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使无恩赐》 第1章 钦定神使 卡斯伯特·达恩在被宫廷的马车接走时还是恍惚的,以至于忽略了玛丽公主向他招手。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那枚新别的神使徽章。 纯金打造的荆棘环中嵌着一颗红宝石,在夕阳下像一团凝固的火焰。 “大人?”车夫第三次呼唤才将他从恍惚中醒。 “抱歉,你说什么?”他眨了眨眼,这才注意到马车已经停在王宫侧门前。夕阳散发出柔和的光芒透过车窗,却驱散不了他心底的寒意。 在圣灵大教堂那场改变命运的弥撒上,当教皇格雷戈里十四世突然宣布他为“神之选民”时,整个教堂鸦雀无声。 他至今记得那些枢机主教们猩红衣袍下投来的锐利目光,像出鞘的利剑,要将他这个冒牌货钉死在祭坛上。 “公爵大人要求您一到就去见他。”车夫压低声音,“还有,宫廷法官们已经等候多时了。” 小卡斯伯特咽了口唾沫。他和父亲达恩公爵的名字一样,宫廷里的人为了区分,都喊他小卡斯伯特。但今天之后,这个称呼恐怕要变了,要么变成“神使大人”,要么变成“那个骗子”。 马车缓缓驶入王宫,道路两旁的平民纷纷让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抱着一篮鲜花,怯生生地抬头看他。小卡斯伯特下意识地摸向钱袋,却在看到女孩眼中突然闪现的光芒时僵住了。 那是“花语者”的恩赐。哪怕是这样普通的恩赐,他却无法拥有。 夕阳渐渐西沉,天空逐渐暗下。山上的树木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向他招手,又像是在告别。 入夜,西里尔·维克斯利与其余两位法官不出意外地到来。小卡斯伯特坐在会客室的高背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抓住扶手。 “所以,达恩阁下,”首席法官莫里斯用羽毛笔轻敲羊皮纸,“您是说,教皇陛下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突然宣布您为神使?” “是的,大人。”小卡斯伯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在圣体祝圣时,他突然转向我,说看到了圣灵降临在我身上。” 三位法官交换了一个眼神。西里尔·维克斯利轻轻咳嗽了一声:“会不会是某种误会?毕竟神使通常都有明显的恩赐显现……” “维克斯利法官,”莫里斯冷冷打断,“您的问题不在询问清单上。” 西里尔耸耸肩,他苍白的皮肤在烛光下几乎透明。这位年轻的法官患有日光癌,只有夜间才能活动,因此对白天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小卡斯伯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却不敢多说一个字。 在一系列基础的询问后,西里尔将记好的羊皮纸给了身边的侍从。直至房间空无一人,小卡斯伯特这才瘫软在软椅上,仿佛经历浩劫一般。 “你还好吧?怎么去一次礼拜回来就变成神使了?”西里尔关紧门,快步走回来,“其他人不能说,总信得过我吧?” 小卡斯伯特张开嘴,却想起离开教堂时教皇在他耳边低语的话:“若你珍视你父亲的性命,就管好你的舌头。”他干笑两声:“哈哈……我也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了?我只记得圣父嘉勉我……” “理解。”西里尔叹了口气,从酒柜里取出一瓶白兰地,“看你脸色一直不好……不如跟我说说圣父吧?格雷戈里十四世,我还从未亲眼见过他。” 西里尔眼里闪烁着对新教皇的好奇。自从老教皇去年神秘去世,新教皇上任后一直深居简出。 小卡斯伯特接过酒杯,正想编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旁桌上的烛台火光突然一闪。一道银光破窗而入,伴随着玻璃碎裂的清脆声响,一支银质短箭将他今天刚获得的绶带钉在了桌腿上。 “啊!”小卡斯伯特失声尖叫,酒杯摔在地上。西里尔反应极快,一把将他拉倒在地,同时从怀中掏出一把精致的□□。 侍从们破门而入时,烛台倾倒,绶带被一支银箭钉穿,西里尔的手臂被玻璃划出一道血痕,而新任“神使”正蜷缩在地毯上,像受惊的兔子般发抖。 “保护神使大人!”侍卫长高声喊道,立刻有六名全副武装的卫兵将小卡斯伯特团团围住。西里尔被两名侍卫架起,他的伤口虽然不深,但日光癌患者的凝血功能极差,鲜血已经浸透了半边袖子。 “维克斯利大人需要立即就医!”一位年长的侍从惊呼,“必须送回布鲁瓦!” 小卡斯伯特突然挣脱卫兵,扑向西里尔,抓着他的衣角胡乱擦拭着自己的眼泪和鼻涕:“维克斯利,你别走,我完完全全地告诉你……”他的声音哽咽,“我根本没有被选中,我不知道教皇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是个没有恩赐的废物……” 侍卫长粗暴地将他们分开:“神使大人受了惊吓,需要休息。维克斯利大人必须立刻接受治疗。” 西里尔被连夜运回维克斯利家族的领地布鲁瓦。临上马车前,他回头望了一眼王宫高处的窗户。小卡斯伯特的脸贴在玻璃上,像一只被困在金笼中的鸟。 小卡斯伯特开始了绝食抗议。第一天,他推开了所有食物;第二天,他连水也不肯喝一口。到了第二天夜里,当月亮被乌云遮蔽时,西里尔如幽灵般出现在他的寝宫。 “我就知道你会来。”小卡斯伯特虚弱地笑了笑,从床上爬起来。 西里尔脱下斗篷,露出伪造的国王印戒:“罗伯特的笔迹是最容易模仿的。”他的“七重模仿”恩赐使他能完美复制七种不同笔迹,包括国王、三位**官和三位枢机主教的。 “他们不放过你一个没有恩赐的人做什么?”西里尔走向长桌,上面只摆了面包和火腿。逃出家门的饥饿感战胜了谨慎,他开始狼吞虎咽,饿了两天的小卡斯伯特也放弃了绝食抗议。 嘴里塞满食物,小卡斯伯特含混不清地说:“因为我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在弥撒上……”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恐怖的场景:当教皇举起圣体时,白色头纱在香炉烟雾中飘动,祭坛下方镶嵌圣骸的黄金圣体匣突然渗出鲜血,十二位枢机主教齐声诵念拉丁文圣言,却无人察觉异常。而就在那一刻,头纱转向他,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你被选中了,无恩者。” 咽下最后一口食物,小卡斯伯特抓住西里尔的手:“他们要发动圣战了,而我的''神使''身份就是导火索。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最后都会成为开战的借口——要么教会以‘迫害神使’为由讨伐王室,要么王室以‘假冒神使’为由清剿教会。” 第2章 厄运礼拜日 即使是礼拜日,王室也无需前往圣灵大教堂。可王储路易偏偏打伤了修士,罗伯特五世纵使满心不悦,碍于新教皇的威势,也不得不亲自登门赔罪。至于小卡斯伯特…… “主,请您垂怜!” 圣灵大教堂的穹顶直刺云霄,鎏金浮雕在烈日下燃烧,仿佛整座建筑随时会熔化成流淌的黄金。小卡斯伯特走在王室队伍末尾,绣金礼服沉重地压在他单薄的肩上,袖口几乎拖到地面。他不敢抬头直视那些高悬的圣像,却又忍不住偷瞥彩窗投下的斑斓光影。 “低头,人质。”侍从的指甲掐进他后颈,逼他垂下视线。 礼拜开始,大主教埃德蒙的诵经声如滚雷般在穹顶下回荡。小卡斯伯特学着众人跪下,膝盖磕在冰冷的大理石上,疼得他咬紧嘴唇。就在这时一只迷途的知更鸟撞进了玫瑰花窗的光晕里。 罗伯特五世的手指在扶手上敲出沉闷的节奏,路易则斜睨着那只鸟,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抓住它。”他命令身旁的侍从,可那鸟儿却像是受了某种指引,竟直直朝小卡斯伯特飞来,最终停在他伸出的手掌上。 