然”的愕然。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桌面那瓶颜色过于艳丽、顶着厚厚奶油顶的饮料瓶。 “呃,这个……”她犹豫了一下,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目光在我的制服上停留了一瞬。 “好吧,麻烦您了……” 那语气里带着一种对“店员”这个身份天然的信赖,和一点免费的、尝鲜的好奇。她甚至挤出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微笑。 我知道她一定会喝,就像当初我也一定会喝一样。 咦?当初递给我这瓶利口酒的店员… 我没空想了,拧开瓶盖——盖子发出轻微的“啵”的一声——递给她。 她接过去,指尖触碰。冰凉。带着一种天真烂漫的、对“免费新品”的期待。仰头,喝了一口。 动作与记忆中我那被引诱的模样完美重叠。 那人工香精的甜味混合着冰冷的酒液滑入她的喉咙。她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下,似乎确实被那瞬间的冰凉甜腻抚慰了片刻烦恼。又喝了一大口。 奶油粘在她的唇上一点,显得脆弱而愚钝。 时机刚好。 “味道还不错吧?”我看着她的眼睛问道,声音里不带一丝波澜,“请稍等一下,那边有吸管,我帮您拿一根?很快就好。” 她点点头,放下瓶子,还冲我礼貌地笑了笑:“好的,谢谢。” 我转身走向收银台附近放餐具和吸管的小台子。步伐不快不慢。 眼角的余光瞥着她——眼神开始微微涣散,眉头轻蹙,似乎有些困惑地晃了晃脑袋,然后身体几不可察地软了一下,用手肘撑住了桌面。 眩晕开始了。 我走到吸管盒旁,却并没有立刻取吸管。手指自然地滑向了小台子下方——那里通常放着店员用来拆快递盒、割胶带的工具。 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的金属物体。 是美工刀。 锋利的、能轻易划开厚纸箱的塑料刀柄。可替换的、锐利雪白的刀片。 我面无表情地将它握在手心。冰冷的触感传递上来,如同握住了命运给予的答案。 没有去拿吸管。 我转身,再次走回休息区。 她已经完全不行了。头深深地垂了下去,额头抵在冰冷的塑料桌面上。手臂软弱无力地垂在身侧。只剩下微弱而不均匀的呼吸起伏。像一只被下药后等待宰割的羔羊。 那口利口酒,和我当初喝下的剂量一样。 迷幻的噩梦种子已经在她体内生根发芽,只待破土而出? 不,它没有机会了。 便利店的冷气吹在身上,蓝色的店员制服像是冰做的囚衣。我看着那个无力伏案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背影,心底翻涌着的,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反正。 “已经杀过一次了。” 第22章 收获即苦难 在巨大的便利店冷藏柜后面,一个堆放清洁工具和空纸箱的、被货架阴影半掩的死角。 “墨黛晞”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具被随意丢弃的人偶。 我已经替她解开了束缚,让她更“舒服”地躺着。冰冷的清洁剂气味掩盖住了残留的血腥味。 光线晦暗。音乐声咚咚咚咚响。 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不在这具躯壳里了,我带着近乎残忍的冷静、平稳,俯视着这具待宰的、纯白的祭品。 我蹲了下去。 左手捏住她柔软的下颌,指腹能感觉到皮肤的温热和细腻的肌理。右手的美工刀,雪亮的刀尖,在微弱的反光中闪烁着寒芒。 那张脸。闭着眼睛。眼睑下浓密的睫毛覆盖着,形状如此熟悉,在微光下投下小小的扇影。鼻梁的弧度,嘴唇的形态……我太熟悉了,这张脸我面对了二十多年——这也不是第一次感到陌生。 我有点走神,冰柜发出嗡的一声,惊醒了我。 “庆幸吧,你在一切开始之前,就安静地睡着了。”我贴着她的脸,亲了亲她的眼睛,然后—— 刀尖落下。 没有颤抖。 我准确刺入柔软的脸颊肌肉,再横向拖动。 肌肉组织被切割的阻力清晰地传达到手心。 伤口张开,暗红迅速渗出、汇集。脸颊被划开了。 然后是另一边。 垂落的面皮像两扇蝶翼,散发出大量的,恐怖的血腥气,我从货架上掀下来几瓶酒打碎。 这个瞬间,像被一颗巨大的苹果吞进腹中了。 我在苹果的内部挥舞着美工刀,锋利的尖端轻轻地点在紧闭的眼睑上。 压力渗透进去,不需要戳穿眼球那么恶心,破坏力已经足够制造不可辨识的面目全非。 眼眶周围被反复的、毫无意义的划伤覆盖,如同孩子的恶意涂鸦。伤口细小而密集。 最后是鼻子。鼻翼被割开了几道。鼻尖被刻意划得深了些,形成一个歪斜的“V”形豁口。 整张脸很快布满了交错的、深红色的划痕和歪曲的裂口,组织翻卷着,像一个被玩坏又被遗弃的布娃娃的面孔。 最初的“墨黛晞”面孔被彻底涂抹、覆盖、销毁在那片猩红狼藉之下。 视觉冲击巨大,但过程比想象中要安静。 没有太多飞溅。血渗出得并不激烈,温热的、粘稠地汇集在破碎皮肤的低洼处。更像是一种玷污的艺术。 我只是在抹去“我”存在的证据。 看着脚下那团已非人的血肉模糊之物,心中那片冻土的冰层更厚了。 没有恶心,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沉重的、完成任务的疲乏,和一种异样的平静。 我起身,扯过角落堆放的工业用宽胶带——灰色和黄色的、粘性极强的强力胶带。 “呲啦——!” 撕开胶带的声音在寂静的角落显得格外刺耳、响亮。 将她的身体——那具承载着原本应该新鲜循环的、此刻只余破碎肮脏的灵魂容器——从脚踝开始,一圈一圈,缠绕,裹紧。 双腿并拢。手臂紧贴身体。一层又一层。像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形木乃伊。 胶带包裹了所有破坏的伤口,勾勒出扭曲而无特征的人形轮廓。冰冷,坚固。 确保她无法挣扎(如果还有一丝生命体征),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喉管也被胶带加固缠绕),更无法被轻易辨认(面容已经支离破碎)。 做完这一切。巨大的、墨绿色塑料垃圾箱沉重的箱盖被掀开。散发着更浓烈、更接近动物腐尸的恶臭。里面堆积着过期食物残渣和废弃包装物的混合物。 我像搬一件无生命的货物,拖动着那具胶带裹缚的人形。她(它?)并不重。将其举起却耗费了我许多精力,我把她塞入冰冷的、肮脏的垃圾箱内部。 胶带表面立刻沾染了暗绿色的糊状物质。箱盖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光线、气味和我冰冷的眼神。 清理工作。洗手间的公用洗手液气味掩盖了残余的血腥。冰冷的水流冲刷着手指上干涸的泥垢和隐约的暗红痕迹(可能是她的血,也可能是后巷的污物,或是自己的伤口破裂)。 水流是清澈的,流下去却变得灰暗。 回到员工更衣室,我迅速脱下那套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店员制服,换上那个已经不再属于“她”的干净衣物——浅色冲锋衣,牛仔裤,登山鞋。 然后我抓着那一团店员制服,准备丢到另一个直立的、小一点的垃圾桶里。 打开的瞬间,我沉默了。 里面层层叠叠,都是被血迹染透的店员制服——仿佛这个小店里,不止一次上演着,重复的、可怕的自我残杀。 我不再看。 我坐回到窗前,看着反光里映出的、我的轮廓:略显疲惫,但眼神是清晰的,没有迷离、没有茫然。发型整理过,脸颊洗得干净,衣服整洁。 墨黛晞。 像第一次坐在便利店里,等待石在溪,等待未知的夜爬,等待“误会解开”的美好谎言的那个我。 门口传来欢迎光临的机械电子女声。 便利店的玻璃门被推开。带着山林夜风的气息。 高大的身影背着巨大的登山包,一步一步,沉重地踏了进来。汗水和泥土的气息立刻被张牙舞爪的苹果酒香覆盖,他不适得动了动鼻子。 是石在溪。 他抬起那张憨厚疲惫的脸,在明亮的灯光下寻找着。 他的目光,越过一排排货架,精准地落在了——我身上。 就像无数个循环前,他走向的那个,靠在窗边休息的“墨黛晞”。 我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嘴角牵动了一下,努力想挤出一个看起来像是我会露出的、带着点烦恼又强打精神的微笑。那微笑挂在脸上,冰冷,陌生,像一个精心绘制但毫无生气的面具。 “石在溪。”我的声音响起来,努力模仿着记忆中自己的那种略带沙哑又清脆的语调。 “你可算来了。等你好久了。” 第23章 这是你的罪孽和福祉 我站在落地窗前转身,影子和面容被反光下哀明山的身影吞没。 我只剩一张鬼气森森的面孔,去仿原本坐在这里,却被我屠杀搅断的生命。 笑容如面具,如薄膜,覆盖着其下裂纹——我突然明白赫卡忒带面具演出的缘因——太想遮蔽,太想隐藏。 难道她们狂气的、带着执念的歌声是从快要溢血的口中发出的吗? 难道她们不屑的、彷如神使的眼神是从快要掉出眼眶的、脆弱苦痛的眼球中投射出的吗? 