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口的路灯惨黄惨黄的。
像一只浑浊的、布满粘液的眼球,勉强撑开在浓重的夜色里,像年老疲惫的哀明山睁着渴睡的眼。
灯光代替月光俯视我们。
齐蔓薰几次侧过脸看我,嘴唇翕动,似乎有什么黏稠沉重的东西卡在喉咙深处,最终却又被他囫囵咽了回去。
“阿薰?”我忍不住低声问,说实话我已经没心思再去承受一个新的秘密了,表情不是很好看。
“嗯?啊……没事。”他猛地回神,像是才发现自己有些游离,脸上迅速扯出来一个笑容,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虚假。
齐蔓薰是个很好看的人,他的眼睛总是忧郁的、湿漉漉的,像一个雨天的窗台,窗口悬着风铃,每当有人靠近他,就会轻轻地响。
像在邀请那些女生男生,像在问他们,“不进来看看吗?我的心,我的想法。”
总有人想要让阳光落进去,照亮他。
但我知道,他的眼睛里根本不是一个沉默的雨天——而是孕育着可怖水怪的深潭。
他从不对我逾矩,乖巧地站在“闺蜜”的位置上,却从我这里汲取过量的情感价值。
我的室友每次知道我和他出去玩都冷笑着说,又和那个菟丝花出去了。
他加入神话社并不是因为他多么感兴趣——对美狄亚王朝,对流传的历史谣言的真相,对更久远的城邦、部落时期的圣歌——他在这里,只是因为我在这里。
所以,我今天来,也是想和他说清楚:我不想和你做朋友了。
“今天那个对象怎么样?”
我试着聊点轻松的话题。
“就那样吧。”他摆摆手,显然不想再谈。
“今天晚上,大家好好谈谈吧。”
他朝前方抬了抬下巴,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刻意的、驱散某种阴霾的轻快。
“是要好好谈谈。”我点头。
路灯下,人影幢幢。
路槐和陈吟站在光晕边缘的阴影里,像两尊沉默的人像雕塑。陈吟很高大,肩膀宽厚,指间夹着的烟头在昏暗里明明灭灭,猩红的一点,似什么活物抬起眼皮又落下,只眼瞳被他扣在指间。
烟气从他嘴边逸散,丝丝缕缕,被夜风揉碎了,飘向更深的黑暗。
路槐被他衬得格外纤瘦单薄,几乎要融化在陈吟投下的巨大阴影里。他也叼着烟,但没点燃,那根细细的烟成了他面孔上的装饰品。
他那张和沈雀有几分相似的、清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我们常常开玩笑,说他们俩简直是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慕月背对着我们,面朝着上山石阶的方向。她站在那里,身形挺直,像一柄出鞘的、却又刻意收敛了锋芒的短刃。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利落有层次的齐肩发,有一半染了灰蓝色。蝴蝶、蜘蛛、小小的骷髅,她好像偏爱这种死亡的意象,它们在她柔软的耳垂栖息,银津津,轻轻地响。
听到了我们靠近的脚步声,她收起手机,转过身看着我们,讶异挑了挑眉。
“老石你背这么多东西?”
石在溪背着那个硕大的包,像一座移动的小山,他向慕月憨笑着点点头,吭哧吭哧地走到了沈雀面前。
沈雀独自站在稍远一点的光影交界处,和大家隔开一段距离。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只留下一个线条紧绷的下颌。
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种低气压的沉默里,沉默如一层湿冷的苔藓,覆盖了他平日游刃有余、眼睛含笑的假面。
站在这里的是一个已经死了一半的人——至少名誉上已经死了。
我看着他的影子,落在地上,和路灯正好错开,形成一个巨大的十字架。
石在溪走过去,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抬手,似乎想拍拍他的肩,手抬到一半又犹豫地停在半空,最终只是用他那混合着方言的口音,含糊地、几乎是耳语般地咕哝了句什么。
沈雀也只是仓皇抬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空气是凝滞的。
没有人先开口。
一种无形的、粘稠的、混杂着尴尬、猜忌、愤怒和某种巨大疲惫的沉默,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压在每一次呼吸的间隙里。
没有久别重逢的嬉笑,没有夜爬前的兴奋喧闹,甚至连目光的触碰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回避和刺探。
人是社会动物,为了避免可能会发生的激烈争吵或者尖锐话语,会选择沉默——这是刻在基因里的、与生俱来的本能。
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目光、动作,所有人都像是捧着个稍微动一下就会爆炸的反应堆。
——看来不光是我一个人害怕那具情绪的腐尸。
池涧始终低着头,站在我身边,像个无声的幽灵,长袖衬衫的袖口被她无意识地往下扯了又扯,试图盖住手腕上可能存在的更多痕迹。
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细微的颤抖,一株垂死的莲。
这死寂比便利店那杯利口酒带来的血腥幻觉更让人窒息。一种尖锐的烦躁,混合着对眼前这一切荒谬的恶心感,猛地窜上我的喉咙。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在粘稠的沉默里显得异常突兀,甚至带着点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攻击性:
“蓝饮冬呢?”