大主教埃德蒙的眉毛微微扬起,“此乃主之恩典。” 礼拜结束后,小卡斯伯特被特许在喷泉边稍作停留。阳光将池水染成流动的金液,他的指尖轻轻掠过水面,惊得锦鲤四散逃窜。皇室为他准备的礼服外套宽大得可笑,蕾丝领口垂落时快要浸入水中。 “看看,我们尊贵的‘客人’又在玩鱼。” 少年的手指僵住了。 王储路易倚在满是浮雕的柱旁,钴蓝色的骑装紧裹着他修长的身形,银扣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三个侍从如影随形地跟在他身后,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讥笑。 “日安,殿下。”小卡斯伯特迅速行礼,水珠从袖口滴落,在青石砖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路易没有回应,只是懒散地转动着指间的金戒。那是王后的家族印戒,戒面上刻着咆哮的狮鹭,象征着不容违逆的权威。 “喂,人质。”他突然开口,嗓音轻柔得近乎危险,“你见过真正的珍宝吗?” 小卡斯伯特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他抿紧嘴唇,不敢回答。上一次他贸然开口,路易便以“僭越”为由,罚他抄写宫廷礼仪三百遍。 金戒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光,最终沉入喷泉池的最深处,只剩一点微弱的金光在池底闪烁。 “捡回来。”路易的靴尖抵在池沿,碾磨着石缝间的青苔。 周围的侍从发出低低的嗤笑,像毒蛇吐信般钻进小卡斯伯特的耳中。他的耳尖烧得通红,手指攥紧衣角,想要以沉默对抗这次的折辱。 路易的耐心耗尽了,薄荷与香槟的气息骤然逼近,小卡斯伯特甚至来不及后退,就被他一把揪住后领。 “我让你捡。” 下一秒,他被狠狠扔进了喷泉池中。 冰冷的池水挤压着他的胸腔,耳膜在压力下嗡嗡作响。水面上,路易的脸扭曲成模糊的剪影,嘴角仍挂着残忍的笑。 “让他清醒清醒!”声音透过水波传来。 小卡斯伯特挣扎着下沉,肺里的空气被一点点榨干。在意识涣散的边缘,他的指尖触到了池底的金戒。 然后,他看见了母亲。 她的金发在水中舒展,十二年的时光从未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她的指尖轻轻触碰他的眉心,冰凉而温柔。 “卡斯伯特。”她的声音像是从记忆深处浮起,“别怕。” 小卡斯伯特想伸手抓住她,可她的身影却如泡沫般消散。在即将窒息的最后一刻,他握紧了那枚戒指。 第3章 变成神使1 小卡斯伯特的身影在喷泉池中彻底消失的刹那,喷泉池的水面恢复平静,仿佛从未有人坠入。路易盯着自己空荡荡的左手——那枚狮鹭家徽金戒本该戴在这里,此刻却随那个人质一起消失了,靴尖无意识碾碎了池边一朵蓝鸢尾,汁液染上了大理石缝隙。 “殿下,要叫侍卫吗?”侍从的声音在发抖。 路易突然微笑,这个表情让他俊美的面孔显得格外危险:“你们今天什么都没看见。”他甩了甩湿透的袖口。 毕竟,谁会相信一个人质能在圣泉里溺死? 礼拜堂内,罗伯特五世正用镶嵌权杖轻叩彩绘地砖:“根据《圣约书》第七章,亵渎圣职者可交由王室裁决。”他指尖抚过权杖顶端那颗鸽血石,“比如那位受伤的修士。” “圣父对您的虔诚印象深刻。”大主教埃德蒙开口打断,袖口金线随着颤抖的手臂闪烁。侧门阴影里,修士正用手语比划着“三重冠消失”的密讯。 路易**地出现在彩窗光斑中:“我渴望即刻告解。”水珠沿着他下颌坠在圣母像衣褶里。他单膝跪地,却下意识摩挲空荡荡的左手无名指。 罗伯特五世眯起眼睛。这个向来暴戾的儿子此刻虔诚得反常。他刚要开口,唱诗班孩童集体走调——某个高音变成了诡异的嗡鸣。 在王室开始礼拜前,教皇格雷戈里的银十字架突然变得滚烫。他望向彩绘玻璃上圣米迦勒的画像,发现天使手中的天平正在缓缓倾斜。 他意识到圣徒康拉德陷入了未知的幻境。 格雷戈里低头看向珍珠项链,最末端的几颗珠子突然蒙上血雾。那种幻境都是精心编织的陷阱。他不敢用“万物权柄”的恩赐撕裂整个空间,那样会伤及被困者的灵魂。 幻像正在蚕食着康拉德。藤蔓缠绕上他的小腿,开出一串串花苞。指尖碰到溪水,水面立刻浮现出他从未经历过的幻影。 “圣父......”圣徒康拉德下意识呼唤教皇格雷戈里,声音却被一阵花香堵在喉间。 在幻影的引诱下,康拉德站在悬崖边缘,白袍被气流撕扯得猎猎作响。下方云海翻涌,时而显现金碧辉煌的宫殿,时而变成堆满骸骨的深渊。 “来啊...”云中浮现他童年唯一的玩伴,那个早夭的哑女孩正用他记忆中从未听过的甜美嗓音呼唤,“跳下来,我教你手语。” 康拉德指尖微微发颤。七岁那年冬天,他蜷缩在贫民窟漏风的棚屋里,看着小女孩因高烧抽搐却买不起药。现在她站在秋千上,裙摆缀满他后来在教堂彩窗上才见过的宝石。 “这是我的罪过,我忏悔……”康拉德在虚空中画着十字,靴尖已经碰到悬崖边缘的碎石。他握着脖子上挂着的十字吊坠,倾身向前。 “我接住你了。” 自崖上坠下时,康拉德的袍角翻飞如折翼之鸟。忽有白影横截而来,那袭白袍鼓荡如云,珍珠项链凌空散开,千百颗浑圆的莹光在坠落中凝滞。教皇冠下白纱被气流掀起,恍若新娘的头纱。二人跌在岩石上时唯有珍珠相击的清音。 康拉德仰面倒在教皇格雷戈里胸膛上,教皇冠冕垂纱覆住自己眼帘。纱上的葡萄枝纹在日光里浮凸,教皇的呼吸透过三重丝绸传来。 断裂的珠子正顺着教皇的衣褶滚落,有的卡在绣金腰带上,有的坠入石缝。更多的仍在他们相贴的颈项间流转。 康拉德仰靠在教皇格雷戈里臂弯间,格雷戈里的指尖正拂开垂落在他脸上的纱。那白纱被风撩起又落下,如同反复的犹豫。 他想要抬手触碰,却在半途被格雷戈里捉住了手腕。 “您接住我……”康拉德的声音比滚落的珍珠更轻,“就像接住一只坠落的祭杯。” 他的指尖在格雷戈里掌心里微微蜷缩,不敢承认自己曾幻想过这一刻,幻想过格雷戈里的手臂如何将他箍紧,幻想过那白袍下的温度如何焚毁他克制的祷词。 教皇格雷戈里忽然带着他微微翻身,珠串从两人衣袍间簌簌滑落。康拉德的背脊贴上岩石。阴影笼罩下来,冠冕垂纱再次将他们隔出一方天地。 一颗珍珠卡在康拉德的衣领间,莹光映着他发红的耳尖。他想起圣经里的话,“得智慧胜过得银子,其利益强如精金”。可此刻他宁愿做所罗门王堆满珍宝的宫室里,最愚钝的侍从,只为偷得这一刻的僭越。 格雷戈里低下头,白纱随着动作滑过康拉德的脸颊,像一场小心翼翼的试探。“你总在看我,”他的气息扫过康拉德颤抖的睫毛,“用比望弥撒时更烫的眼神。” 康拉德闭上眼,感到格雷戈里的鼻尖轻轻蹭过他的颧骨,轻柔的动作像对待一片不敢碰碎的圣体饼。而他的手指终于抓住格雷戈里的袖口,丝绸在掌心皱成一团。 温热的吐息像融化的圣蜡,缓缓滴落在康拉德紧绷的皮肤上。他不敢睁眼,怕这一切只是幻觉,睁开眼看到的是冰冷的告解室。 教皇格雷戈里的指尖捏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仰起脸。白纱垂落在两人之间,金线刺绣在阳光下闪烁,仿佛伊甸园里缠绕的蛇,引诱着他吃下禁果。 “看着我。”格雷戈里低声道。 康拉德睁开眼,他颤抖着启唇,想诵念一段忏悔经,可教皇格雷戈里的拇指按住了他的唇,止住了他即将出口的祷词。 “嘘——这里没有需要告解的罪。”然后,格雷戈里吻了下来。 康拉德的呼吸骤然停滞,格雷戈里的唇比他想象中更柔软。康拉德闻到格雷戈里身上带着**与葡萄酒的气息,像圣餐礼上最隐秘的亵渎。他下意识攥紧了格雷戈里的衣袍,珍珠从他们相贴的胸口滚落。 格雷戈里的舌尖舔过他的唇缝,像神父分发圣体时指尖掠过信徒的掌心,轻柔却不容拒绝。康拉德浑身发抖,齿关松开的瞬间,他尝到了格雷戈里口中残留的圣酒甜味,仿佛一场堕落的圣餐。 白纱缠绕在两人交错的颈间,如同一条柔软的绞索。康拉德在窒息般的快感中恍惚想着,这或许就是殉道的感觉,在极致的痛与欢愉中,被信仰亲手绞杀。 第4章 变成神使2 一颗珍珠在嶙峋岩石间弹跳,最终坠入湖面。平静的水面泛起漩涡,惊动了岸边的格雷戈里和康拉德。 