我无暇细想,只努力让这层薄膜再撑久一点。 我向他打招呼,眼睛盯着他几十分钟前还在拳头、斥责、怒火中扭曲的脸。 石在溪的目光落在我脸上。那双惯常带着点憨厚、有些茫然的眼睛里,此刻却没有什么温和或理解,甚至残留的那点登山前的疲惫都被一种审视——带着又腥又湿的不祥感——或者说是一种沉甸甸的不耐所取代。 他没有像我预想中那样憨厚地挠头,或者抱怨炎热的天气,只是短促地“嗯”了一声。 声音闷闷的,像是在喉咙里滚了一圈黏腻的污物。吐出的声音是裹着明显“不耐烦”的石子,痛击在我面上。 冷火,在他沉沉黑眼珠里烧着,我的面皮在他眼底滚过一遍,那层伪装出来的、像新生小鹿身上的薄膜已被他蚝灰色的疏离撕开。 “路上堵了下。” 他的解释敷衍而简短,仿佛只是为了应付某种最低限度的社交要求。 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不对劲。不只是他迟到了,而是他对“我”的态度。 为什么? 记忆中出发前的便利店,石在溪虽然疲惫,但眼神是平和的,甚至是带着点对我“热心组织”的包容无奈。 这点微小的、冰冷的不安灌入我的眼鼻口,我感觉自己整张伪装出的假面肿胀起来,快要被撑开,快要碎裂,总之——我也快要装不下去了。 便利店门口再次响起机械的电子女声。 另一个身影推门走了进来,带来一股更加湿润清冽的山夜气息。 是池涧。 她的步伐比石在溪轻快些许,但脸上的表情却相当复杂:担忧是明显的,眉头紧锁着,但那双眼睛在接触到我的瞬间,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闪过一丝极其隐蔽、极其快速的东西——像是惊惧?厌恶?或者,是一种极度的困惑? 无法准确捕捉,但绝对不友好。 她的嘴唇抿得很紧,仿佛正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她走近我,目光甚至下意识地在我身上扫视了一圈,像是在确认什么,随即才有些生硬地转向石在溪:“大家都到了?” 她的眼神,没有在我这个“刚刚经历了漫长等待”的墨黛晞身上停留关怀。哪怕连一句“等久了吧?冷吗?”这类客套的、塑料情谊的关怀都没有。 她的问话对象是石在溪,关心的是团队的集结,而不是我这个就在眼前的、活生生的组织者。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不对!非常不对!她们对“墨黛晞”的淡漠?敌意?甚至是回避?在我费尽心机替代了一个“干净”的墨黛晞后,为什么等待我的不是熟悉的、略带抱怨的、或者疲惫的问候,而是这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凝固的冷遇? 这个世界线……似乎和我记忆里那个起点,出现了微妙而致命的偏差! 我感到一阵阵晕眩,一种被世界愚弄的巨大荒谬感和潜在危险带来的恐惧感爬上我的脊背,我几乎能幻听到那个躺在后面垃圾桶里的、血肉模糊的肉身爬出来,向我嬉笑,嘲讽我的大费周章。 手机! 我几乎是慌乱地、有点狼狈地迅速掏出了手机。 像开启了一个潘多拉魔盒。 信息流飞速滚动,聊天记录像冰冷的潮水涌入视野。那些熟悉的头像,熟悉的名字,却在讨论着截然不同的内容—— 【蓝饮冬】:“@阿晞巴,你真行。吃着碗里看着锅里?齐蔓薰对你那么好,你在外面撩别人?” 【墨黛晞】:“蓝饮冬你别胡说八道!就是普通朋友!” 【池涧】:“[冷笑表情.gif]普通朋友会深夜单独喝酒?照片拍得清清楚楚。你当我们瞎?” 照片?什么照片?墨黛晞的头像疯狂抖动,似乎被戳中心事。 【墨黛晞】:“就喝了杯酒怎么了!齐蔓薰太粘人了!我需要透口气!” 【沈雀】:“要点脸。齐蔓薰抑郁症你不知道?你这样刺激他?” 【石在溪】:“哎……都少说两句……” 【墨黛晞】:“少说两句?!你们都在指责我?!我受够了!” 【金错刀】:“…………” 最新的一条。就在半小时前。 【慕月】:“都到了就上山。墨黛晞,”——她的名字被特意艾特出来——“齐蔓薰状态不好,你看紧点。” 世界被这些文字轧扁,我脸上的表情再也维持不住,每个人的语气字眼伸出手爪,在我面上碾过。 原来……原来在这个荒谬的世界线里…… “我”……墨黛晞……才是那个“出轨者”! 那个被指证精神出轨、引发巨大裂痕、需要今晚当面对质解决的,不是我熟悉的沈雀和蓝饮冬——而是这个世界的墨黛晞和齐蔓薰! 原来石在溪那沉甸甸的审视和不耐,池涧那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惊惧和厌恶——根源都在这里! 她们此刻面对的这个“墨黛晞”,在她们的概念里,是一个刚刚经历了巨大社死、被千夫所指、甚至可能伤害了那个最依赖她的、敏感脆弱的齐蔓薰的“叛徒”。 我不是踏入了“干净”的轮回起点,我是直接撞进了另一个更扭曲、更充满敌意、甚至随时会引火烧身的道德审判台。 哀明山的影子在远处被渐起的雾霭包裹,凉阴阴的,投射在我背脊,却灼烧着我。 ——我即将登上的,是新的火刑台。 逃! 这个念头像野火般轰然炸开,在我快要晕过去的视野里点亮一个烈日。 对,逃走!趁一切还没发生,先离开这里! 我下意识地向门口走过去。 “站住!” 池涧的声音陡然响起,“你想去哪?!” 她的反应快得惊人,或者说,她对“墨黛晞”的动向早已有了预判。一个箭步就跨到了门和我之间。 不算高大,但动作决绝,像一堵忽然升起的小墙。她冷冷盯着我,那里面不再有之前的隐藏情绪,而是**裸的防备和逼迫。 “我…呃…”我张了张嘴,喉咙发紧,声音很干,我突然想起来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进食喝水,“我觉得不舒服……想先回去……” “不舒服?” 石在溪厚重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种令人齿冷的、嘲讽似的瓮声瓮气。 她们两个展现出了,让我完全陌生的表情、语气、神态。 “刚才群里发消息问,你不是精神挺好,说要当面‘说清楚’吗?” 他向前迈了一步。 巨大的登山包和他高大的身子,像一座缓缓移动的山,直接堵住了侧面通往货架区的空隙。 那张平日里看着憨厚的脸,此刻在便利店惨白的灯光下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强硬。 “都约好了。蓝饮冬还在山上等。少啰嗦,赶紧走!” 不是商量。是命令。是对待一个亟待处理的麻烦的态度。 池涧紧抿着唇,目光没有移开,手指却不动声色地攥紧了冲锋衣的下摆,她显然也在极力克制着某种情绪。 她的目光在忧愁、悲伤、嫉妒、埋怨里滚了几遍,满身都是负面情绪的灰尘,盯在我身上。 两个人,像一把剪刀的两边,开合着架住我,只等一声令下,宣判结束,将我利落剪断。 我原本设想的、完美的“替代”计划彻底破产——我本该找个借口,直接逃走,直接远离这个巨大山影下的酷刑场——但现在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陌生且充满恶意的情境。 巨大的、未知的恐惧压倒了逃跑的冲动。身体僵硬地钉在原地。 我看到有人站在窗外,血肉模糊,被我隔开的肌肤如天使的皮肉展开,凋谢,只剩快要掉出眼眶的晶体和鲜艳的嘴唇,带着绝对的嘲讽发出阵阵怪笑。 “都怪你自己。”她说。 第24章 一盘冰水 我大脑飞快转动,吐出一些不经思考的求饶。 “不…你们弄错了,我不是…这不是我的世界。” “我不属于这里,我刚刚,我刚刚把墨黛晞杀掉了,你们去看,去看!她还躺在垃圾箱里呢!我不是真的!” 池涧拧着眉看我,目光仿佛隔着玻璃欣赏一个手舞足蹈的猴子。 我近乎歇斯底里,试图让他们将我放行。 “我说的都是真的!!” 冷气充足的室内,我却快要流汗。那个被我杀死的、猩红百合一样的鬼影子就那么站在窗外,站在我无法企及的几步之外,扯着破碎的脸孔对我笑。 “闭嘴!闭嘴!”我冲到玻璃窗前向她大吼,又回身,近乎哀求地向两位死神哭拜。 但石在溪似乎失去了所有耐心。他不再给我任何辩解或犹豫的机会。他吐了口气,猛地伸手过来,不是抓我的手腕,而是直接抓住了我胳膊的上臂。 “走!别装疯卖傻了!”他低吼一声,几乎是拖拽着将我强行往外拉去。 我踉跄地被这股巨大的力量带着向前趔趄,而池涧一言不发地跟在侧后方,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打在我的脊背上。 我发出近乎狼狈的尖叫。 “不——!!” 便利店明亮的灯光、货架上花花绿绿的包装袋、空调冷气的嗡鸣声、整个空间蔓延的酒味和血腥气,一切都被瞬间被抛在身后。 鬼影嬉笑着,从我身边走进店内,端坐在椅子上看我被押走。 扑面而来的是漆黑浓郁、仿佛凝固的山野夜色,带着冰凉的湿气和植物**的浓郁气息——我太熟悉了,空气不停地搅出汁,挤出水,烦躁的闷热把身躯拖着往下拽——直坠入重复的绞刑架,直坠入永劫不复的地狱。 我被半拖半拽地带离便利店,连拉带扯,踉跄着、不由自主地,再次踏上了那条湿滑、冰冷、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登山石阶。 