这几个字像几颗冰冷的石子,猛地砸进了这潭死水。
陈吟深吸了口烟,在他脸上开出一大朵猩红色的花,映亮了他脸上混杂着不耐和看好戏的神情。
慕月转过脸看着我,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审判的意味。昏黄的光线落在她脸上,那张线条清晰、总是显得过分冷静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一双眼睛,带着无声的诘问——你非要问这个做什么?
沈雀插在裤袋里的手似乎握紧了,指关节隔着布料显出一点苍白的凸起。他终于抬起了头,碎发滑开,露出了那双此刻布满血丝、写满了疲惫和绝望的眼睛。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声干涩的、意义不明的气音。
“她……”
就在这令人难堪的僵持即将凝固成冰时,一个清泠的、带着点金属刮擦般质感的声音,慢悠悠地从我们身后的黑暗里飘了过来:
“她说在山上等。”
金错刀。
她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我们旁边,穿着黑的、几乎能融进夜色里的卫衣,因为太过瘦削,整个人都像在衣服里晃荡。
她双手插在口袋里,姿态随意,甚至有点懒洋洋的,仿佛眼前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与她毫无关系。
金错刀清丽的脸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晰,里面闪烁着一种我完全无法理解的、突兀的、近乎恶意的锋芒。
她整张脸都是一种可怕的苍白,齐蔓薰见她第一眼就评价“死三天也没这么白”,而现在她的双颊却带着兴奋的薄红,神情像春游前的小学生。
我有点意外地看着她,她居然这么期待这次夜爬聚会吗?
她的目光越过众人,似乎落在远处漆黑的山道上,声音带着一种令人齿冷的轻慢:
“急什么。”
又是这种掌控一切的、令人作呕的姿态。我一下子就烦躁起来。
她总是这样,像一阵无法预测的、裹挟着冰碴的冷风,我行我素地刮过,留下满地狼藉和冻结的沉默。
迟到早退,语出惊人,永远置身事外,却又无处不在,用她那双冰冷的眼睛,洞悉并嘲弄着所有人的狼狈。
我不看她。
我无法再看她。
再多看,我怕我心里的愤怒就要从口中冲出来。
“行了行了,”路槐终于吐掉了嘴里那根烟,用鞋尖碾了碾,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不耐烦,打破了僵局。
“人都齐了就走吧。蓝饮冬么,她说上去等就上去等吧,山上地方大,她可能想找个安静点的地方。”
“就是!”
陈吟立刻接口,粗声粗气地,像是要驱散什么。
“再磨磨唧唧天都亮了!走走走!夜爬的精髓就是黑灯瞎火!”
他率先迈开步子,朝着那隐没在黑暗中的石阶走去,高大的身影很快就被浓重的阴影吞没了一半。
路槐看了我们一眼,冲我点点头就算是打招呼,没再多说,也跟了上去。
慕月亦步亦趋,身影融入了前方陈吟和路槐留下的、更深的黑暗里。
沈雀依旧站在原地,石在溪犹豫了一下,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低声说了句什么。他这才像是被惊醒,迟缓地、脚步有些虚浮地跟上了石在溪。
齐蔓薰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侧过脸看我,伸手想再次挽住我的胳膊:“墨墨,我们也……”
“我自己走。”
我猛地甩开他伸过来的手,声音冷硬。
我没有看他瞬间僵住的表情和眼底那抹受伤的阴霾,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追上了前方慕月那模糊的背影。
我必须习惯和他不做朋友的感觉——尽管这种感觉像被砍掉一条手臂——但我必须这么做。
我再也受不了被当做情绪价值的自助提款机,他只关心他自己,我的眼泪和呼救,在他眼里好像不值一提。
我不止一次想问他:在你痛苦的时候,我是怎么对待你的?你又为什么,忍心这样对我呢?
见此情景,金错刀似乎在我身后轻笑了一声。很轻,像羽毛掠过冰面。
又或者,那只是我的错觉,笑的人不是她,而是这座因我们到来而哗然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