珍珠裂开的光流缠绕着小卡斯伯特下沉的身躯,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温柔托起,如同母亲环抱婴儿般坚定。 小卡斯伯特挣扎着浮出水面,发现自己置身于完全陌生的天地。他狼狈地攀上突出的黑岩,湿透的身躯在岩石上留下深色水痕。 这片被怪石环抱的湖泊透着诡异,那些扭曲的岩柱仿佛远古神祇遗落的玩具。 小卡斯伯特发觉自己的双手正泛着微光。不仅如此,所有浸过湖水的皮肤都覆着一层珍珠母贝般的光晕。 “您还好吗?”声音从小卡斯伯特身后传来。康拉德站在岩台上,年轻的面容皎洁如新雪,白色长袍垂落至脚踝,在阳光下隐约可见金线绣成的葡萄藤与麦穗暗纹。 小卡斯伯特点点头,随后脱下沉重的外袍,湿透的亚麻衬衣紧贴肩膀,“你们不脱吗?” 这个问题让教皇格雷戈里微微蹙眉。 “你都看到了?”康拉德的声音突然紧绷。 “什么?”小卡斯伯特困惑地甩着浸水的袖口,“你们的衣袍没被浸湿吗?” 意识到误会,康拉德的脸更红了:“我们没掉进湖里……” 格雷戈里上前在小卡斯伯特额前划了个十字。少年肌肤上的珍珠光泽瞬间凝固,与散落的珠子一同被无形丝线串联,重新环绕在教皇颈间。 “失陪了。”格雷戈里的手套轻擦过康拉德掌心,留下羽毛拂过般的触感。当康拉德还未来得及反应时,教皇已用掌心将他握住,“可以再握紧些。” “等等……等等我!”小卡斯伯特慌忙抱起湿衣服,踩着他们的影子追赶。见两人毫无停留之意,他突然灵机一动喊道:“我可是王储!” 格雷戈里和康拉德果然驻足回望。 “路易·马蒂厄·洛林?”康拉德眼中闪过疑虑。眼前这个言行散漫的少年,与传闻中的王储相去甚远。更何况,真正的王储怎会不认识他们?联想到先前打伤修士的事,更觉蹊跷。 “证明呢?”格雷戈里在阴影中唤出他的银十字架圣器,指尖轻抚着上面的雕纹。 小卡斯伯特摩挲着金戒边缘,犹豫片刻后举起戒指:“这枚金戒可以作证。”晨光下,戒面上的狮鹭徽记闪烁着光芒。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幻境开始崩塌。 教皇宫中翼的圣泉池由整块孔雀石雕琢而成,边缘镶嵌着珍珠母贝与红宝石,池壁上镌刻的金色铭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水面飘荡着绯红的玫瑰花瓣,池底铺满朝圣者敬献的金币。 小卡斯伯特跌入圣泉池,溅起高高的水花。他狼狈地爬上池边,衣服再一次湿透,额前的头发不断往下滴着水珠。 格雷戈里和康拉德倒没有小卡斯伯特那么倒霉。康拉德站在岸边,看着小卡斯伯特爬上来,喊道:“路易在这里!” 不知从哪儿涌出一群修士,一拥而上。格雷戈里透过头纱望向康拉德,明白他是想出口气。 毕竟起初王室拒不认账。国王罗伯特五世在信里反复强调,老教皇在位时曾与王室签署《圣约书》,规定王室有权审判犯罪的圣职人员。他坚称被打伤的修士有罪。 大主教埃德蒙接到消息后,立刻从南翼的圣灵大教堂赶来。眼前的哄闹场面让他愣在原地,他连忙制止那些修士,苍老的声音微微发颤:“康拉德,他怎么……” 小卡斯伯特听见埃德蒙的声音,这才从蜷缩的姿态中松开。其实修士们下手并不重,还不如平时被路易欺负时疼。 “达恩小公爵,您不该……”大主教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解释本该在圣灵大教堂的小卡斯伯特为何会出现在教皇宫,更别说以如此失礼的方式惊扰圣父。 “圣父!圣父!我忏悔,我不该欺骗您,不该撒谎说自己是皇室……求您饶恕我。”小卡斯伯特慌忙起身,跪倒在教皇的衣摆旁。 “那枚戒指是怎么来的?就是你用来冒充身份的那枚。”教皇见小卡斯伯特抿唇不语,白纱下的嘴角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埃德蒙,先让他换身干净衣服吧。” 此刻圣灵大教堂,真正的王子路易跪在告解室内,虔诚地望着教皇格雷戈里十四世,一字一句地告明。 “亲爱的圣父,我怀着满心的愧疚和悔恨来到您的面前,向您深深地忏悔。我深知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我那狂怒的情绪如脱缰野马般失控,完全盖过了理智的光芒。 在那场激烈的争执中,我失去了自我,竟然挥起拳头,狠狠地砸向了主的仆人。那一刻,我仿佛被恶魔附身。当我看到那修士蜷缩在地上,鲜血染红了尘埃,我心中竟然涌起了一阵可耻的畅快。 然而,圣父啊,这并不是真正的我。我应当选择更温和的方式来解决这场争端,用言语去反驳那修士的可恨言论,而不是用暴力去回应他的挑衅。但请您相信,我并未忘记您的教诲,因为我本可以砍去他的双手。 圣父,您是至高至圣的存在,我恳请您原谅我的罪过,饶恕我这一时的冲动和错误,我向您发誓。我对您的敬重从未改变。 您虔诚的追随者,路易·马蒂厄·洛林。” 圣徒康拉德向大主教埃德蒙讲述了幻境中的经历,但隐去了他亵渎教皇格雷戈里的部分。按照教规,他们需要召集其他枢机主教共同举行弥撒,而小卡斯伯特也要参与。正是在这场弥撒上,教皇格雷戈里十四世将小卡斯伯特封为神使。 夕阳西沉,将圣灵大教堂的尖顶镀上一层暗红。二十余辆黑漆马车在广场前排成长列,车辕上的铜饰泛着冷光。马匹不安地踏着蹄子,铁掌在青石板上磕出零乱的脆响,鼻孔里喷出的白气在暮色中凝了又散。 小卡斯伯特穿着简单的黑色长袍,胸前别着神使徽章,由大主教埃德蒙送出教堂。 “卑劣的小偷。”王储路易侧目而视。他自知理亏,现下不敢当着众人面前发作。 “殿下,神使大人帮您找到了那枚金戒。”修士上前呈递给路易。 埃德蒙微微欠身,对罗伯特五世说到,“愿主的荣光与恩典永远庇佑着您,尊贵的陛下。我怀着无比喜悦与敬畏之心,为您带来了来自圣座的福音。虔诚的卡斯伯特·达恩,蒙受神圣启示,以坚定的信仰与纯洁的心灵,完美地经受了主的试炼。为此,至圣教皇陛下、格雷戈里十四世以圣座之权威,正式册封他为神圣教会之‘神使’,作为主在世间的神圣代言人。” “神使?他偷了我的金戒……” 那匹白马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鬃毛如火焰般炸开。它前蹄高高扬起,脖颈猛地一甩,重重地把路易摔下马。 罗伯特五世缓缓下了马车,或许是小卡斯伯特的幻觉,他此刻的语气比平日温和不少,“那么,神使是否继续居住在王宫里?”他停顿了一会,观察着埃德蒙的脸色,“或是圣父有其他指示?” “没有,陛下。神使的起居生活还是一切照旧。” 第5章 逃亡 不消一会,长桌上的食物被小卡斯伯特和西里尔吃了大半。 西里尔用指尖拨弄着餐盘里那块冷却的扁圆形面包,表皮因久置而变得坚韧,像褪色的羊皮纸。他取来象牙柄的餐刀,沿着面包边缘缓缓施力,刀锋与干硬的外皮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 面包芯早已不再松软,呈现出一种密实的质地,像被反复揉捏的蜡。他掰下一块,碎屑簌簌落在绣着家徽的餐巾上,随后漫不经心地浸入葡萄酒里。酒液缓慢地渗入面包的孔隙,染上一层深红,像干涸的血迹重新被润湿。 “现在我该怎么办?在老鼠住的地方等死吗?”半融的羊奶酪顺着面包片滑落,小卡斯伯特用旧手帕擦拭掉。 “王室还不会这么大胆。路易殴打修士后,格雷戈里处死了他身边数十个近卫。”如果现下神使再出事,那么得益的只有教会。至少目前,王室都不希望小卡斯伯特再出事。 小卡斯伯特死死攥住西里尔的衣袖,“带我逃吧,我不想当什么神使。在这里我会死的。”窗外的暴雨将彩绘玻璃砸得嗡嗡作响,“你知道的,我父亲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 西里尔对宫廷侍卫的轮值规律了如指掌,就连那些隐藏在石砌宫墙下的秘密通道也尽在掌握。小卡斯伯特至今无法忘记西里尔在羊皮纸上摹仿出罗伯特五世特有的签名与蜡封纹章,当它出现在寝宫门前时,那些披着锁子甲的侍卫尽管面露疑色,却终究以剑抵胸行礼退让。 圣城的街道在晚祷时分总是格外拥挤。 与王城开阔的广场和街道不同。圣城的街道如盘踞的蛇骨,自教皇宫的脚下蜿蜒爬出,在铅灰色的雾霭中扭曲延伸。这些石砌的脉络时而纠缠如老树暴突的根系,时而分裂成暗巷的枝杈,最终消隐在城墙的边缘。