黑暗和冰冷彻底包裹上来。石在溪抓着我手臂的手指像一道冰冷的镣铐。 箍紧的不只是皮肉,还有我所有的心气、沸腾过的保护欲、怜悯、挣扎、一切的向往。 被杀死的是我,凶手是我,死者也是我。 被掘开坟墓的是我,再上吊桥的是我,失去肉身的是我,背离故土的也是我。 ——我和我,周旋久。我做我的坟墓,我为我下葬,我向我哭求,我浸透自己,用我的血我的肉我的□□我的囊皮我的排泄物我的毛发,然后分娩出竖瞳的,不可被人间识别的怪物。 我不再挣扎。 石在溪沉默地扯着我前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登山包偶尔摩擦发出的咯吱声。 池涧保持着令人窒息的缄默。没有寒暄,没有试探性询问,连虚伪的客套都吝啬给予。 整个世界只剩下石阶、湿冷的山壁轮廓、以及前方越来越浓重、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黑暗。 压抑的静默,一柄压在皮肉里的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我和其他人。 直到前方出现了几粒晃动的手电光晕,隐约的人声也穿透了浓得化不开的夜雾。 “这边!”是陈吟辨识度极高的粗嗓门,他向我们的方向招了招手,抖掉了烟灰。 “沈雀你慢点,有坑!”慕月冷静中略带警告的声音,她没有看我们这边,向另一头、更靠近她的男生嘱咐道。 手电光摇曳着撕开前方的黑暗,勉强勾勒出几个熟悉人影的轮廓。他们停在几级石阶之上,形成一个松散的小群体。 陈吟魁梧的身躯最为显眼,路槐站在他旁边抽烟,火星在雾里一闪一闪。慕月则保持着她惯常的距离感。而最前方,背靠着湿漉漉的山岩,几乎隐在阴影里的——是金错刀。 她那瘦得像芦苇的身影仿佛随时会被夜风吹折,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定力。 手电光在她脸上分割出冷硬的明暗界限,看不清她的具体表情,只隐约感觉到两道冰冷的视线越过众人,如同无声的探针,精准地扎在我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池涧那种**的厌弃,也没有石在溪那种沉甸甸的不耐烦,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审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她仿佛在观看一场早已洞悉结局的荒谬戏剧,带着一种洞穿一切却又置身事外的疏离。 众人的视线在我和紧紧钳制着我的石在溪身上短暂交汇。空气中划过一丝短暂的、微妙的尴尬和沉默。 随即,他们的目光像排练好一样,带着不同的复杂情绪,汇集到我脸上。 陈吟的眼里是毫不掩饰的讥诮和幸灾乐祸,嘴角撇得厉害。路槐吸了口烟,吐出一团青雾,烟雾后的眼神同样冷淡疏离,像是看待一件急需处理的残次品。 慕月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她似乎想为我说一点什么,比如至少让石在溪不要抓我抓得这样紧,但她还是沉默了,用一种我不想读懂的,带着巨大悲恸的眼神看着我。 钝刀捅进我的肌理。 这就是为“出轨者”准备的刑场? 一个被所有人孤立、鄙视的祭品? 我流着泪抬头看向沈雀的脸,在我的世界线里,面对他那桩同样“精神出轨”的丑闻里,大家虽然气愤,虽有指摘,可有人沉默不语,有人息事宁人,其他人甚至暗示可以原谅——他现在也轻松地、一脸遗憾地俯视着我——为什么主角变成是我,就千夫所指,就像该被关进笼中浸透河水而死? 模棱两可的暧昧空间,对男性犯错的宽容与此刻钉在我身上的、冰冷锋利的集体不齿,形成一道巨大的、充满恶意的鸿沟,沟中水血腥泥泞,铺天盖地,摧毁我的意志。 “齐蔓薰呢?” 池涧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看向金错刀。对方则没看池涧,依旧牢牢地盯着我,语气轻快,仿佛很享受我现在的狼狈模样:“他在上面那个平台呢。他说……等你。” “等你”两个字,被她念得很轻,很软,如递来一张缀着干花、喷着香水的信笺。 石在溪似乎接收到某种信号,那钳着我的手掌猛地再加了几分力道,“好,我知道了。” 他几乎是半拖半拽地,粗暴地将我往前面的石阶扯过去。 “走!好好跟人家说说!”他催促着我,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和烦躁。 其他人面无表情地跟上,如同押解重犯的狱卒。 齐蔓薰。 我必须面对他,在这个冰冷恶意的世界里扮演一个“悔过者”?像一个被剥光了示众的囚徒,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受检视? 开什么玩笑? 我的身体,在越过一些台阶后,被石在溪硬生生地拽上了那个并不开阔的石台边缘。 平台中央的冷杉树下,果然伫立着一个修长却显得无比寂寥的身影。暗淡的光线勾勒出他单薄的侧影。 他背对着人群,指尖一点忽明忽灭的红星——烟?他明明不抽烟的——我再次意识到这个世界和原本的不一样。 似乎是察觉到人群的逼近,他缓缓转过身来。那张过分漂亮端正的,带着忧郁神情的脸,在烟头微弱的光线勾勒下,显得异常苍白和冰冷。 他的眼睛像结了冰的深湖,没有丝毫波澜,只有空旷和疏离。他已经自溺在这个湖中了吧,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憔悴的、行走的一具人肉。 “墨墨。”他开口了,声音很哑,带着没消退的哭腔,“你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无形的聚光灯,聚焦在我们两人身上。 陈吟和路槐脸上毫不掩饰,带着看好戏的表情。慕月微微偏过头,和沈雀说着什么,似乎在询问蓝饮冬去了哪里。 池涧紧抿着唇,眼中的冷意几乎要滴出水来。石在溪松开了钳制我的手,但依然像一尊沉重的石像般杵在我身侧,带着无声的威压。 金错刀站在人群外围,遥遥看着我。 我摇摇欲坠。牺牲品被拜到祭坛上。 你们都不是真实的。我想。你们都只是,披着我同伴面皮的怪物而已。毕竟一张皮下面,谁不是骷髅和血肉筋鳞组装起来的?你们把她们替换了,填补进怪物的填充物,伪装成人类,准备杀死我,对吧? 我的目光越过齐蔓薰,向上,向上,望向山顶——只要那里的钟声响起,一切就会清零,就会刷新,我就会迎来新的队伍。 那其中,一定有我原本的世界吧? 看着面前纤瘦的鬼影,和周围团团围住我的鬼影,我又看见了本该躺在垃圾箱里的那个鬼魅,她正坐在灰马骑士的身前,穿过渐起的浓雾,慢慢向山顶走去。 她伸出破碎面容下的舌,去舔舐骑士面具上天蛾翅膀的眼睛。而后看向我,用天使般可怕的、被我割破的面皮,露出了恐怖但温柔的肯定微笑。 我如获天启,不再摇晃,只觉一盘冰水从头顶浇下,不再犹豫。 ——杀。 ——杀光,一个不留。 ——让这肮脏的循环重启,兜兜转转,哪怕要用上一百年,哪怕要堕落一万次。 ——我一定要回到属于我的,干净的起点。 第25章 虽我杀你、情非得已 恶念在心窍深处疯狂滋长、膨胀,熬成一锅沸腾的毒汤,烫得我心肺都痛起来。 脸上的肌肉,在那几不可查的瞬间,完成了一种奇妙的重塑。 所有紧绷、僵硬、屈辱的线条软化下来,嘴角努力地,尝试性地向上牵拉,扯出一个带着浓厚歉意和无限懊悔的弧度。 我控制着快要从眼眶里溢出来的杀意和怒火,卑躬屈膝地,摇摇欲坠地,哭泣着。 “阿薰…”声音放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哭腔和颤抖,“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不是对着所有人,是只对着眼前冰冷站立的齐蔓薰,做出可怜的示弱姿态。 ——犯了错终于低头的女孩,这场闹剧期待已久的“悔悟”开场白。 石在溪紧绷的脸似乎松动了一丝。池涧冰冷的目光里甚至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早该如此”的嘲讽。陈吟撇了撇嘴,兴致被吊起。路槐也微微眯起了眼。 齐蔓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死寂的目光深处似乎有细微的冰层碎裂,但他没有立刻回应。 烟雾从他的口鼻中缓慢逸出,像他正在消散的灵魂。 就在这所有人都以为即将上演“□□回头”戏码的松懈间隙。 我猛然动了。 方向却不是向齐蔓薰进行更深的忏悔或者跪拜,而是如同扑食的猎豹,目标极其清晰地扑向了一旁因“良好开端”而放松警惕的石在溪。 石在溪显然没料到这个转折,他脸上瞬间布满了惊愕。我趁机抓住他的手,用近乎绝望的声音尖叫。 “刀!”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带着近乎暴戾的疯狂和不容置疑。 “给我刀!石在溪!快给我刀!有东西在靠近!”