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在溪慌慌张张拧开保温瓶给我递水,我摆着手说没事。
他硬是盯着我喝了两口,平静下来才放心松了口气。
“这都什么破饮料!看给我们墨墨呛的!”
他斥责了店员几句,对方僵硬地道歉,又躲回员工休息室。
“没事,不怪她…”我又咳嗽起来。
“俺就叫你别喝吧!哎哟……”石在溪从包里叮铃哐啷地找出湿巾擦桌子。
他的包里到底都带了什么……?
我整个人还沉浸在那种巨大恐怖感的余韵里,出着神。
便利店的玻璃门再次被推开,欢迎光临的机械声音响起。
我空洞地看过去。
池涧走了进来。
明明天气已经有点热了,她却穿了件长袖的米白色亚麻衬衫,袖子严严实实地遮到手腕。
她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她比我更像个游魂。
池涧微微低着头,散落的发丝遮住了小半边脸,但走近时,我还是清晰地看到了她左边脸颊处,一抹新鲜的、尚未完全褪去红肿的指印,像一块肮脏的污渍,刺眼地印在她苍白的皮肤上。
她径直走到我们桌边,拉开椅子坐下,动作有些迟缓。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先跟我打招呼,只是沉默地坐着,出神地望着桌面那滩正在缓慢洇开的暗红色水渍。
“池涧?”石在溪抬头,见她状态不好,试探性喊了一声。
她像是梦游的人被惊醒,猛地抬头先看向我,眼神里有一瞬间的茫然和惊惶,随即又迅速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像受伤的蝶翼般剧烈颤动了几下。
“嗯……来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应该是刚刚哭过。
空气一下子变得更加冰冷。
石在溪张了张嘴,看看我,又看看池涧,似乎想问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担忧地看着池涧脸颊的指印。
他把剩下的湿巾都塞给她,然后偷偷靠近我,低声问:“你们俩咋啦?”
我没有回答。
我只是看着池涧机械地揉着一张湿巾,池涧的父亲又对她做了什么?那个控制狂男人在和她母亲离婚后,总是用各种方式折磨自己的女儿——要求她参加无聊的酒会,随时报告行踪,甚至以“保管”为名拿走她打工赚的钱。
她从来不做反抗,只会哭,只会哽咽着求救,只会像朵被雨打落的花,睁着空洞的、深不见底的眼睛,向所有人展示她背上那个畸形又庞大的原生家庭,让所有人对她施以怜悯、疼爱和抱歉的安慰。
她好像只会逃避。
我看着她的脸,不可避免地想到上周——她也是这样,我和金错刀吵得天翻地覆的时候,企望她为我说两句话的时候,她依旧低垂着头。
然后在结束后和我僵硬地、用通红的眼睛说,对不起。
“没什么。”我深吸一口气,扭过头不再看她,“真羡慕你们,你、陈吟、路槐,你们社团好像根本没这么多烦心事。”
石在溪却好像被我这句话重击了一下,他摸了摸自己那个大到臃肿的包,过了好一会才露出我习惯的笑容,“哈哈,是啊。”
就在这时,门又被推开。
齐蔓薰像一阵带着香气的风卷了进来。他几乎没有怎么打扮,但本就优越的、带着一点忧郁气质的眉眼依旧把他衬得很精致。
“小晞。”他语调轻快,带着点刻意营造的活力,他长腿一迈就走过来,很自然地挤到我旁边的椅子上,亲昵地伸手想揽我的肩膀,“等急了吧?电影散场晚了点,又堵车。”
我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下意识地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臂。
他漂亮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阴霾,急切地想要抓我的手腕,“生气了?我不是故意的……”
石在溪打断了他,冲他憨厚一笑,“阿薰今天又去约会了?”他眯起眼睛,调侃道,“男的女的啊?”
齐蔓薰慢慢转过脸看他,那副有点热切的表情不见了。
他岔开话题,“你的包那么大?都带了什么。”
“登山工具呗。倒是你,就背个这么小的包,只能放下手机和充电宝吧?”
“嗯。”他目光扫过我,看到池涧后顿了一下,“手电筒啊其它的东西,小晞带着呢。”
池涧转过脸,没有和他打招呼。
我的手机适时地响了起来,尖锐的消息提示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尴尬。
齐蔓薰凑过来看了眼屏幕,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又换上轻松的表情:“陈吟催了,说他们几个已经到登山口了,让我们直接过去汇合。”
石在溪也掏出手机看了眼,他站起身背好他的大包,动作利落,“走走走,别磨蹭了!美好的夜爬之旅开始了!”
他伸手去拉池涧,“池涧,走啦!”
池涧被他拉得微微一晃,沉默地站起来。
我也跟着起身,背上包。离开座位时,目光再次扫过桌上那杯打翻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新品”,胃里一阵翻搅。
柜台边,那个店员依旧站在那里,帽檐下的眼睛,似乎正穿透口罩,无声地凝视着我们走向门口的背影。
推开便利店的门,温热粘腻的晚风扑面而来。哀明山巨大的黑影,在已经完全降临的夜色里,显得更加庞大、更加迫近。
它沉默地矗立在那里,像一个巨大的、等待吞噬祭品的坟冢。
石在溪还在前面兴致勃勃地招呼着,池涧沉默地跟在他身边,齐蔓薰调侃着他带东西太多,没有一点表露要帮他分担一点的意思。
我落在最后,深吸了一口带着尘埃和草木气息的夜风,却感觉吸进肺里的,全是便利店残留的冷气,和那杯“利口酒”的、挥之不去的血腥甜腻。
登山口就在前方不远的路灯下。
就在我们即将汇入那团昏黄的光晕时,我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那间小小的便利店。
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后,那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店员身影,清晰地立在柜台边。
她没有看向柜台,也没有看其他人。
她微微侧着头,那双深井般漆黑的眼睛,隔着冰冷的玻璃和沉沉夜色,精准地、一瞬不瞬地,钉在我的身上。
口罩上方,那双眼睛,似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起了一个冰冷的弧度。
像在笑。
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