十二声钟响从雾气深处浮起时,唯有圣灵大教堂的尖顶能刺破朦胧。它像一柄蒙尘的剑斜插在教皇宫台阶前,而那座鎏金的尖顶宫殿,正以巨兽颅骨般的姿态盘踞在城心,每一扇花窗都是凝视尘世的眼眶。石雕圣像们从壁龛里垂下目光,冷漠地注视着人群。卖赎罪券的小贩蜷缩在柱廊下,油腻的念珠和铅封的赦罪状铺在褪色的紫绒布上,像一排排待售的灵魂。潮湿的鹅卵石路面上,朝圣者的黑袍与雾气交融,他们跪行时摩擦出的血痕,天亮前就会被新雾舔舐干净。 街角的空气突然变得粘稠起来,这里的建筑挤挨得过分亲密,突出的阁楼几乎要吻在一起,把天空割裂成一条幽蓝色的细缝。墙角堆积着腐烂的玫瑰花瓣。那是清晨时虔诚的信徒们撒的,如今被踩进了泥里,混合着劣质香料的气味,发酵成一种令人头晕的甜腥。 赎罪蔷薇院沉默地蛰伏在这条街的尽头。它那仿若苦修院的朴素门面与周围华丽的忏悔室格格不入,粗粝的石墙上爬满铁线蕨,像是给自己披了件破旧的忏悔袍。唯一显眼的,是门楣上那个被磨得发亮的铜铃,每当有马车驶近,它就会发出一种奇特的声响——既不似教堂钟声那般清越,也不像市集铃铛那样欢快,倒像是有人用银匙轻轻敲击一只空了的圣杯。 “贵族私底下都会来这里消遣,不算什么秘密。”西里尔轻车熟路地推开陈旧的木门。 大厅被布置成一座虔敬的小礼拜堂,彩绘玻璃将暮光割裂成血红的碎片,洒在铺着深红天鹅绒的长椅上。而本该是信徒忏悔的座位,刺绣的花纹却是缠绕的蔷薇,茎上带刺,像某种隐秘的挑衅。 一位身着灰袍的女子从阴影中浮现,她的头巾洁白如初雪,可领口微敞处,一道暗红的缎带若隐若现,像是昨夜某位伯爵情急时留下的纪念。 她向小卡斯伯特和西里尔行礼,姿态恭敬却毫无谦卑,嗓音低得仿佛告解室的絮语。 “愿主指引您,尊贵的阁下,忏悔室在右廊。” 她的指尖却轻轻一划,指向左侧被帷幕半掩的走廊,指甲修得尖利,涂着近乎黑色的暗红。 暗门枢轴转动时发出叹息般的呻吟。向下的阶梯像一条被剖开的喉咙,石壁渗出湿冷的雾气,混合着地下飘上的甜腥。烛火在这里变成诡谲的幽蓝,据说是因为掺了忏悔者的眼泪提炼的盐。 地下大厅中央,一座铁荆棘笼囚着一抹雪白的影子。笼中的少女在跳一支亵渎的舞,纱衣被铁栏勾出丝缕,仿佛圣痕加身。阴影里的贵族们斜倚在软榻上,假面完美地遮住了面容,只留下烛光在光滑的表面上流淌,像一层冰冷的第二层皮肤。 西里尔坐在最深的阴影里,整个人裹在一件暗银色斗篷中,厚重的面料从肩头垂落,连指尖都没露出一丝。斗篷内衬是深紫色的丝绸,白瓷面覆在他的脸上,细腻如真正的肌肤,却毫无生气。面具的眼部镂空成狭长的菱形,嵌着两片极薄的灰紫色水晶,在烛火下泛着病态的光泽。 修女为他端来深红色的葡萄酒,酒液上漂浮着蓝鸢尾花瓣,可以止住日光癌的痛苦。但西里尔从不愿碰掺了镇痛剂的东西。 “你带我到这里来做什么?”小卡斯伯特压低声音,眼神不自觉地从金笼中移开。身旁的西里尔似乎已经被病痛折磨得溃不成军。 “我想要血……我要血……”西里尔无意识地呢喃着。 小卡斯伯特掀开西里尔的衣袖,下面布满他偷跑出布鲁瓦时被阳光晒伤的伤口。日光癌患者的皮肤一旦接触阳光就会溃烂,只能靠饮血在黑暗中缓慢愈合,或是用致幻剂麻痹剧痛。 “我有血!我有血!”小卡斯伯特嘶喊着,颤抖的手正要抽出腰间匕首,却被一只戴着漆黑皮革手套的手牢牢按住。 抬眸间,一位身着深蓝色丝绸长袍的鸟嘴医生正俯视着他,面具下的目光幽深难测。那人长袍上繁复的暗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金丝绣成的图腾无声彰显着其尊贵身份。 只见他缓缓捧起一只粗陋的木杯,杯中暗红液体在西里尔喉间滚动着消失殆尽。小卡斯伯特瞪大眼睛,却听见面具后传来沙哑的声音:“是处子之血。” “呕……” 小卡斯伯特猛地弯下腰,空气中甜腻的血腥味在喉间翻涌,像黏稠的毒液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死死攥住衣襟,指节发白,脊背剧烈起伏,酸腐的秽物混杂着胆汁喷溅在地。 第6章 接应 帷幕低垂的内室传来幽渺的竖琴声,熟悉的《求主垂怜》旋律被演绎出诡谲的变奏。贵族们神色微变,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随后整饬华服,鱼贯步入幽深的密道深处。 地面上传来的说话声已清晰可闻,小卡斯伯特背着西里尔在幽暗的密道中艰难前行。与先前下行不同,此刻的楼梯蜿蜒向上,每一级台阶都高低不一,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更显险峻。漫长的攀爬后,一道冰冷的石门挡住了去路。 远处士兵的呵斥与修女们的哀泣交织成令人窒息的背景音。西里尔终于从剧痛中缓过气来,问道:“你是不是……触犯了他们的利益?” 小卡斯伯特刚要回答,身后的石门突然无声开启。两人猝不及防向后跌去,猩红的吸血蔷薇爬满花园的四壁,在暗处传来阵阵忏悔者的啜泣。水晶棺椁被无数白烛环绕,棺中之人身披绣金白袍,三重冠上的宝石在烛光下流转着妖异的光彩。 “格雷戈里?!”小卡斯伯特尖利的声音炸响。他死死盯着棺中人,虽然服饰与教皇无异,但那面容却有着微妙的差异。 “卡斯伯特……你别骗我。”西里尔的声音因恐惧与震惊而颤抖。 圣徒立在廊柱的阴影里,猩红的主教长袍垂坠而下,却在领口与袖口处泄出皎白的内袍,珍珠色的丝绸上浮着极浅的荆棘暗纹,唯有凑近才能看清。披肩比旁人更厚重些,银白色的毛领在烛光下泛着霜雪般的冷光,衬得那张年轻的脸愈发苍白。那皮毛据传来自极北之地的神圣生物,是教皇在加冕礼亲手为他披上的,每逢寒风掠过,便会泛起细碎的银芒,像是落了一层永不消融的雪。 他缓缓划了一个十字圣号,镶嵌紫晶的权戒在烛光中泛着幽光。 “愿主的平安与您同在,阁下。圣城已蒙神恩垂示,知晓您奉王命而来的缘由。神使大人乃圣座钦点的贵宾,此刻正沐浴在荣光之中。”他抬起手,递过一封以火漆印封缄的信函,蜡印上烙着教廷的徽记,“这封文书承载着圣父对陛下的祝祷与谏言,请您如同传递圣物般谨慎护送。” 将军神色一凝,当即单膝跪地,以信徒之礼恭敬接过信函,指尖轻触额前与心口,低声道:“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我必以生命守护此神圣托付。” 他缓缓起身,将信函郑重收入怀中贴近心脏的暗袋,鎏金铠甲下的嗓音沉肃而虔诚,“请代我向圣座表达卑微仆从的敬意。我虽执掌兵戈,但灵魂始终归于主的牧养,此行亦为践行圣光指引的使命。” 他稍作停顿,目光低垂,语气恳切:“陛下遣我前来,绝非对圣城权柄有所僭越,而是忧心神使大人远行劳顿,恐有冒犯圣眷。王城与圣城虽隔千里,陛下的心却始终与圣父的教诲同在。” 他抬手在胸前划出圣徽,铁手套与胸甲相碰,发出清脆的金属鸣响。 晨光初现时,圣城的尖顶刺破灰蒙蒙的雾气,黑铁与石砌的塔楼在曦光中泛着冷冽的暗色。蜿蜒的街道仍沉浸在阴影里,只有高处的彩绘玻璃窗映出几缕血红的朝霞。石板路上覆着薄霜,守夜人的最后一盏提灯在巷尾熄灭,而远处大教堂的钟声已沉沉响起,惊起一群盘旋的乌鸦。 罗伯特五世派来的军队已经尽数离去。但赎罪蔷薇院依旧被圣徒带来的骑士团围住。 “康拉德,神使大人是不会来这里的。不过我帮你抓了两个异端,带回去复命的话足够了。” 玛格丽塔·斯皮纳罗莎穿着与圣徒同样的猩红长袍,黑纱自银荆棘头环流泻而下,半掩住那张过分艳丽的脸,高耸的颧骨上浮着薄红,唇色比她的枢机长袍更暗沉。束腰皮带勒出紧窄的腰线,下面却延伸出夸张的裙撑轮廓,每一步都让沉重的衣料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两名身着银铠的骑士缓步上前,铁靴踏在斑驳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们虽保持着表面的礼节,但动作中仍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请原谅我们的失礼,阁下。”其中一名骑士低声道,却仍将两位年轻贵族引至康拉德面前。 小卡斯伯特急得原地转了个圈,靴跟在地砖上打滑,“我不是异端!”他慌乱地去摸怀里的神使徽章,“我有证据,你见过我的……” 康拉德微微颔首。