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惶恐地扫向侧后方深不见底的浓雾之中,表情惊恐万状,仿佛真的窥见了索命的恶鬼。 “墨墨你发什么疯!” 石在溪条件反射地向后退,沉重的包发出叮里哐啷的声音。 “什么东西!?在哪儿?!” 陈吟的反应被瞬间带偏,他警惕地转头看向我指的方向。路槐谨慎地盯着我和石在溪,“什么刀?” “就在那边!在雾里!够了,快把刀给我!” “不是,我没带……墨黛晞你胡说什么!”石在溪向路槐惊慌解释着,场面乱成一团,我已经拉开了他登山包的拉链——果然,□□就直挺挺得躺在包里,插在皮质的刀鞘中。 石在溪,这个本质并非奸恶,只是被不满驱动的工具人,在瞬间被“同伴遇险”和“索命威胁”的双重冲击下,被我这逼真到极致的表演和蛮力抢夺弄乱了方寸。 超出众人常理的话语、呐喊,把所有人从“认罪”的场景里剥出来,血淋淋丢进浓雾渐起的新环境中。 “在、在说什么啊?” “墨黛晞,我们不是想逼你,只要你道歉就好了,你……压力不用太大……” 众人的言语逐渐被雾气包裹,她们也察觉到有些不对劲,手电筒的光线快要被吞没了。 她们焦躁起来。 就是现在! “刷拉——!” 我用尽全身力气,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劲,猛地将□□从刀鞘里、从许多东西盘踞的包的阴影里拔了出来。 沉重的、冰寒的金属瞬间脱离束缚,熟悉的重量和死亡的气息填满掌心——我却再也不觉得害怕或者不安了——相反的,握住这把刀让我松了口气。 雾气就在此时将我们的身影包裹,我转过身,向着烟蒂刚刚消失火星的方向,齐蔓薰的方向。 我想着之前看到的那个自己,穿着雨衣,挥刀劈砍——如骑士降临人间,收割性命的自己——毫不犹豫地向他砍了过去。 那种感觉对我和对他来说都很新鲜,刀不像是砍中,也不像是刺穿,更像是受到了散发着新鲜气味的血肉的吸引,陷进了他的身躯里。 我踏进了他眼里下着雨的窗口,然后—— 红色的潮汐淹没了整个房间,从柔软的腰腹溢出,我们两个都察觉到了热,不是滚烫,不是温存,是温柔的热,羊水倾盆的热—— “咦?” 齐蔓薰发出一声短促到几乎无声的、混合着巨大痛楚和极端错愕的闷哼,他身上银色山泉的香气被人体的强烈馨气淹没了,他有点不明所以,低头看着快要涌出来的,内脏们。 “啊啊,对不起哦。” “但是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我轻声说,抽出了刀。 他像一尊失去所有支撑的精致玉偶,带着无法置信的眼神,缓缓地、无声地向后倒下,重重地砸在冰冷的石阶上。 他倒在已经潮湿的地面上,早就掉在一边的烟蒂不甘地闪动了一下,彻底湮灭。 所有人都听到、闻到、看到了我的突袭。 “齐蔓薰!!” 池涧发出了凄厉到变调的嘶喊,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惊骇和某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被点爆的痛楚,她浑身都在抖,嘴唇发着抖。 “不……骗人的吧?墨墨你……你在做什么?” 石在溪彻底傻了,他刚才是真的以为有怪物。他看着那把刚从自己包里夺走的□□,此时正滴落着他同伴温热的血。 他看着刚才还在假装恐慌向他“求救”的女孩,此时像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修罗,缓缓转过身,在雾里血迹斑斑,用惊心动魄的脸露出笑容。 “你……你这个疯子……!!” 巨大的惊骇和随之而来被愚弄的狂怒,让他整张脸瞬间扭曲,他嘶吼着,巨大的拳头握紧,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向我砸来。 陈吟和路槐也反应过来,两人对视一眼,想要冲过来制服我。 我几乎是冷笑了一下。 这把刀本来就是准备用来杀死陈吟,对吧?那么,我该让它履行责任了。 我飞快向后退了几步,潜身进入更浓的雾气中,这个平台,这整个山林,我都再熟悉不过了。 空气中充斥着山雨欲来的气味,还有血腥味,和浓烈的杀气。 所有的计划、假象、愧疚、挣扎在冰冷的刀刃和齐蔓薰绝望倒下的瞬间被彻底蒸发。 第26章 我知我遭殃 “墨黛晞!!”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飞快得穿过平台,听着周围可能的脚步声。浓雾开始蔓延,一旦拉开距离,他们根本看不见我。 在石凳边,我再一次看见了那具捧着蓝饮冬头颅的尸身。她突兀地,静静地坐着,但蓝饮冬的双眼——或者说一双眼眶——正望着我。 啊,眼眶里有什么东西…我蹲下去,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发疯了,去捡拾眼眶里的东西。 那是两块不同色泽的石头,左眼是白色,右眼是黄色。而在我的手握住白色石头的瞬间,它颤抖了一下似的,慢慢变成了金色。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上有小小的伤口(是被齐蔓薰体内骨头划到的吗?),流出的血液落在石头上——就像发生了什么化学反应一样——白色的石头转为了比右眼眶里还要明亮的金色。 这是什么东西?它握在手里很轻,流光溢彩,散发着不详的光泽。我转而去拿另一只眼眶里的石头,但手上的伤口已经挤不出血了,它是沉甸甸的土黄色,像一个被我握住的暗喻。 “墨黛晞?!你躲到哪里去了?” 怒吼声传来,我没心思研究什么石头,抱起蓝饮冬的头颅,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冲过去。 “她在这里!” 我从雾里冲出来,然后—— 将快要失去重量和人类意义的头颅向追过来的陈吟脸上丢过去! 他发出受到惊吓,同时近乎崩溃的尖叫。 我抓住机会,手中的□□不再是工具,而是肢体的延伸,冰冷意志的导体——它把我的杀意传达进了他的躯壳,咕嘟咕嘟,一二三四五。 他倒了下去。挥舞着双手,眼球暴突,柔软的脏器啪嗒啪嗒落下来。 下雨了。我感觉到,于是后退几步,站到枝繁叶茂的树下,静静看着他。 啊。我突然反应过来:蓝饮冬的眼睛,我见过它们。在死之骑士的面甲上,那对让我恶心的天蛾肉翅上,那对绝望的、水光潋滟的眼睛。 我蹲下来,对快要失去意识的陈吟低声道。 “我们等会见。” 然后我结束了他挣扎的时间。 雨水倾盆,我看到不远处,池涧抱着齐蔓薰的尸体在尖叫,声音凄厉到撕裂耳膜,脸上混杂着泪水和无尽的绝望。 我向她走了过去,她发出呜咽声,被慕月一把拉起,向旁边的小路逃跑。 我看到她那双被泪水泡肿的眼睛里,倒映着那个持刀、浑身浴血的恶魔——那是我。 是我。我紧了紧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滑腻的刀柄,向她们逃走的方向慢条斯理走过去。 “墨黛晞!!” 石在溪哭着,咆哮着向我撞过来,他一定看到了陈吟的样子。但是他为什么要难过,为什么要生气,这不是他本来想做的事情吗? 我向他这么发问,他愣住了,然后茫然得低头看着自己腰侧发出的,刀的轻吟声。 死水的气息漾开,混杂着无根之水的味道,降临诸身。刀发出轻轻的叹息,在他身体深处眨了眨眼睛,然后从洞口离开。 我继续走。浴血也浴雨。浑身都好重,但我能清楚地看清那些逃走的人——路槐向上,沈雀向下,两名女性向前,试图逃离身后的死亡。 我猛然意识到一件事:金错刀在哪里? “墨黛晞。” 隔着弥漫的血腥气和越来越厚重的白雾,我听到金错刀的声音。她缓缓从雨水和雾气里走出来,像一直都知道我在哪里一样,定定站在我面前。 她身侧是已经失去生息的石在溪,她看也不看,向我递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块石头,一块顶端变成赤红色,底部还是土黄色的石头。 她的嘴角扯出了一个微小的、难以言喻的弧度,是嘲讽?是满意?我不知道。 她的眼睛里在雨水中疯狂地亮着。她很瘦,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显得更高了一点,因而那双眼睛像在俯视我一样,像两颗属于兽类的瞳子,发出幽碧的凶光,俯视我—— 我被毛骨悚然的熟悉感击中了。 不是看到爱人的亲切,不是看到友人的欢喜,不是看到亲人的安心,是看到自己被斩断过的手臂,长出身体,用人的面孔说话的,可怕的、恶心的熟悉感。 “很有趣。”她开口,声音依旧清冽脆生,像冰凌碎裂,在死寂的平台上异常清晰,“你是什么?绝对阴性的月亮?” 恶心。 我没有听她说话,沉默地动了起来。 没有呼喊,没有警告。我猛地朝她撞去。 目标直指她身后那片陡峭得近乎垂直的悬崖。 金错刀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讶异,或许她算准了一切,却没有算准这纯粹的、毫无预兆的物理驱赶? 但晚了! 我的肩膀已经撞上了她的胸口,她被我这种接触烫了一下,眸光闪了一下,张口似乎想向我说些什么,但我没有抬头。 