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卡斯伯特回到达恩家族后,生活并未比在宫廷为质时轻松多少。但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浑噩度日。教皇宫的岁月为他刻下了规律的印记,黎明时分他便起身研习拉丁文,暮色降临时则握着康拉德赠予的那柄长剑练习剑术,偶尔整日埋首于家族藏书室的古籍之中,半年光阴就这样悄然流逝。
西里尔临别时赠予他一只维克斯利家族驯养的文书卫兵。这只信鸽被小卡斯伯特唤作“银羽”。每当阳光掠过它的羽翼,便会流转出一层梦幻的银辉。它频繁往返于达恩领地与教皇宫之间,成为连接两地的纽带。小卡斯伯特常常给格雷戈里写信,回信总是附在原信末尾。那些字迹不似“认罪文书”上那般庄重肃穆,每个字母都圆润流畅,笔画间透着随性的优雅,仿佛羽毛笔在纸上轻盈舞蹈。而时常穿插在他与格雷戈里文字之间的,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笔迹,棱角分明的转折如同出鞘的利刃,墨色时而如细丝轻描,时而似重锤叩击,在纸页上留下充满张力的痕迹。
“致最神圣的父、教皇格雷戈里陛下,您虔诚的仆人、卡斯伯特·达恩致以最谦卑的问候。”
他搁下笔,指尖轻轻摩挲着信纸的边缘。窗外夜色沉沉,烛火在墨水瓶旁摇曳,映照出他略显疲惫却坚定的神情。
“在家族里的日子漫长而沉闷,我时常怀念在教皇宫的时光。近来虽勉强涉猎了些家族事务,也粗浅地翻阅了账册,但或许……我能为卢西恩·戈德温亲王的任务提供些许帮助。若圣父准许,我愿随时效劳。”
他签下自己的名字,墨迹在烛光下微微泛着光泽。银羽早已在窗台上等候多时,它抖了抖羽毛,银辉流转,随后振翅消失在夜色中。
回信比往常迟了些。当信使终于抵达时,小卡斯伯特迫不及待地展开羊皮纸。熟悉的两种笔迹依旧缀在原信之后,只是这一次,康拉德的字迹占据了整整两张额外的纸页——那些锐利的笔画如刀锋般刻进纸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叮嘱:出行需谨慎、不可莽撞行事、贵族间的礼仪不可疏忽、切勿打草惊蛇、务必遵从卢西恩的指示……字里行间透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却又隐约藏着一丝关切。
而格雷戈里的回复则简短得多,只在最后一张羊皮纸的下半页留下寥寥数语:“准允达恩家族继承人、卡斯伯特·达恩的请求,愿主保佑一切顺利。”他的字迹依旧优雅流畅,仿佛羽毛笔轻轻掠过纸面,不带半分迟疑。
信封底部沉甸甸的。小卡斯伯特倒出一枚金戒,指腹抚过戒面。三只手掌向内交叠,掌心纹路粗犷,指节处沟壑深邃,下方断裂的锁链蜿蜒盘绕,戒缘则被锯齿状的荆棘紧紧缠绕。外圈铭刻的拉丁文“SATOR VITAM METIT”(播种者必掌生死)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他翻转戒指,内圈显然曾被重新打磨,仅余初代家主的标记和一个清晰的缩写:“C. DN.”这组字母同样出现在戒面拇指的暗纹上,仿佛一个隐秘的烙印。
他凝视着戒指,指节微微收紧。
三日后,白港城的晨雾尚未散尽,海风裹挟着咸涩的气息掠过石砌的港口。小卡斯伯特站在约定的会面地点,黑袍的下摆被穿堂风轻轻掀起。他依旧保持着在教皇宫时的装束:一袭毫无纹饰的黑色长袍,发丝一丝不苟地束起,面容洁净,不似那些热衷铅粉与炭笔的贵族。全身上下的饰物只有颈间微微晃动的银十字架、右手食指上沉重的家族戒指,以及腰间那柄康拉德赠予的长剑。
当卢西恩·戈德温的身影出现在拱门下时,小卡斯伯特立即单膝跪地。他戴着白羔羊皮手套的双手虚托起亲王的手,额头轻触那枚镶嵌绿宝石的权戒。冰冷的宝石贴上皮肤的刹那,他嗅到了对方手套上淡淡的雪松气息——是教廷特供的熏香,这让他恍惚间又回到了圣城的回廊。
“愿主庇佑您——”他刚开口,客套的祝词尚未说完,卢西恩身旁的侍从已将他扶起,按在了橡木椅上。直到亲王微微颔首,他才绷直脊背坐下,手套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
“仅仅半年未见,”卢西恩忽然蹙眉,金线刺绣的袖口在晨光中闪了闪,“你怎么变得这般拘礼?”他的目光扫过年轻人干净的指甲与剑鞘,“这里不是圣座脚下,我原以为……”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康拉德·乌姆布拉尔在信中说你‘进步显著’,倒让我期待过你会为这次会面添些趣味。”
小卡斯伯特抿紧嘴唇,沉默不语。那些往事仿佛已隔了一个世纪般遥远。他微微抬眼望向卢西恩,视线却总是不自觉地落在对方肩膀以下。卢西恩的紫色长袍上缀满金线刺绣,那些繁复的纹样正是其家族徽记——一只昂首挺立的金钱鸟栖息在金币堆上。这让他想起在赎罪蔷薇院遇见的那个鸟嘴医生,原来就是眼前的卢西恩。
“如今你这身装扮,倒真有几分神使的气度了。”卢西恩慢条斯理地戴上金丝眼镜,“我并未查阅王室审计院的账册,那无异于将头颅送上断头台,等着刽子手磨利斧刃送我去见上帝。事实上,在这段假意游历的时日里,我发现许多耐人寻味的蛛丝马迹。比如王室与此地蒙特罗家族的隐秘勾当。”