小卡斯伯特刚要露出胜利的笑容,却突然被黑布蒙住了头。西里尔同样被粗暴地按住,两人被推搡着塞进马车。 “安静点,小神使。”被拖走前,玛格丽塔的气息透过黑布拂过他的耳廓,“圣徒大人这是在救你们。” 晨钟刚刚敲过第三响,整座圣城就醒了过来。 街道开始无声地震颤,十二名铁甲骑士在前开道,长戟尖端系着染血的圣带,三十六名白衣修士手持鎏金经文匣,雪白的衣袂翻飞如鸽群。他们走过的石板路上,隐约浮现出淡金色的古老圣痕,又在三步之后悄然隐去。车顶的金色十字架在朝阳下熠熠生辉,车壁悬挂的绣金帷幔上,用丝线绣着圣徒行传的十二个场景。四匹纯白的弗里斯马披挂着深红色的马衣,马额前的银铃随着步伐奏出天籁般的韵律。康拉德斜倚软垫,苍白的手指抵着额角,车窗的锦缎帘幕低垂,却掩不住内里透出的微光,恍若圣体匣中隐约显现的圣容。民众屏息凝望,有人划着十字,有人低声诵念《圣母祷词》,仿佛那马车经过之处,连尘埃都被祝圣。 小卡斯伯特的背紧贴着雕花橡木隔板,连呼吸都凝滞。马车内弥漫着没药与蜂蜡的气息,绣金帷幔投下的阴影中,圣徒的银圣杯在暗处泛着幽光。西里尔端坐在座下,生怕扰了车内神圣的静谧。 康拉德垂眸见此情形,嘴角浮现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神使大人,你很紧张吗?” 车外,民众的祈祷声如潮水般涌来。“圣徒大人,请为我们代祷!”一位老妇人颤抖的声音穿透车壁。圣徒抬起戴着权戒的手,在空气中划出祝福的十字。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在他苍白的指节上投下宝石般的光斑。 第7章 斋戒日 西里尔缓缓睁开双眼,眼前仍是一片浓稠的黑暗,房间内烛火幽幽摇曳,仿佛时间在此凝固。身旁的修士低声告诉他,这里是教皇宫的北翼别馆,他与小卡斯伯特被分别安置在相邻的居所。 “圣父体恤您的状况,免去了日常圣事,只需在居所的小礼拜堂内礼拜即可。”修士的声音温和而恭敬,“此处常年不见日光,烛火也会定时更换,您无需担忧。” 西里尔轻声道谢,心中仍有些恍惚。曾几何时,他从未想过自己能踏入教皇宫的圣域,更遑论在此栖身。 “感谢上帝……”他低声呢喃,指尖轻轻抚过冰冷的石壁,感受着黑暗中微弱却恒久的光明。 斋戒日的清晨,穹顶洒下柔和的圣光,十二使徒的湿壁画在烛火映照中栩栩如生,仿佛正注视着下方虔诚的信徒。长桌铺着雪白的亚麻布,银制三叉烛台的光晕在每个人面前投下宁静的光圈,宛如神恩平等地降临于每一位圣职者。 教皇格雷戈里十四世端坐于主座,象牙高背椅上镶嵌的七枚红宝石十字架在烛光中泛着暗红光泽,衬得他威严而肃穆。左右两侧的十二位枢机主教依次落座,乌木高背椅扶手处的纹章彰显着各自的权责,左侧大主教埃德蒙的椅刻教廷钥匙与葡萄藤,象征裁决与丰饶,而右侧的圣徒康拉德则饰以橄榄枝,寓意和平。 长桌尽头,小卡斯伯特安静地坐在一张朴素的橡木椅上,与教皇遥遥相对。尽管距离最远,但他的座位并未低矮,反而因适中的高度显得格外庄重。白瓷餐盘中盛着与其他主教相同的斋戒餐点:香草烤鲑鱼、杏仁奶炖蘑菇、苣花豌豆泥,只是分量稍减,更符合少年的食量。 教皇手持紫水晶镶嵌的圣杯,枢机们的高脚杯盛着淡葡萄酒,而小卡斯伯特面前则是一只精致的银杯,考虑到他的年纪,杯中并非酒液,而是清甜的蜂蜜水,在烛光下泛着浅浅的金色。 “卡米尔,我想我稍后该向主虔诚祈祷,祈求下次餐桌上能有一杯蜂蜜水。”大主教埃德蒙轻啜一口杏仁奶,银须随着他说话微微颤动。这位年逾五旬的老人眼中闪烁着孩童般对甜食的渴望。 “只要不是向主控诉我没有特意准备蜂蜜水,苛待了你,尽管祈祷。”格雷戈里十四世,卡米尔·阿祖尔·德·卡佩正优雅地用银质餐刀剖开粉嫩的鲑鱼。他今日装束看似随意却处处彰显尊贵,深蓝外袍上金线刺绣如星河倾泻,白色缎面内袍与康拉德的款式相仿却更显圣洁,颈间缠绕的珍珠项链泛着温润光泽。那顶日常冠冕虽不及正式场合华美,却因少了白纱的遮掩,更凸显出他面容中与生俱来的神性光。一种超越世俗审美的,令人屏息的圣洁之美。 “埃德蒙,若真有这等眷顾,”第九席枢机主教托马斯·德·索菲斯特的声音从长桌中央传来,让小卡斯伯特不得不踮起脚尖才能看见说话者,“我倒觉得卡米尔会先为康拉德准备。” 康拉德闻言轻笑,鎏金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窝中跳动:“若圣父喜欢看我像孩童般讨要甜饮,我很乐意与埃德蒙同去祈求。”他的语气温润如玉,却让在座众人都听出了话中那份独有的甜溺。 枢机主教们自受封之日起,面容便如同被时光遗忘一般,永远定格在那一刻。岁月不再在他们脸上刻下痕迹,生命也得以稍稍延长。这是主赐予神仆的恩典。正因如此,他们言谈间反倒比世俗贵族更为随性,从不像皇室那般,时刻被年龄与权力的枷锁所束缚,战战兢兢地恪守着森严的等级。在这永恒的生命里,尊卑似乎褪去了世俗的重量,只剩下信仰与职责的纯粹。 小卡斯伯特垂眸拨弄着盘中的鱼肉,这顿简单的斋戒餐却比他十几年来在宫廷里吃过的都要精致。他忽然抬头,正巧看见圣座将那份切得完美的鲑鱼推到康拉德面前,又极其自然地取走了对方未动的那一份。这个亲昵的动作像一根细小的刺,悄然扎进他的心底。 他抿了抿唇,从记事起,达恩家族就将作为人质的他寄养在宫廷,连“卡斯伯特”这个承载着家族期许的名字,都是承袭自父亲。有时在深夜惊醒,或许某天自己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某个角落,也不会有人为他落一滴泪。 小卡斯伯特就这样沉浸在思绪里,直到结束随着人群向外走时,竟失神地撞进了康拉德怀里。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小卡斯伯特慌忙后退两步,声音里带着惊慌。这些年在宫廷里养成的本能让他立刻摆出恭顺的姿态,连呼吸都屏住了。 “卡斯伯特?”康拉德微微蹙眉,双手轻轻扶住少年单薄的肩膀。他看见少年泛红的眼眶里盛着破碎的泪光,“是想家了吗?”康拉德并不了解小卡斯伯特的处境。在他眼中,这不过是个养尊处优的贵族少爷,就像那些被送来圣城镀金的纨绔子弟一样。他见过太多这样的年轻人,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抹眼泪想家。 小卡斯伯特喉头一哽。家?那个把他当作棋子抛弃的达恩家族吗?违心的话像刀子一样划开喉咙,“不是的......”他声音哽咽,“自从记事起,我就生活在宫廷里,只是因为今天的鱼肉太好吃了。” 康拉德一时手足无措,此刻,一把钝刀正在一点点剐开先入为主的偏见。他笨拙地提议,“要不要去看看你的朋友?我的侍从说,他已经醒了。” 第8章 吻痕 夜幕低垂,康拉德踏着空中廊桥的阴影,穿过寂静的塔楼,从东翼缓步走向北翼。月光为他镀上一层银白的轮廓,却照不进他眼底的阴翳。 记不清从何时起,每个夜晚都沦为噩梦的囚徒。直到格雷戈里默许他同榻而眠,那些纠缠不休的梦魇才如晨雾般消散。此刻,他轻车熟路地推开雕花木门,动作熟稔得仿佛已经重复了千百次。自从在幻境中确认心意后,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都化作了理所当然的亲昵。 暖黄的烛光里,格雷戈里正倚在窗边翻阅古籍,听到声响便抬起头来。书页在他修长的指间投下细碎的阴影,却遮不住他眼底漾开的笑意。 “在等我吗?”康拉德故意拖长语调,如愿看到对方无奈又纵容的神情。他跪在柔软的地毯上,将侧脸贴在格雷戈里膝头,双臂如藤蔓般环住爱人的腰身。**与羊皮纸的气息萦绕鼻尖,让他不自觉地收紧手臂,像是要把这份温暖刻进骨髓。 “今天见到卡斯伯特·达恩…”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潮湿,“明明身世不同,可我好像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那种……站在悬崖边却无人可呼救的感觉。”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比我幸运得多,至少……西里尔会为他拼命。” 