撞击感出乎意料地坚硬,仿佛撞在了一块包裹着薄布的冰冷石块上,我不由自主地想到蓝饮冬眼眶里的物质——金错刀整个人都像是那种物质的人形态,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我肩膀发抖。 她的身体却很轻,像没有重量的纸片,被我凶猛的力量和精准的角度推送着,无可避免地踉跄着,被石在溪绊倒,向后坠落下去。 她的脸上没有惊慌,没有恐惧。 那双冰冷的眼睛里甚至在坠落的瞬间,依旧保持着那份洞悉一切的奇异冷静,只是瞳孔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更深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探询。 然后,她的身体失去了最后的平衡点,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瞬间消失在翻滚的白色浓雾之中。 没有惨叫。只有衣袂被气流卷起的、细微的摩擦声。 下坠。 持续。 直到被深不见底的黑暗和白噪音彻底吞噬。 死寂。绝对的死寂。 只有平台上的血腥味浓郁得如同凝固的油漆。脚下是粘稠的血泊,翻滚的雾气,林立的死。 我看向从她手中掉落的石头,气喘吁吁地捡起来。它掉在石在溪的血肉里,却没有变色。 奇怪?我索性用衣服擦了擦刀身,在自己的手指上轻轻割开了一点,血液涌出,紧接着,那块石头升腾起雾气,在雨水中逐渐变成一块饱满的、晶莹的石榴色宝石。 这是什么?它给我的感觉非常不妙,像真的握住了血淋淋的眼球。 我把它暂且放进了口袋,蹲下来在石在溪的背包里翻找。水杯,睡袋,急救包,充电宝,登山杖,墨镜,雨衣,打火机……巨大的登山包和它的主人一样,内脏散落一地,摆成凌乱的丑陋姿态。 我套上雨衣,重新拿起刀和手电筒,向慕月和池涧离开的方向走过去。 和我第一次逃跑的方向一样,在凹陷处,我停了下来,带着点兴奋,静静等待着。 果然,慕月被推了出来。她跌撞着倒在我面前,带着我熟悉的悲伤、愤怒、惊恐。 “小晞……”她喊我的名字,眼神里有恳切。我蹲下去,轻轻抱住她。 “等会见,慕月。” 刀锋和雨水一起落进她的脊背。水红色的,纤细的,刀的叹息声。我想起上上个星期,我和她坐在文化展的展板前,她的脸被落进室内的湿红色夕阳淹没。那个时候,她好像有话想对我说。 但是没关系了。我把像睡着了一样的她放在潮湿的草地上,垂目注视着她。没关系了。 她的心扉,已经向我敞开了。是温柔的、温暖的红色——像我口袋里那颗赤红色宝石一样的颜色。 然后我隔着冰冷潮湿的花木,像开盲盒一样,选位置捅进去。我甚至在哼歌,按着节拍,往——里——捅——。池涧,你害怕吗? 她的声带没有发出声音,她的□□却忠实反应着我的行动。但当我把花木砍开走进去,却发现她其实早就因为庞大的恐惧,被夺走了呼吸死去了。 我站在那里没有动,口袋里的宝石像灼烧起来似的,隔着衣服发烫。 全世界从上到下静谧,我一脚踏入死的国度,再无人声。 宏大的、冰冷的、仿佛源自山体深处的钟鸣,再次隆隆响起。 沉重的、让整个身心都颤抖起来的钟声。 “铛——” “铛——” “铛——” 什么?为什么是三声?什么意思? 钟声的余韵还在山间回荡,震荡着耳膜和那颗已经彻底冰冷的灵魂。 我晃了晃身子,跪坐在草丛中,手掌被荆棘划破,渗出血来。为什么是三声? 世界仿佛为之肃穆了一瞬。仿若天使吹响号角的钟声,在我头顶,血液,骨头里持续撞击,我努力思考着它变成三声的含义。 但是—— 山下的方向,在薄雾渐开的视野里,再次传来了声音。熟悉的脚步声。带着我无法企及的轻松感。 “哎呀,今天天气其实还挺适合夜爬的……” “沈雀人呢?别又磨蹭!” 一束、两束……手电光摇曳着,穿透薄雾,如同舞台上重新亮起的聚光灯。 新的人影再次,缓缓走上平台。 第27章 水母无骨 我不必回身,不必抬头,就知道那些人是谁。 我们的命运一度纠缠,扭成一团,度过欢笑的苦恼的哭泣的时光,在雾雨血错杂的梦中只留下残骸,最终我们被死神拖行,奋力划桨,企图回到往昔。 她们都已经死了。她的他的名字刻在血肉浇筑的石棺上——从我的脚趾向上,从我的头顶向下——我就是承载她们亡魂的空壳,飘飘荡荡,一身血衣。 ——我活过的那些世界和时间,都层层叠叠在我身上,凋谢尽了。 ——时间的、生与死的蠹虫在我灵魂的骨上蜕皮,我满身虫屑,我被预言必不能死。 那些水子们欢笑着再一次走上台阶。 同样是陈吟魁梧的身影,带着熟悉的、有点浮夸的大嗓门。 同样是路槐清瘦的侧影。 同样是慕月冷静的面孔。 同样是沈雀恹恹垂着的脸,池涧如覆盖着黑纱的愁容。 同样是一个活生生的齐蔓薰,眉目忧郁着,像一个异常寒冷的夏天。 以及被簇拥在中间的那个—— 墨黛晞。 另一个我。 鲜活,完整,眼睛里没有一丝阴霾,正笑着和齐蔓薰说些什么。 那双眼睛,像一片从未经历过寒冬的湖泊。 干净、纯洁,我突然想起来口袋里的宝石,她现在就和它一样澄澈又饱满。 她们像一个大型马戏团,敲敲打打,吹奏弹唱,跨过漫着雾气的大河和那些隔过黑暗的花与水,抵达巨兽般的哀明山。 她们的脸像花朵一样在我面前盛开着。年轻的骨血肉筋都乖顺被皮囊包裹,向上攀登。 ——空虚击中我,寂寞捅穿我,冷剜去我的膝骨,愤怒啃食我的心脏,嫉妒捆缚我的手脚,贪婪,什么都想吞下的贪婪,坐在我的头顶,抱着我的头颅摇啊摇,然后低声问我。 ——凭什么? 凭什么她们可以重新开始?凭什么只有我,永远被困在这地狱的夹层里,浑身涂满无法洗刷的血污? 不对吧,我才是真的。 我才是本应该发生的世界的核心,我才是唯一的墨黛晞,我才是所有时间线的主人。她们是循环的幽灵。都是假的,对吧? 我在向谁发问都不知道了。我只浅浅吐气,重重吸气,把压痛肺部的血腥味吞进腹中,向那个墨黛晞走了过去。 我还穿着那件血迹斑斑的雨衣,虽然钟声响起后尸体消失了,但这些血还是黏糊糊得黏在我身上,把我困在它们结成的壳里。 我就这样笔直得走向那个墨黛晞。提着刀。 “啊!!” 回应我的,是一片惊骇欲绝的、混合着巨大恐惧的尖叫。我的出现如同火焰漫布,那些戏台上的泥偶跌撞着吓破胆,要闻风而逃。 “咦?咦?那是谁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别过来!别过来!” “她身上全是血!!!” “快报警啊!” “快跑!” 惊慌失措的喊叫声,推搡,刚才还轻松的氛围瞬间被撕得粉碎。马戏团箱笼倾倒,钢丝断裂,顶棚塌陷下来,每个人脸上都泛着害怕的红色。 我口袋里宝石一般的红色。 她们像躲避瘟疫一样,惊骇地、拼命地向后退去。仅仅我一个人,就把她们所有人逼得狼狈不堪。 很快,她们也从惊惶里反应过来。陈吟猛地站到了队伍最前面,壮硕的身躯绷紧,充满戒备,路槐立刻掏出了手机试图打电话报警,石在溪和怯懦的沈雀都站了出来,把其他人护在身后。 她们畏惧又坚定地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拿着屠刀、满身血腥闯入生日派对的疯子。 我笑了。划拉一下掀开了兜帽,露出粘着泞血的脸,用温柔沉静地语气呼喊她们的名字。 冰冷的雾气,再次翻涌上来,无声无息地舔舐着血泊的边缘,似火舌卷曲。 我又惊又恼,又倦又乏地想:开启下一盘吧。 我无所谓地丢出了口袋里的石头,向着最前端的,陈吟的脸。 “去死吧。”我喃喃自语。 出乎我意料的是,那个小小的石头居然带来了极大的痛楚——我更像是把自己的身体给丢了出去一样——它旋转着击中陈吟的面部,带着超出一切法则的能量,分解、粉碎、撕扯。 陈吟路槐沈雀石在溪慕月齐蔓薰池涧,她们在那块小小的石头攻击下萎缩落地,变成散落的血红泥星,嘭嘭炸开大血雾。 它本身也因为这样的消解生命破碎了,我痛得站不起来,身上没有伤口,像是灵魂被扯碎了。 为什么?它是什么?它是因为回应我的愿望,所以让所有人都爆开、凋谢,失去器官和生命而死? 面前的墨黛晞像是被吓呆住了,她有一万个机会捡起我的刀,把现在因疼痛而站不起来的我钉死在稀烂的地上。 但她没有,相反的,我看见她的胸口冒出了一小截细细长长的指甲。 是的,指甲。不属于人类的,湿漉漉,带着浓烈馨气的爪子,穿透了那个女孩的胸腔。 “你怎么做到的?你何时,擢升到了圣巫骑士的境界?你是什么人?” 嘶哑又兴奋的声音在疼痛中当头浇下,我看着墨黛晞的心脏被掏出,随意丢弃在地上,然后第一次轮回里那个沉重的、抚摸过我头发的巨大梦魇,再一次站在我面前。 它浑身的气息太混浊浓烈,仿若我面前站着一只庞大直立的兽。它浑身都像贴着金箔,散发着莹莹的光。 像程序推进一般,雨落下来。我清晰看见它的样子,高大的、人类外形,极壮硕的躯干和四肢…不,不是四肢,它有着数不清的手臂和腿,挨挨挤挤,碰撞在一处,它的脸上覆盖着一只巨大的天蛾,翅膀掀开,露出造型优美的,属于少女的口。 那口正在对我说话。 “我以为你只是简单的,墨家和黛家的联姻子,现在看来不对?你没有任何太阳的光辉,你是纯阴的月亮,你怎么做到……你的母亲,怎么做到的?” 我痛得眼前泅入一片深深的蓝,雨水蓝色,草地蓝色,天野蓝色,它晃动着躯干上的,手臂组成的肉翅,仿佛极兴奋,十分欢欣地望我。并不动手杀我,或者吃掉我。 它在等什么?我听到雨水停歇,钟声轰然响了两声,风吹开雾霭,全世界清透澄明。 我知道我在等什么。 我拼尽全力站起来,将刀尖对准它,慢慢后退。 