他轻抚袖口上的金线纹饰,继续道:“蒙特罗家族的钢铁产业之所以兴盛,全赖此地丰富的铁矿资源。自从我祖父成功将以物抵税改为金钱纳税,并从中牟取暴利后,整个交易链条就形成了——戈德温家族向蒙特罗采购铁矿,而后将钢铁制品卖给骑士团、王室、贵族、雇佣兵乃至家丁。若这个模式成立,同样的交易在除戈德温家族外的其余七十七个家族间不断重演……”卢西恩的镜片闪过一丝冷光,“那么若公开账目属实,戈德温家族的账册与审计院的记录,恐怕早已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小卡斯伯特微微皱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账册边缘泛黄的纸张。
“其实我不明白,既然如此,王室审计院究竟在审计什么?教会的税务官不是已经负责审核纳税了吗……”他低声说着,将西里尔家族地窖里抄录的部分账本摊开,“我核对过,和我家族的账目并无二致,无非是些开支、收入,以及上缴教会的税款。”
卢西恩轻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张羊皮纸,羽毛笔尖蘸了墨水,在纸上轻轻点划。
“说到关键了。你了解过格雷戈里调整后的税法细则吗?”他语调平缓,却带着一丝锐利,“首先是耕地,所有收成征收十分之一;牲畜产崽,同样抽十分之一。其次是按户征收的土地税——农民每年服三日劳役,外加收成的二十分之一。”
他顿了顿,笔尖在纸上划过一道细线,继续道:“房屋则按烟囱数量计税,每户约2-5苏勒德斯(1苏勒德斯相当于今日4.48克足金黄金)。当然,寡妇或修士可以豁免。”
侍从适时递上一杯淡葡萄酒,卢西恩接过,浅啜一口,才接着说道:
“至于交易税——本地商人缴货值的十五分之一,外来商人则翻倍。骡马驮货过境,每袋抽两德涅尔,直接流入教会的金库。”他抬眼,镜片后的目光冷冽,“而最暴利的盐铁专营权,名义上每年公开拍卖,实则早已被贵族高价垄断。若蒙特罗家族明年失势,他们的铁矿……恐怕连买家都找不到。”
小卡斯伯特喉结滚动,咽下一口干涩的空气。尽管他见识过教皇宫的奢靡,却未曾想过,这一切竟建立在如此沉重的税负之上。
卢西恩的指尖轻轻敲击着羊皮纸,嘴角噙着一丝讽刺的笑意。
“另外,你可别忘了教廷赎罪券的附加税。”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戈德温家族手握三成抽成,但每份赎罪券的二十分之一收益,最终会流入当地贵族的腰包。”
羽毛笔在纸上划出一道清晰的墨痕,他继续道:“还有一项冷僻的战争附加税——每个村落必须提供一名弓箭手,或者缴纳等价的现金。”
小卡斯伯特的呼吸微微一滞,低声问道:“……还有什么?”
卢西恩抬眸,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几分玩味。
“你总该记得教皇宫和圣灵大教堂里那些绚丽的彩窗吧?”他的声音轻柔,却字字如刀,“贫民窟的木窗——不,或许称不上‘窗’,只是几块破布勉强遮住的窟窿,每年却要缴纳两德涅尔。”
羽毛笔轻轻抬起,指向不远处一扇镶嵌在石墙上的透明玻璃窗。
“商户若是用半透光的牛膀胱窗,年税六德涅尔;普通教堂和贵族府邸的彩色小窗,每扇一苏勒德斯。”他的指尖在光线下微微泛着冷光,“至于这种——”
笔尖轻轻一点,落在眼前那扇晶莹剔透的玻璃上。
“全透明玻璃窗,每年三苏勒德斯一扇,外加一道奢侈税。”他顿了顿,笑意更深,“若是凸窗或飘窗呢,那就算侵占公共区域,基础税翻一半。”
小卡斯伯特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长袍的衣料,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这些他从未在家族中思考过的问题,此刻却像无数细小的荆棘般扎进他的意识。
卢西恩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他轻轻摇晃着水晶杯中的葡萄酒,暗红的液体在阳光下折射出诡谲的光晕。“不必如此沉重,”他的声音带着几分玩味,“毕竟…”视线缓缓扫过小卡斯伯特略显苍白的脸庞,“尊贵的神使大人您,不也是贵族中的一员吗?未来的…达恩公爵。”最后几个音节被他刻意咬得极重,像是一把钝刀慢慢划过丝绸。
“况且,”卢西恩放下酒杯,羊皮纸在他指尖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格雷戈里算是我见过最具天赋的专家。这些税制绝非随意制定,每一笔都经过精密计算。”他忽然倾身向前,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危险的光芒,“与其为这些明面上的律法伤神,不如我们来聊聊王室与贵族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