格雷戈里的手指穿过他微卷的发丝,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太阳穴。“用余生为别人的过错赎罪,”温润的嗓音像月光漫过荒原,“是对生命最大的浪费。” 康拉德正要抬头,忽然被硬皮书脊不轻不重地敲了下后脑。“我给你的戒指,”格雷戈里用书角挑起他的下巴,“带在身上吗?” 康拉德这才缓缓松开环抱的手臂,左手无名指上那枚银戒在摇曳的烛火中泛着温润的光。格雷戈里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挑,便将那枚戒指从他指间褪了下来。 “您终于发现了,”康拉德的声音闷在格雷戈里的衣料间,“虽然是我的尺寸,但稍微一动就会滑落。” “正是如此。”格雷戈里的指尖摩挲着那枚银戒,眼底噙着狡黠的笑意,“这样,你每时每刻都要想着它,想着我。” 康拉德没有回答,只是更深地将脸埋进他的膝间,像是在掩饰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格雷戈里低笑一声,伸手取过窗边那只雕花木匣,从里面取出另一枚几乎一模一样的银戒,将它稳稳地推进康拉德的无名指根。 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康拉德猛地抬头,正看见自己原先那枚戒指此刻正戴在格雷戈里的手上。他的呼吸微微一滞,随即执起格雷戈里的手,指节分明的手背在烛光下如同白玉雕琢。他低下头,一个克制而虔诚的吻轻轻落在银戒上。 没药熏香静静流淌,康拉德睁开眼时,格雷戈里已经端坐在他那一侧的床沿。素白的头纱朦胧地笼罩着爱人的轮廓,让他看不清对方此刻的神情。 喉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左手无名指上残留的戒痕还在隐隐灼痛。他侧首望去,昨夜散落一地的衣物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整齐叠放在床边的崭新衣袍。 “早安。”格雷戈里的手掌贴上他的后背,温热的触感隔着丝绸寝衣传来。康拉德借力支起身子,一个轻如晨露的吻随即落在他的前额,透过那层细纱传来若有似无的温度。 他将额头抵在格雷戈里肩上,用沉默抗议着清晨的唤醒,耳畔传来爱人压抑的轻笑,“今夜可以让你早些安寝,但若再不起身……”尾音里带着促狭,“晨祷的钟声可不会等人。” 记忆如潮水漫涌,昨夜纠缠至深的缠绵,连夜祷时分都忘却的放纵。康拉德撑着酸痛的腰肢起身,在铜盆沁凉的水中掬起清醒。当他站在鎏金妆台前,将象征权柄的紫晶权戒重新戴回右手食指时,格雷戈里从背后环住他的腰身。 “别动。”带着笑意的气息拂过耳际,衣领深处突然传来细微的刺痛。等康拉德反应过来,格雷戈里已经松开他走向门口,雪白的长袍在晨光中划过优雅的弧度,只剩颈间那个隐秘的印记正隐隐发烫。 第9章 变成异端 小卡斯伯特经过数日的暗中观察,逐渐摸清了圣徒康拉德的日常行迹。这位德高望重的圣徒恪守着严苛的作息规律。晨光未现时,他必定已经出现在南翼的小教堂。当第一缕阳光穿透彩绘玻璃,他或立于布道坛宣讲教义,或带领信众虔诚祈祷。 第一时(约日出后一小时),康拉德的身影总会出现在教皇宫西翼的政务厅,偶尔也会前往北翼的会客厅接见访客。待到第三时钟声响起,他便开始为即将举行的平日弥撒做准备。正午第六时,在教皇宫北翼的加尔瓦略山小堂内,他与枢机主教们簇拥着圣座,共同进行神圣的正午祈祷仪式。 祈祷结束后是难得的共进午餐时光,这也是小卡斯伯特能够近距离观察康拉德的宝贵机会。席间,枢机主教们或探讨深奥的神学命题,或商议贫民救济事宜。后者往往由那位以慈悲闻名的第十席玛格丽塔·斯皮纳罗莎率先提出。 第九时的午后祈祷结束后,康拉德多半会返回西翼处理政务文书,有时也会前往格雷戈里的书房促膝长谈。即便是在晚祷前的闲暇时分,他也常常与格雷戈里形影不离。当日暮的钟声敲响晚祷时刻,康拉德偶尔会回到东翼附属的居所用些简朴的晚餐,但更多时候,小卡斯伯特总能在北翼看见他与格雷戈里共进晚餐的身影。 在摸清康拉德的行动规律后,小卡斯伯特特意休整了两日。当然,绝不仅仅是因为某日在教皇宫北翼通往西翼的廊桥上昏厥,还被恰好路过的三位枢机主教撞见:第二席维戈·冯·艾斯纳赫、第三席奥里克·迪·斯卡拉,以及第四席埃尔薇拉·德·帕杜阿。 晚祷的钟声刚刚停歇,西里尔便如约来到小卡斯伯特暂居的基路伯之庭。推门而入时,只见少年懒散地斜倚在长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摊开的书,而桌上的晚膳早已凉透,显然被主人彻底遗忘。 “我劝你多少吃一点,”西里尔恶声恶气地说道,眼底却藏不住担忧,“下次若饿晕在教皇宫别的角落,可未必能撞上三位枢机大人救你。” 小卡斯伯特闻言立刻坐直身子,眼睛亮得惊人,顺手将餐盘往西里尔面前一推,仿佛他们仍置身于王宫那间狭小逼仄的寝殿。“西里尔,我正等你呢!我发现了一件怪事,”他压低声音,“康拉德的行踪太反常了。别的枢机主教处理完公务后,多少会有些私人活动,可他却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耗在格雷戈里身边。” 西里尔眉头一皱,“你跟踪他这么久,就为了观察这个?” “当然!”小卡斯伯特急切地倾身向前,“你忘了我们在那座诡异花园里见到的棺椁?后来花园凭空消失,害得我们掉出围墙,差点被骑士团当成异端烧死。你说……躺在棺椁里的,会不会才是真正的格雷戈里?” 西里尔脸色骤变,一把捂住他的嘴,“你疯了?”他环顾四周,确认房门紧闭才继续道,“且不论棺椁里是谁,单说眼下,若不是格雷戈里庇护,陛下的铁骑早把你拖回断头台了!” 小卡斯伯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妥协,西里尔这才松开,顺手抄起一块面包塞进他嘴里。“更何况,”西里尔压低嗓音,“格雷戈里推行改革、整顿税法,甚至动用十字军镇压异端……若非如此,陛下怎会带着路易王子去他面前告解?换作克莱门特七世在位时,那几个挨打的修士怕是死了都没人过问!”他狠狠瞪了少年一眼,“再胡言乱语,我就把你扔回老鼠洞,让你自生自灭!” 小卡斯伯特捏着半块未吃完的面包,眼神却异常坚定。“可我是认真的,西里尔。难道你就没怀疑过吗?” “没有!”西里尔几乎咬牙切齿,“我每日在贝特赛达客舍提心吊胆,你却跑去跟踪圣徒大人……”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最要命的是,你居然还晕倒被三位枢机当场撞见!这种找死的事别扯上我,我还想多活几年,不想明天就去见天父!” 即便西里尔摔门而去,也没能阻止小卡斯伯特决心向康拉德揭露棺椁的秘密。只是他未曾想到,昨夜他与西里尔的争执,早已被观星台上的格雷戈里和康拉德尽收眼底。 “看来是吵架了。”卡米尔轻笑出声,慵懒地倚在康拉德怀中,任由对方将垂落的白纱拨至肩后。“卡斯伯特确实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 “若来观星台只是为了窥探他们,那才是真正的虚度光阴。”康拉德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满。在他的坚持下,卡米尔最终放弃了观测星象的计划。 然而次日清晨,当康拉德正在西翼藏书阁的书架间寻找典籍时,忽然察觉到一道灼热的视线。他低头望去,只见小卡斯伯特静默地立在梯子下方,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让康拉德没来由地感到一阵不适。 “有事?”康拉德取下需要的书籍,不动声色地从梯子上下来。 “圣徒大人,我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想必您会感兴趣。”少年雀跃的语气与康拉德骤然收紧的手指形成鲜明对比。书脊在他掌中发出细微的声响。 “愿闻其详。”