我要逃走。 我踏上山阶飞奔而下。 第28章 盛宴雾回春 我听见脚步声回荡。 从湿冷山阶,到淋淋草丛。 从天上,到地下。从前到后。从左到右。从骨头到皮肉。从心脏到指尖。从过去到未来。 “这里……不止一个墨黛晞在跑。” 我骤然停下。浓雾包裹我,我呆立在不知何处,全都失去声色形,只剩无尽的、看不到尽头的白。 我已经不前进了。周围奔跑的声音还在持续。 无数个平行世界。每一次浓雾升起,都是被另一头巨兽般的哀明山吞进腹中。 无数个“我”,穿着同样的衣物,标记着同样的名字。脖子上带着红色项链一样的伤口的我。惊慌失措吞下泪和血的我。把同伴生命像红色玫瑰花瓣加入血泉放进刀片做的果汁机里打开按钮的我。 我见过我。但是,我最害怕的事情是—— 刚刚站在我面前的那个怪物,也是我吗?也会是我吗? 我突然想不起来这是我第几次看到新的队伍登上山阶,第五次?第十次?我不记得了。 我还活着吗?我是谁? 或许我早就在混乱中,被更早崩溃或更凶狠的“自己”所替代、所斩杀了? 巨大的空虚和恐惧拦腰将我折断。我痛得跪倒。雾平静得从我身边流过——一条冰冷、粘稠、浸满无数平行世界血腥气息的、看不见尽头的长河。 所有的“墨黛晞”都在这血河中挣扎、沉浮,试图爬上那个属于自己的“原初”岸堤,却只是徒劳地互相推搡、践踏、杀戮,让河水更加污浊腥臭。 我们都是被命运抛下的水子——不在温柔的胎房中安睡,糊涂地死去;也不在丝线纠葛的命途上挣扎,企图更改刻在手心的道路——我们选择顺应,选择被磨砺,选择低头俯身,跪拜殉道,以此肉身,作为她降临的温床。 ——为了让真正的“她”回家。 为了不在世界的沸水中死去,我们奋力划桨。 却没有人上岸。 我咬牙切齿。 出去。离开这座山。回到登山口。无论那背后等待着的是现实的警车,抑或是更深的噩梦循环,都无所谓了。 我要离开。我明天还有论文要交。这一切结束之后,我要回到那个温暖的家里,窗口悬着迷迭香干花,看出去有轻软水光天色,妈妈陪伴我度过毛茸茸黑夜的家。 妈妈。 母亲。 我喘息着站起来,深吸一口气。 山间冰冷的、混杂着血腥、腐叶和雨露气息的空气涌入口腔。我就此开始,沉入沼泽底部。 不论钟声鸣响、浓雾升腾、还是暴雨倾盆,我只做一件事:寻找最浓密、最僻静、最能遮蔽身影的角落——或是巨大的冷杉树下层层叠叠的、湿漉漉的蕨类植物丛,或是两块巨岩交叠挤压出的黑暗缝隙。 我将自己蜷缩进去,紧闭双眼,捂住耳朵。隔绝一切可能见到的熟悉面孔,隔绝听觉中远处不断传来的惨叫、奔逃、咒骂、骨骼碎裂的声音、身体滚落山阶的闷响……我只茫然念唱妈妈母亲四个字。 我在等雨停。 等到短暂而清晰的、如同神谕显现般的月光穿透灰白雾霭,我便从藏身处离开,向着下山的方向奔逃。 雾气湿冷阴寒。荆棘划破我的手指和脚踝。我却轻快得像是走在回家的路上,越过凹凼,跳过花丛,家人在路的尽头等我,周围的一切都是杂音—— 左侧浓雾深处,猛然爆发出一个女人的凄厉尖叫,(又一场水流凋谢、被截断?还是镜子破碎,清亮的镜面流出蛆虫?)我瞥见谁白花花的手臂被掷出,有眷恋如鬼魅冤魂的声音,**爬到谁的身体上:小晞你很痛吧别害怕我会救你放心放心我亲亲你就不痛了你不要睡…… 右侧下方山坳,传来沉重的□□撞击声和男孩濒死的、被血沫吞噬的呼救。(又一张鸟雀的翅膀被撕破?)紧接着有谁的脚步靠近,在他的死相前大笑,你的父亲破坏我家庭的那天有没有想过他的宝贝儿子会死你这个人渣我等了二十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刻你听见了吗妈妈你听见了吗叛徒。(一个坟墓倾倒,香灰盖住了惨叫。) 我脚步不停。 风把声音搅弄翻卷,五光十色梦幻迷离,痛苦哀啼声像鸟像牛像垂死的龙吟,莲花去国一千年。整片山野全都浸在鱼缸里浑水,女声男声哭声骂声吼声求饶声死到临头的笑声亲吻声。 我早看你不顺眼了你为什么不去死你搅黄一切事情还有脸出现我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不接受我为什么要和别人走得那么近为什么不多看我一眼你是不是要说对不起懦夫骗子小偷贱人疯子好痛好烫好难受好累妈妈救救我快停下…… 无数的肉和骷髅碰撞着发出声音。 每一个声音,都是一个平行世界里正在上演的、鲜血淋漓的剧目副本。 ——它们不再令我恐惧或悲伤,它们只是影子。 血是泪的影子。风是云的影子。咒骂是欢笑的影子。水是梦的影子。吻亲是慕爱的影子。抱拥是掐缢的影子。 它们有声有色,有气有形,一旦被打碎,就变成这样纠缠在身边的浓雾。飘飘然,静盈盈,魑魅一样,魍魉一样,渴着拖下一个祭品入名为哀明的血肉磨坊,挣扎、嘶喊、互相湮灭。 我只是跑。 沿着月光标出的路径,就这样穿过一片由惨烈背景音交织而成的、立体的炼狱迷宫。 如此反复。 不知经历了多少个风雨钟月的轮回。身体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到疲惫,只剩下机械的动作。 精神下垂,我满眼只剩母亲窗边的迷迭香,整个脑子在无数平行世界的惨叫背景音中,被锤炼成一块冰冷的顽铁。 终于。眼前的景致在月光下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向下延伸的石阶坡度开始放缓。脚下的水洼减少,两侧密林的边界变得模糊不清。视野的前方是平坦的开阔地轮廓。月光洒落其上,清晰地照出被一盏垂死路灯照亮的—— 登山口! 就是这里,循环无数次开启的噩梦起点。 没有狂喜。心脏只极其轻微地、像一台快耗尽的马达,沉闷地搏动了一下。 我盯着路灯下面看,将那里空荡荡的地面看出个缥缈的影子,一个不应该存在在这里的人。 “妈妈。” 我呼唤着,她回过头,面容如水波清亮温柔,漾起一个玫瑰色的,清凌凌的笑。 我向她走去。 就在我的脚即将跨出阴影笼罩的边缘,彻底离开浓雾企图将我抓回去的手臂时—— “铛!!!!” 那一记巨大的、仿佛蕴含了某种终极告别的、沉重到足以碾碎灵魂的钟鸣从我身后袭来。 它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宏阔冰冷,如同整个哀明山脉都化作了巨大的共鸣腔,山石枝丫,都不停回响着这一声惊恐的怒号。 紧随其后—— 马蹄声。 我没有转头,却清楚地听见马蹄声。耀眼的、颓丧的、带着水滴滴头发气味、裹着沉甸甸肿胀果香,动心惊魄,踏在我身后。 第29章 冷然一瞥、骑士驰过 低沉的、怪异的、如同亿万根湿透布匹在空中同时剧烈甩动的声音。 无数沉睡的巨型地下生物在同一刻,张开口器,发出沉重的、充满死亡意味的吐息。 祂靠近。 天地都开始泛起诡异乖张的妖异血红色,咫尺之遥的妈妈的面容像蝴蝶翅膀做大叹息,开合一下,消失了。 即使是面对□□和无数次的“自己”,即使和诡异庞大的怪物贴面而立,我也从未体验过这种纯粹的、近乎概念的“死亡”气息。 我没有和祂这样近过。 马蹄声轻飘飘地落下。 它既尖锐又低沉,像是巨大的金属齿轮在腐坏的尸液中强行咬合转动;又像无数根干枯、断裂的骨片在玻璃板上密集地、无规则地刮擦、拖曳;更深处,还有亿万只垂死挣扎的节肢昆虫在拼命地抖动破败的翅膀发出的、令人头皮炸裂的密集颤音…… 这声音不该被任何介质传播。 它是对存在的亵渎,是“死亡”本身降临此间具现化的、不可直面的噪音——但不一样,和我面对那肉翅肉身的多足怪物感受到的阴冷怨毒不一样——祂移动的声音里,带着徘徊彷徨的哭泣声。 “你在哪里你为什么离开不要走留下来我爱你我恨你我是你你是我我把一切献给你回来回来回来回来……” 如被抛弃襁褓里的婴孩。如被嫉妒怨恨吞噬的鬼魅。如平凡渴爱的人身。如暴戾锦绣的肉皮。 祂在哭求什么? 我如被腥臭潮汐裹住,无法跋涉,无法转圜。 我想要捏紧刀柄,却发现手里已经空了,我倒在草丛里,刀刃横在我头上的露水中,映着灰马缓缓前行的影子。 动起来,快点动起来! 我确信如果现在靠近那个骑士,靠近赤红如血洁白如羽的双刀,我会立刻带着浑身罪孽暴毙——但我不想!我努力咬牙抬头,在周围寻找。 视野里撞进一片嶙峋的乱石,在它的最深处,那块刻着扭曲赫卡忒符号的、简陋粗糙的神龛石座正静静看着我。 就是你了! 像一头慌不择路的困兽,我几乎是滚爬着将自己塞了进去,蜷缩在冰冷的、低矮的磐石之下。 我平复着呼吸,身体紧紧贴靠着那几块冰凉粗糙的基石,背后就是刻着祷文的石板,我的手因为贴得太紧,也被印上两个字。 骑士。 ”嗡……咔…咔…咔——” 像是巨大的马蹄……不,不是马,是某种结构更加复杂、非自然的“足”部,踏在冰冷的石地和腐殖质混合的湿泥上。 每一次落下,都带着金属与骨骼混合摩擦的诡异声效。沉闷,冰冷,撕裂规则的锋利。 我屏息看着慢悠悠走过的骑士。 祂骑着一匹通体如同灰烬凝结而成的坐骑,马身凌冽灰阴阴得蓝,马首如被薄薄蝶翼包裹,粼粼银粉,穿着甲胄,却多足,细看马腿其实是人骨结成,从它额顶垂下惨白色丝带——不,不是丝带,是削到细碎的皮?肠?我不敢细想——上面悬着黑白金红的小小水晶?还是眼睛? 而骑士本身,穿着银灰色的也许是金属?也许是某种骨头?总之是难以言喻材质构成的铠甲。祂面甲上停着一只肉蛾,翅膀上那对本该属于蓝饮冬的眼睛剔透如琉璃,四处看着。 骑士的铠甲是骨头形状,肩头却如蝠翅耸起。 而最清晰,也最恐怖的,是祂手中持握的双刀。 