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雾霭被雨丝梳成半透明的纱帘,教皇宫的鎏金穹顶在湿润的空气里氤氲开来,如同搁在绒布上的旧铜镜。那些蛇骨般蜿蜒的街道此刻泛着水光,每一块鹅卵石都裹着薄釉,倒映出支离破碎的灰白天穹。
圣灵大教堂的尖顶在雨幕中变得朦胧,像是蒙尘的剑锋被轻轻擦拭,却仍未完全褪去时间的锈迹。暗巷的墙缝里渗出潮湿的霉味,混着卖赎罪券小贩的檀香木匣。小贩们蜷缩在拱廊下,褪色的紫绒布上,铅封的赦罪状微微卷边,像一片片被雨水浸软的枯叶。石雕圣像的面容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仿佛连神明也在这场绵长的雨中垂泪。
教皇格雷戈里特许为王储路易·马蒂厄·洛林举行隆重的葬礼仪式。他派遣三位来自这个国家红衣主教——首席埃德蒙·德·卢米埃尔、第七席阿玛迪奥·德·奥西利亚、第九席托马斯·德·索菲斯特,率领数百名修士前往王城主持“守灵弥撒”,随后将灵柩迎至教皇宫继续后续宗教仪式。
在守灵第二夜的烛光摇曳中,枢机主教阿玛迪奥捧出一个鎏金龙骨圣匣。“我为殿下带来了圣物匣,”他的声音在肃穆的灵堂内回荡,“虽是仿制圣器,却与真品一般无二。”由于王储猝然离世未能行终傅礼,医师们已将其内脏与当夜取出的心脏一同安放在圣匣内。遗体经香料防腐处理后,由王室御用裁缝为其穿戴绣满金色百合纹章的华贵礼服,头戴仿制王冠,最后由大主教埃德蒙为其覆上象征永恒的薄纱。
“多么年轻……”埃德蒙哽咽的低语撕开了王室成员强忍的哀伤,玛丽公主的啜泣声在寂静的灵堂内格外清晰。
翌日破晓时分,送葬队伍如黑色河流般自王宫缓缓涌出。最前方是低阶修士组成的仪仗队,他们高擎银质十字架与圣物匣;紧随其后的是吟唱《In Paradisum》的圣歌队,哀婉的拉丁颂词在晨雾中回荡。八位世袭贵族肩扛覆盖百合纹章丧布的灵柩,其后是手持白烛的王室成员。队列末端,外国使节和数百名贵族按爵位列队而行。这支肃穆的队伍每经过一座教堂便暂停行进,接受神父的圣水祝祷。
当队伍抵达教皇宫南翼的圣灵大教堂时,教皇格雷戈里已率领九位枢机主教在台阶上静候多时。所有贵族单膝跪地,直到教皇抬手示意。走在最前的国王罗伯特五世身披黑天鹅绒长袍,未戴冠冕的头上罩着象征哀悼的兜帽。王后与玛丽公主的黑色羊毛丧服长裙迤逦及地,侍女们小心托起沉重的裙摆。她们全身笼罩在黑纱之中,直至面见格雷戈里时才将面纱掀至脑后。
遗体安放在主祭坛前的水晶灵柩内。当夜,教皇格雷戈里着黑色祭衣主持的晚祷仪式,王室成员全程跪诵拉丁祷文,连玛丽公主哭泣时浸湿的面纱都不被允许整理。翌夜,十二位枢机主教轮流诵经,贵族们进献的珠宝在祭坛前堆成小山,承载着生者对逝者的追思与对神明的忏悔。
教皇格雷戈里亲自为王储路易·马蒂厄·洛林主持最后的葬礼弥撒。他身披象征哀悼与庄严的深紫色礼袍,手持镶有蓝宝石的牧羊人权杖,在唱诗班《末日经》的肃穆咏唱中缓步走向祭坛。当教皇诵读《约翰福音》第十一章“拉撒路复活”的经文时,王室成员依次献上象征生命的面包、代表救赎的葡萄酒以及寄托哀思的金币。教皇与十二位枢机主教领受圣体时,整个教堂鸦雀无声,唯有烛火摇曳。祭坛两侧,持剑而立的公爵们如雕塑般肃立,剑刃反射的寒光与祭坛金器交相辉映。
葬礼弥撒结束后,罗伯特五世请求觐见。这位曾经威严的君主如今脊背微驼,衰老的痕迹在丧子的重压下愈发深刻。他屈膝跪地,干裂的嘴唇轻触教皇的权戒,直到格雷戈里抬手示意才缓缓起身。“圣父……”他的嗓音沙哑如枯叶摩擦,“请怜悯一个父亲的恳求,让路易的遗骨回归家族墓园,圣匣则永留圣城。”