他勉强维持着平日的温和语调。 “您整日陪伴在格雷戈里身边,难道就没察觉出异常吗?其实我也发现了,”小卡斯伯特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推测和盘托出,包括那座神秘花园里的棺椁,以及随后发生的诡异事件。末了,他压低声音问道:“您该不会是陛下派来监视他的吧?难道陛下也起了疑心?” 这番话在康拉德耳中炸开,他只捕捉到几个刺耳的字眼:跟踪、异常、监视。尽管他与格雷戈里的关系在枢机主教中早已不是秘密,但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竟敢暗中尾随,甚至可能将此事泄露出去…… 怒火在胸腔里翻涌,康拉德突然抬手,一道金光闪过,小卡斯伯特还未来得及惊叫,便被囚禁在那个形似日晷的圣器之中。 当少年重获自由时,他发现自己正跪在格雷戈里的书房里。阳光透过彩窗,为教皇三重冠上的白纱镀上一层圣洁的光晕。格雷戈里缓缓放下鹅毛笔,羊皮纸上未干的墨迹泛着幽光。 “你该感到庆幸,卡斯伯特。”教皇的声音轻柔得可怕,“你是第一个能从康拉德的圣器中全身而退的人。” “您亲封的神使大人不仅跟踪我,还晕倒在廊桥上引起骚动,更可恨的是竟敢质疑我对主的虔诚与对您的敬意。”康拉德冷眼睨视着跪地的少年,每个字都淬着毒,“这样的异端,本该绑在火刑柱上烧成灰烬。不过……”他讽刺地勾起嘴角,“神使大人确实手段高明,连圣父您这些日子都未曾察觉异常。” 格雷戈里听出了弦外之音,却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当他将目光移向小卡斯伯特时,素日里悲悯的眼神竟透出令人胆寒的阴鸷,与那位受万人敬仰的圣座判若两人。 小卡斯伯特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惊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全身的肌肉也如同石化般僵在原地。他立刻意识到这是“恩赐”的力量,而且如此强大的能量,只能是来自眼前这两位中的一人。 主赐予格雷戈里十四世的权能正是如此。从最微小的飞鸟游鱼,到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世间万物都在教皇的一念之间。 “沙沙”的书写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小卡斯伯特恍惚间似乎听见教皇轻叹了一声,随后一份墨迹未干的文书轻飘飘地落在他膝前,那支刚刚书写完毕的鹅毛笔滚落在地毯上,溅出几滴暗红的墨水。 “既然无话可说,”格雷戈里的声音从高处传来,“便认罪吧。” 少年艰难地垂下视线。文书上的拉丁文字虽非宫廷常用的罗曼语,但他依然读懂了其中含义。当他的右手不受控制地伸向鹅毛笔时,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抵抗这股力量。可他这个没有恩赐的人在神赐的权能面前挣扎,不过是蚍蜉撼树。 羊皮纸上最终留下了一道扭曲的签名。康拉德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抽,便将认罪书收入掌中。 几乎在同一时刻,格雷戈里拉动了书桌上的银铃。清脆的铃音未落,两名全副武装的骑士已推开鎏金大门。 “异端已伏罪。”教皇的声音在穹顶下回荡,“暂押卡斯特罗姆地牢。” 第10章 维克斯利的投名状 夜幕低垂,银月如钩。西里尔果然如格雷戈里所料,踏着夜色前往教皇寝宫觐见。 餐室内烛火摇曳,银质餐具在烛光下泛着冷光。康拉德自早晨便与格雷戈里置气,此刻虽同席共膳,却刻意避开往日的亲昵。他执拗地攥着银制餐刀,刀刃与瓷盘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每一刀都像是在切割两人之间无形的羁绊。 格雷戈里望着爱人紧绷的侧脸,烛光在他纤长的睫毛下投落一片阴影。这位素来温顺的枢机主教鲜少如此执拗,倒让向来运筹帷幄的格雷戈里乱了方寸。修士轻叩门扉通传西里尔来访时,格雷戈里指尖轻抚过手帕上绣着的鸢尾花纹。他早料到这步棋,却算不准眼前人何时才能消气。 内厅内弥漫着**的气息。西里尔终于得见传闻中的格雷戈里十四世,他恭敬地跪下,虔诚地捧起教皇的权戒轻吻,直到得到准许,才谨慎地直起身。 “今日,卡斯伯特·达恩已认罪伏法。”格雷戈里的声音如冰泉般冷冽,“这样的异端,你也要替他辩解?”他的目光如锋刃,似要剖开西里尔的胆量。 “绝非如此,圣座。”西里尔喉间微紧,指尖不自觉地轻颤。 “那么,你为何而来?” “圣座明鉴,达恩确实亵渎了圣徒的威严,且他未曾否认自己的罪行。”西里尔低垂着头,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恰在此时,侍从捧着一碟祝圣过的饼干步入殿内,那是做成罪状形状的圣餐。 格雷戈里眸光微动,略一颔首,侍从便恭敬地将那碟饼干送入餐室,呈至康拉德面前。 得到教皇的默许,西里尔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圣座,如今陛下勒令各大家族公开账册,否则将剥夺议政之权。此举……恐怕有违圣座仁慈的训诫。臣斗胆恳请圣座,废除王室审计院。” 格雷戈里指尖轻叩扶手,沉吟片刻,道:“待我选定人选,自会遣你一同返回布鲁瓦。” 格雷戈里坐回鎏金座椅时,**的余韵仍在餐室萦绕。烛火将他绣着金线的袖口映得忽明忽暗,权戒在切割牛排时与银刀相撞,发出清越的声响。 "这些都要切开,我快饿死了。"康拉德银叉轻敲着堆叠的鎏金餐碟,他面前银盘边缘还沾着莫名浮现“偷心罪成立”的糖霜碎屑。他刻意绷紧的声线里,藏着格雷戈里最熟悉的委屈。 教皇垂眸轻笑,刀尖精准地划开肌理分明的菲力。“刚才是谁……”格雷戈里将完美切分的牛排推过去,突然噤声。他看见烛光在爱人唇边勾勒出饼干碎屑的轮廓。 沾着汁液的银叉"当啷"跌在手帕上,圣徒泛红的耳尖在烛光里透明如琥珀。格雷戈里靠近时闻到了饼干残留的蜂蜜香,俯身吻去康拉德唇角的糖霜:“现在,该审判你的偷心罪了。” 石砌的拱顶渗着不知来源的水滴,在寂静中发出空洞的回响,像某种阴湿生物的舌苔舔舐着卡斯伯特的神经。墙壁上嵌着的铁环挂着锈蚀的镣铐,那些暗红褐色的污渍在火把摇曳的光里,时而像干涸的血迹,时而又像新鲜渗出的脓液。 空气里悬浮着腐草、霉斑与排泄物发酵的恶臭,某种更为刺鼻的金属腥气始终缠绕其间。偶尔有老鼠在阴影里窜过,它们的眼睛在黑暗中反射着诡异的微光,仿佛比人类更适应这个失去时间概念的深渊。 墙角堆积的稻草早已板结成腐殖质般的黑色块状物。某个囚犯上次进食时掉落的碎骨还保持着牙齿啃噬的形状,而今已与地缝里渗出的石灰质融为一体。最深处的水牢传来液体晃动的声响,混着锁链刮擦石板的刺耳声音。 西里尔在两位修士的引领下缓步踏入地牢深处。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气息,火把的光影在石壁上摇曳不定。小卡斯伯特敏锐地辨识出熟悉的脚步声,立刻从草垫上跃起,双手紧握铁栅栏向外张望。 “维克斯利?”他的声音因期待而颤抖。 西里尔默不作声地从长袍暗袋中取出一把古旧的钥匙。随着锁链坠地的闷响,铁门发出刺耳的呻吟缓缓开启。小卡斯伯特迫不及待地冲出牢笼,将西里尔紧紧拥入怀中。 “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 西里尔却冷着脸将羊毛斗篷裹在小卡斯伯特单薄的身躯上。“我来送你最后一程,顽固的蠢货。”他的声音比地牢的石壁还要冰冷。 就在此时,一缕微光从螺旋阶梯的顶端渗入,随之而来的是地面上此起彼伏的喧嚣。金属碰撞声、马蹄声、呐喊声交织成一片,远比赎罪蔷薇院那夜的骚动更为骇人。西里尔敏锐地抬起手臂拦住小卡斯伯特,火光透过阶梯在众人脸上投下不安的阴影。 “别出声。”他压低声音警告,同时捂住小卡斯伯特正要开口的嘴。两位修士交换了一个惊恐的眼神,四人迅速退向地牢更幽暗的深处。 