一把艳红如血,浓郁到像在谁身体里重复浸泡,再割开皮肉取出。 另一把森白如骨,不是雪的白,不是云的白,是被时光彻底风化、失去了所有热度和活力的惨白。 双刀似乎时刻在微微蠕动,吐出细小的、蔷薇瓣掉落似的叹息。它们被慢慢拼合在一起,掣在骑士手中,成了一把巨大的镰刀。 我感到头晕目眩,那些细小的哭声,呼喊声,吐息声争吵着,快要把我撕裂。 面甲上天蛾振翅,发出愤怒的嗡鸣,骑士高呼,声音如加入开到最大的混响和重音,却能听出来是个女孩子的声音。 “入侵者,速速现身!!” 什么,祂在说什么?我想探头去看,却感觉到地面振动,马蹄哒哒如暴雨降临怒吼,骑士呼喊着,向下奔去。 祂要经过了! 我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死死抵在石板上,手掌陷入碑文,彷如被刺破,我感到有湿意在掌心蔓延,然后下一秒—— 骑士经过的瞬间,我感觉到背后一空。 “咔。” 骑士驰过,掀起的雾卷入神龛,顶部泥偶微微晃动,嘴角向下,作悲悯状。 骑士行进的方向,是登山口,是本该灯火通明,遍布着冷气、音乐和货物商品的便利店。 那里有慈悲的人影闪过。 白色浆液般的雾席卷,毫无退路。 我在洞穴里起身。 手掌心微微刺痛,血染的骑士二字刻在上面,面向我的碑文上这两个字也被染红,发出淡淡的荧光色。 我突然福至心灵,蘸了蘸还未凝固的血液,试着去涂抹其它的字。 它们亮了起来。 钟鸣,一首、二眼、三口、四足、五手、六膝、七心、八溺、九火、十土。 “万生不死……” 我满手都是鲜血,又哭又笑,如在洞穴中爬出,第一次见到光明的人类。不,我看见的是,更深更浓的黑暗。 黑暗?这里为什么这么亮? 我回过神,看向这个洞穴。它约有正常客厅的大小,顶上悬挂着许多人造光源,水晶、灯泡、甚至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圆球,里面发着荧光的液体微微晃动,球身被膜皮裹着。 周围立着很多架子,书,广口瓶,试剂瓶,骨架,各种各样的袋子,裙子,衬衫,花朵,刀,叉子,棍棒,五颜六色的液体,小小的泥偶。 我拿起那个小泥偶人。看上去它应该就是外面神龛顶部丢失的那个,但和那些暗红色的同伴不一样,它是洁白的,静静笑着,干净、澄澈,脖子上还系着漂亮的丝带。 但就在我试图把它放回原位的时候,不小心扯了一下丝带,小泥偶的颈部断裂开来,扑通一声掉在地上。 地上,用金色的线画着一个庞大的图案,从架子边缘延伸到对面的工作台。 “这是……树?” 圆圈、直线,构成三角形,正的,倒的。 每一个圆环的位置都像被清洗过无数次,每一条金线都像浸透过什么液体,如果没有工作台上摆着的那些香薰,这里面的气味一定非常难闻。 工作台像哪里搬过来的课桌拼成的。它的主人一定非常爱收拾清理:桌面干净,所有东西都摆好,如一口完好亮洁的白牙,整整齐齐,各司其职。 我带着恶意把满手没干的血迹涂在桌面上,捉乱摆在一边的册子,书页轰然倒塌落下,摊开在我面前。 页面上沉沉书写: 【向王国献上想紫苑的血液,永不停歇】 【以想红为基础缝补其双足,永不垂落】 【向荣耀献上咲初小藤之躯,永不弯折】 【以恋路十六夜为严厉砌合,永不沉默】 【向理解献上梦宵樱的脊柱,永不枯萎】 【以初恋蓟为美丽填补心脏,永不迷失】 【向胜利献上恋待蕾的双手,永不衰败】 【以憧葛为仁慈开合其双臂,永不腐蠹】 【向智慧献上花舞小枝喉舌,永不封缄】 【最后,以梦见昼颜为王冠加冕】 【勿忘堇为景,恋染红叶为缘】 【辅以诚挚心火,供奉生与死,梦与妄言】 【听令!血肉的拼图,灵光的碎片!】 【忘却旧形,溶解隔阂】 【于生命之树的倒影中,重织汝之存在】 【如其下,如其上。此躯骸即汝之新天新地】 【以诺梦之名,诞生】 第30章 魇钟 我手上的血液凝固了。 黏糊糊的壳在纸张上留下蜿蜒的痕迹,我掏出没有信号的手机,把它拍下来。 聊天框背景里大家笑得都很开心。 钟鸣。我脑袋无比清晰得念着这个信息。 每一次清空队伍,无论我如何努力,无论我如何挥刀,无论我扮演何种角色——钟声,永远只有一声。像是在嘲弄所有自以为终结循环的努力。 但是那一次,我记得它响了三下。说明它并不是固定的,它的数量可以被增加。那一次我做了什么?我亲自动手,代替了自己,又目睹了池涧溺毙在她自己的焦虑和喘息中。 所以钟声增加了吗? 如果离开的路被骑士堵住,那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向上。 我向碑文处的“骑士”按下去,推板而出。清新又**的雨后气味迎面而来,灰马的骑士还在登山口处,便利店附近徘徊,像在寻找什么人。 我收回视线,转身拾阶而上。 十声。碑文上清晰无比地写着:十声钟鸣。每次都固定响起一声,为什么? 那第一具无头尸体,从第一次循环起就摆放在平台上的礼物。它静坐着,朝向山顶处,清冷、干净、旺盛、纯洁。 它不是令人恐惧的舞台装置,不是随机的开端,从最初的最初,它就是一场精心布置的、指引山顶、指向碑文的活刑。 我无法想象蓝饮冬是以什么心情,什么模样,心甘情愿被枭首,然后用莲花般的面容,无声地,静盈盈地坐在那里,像一个巨大的、浸透血污的惊叹号,含着眼泪,向我呼喊。 “墨黛晞,”仿佛能听到一声来自虚无的、冰冷含笑的低语,“嗳,要这样杀死他们才行哦。” 我握紧包带,浑身蒸腾如被摇晃太多次的汽水瓶,耳鸣响起,血液轰隆隆流。漫山遍野一色的黑,红花草珠杂生蔓,我突然很想喝牛乳,鲜奶,什么都好,压一压喉间涌上来的血腥气。 第一具尸体的存在,就是在向所有试图打破循环的“墨黛晞”们昭示:看,这才是唯一的路径。按照碑文的方式,制造祭品,敲响钟鸣,直至十次。 所有的一切豁然贯通。 那些名字,那些面孔,在脑海中如同清单般冰冷滑过。 我不再需要扮演任何人。不再需要崩溃。不再需要求救。不再需要隐藏。 我只需要成为规则的执行者。 向上,向上,永恒的蓝饮冬,已经被爱斩首一次又被骑士枭断的蓝饮冬,尸身因献祭而不浑浊腐臭,洁净轻盈的蓝饮冬,永恒的蓝饮冬,指引我向上。 我再一次看向徘徊的骑士,祂面甲上的天蛾如有所觉,竟腾腾飞起,跌撞着,飞落到我颈后。 它的足腕抱住我,脖子传来微微的刺痛感,我试着低头看,发现那是蓝饮冬新做的指甲,十指细长,每个甲面上都有一只肉色的小小天蛾。 她十指合拢,将我的脖子拢在她掌心。似一根苍白肉色的枝条,在我躯体的根株上嫁接。 天蛾振翅,仿佛她在我耳边低声,如情人,如爱语,如梦呓,如谵妄。 “走吧,敲响钟,迎接神主。” “我们要回家了。” 我直起身子,如佩戴了一截优雅颀长的丝带,跟上一支新生的队伍。 我不再迷茫了。妈妈。 我不再害怕了。母亲。 我会向上。 前方的迷雾,在代表着蓝饮冬的天蛾抱住我的时候就散开了。我得以清楚得看见所有人的位置,她们欢笑着、抱怨着,按照设定好的程序,往上走。 我跟上走在最后的石在溪,他的包最重,他甚至腾不出手来打手电筒,全靠他前方的沈雀指引。但沈雀又明显心不在焉,他们两个走得都跌跌撞撞。 “老石,老石。”我轻轻叫他,声音放得很轻。 他猛然回头,大喊了一声,“墨墨?” 前方的雾气里传来回应,“啊?怎么了?” 沈雀也转过头,手电筒的光扫过来,却只能照到浓雾。“咋了?” 石在溪茫然摇摇头,“唉……可能是我听错了。走吧走吧。” 手电筒光线转开,沈雀继续心事重重地向上走,完全没注意身后的同伴已经被我从后面拽住。我把手里裹着苔藓的石头塞进他口中,然后将重得几乎他无法控制的背包,用力向湿滑的石阶下一扯。 他睁大眼睛,呼救声卡在山石里,只剩模糊的哀鸣,重重翻滚下去。 “什么声音?” “怎么回事?!” “有人掉东西了吗?” 其他人的声音远了,我飞快跟着石在溪翻滚的身影向下。他一路掉出了很多东西——好像我推下去了一个富有的存钱罐。 罐头本人倒在神龛附近。 我将他沉重的身体翻转过来。他紧闭双目,脸庞五彩缤纷,成了一整块五官有点歪斜的白肉。 他气喘吁吁,气息奄奄,浓眉拧着,很痛。 他的脸忽明忽暗,我骤然想起某次大家一起在空教室里看电影,他正好坐在我旁边。点好的冰奶茶到了的时候我愁眉苦脸从盥洗室回来,他侧过身子,飞快看了我一眼,然后盯着幕布上正在说话的主角,压低声音,面容被影子覆盖着,“你喝我的吧,还没开,这是热的。” 电影上的主角在道歉。她的朋友问她,你还好吗?她身后身前都是海水,她在港口,海鸥盘旋,她已经无法回头。 我拿起本该属于他的奶茶杯,清凌凌的软,很柔和,像握着煮熟的鸡蛋,蛋白很软,但带着韧度。 “我只是有点累。”主角说。她没有看任何人。 我稍微用了点力,奶茶在我手里洒掉了。地上落着的不是血,也不是混浊的尸液,清亮亮、凉匝匝的水溢了满手满胳膊。 我握着两枚珍珠,摘掉还扯在上面的、细细的神经。听到颈间包裹我脖颈的手正在鼓掌。 我低下头。只看见两个深邃的红黑色洞口。两个被暴力凿穿的泉眼。咕嘟嘟涌出记忆的碎片,**,很艳。 “再等一等,等一等……” 我轻声细语。 “等我见到她,我一定会把你们带回来的。” 没错,我现在只是,有点累而已。 第31章 鲤鱼跃龙门 石在溪的手机荧幕在我手里攥着,人造物冰冷丑陋,流淌在这块石头上的消息更是让我作呕。 面前这具不完整的偶身,慢慢褪去血色,沉淀在一种和他手机壳颜色一样的,阴冷的憧葛色里。 