格雷戈里几乎没有迟疑便颔首应允。待罗伯特五世的黑袍消失在长廊尽头,康拉德悄然靠近,双臂环住教皇的腰际,下颌抵在他肩头。祭袍上残留的**与没药气息缠绕在两人之间,康拉德的呼吸拂过格雷戈里耳畔。而教皇只是闭目叹息,任由身后人将他搂得更紧,仿佛此刻唯有这隐秘的依偎,才能让浸透骨髓的寒意稍许消融。
圣城在阳光下缓慢舒展,整座城市像一块被浸透又拧干的绒布。铅灰色的云层退至城墙之外,天空呈现出一种浑浊的玻璃色,仿佛随时会重新蒙上水汽。教皇宫的鎏金穹顶蒸腾着细密的水雾,在光线下形成一圈朦胧的光晕,远远望去如同飘浮在空中的圣龛。
圣灵大教堂的尖顶将水珠抖落,石砌的飞扶壁上,雨水在凹槽里汇聚成细流,沿着雕像的衣褶蜿蜒而下。这些水痕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是给冰冷的石像披上了一层流动的银纱。教堂正面的玫瑰窗被雨水冲刷得透亮,当云层移动时,会突然在某块玻璃上迸发出宝石般的色彩。
街道的石缝间蒸腾着潮湿的气息,混合着从沿街建筑里飘出的熏香、铁锈和潮湿木材的味道。雨水在排水沟里低声呜咽,偶尔泛起一个水泡,又无声地破裂。城墙上的垛口积着小小的水洼,倒映着快速移动的云影,像无数只眨动的眼睛。拱廊下,悬挂的油布还在滴水,在石板上敲出散乱的节奏。某个角落的圣母像前,雨水积成的镜面里,倒映着被波纹扭曲的圣像面容。随着水面的平静,那张脸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在呼吸。远处,二十一下丧钟声浮起,声波在湿润的空气中传播得格外清晰,每一记都像是敲在绷紧的鼓面上。
在灵柩启程返回王室墓地前,格雷戈里教皇以银质圣水器为棺木洒下祝福,并将一封用火漆密封的祷文轻轻置于路易胸前。根据教皇谕令,王室成员需在王城进行为期四十日的追思弥撒,各地贵族亦须在领地教堂举行同等规格的仪式。
临别之际,罗伯特五世遇见了年仅十五岁的小卡斯伯特。老国王凝视着少年稚嫩的面庞,眼中闪过一丝悲悯。“你父亲也在此行中,”他沙哑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结束后……随他回去吧。”顿了顿,又补充道:“西里尔·维克斯利也是。”
丧期结束后,卢西恩按照计划开始秘密调查王室审计院,小卡斯伯特与西里尔则准备返回各自领地。启程当日,格雷戈里与康拉德身着纯白长袍,正是当初与小卡斯伯特在幻境中初见时的装束。他们静立于教皇宫台阶之上。两位年轻人清点行装时,发现马车上各多出一个精致的匣子。
西里尔的匣中整齐排列着数十支水晶小瓶,每支都盛着暗红色液体。“这是伊西多尔(第五席枢机主教)的珍藏,”格雷戈里解释道,注意到西里尔的困惑,“他保管着诸多秘典,这些血液可辨真伪。”教皇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他很珍惜与你相处的时光。”
小卡斯伯特的长匣中躺着一把典雅的Spatha长剑。当他试图拔出时,沉重的剑身差点脱手坠落。
“看来我们高估了你的臂力。”康拉德无奈地上前收剑入鞘。
格雷戈里在衣袖下与康拉德十指相扣,“他为你选武器时可费尽心思。”
“达恩家族曾是开国功臣,”康拉德用力点了点少年的额头,“好好练习,别忘了你那蹩脚的马术。”最后,格雷戈里在二人额前划下祝祷十字,目送他们的马车缓缓驶离教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