一切肉一切骨都塞满恶意,对她的对他的对我的对你的,太肥太硕,过沉过重,将他从生的影子坠下来,从眼眶滚出来两颗饱满的死,被我握在手中。 万籁俱死。我捏紧了手。 山川都静,静得丰腴肥沃,只有蓝饮冬的亡魂伏在天蛾上给我振翅引路。 那些人又陷入四散奔逃的绝境。我向慕月走去,跌跌撞撞,凄软喊着她的名字。 她停下来,转过身,眼睛里漫出的熔金色幻异又不安。小晞。她的嘴唇在抖。小晞。 她耳垂上的蝴蝶和骷髅因我的靠近颤抖着。叮铃铃。眉眼生津,她面容上泛起一阵朦胧又炫人的病相。像被什么魇住——被我魇住。 小晞。她轻轻地念着,以为我害怕,以为我茫然,握紧我的手。我感受到她念我名字时候嘴唇的动态,甜津津的、浩瀚的温热颜色,花舞小枝。 然后这颜色下一秒被我割断。她被迫吞进我舌底的刀片,呜咽着,细腻的面庞起了痛苦的雾。 我逼她咽下,慕月神情幽微惨淡,唇角溢出灰蓝色海棠汁液,如在深洞中往外窥我,盖上她坟墓最后一铲。 “蜗熹嬛霓……我……” 她试着吐出字,我听见她口中像焚烧起来,油脂翻滚,筋肉郁结,火痛的舌舔金红上颚,她愈发痒,想咳,但我的手像蓝饮冬十指扣在我脖子上一样扣住她的,升起她身体里的烤架。滋啦滋啦,吸呼吸呼,最终她只能吐出让人失去任何食欲的香雾。 展板前湿漉漉的红色夕阳,从我们身边的窗户跳进来,鬼鬼祟祟站在如今倒下的慕月身边,发着光,凄凄岑岑,哀唱,高歌。 烤架落下,锦绣人皮肉身从我手指间脱落。唯一的食客倒下去,她在笑。让人心碎又心动的冶艳。 从此开始,我满头大汗,做全席。食材获取并不太难,她们全然对我没有警惕之心,任由我亲密又饕餮,将每人重心挖去,黑凛凛崩溃。 陈吟摔倒在青苔上。真奇怪,那个时候他教我怎么翻墙进学校的时候,好像也这样被钉在围栏上了。他整个腿和现在一样,层层叠叠染着想红色。 那是个雨天,我吓得六神无主,挥泪如雨,攥在手里的炸鸡炸串差点掉下来砸在地上。他被扎穿的时候都没慌,看到我手软倒慌了,大喊着墨黛晞你别怕这点小伤对你陈吟大哥来说一点都不啊啊嗷嗷哦哦消防员哥哥轻点求求你了。 我被回忆逗笑了,但地上断裂的凌厉红色肢节,连怒意都消失了。它们的原主人,成了另一只等待被摆上餐盘的新鲜食材。淋漓、滂沱、骇人,在我手中还在轻轻挣扎,小腿那处为炸鸡炸串愈合的伤口如戒疤。我抚摸过,从此脱离人身了吧。 “再等一等吧。” 我对每个人这么说。 齐蔓薰再一次用悲伤的眼神望着我——不,我看错了,不是悲伤,是满足——他笑得很开心,乖顺伸出腕子,恋待蕾色混着疼痛把他的脸染得很媚。 “我很开心,小晞。我一直想,一直想,我们是不可分离的,对吧?但现在我们要毕业了,要各奔东西,君向潇湘我向秦——我不要。” “我不喜欢你,对你没有声色犬马肉身之欲,那些都好轻好薄,吹一吹就像睫毛一样从脸上掉下去了。小晞,你明白吧?对我来说你是高坐镜台白衣大观音,我只爱你。” 他跪在灰暗的草地里,脸上却有一种惨白到了尽头的明媚灿烂,他心甘情愿我斩下那双白芦笋,艳色的河流垂落,水红色,在草地上开出大片大片的杜鹃花。 “作为家人,作为朋友,作为永不分离的半身,作为向你供奉我仅有的心的信徒爱你,小晞,你会来找我,对不对?你会带我去我们的野草莓之地的,对不对?” 他的话把我拉回上一个夏天,我们回到高中,在废弃的琴房里唱歌。梅雨季节,潮湿、燥热难耐,琴房长满青苔杂草和星星点点的花,我们在里面行走。钢琴走了调,全是灰,我们不敢坐快要腐朽干净的椅子,站着边弹边唱能想起来的,朦胧的赫卡忒的那些歌。 他说,这是我们的野草莓之地。无论如何,总有一个我们在这里等我们。这里的时间是停止的,是永远的,让人安心的恋待蕾色,在这里我们永远有明天。 我看着他湿润的眼睛,那个时候的,这个时候的,看着他用来演奏钢琴的器官,准备重油爆炒,九分糖。 好的。我对他说。你等一等。 他的身子像只不再扑腾的燕,爆咳几声,腥甜、阴沉又满是风情地委顿下去。 路槐的反应则出乎我的意料。他没有怨怼,没有怒吼,没有责怪,没有任何争执,只平静地,直接向我跪下来。 “放过我,墨墨。”他磕头。额间肿起一块,破了皮,细碎红宝石落在唇畔,他看也不看,只望我,和我手中的刑具。“你会后悔的。”他又说。 他为什么总是这样?我皱起眉头,永远这么理性,看上去像一台人形的机械,飞快下判断。他总是这样,帮我分析来加微信的人能不能继续聊,文化节的活动应该怎么安排和对接,在每一次争吵里我该不该站队要在那边。 水无月夜晚潮闷,**,他和我在湖边一圈圈走,捏影子逗我笑,摸出来烟盒三次又收回去,郑重对我说,有事就找他商量,不要把事情憋在心里。神无月天色淡淡,他在窗外吸烟,等我下课,接我去和大家唱歌。衣衫是恋路十六夜,搂在他身上清瘦,他总说要打工支援家里,我当时只觉得他一下子很高。明明秋槐一树霜,却胜银汉泻寒光。 他以为他全然正确,算无遗漏吗?那他为什么没有算到,此时此刻,他向我下跪,向无法回头的命运下跪,向窃笑着的死神下跪?! 他为什么不早点算到呢? 我掀开他的皮,最后是不是也只能发现一团血肉骨揉在一起的丑陋瘤子?他向我乞讨一条命?他为什么不计算,不逃跑,不挣扎,不和我斗争,不试图杀死我? “墨墨,你不要这样。”他快要哭了——我受不了这个样子。我冲了上去。我敲下了支撑他的骨蚌,他倒下去,不再看我。 等一等。再等一等,这次你相信我,好不好?我低声对他说。 我又撞见墨黛晞和池涧躲在凹陷里。静静,静静等。没有雨,蓝饮冬的指甲在我睫毛上一根一根数,翻来覆去,总在左眼下第七根和右眼下第八根停住,又倒回去再数。 没有人被推出来。为什么?我劈开暗茸茸花木走进去,里面已经卧着一株被自己血泪唾沫溺毙的梦宵樱。她痴痴缠着另一个双眼无神的偶人,黑发凌乱,快要凋谢的初恋蓟。听到我走进来,她没有动——也动弹不得,池涧将墨黛晞牢牢抱住,绞着僵硬干瘪,四肢躯干五条大锁链,锁住她水体、骨骼、组织。一枝戕害她躯壳的血肉花朵。 她疲惫望着我,不挣扎,不反抗。瞳子清清浅浅,映出我向她举刀的影子,笑得很轻,像所有旧怨遗恨,妄言谵语都消散了,只剩满面死狂的悲伤暗影,煮着薄露、阵雨和月光。 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打开船舱,拆散肉塔,取出身体里已经不再跳动的红色宝珠。她突然吐出长长一口气,喉间咯咯响,本该枯萎的脸转过来盯着我看,像我无数次从镜子里看自己。 “你为什么哭?” ——我哭手里的刀,我哭纠缠翻滚的雾,我哭狂乱流淌的雨,我哭清瘦伶仃的月光,我哭亲爱的人。 我又哭又怕,又怕又爱,又爱又恨。我怕她病怕他残,怕她死怕她不死,爱他怨恨他怼,重重叠叠,一个又一个,我怕人间只剩下我一个,我爱人间只剩下我一个,我恨人间只剩下我一个。 我哭你,我哭我。 蓝饮冬的手指擦去我脸上的泪水,我们十指相扣,走到快要干涸的草丛里。沈雀像只真正的、折断翅膀的鸟雀,从花白又盈盈蓝的枯草里抬眼看我。 月亮怎么那么远。他问。视线没有焦距。他试图伸手,拽一拽我的衣角或者小指,像之前我们约定好的那样,遇见讨厌的人,讨厌的情况,就偷偷溜走。有的时候我是扯他的衣袖,有时候是他拉我的手腕询问,但现在他整个人都泛着几乎破碎的、咲初小藤色,苦海滔天,痛海泛滥。我们溜不走了。 蓝饮冬和我合十的掌心展开,一枚打火机被我攥得滑溜溜,快要掉进黑暗里。月亮慢慢移动,他的眼睛里还有蔓延的雾气。没关系,没关系。我想,不停堆着木头、树枝,丢进他安睡的花园。 雾气烧干净就好了,烧干净,他就能安心睡觉了。我点亮打火机,从草叶烧起,火被淋漓的夜浸透,他在其中发出无法自控的大喘息。 夜色梦寐,我拖着脚行走,汗血泪津津茫茫,浑浊不堪。满心满身倦累不堪,月光悲悯垂目看我。 我再次走上平台。金错刀就坐在那里,她带着奇异温柔的眼神看向我,示意我走近。天蛾从我手中撤离,飞到她肩膀上。我看见金错刀身边坐着蓝饮冬水莲花般肉身,只不过从肩膀向下皆浸在梦见昼颜色里,轻纱披抚,她闭着眼。 我被金错刀牵着手,像摘下王冠般,摘下已经不在原身之上许久的首壳。这是她俗尘之相,不必害怕。金错刀用我从未听过的温柔语气对我说,我们像一对坠入人间的姐妹或者同胞,越过野花,穿过溪流,踩过草丛,在月光下,她拥抱着我,我们倒进想紫苑色泽的,早就被挖好的深坑里。 她的身子很冷,我像在拥抱一块人形的玻璃影子。她没有说话,好像也没有呼吸,只是被我抱着,抱着我。 我慢慢推开她的手臂,和她四目相对。 我没有和她的回忆要叙说。于是我爬出去,用一旁的铁锹一下又一下,掀起土,扬起雾,把她的脸笼罩进去。 最后一铲盖上,我听见山顶传过来剧烈的,庞大的,恐怖的钟鸣声。 星河被绊倒,拽下来,贴在山阶上,烧制成精美的毯子。随着钟声,整座哀明山都像在起立,为我鼓掌。我看见朋友们从各处站起来,聚拢在山阶旁,她们的影子层层叠叠,眼睛幽幽,左边是恋染红叶,如一把血色长刀横亘下来,右边是勿忘堇,如一把白色长刀斜劈下来。 她们欢呼、鼓掌,钟声如水波扩散,她们的影子在水中如青荇舞蹈。柔软、鲜艳、招摇。 我行走在大道中央,浑身剧痛,歌声四起,影子们在唱友谊地久天长,我踩着字眼,握着刀柄,背着月光和满肩突然降下的、六月里的幽兰白色的雪,向山顶,向钟声响起之处,穿过无数条自下而上的门径,一往无前。 月光强烈。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