灰色的迷雾在教皇宫中缓缓消散,如同被无形之手拨开的纱幔。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袍男子被数名骑士押解至塔楼顶端,他脸上覆盖的银色面具在晨曦中泛着冷光。 格雷戈里背对着他,双手撑在石栏上,俯瞰着下方逐渐恢复秩序的教廷。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示意守卫退下。待骑士们退至远处,他才转过身,嘴角噙着一丝讥诮的笑意。 “如果费仑家族的目标是神使,”他慢条斯理地说道,“那你们显然失败了。”顿了顿,他微微倾身,声音低沉而危险,“如果是冲着我来的,现在,我就站在你面前。” 银面具沉默不语,冰冷的金属表面映出格雷戈里的影子,却无法泄露其下隐藏的情绪。就在这短暂的寂静中,一道寒光倏然闪过,康拉德手中的穿甲剑精准地刺穿了费仑的咽喉。 鲜血飞溅,几滴猩红落在格雷戈里的侧脸。康拉德收剑入鞘,从怀中取出一方丝帕,动作轻柔地替他拭去血迹。“不值得为这种人动用‘恩赐’。”他低声道,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靴尖一挑,让那具躯体仰面倒下。 尸体的手指仍紧攥着一柄未及出鞘的短剑,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康拉德冷哼一声,抬脚碾过那只手,骨骼碎裂的声响在寂静的塔楼上显得格外清晰。 待他们返回北翼时,正巧撞见西里尔拽着小卡斯伯特的后领,后者正挣扎着想逃,活像只被拎住后颈的猫。 “你失心疯了?”西里尔不耐烦地收紧手指,“我难道会害你不成——” 小卡斯伯特被迫扭过头,刚要反驳,却在对上康拉德视线的瞬间僵住。康拉德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随即揽过格雷戈里的肩踏入寝宫长廊。 第11章 卢西恩·戈德温 在神圣与世俗的交界处,戈德温家族用金币铸就了属于他们的神龛。这个曾因走私而被吊死在绞架上的家族,如今却让整个王国的财富在他们手中流转。 八十年前的那个冬天,当第四代家主威廉·戈德温看见教区仓库里发霉的谷物时,他嗅到了比腐烂麦粒更刺鼻的机遇。农民用发黑的土豆抵税,主教们对着堆积如山的牲畜尸体皱眉,而贵族们正为雇佣兵的军饷焦头烂额。威廉用沾着银币锈迹的手指,在账簿上划出了一条完美的曲线。他以六折收购抵税货物,转手以三倍价格卖给贵族,最后将闪亮的金币呈献给教会。当第一枚金币滚进圣库时,连最虔诚的主教都听见了天秤倾斜的声音。 奥利弗·戈德温继承家业时,正逢圣火焚城的黑夜。异端分子点燃了教廷金库,火光中他看见的不是末日,而是流动的黄金。当教皇的使节还在灰烬中寻找圣物残骸时,奥利弗的马车已经载着十万金币停在了废墟前。“以赎罪券为质”,这六个字让焦黑的梁柱下诞生了新的圣所。 如今卢西恩·戈德温端坐在繁荣港的黄金王座上,交易所的彩窗将他的影子投射成七种颜色。他创造了比圣经更精妙的契约:“信仰期货”让天堂有了报价,“神圣保险”给异端标上价码,而“罪孽汇率表”则成了新时代的十诫。每张赎罪券划过他镀金的柜台,就有三成利润落入暗格。当小贵族们捧着地契跪求贷款时,戈德温的羽毛笔正轻轻划过又一块即将易主的领地。 七个家族的纹章已被熔铸成金砖,砌进了戈德温家的地下圣殿。在那里,金币碰撞的声响,正逐渐取代晚祷的钟声。 当卢西恩·戈德温踏入教皇宫北翼的长廊时,黑色长袍的每一道褶皱都在无声地宣告他的存在。他刻意褪去了所有华贵装饰,却反而让那份与生俱来的矜贵愈发醒目。银发如淬炼过的白金,被一根墨色丝带松松束在右肩,苍白的面容在金丝单片眼镜的映衬下,像极了古籍里走出来的异端学者。 他俯身执起教皇格雷戈里的手,唇畔几乎未触到那枚象征至高权力的红宝石权戒,却让整个厅堂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当他直起身时,镜片后的灰眼睛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仿佛早已在心里计算过亲吻这一下的确切价值。教皇微微颔首,他便从容落座于指定的位置,黑色长袍垂落在猩红地毯上,像一道阴影悄然渗入圣所的肌理。 格雷戈里的手指轻轻点在鎏金扶手上,指节与金属相触发出沉稳的声响。“我会为你安排两位同行者。”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却又在尾音处微妙地上扬,“相信以你的眼光,会认可这样的人选。” 卢西恩·戈德温微微欠身,银发马尾垂落在右肩。金丝单片眼镜后的灰眸闪过一丝谨慎的兴味。“承蒙圣座厚爱。”他的语调恭敬却不失灵动,“不知能否有幸提前知晓是哪两位贤才?若是圣座体恤臣下……”他恰到好处地停顿,嘴角扬起克制的弧度,“在下定当以十二分的诚意相待。” 当康拉德在偏厅说出那两个名字后,卢西恩的指尖正无意识地摩挲着袖扣上的家徽。 “啊,达恩家的小质子。”单片眼镜后的灰眸闪过一丝精明的光,“能在洛林的蛇窟里保持那份天真,倒也算是一种……天赋。” 第12章 玛拉之境 暮色沉降,晚祷的钟声在圣殿穹顶下回荡。卢西恩亲王伫立在庭院中,月光为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一层银辉。他身旁站着传说中的神使小卡斯伯特和西里尔·维克斯利。 “主教大人,”卢西恩的声音在寂静的庭院中格外清晰,“圣徒大人曾亲口承诺会来送行,如今晚祷时分已过……”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极其华美的匕首,眉头微蹙。康拉德绝不会食言,即便被事情绊住,也会派人告知。 大主教埃德蒙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指微微颤抖。他该如何向这位新晋亲王解释?教皇与圣徒同时失踪这等惊天变故?即使是卢西恩这种徒有虚名的…… “恐怕不能了,殿下。愿主保佑您。” 格雷戈里十四世从混沌中苏醒,发现身上的白色教皇长袍不知何时已化作如夜般的漆黑。穹顶投下的阴影中,一个令他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卡米尔,我们该去诵读了。”声音缓慢地剖开他尘封的记忆,那是他成为教皇前,尚在修道院时的挚友。 他下意识地抚过胸前的十字架挂坠,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这不可能。暗处,他试探性地召唤圣器,一枚精巧的银十字架立即浮现在掌心,冰冷的触感证实了他的猜测:这不过是精心编织的幻境。 “最近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吗?”卡米尔状若自然地搭上同伴的肩膀。同伴诧异地挑眉,随即压低声音:“这可不像你会关心的事。不过听说,陛下刚以谋害约翰二世的罪名逮捕了两位主教。”他警惕地环顾四周,“更骇人的是,圣座竟与王室达成协议,允许他们审判圣职人员。” 卡米尔在心中快速推算,罗伯特五世的父亲遇害,这意味着康拉德此刻应当只有十岁。这个认知让他的胃部绞痛起来。 借着“恩赐”的庇护,他轻易摆脱了教廷的桎梏。当骏马踏碎贫民窟的晨雾时,他看见那个瘦小的身影正蜷缩在断墙下,像只被遗弃的幼兽般啃噬着发霉的面包。直到男孩抬头,那双与未来如出一辙的碧色瞳孔。 无数个相拥而眠的深夜里,康拉德曾用沙哑的嗓音向他剖开这些伤痕。但亲眼所见时,那些话语都化作了锋利的玻璃碎片,随着呼吸扎进肺腑。当衣袍被小心翼翼地牵动,卡米尔才回过神来,祝祷词哽在喉间,颤抖的手在男孩额前划下十字。 当他再次睁眼时,身上的长袍已化作猩红。卡米尔·德·卡佩,一个流淌着古老贵族血脉的教廷新贵,作为教权与贵族之间的纽带,他顺理成章地披上了这袭象征权势的红袍。 尽管此时的康拉德尚未与他相识,但卡米尔仍无法抑制地想要寻找爱人的身影。他穿过回廊,站在廊桥上俯瞰着中翼的庭院,目光漫无目的地游移着,直到…… 一个熟悉的身影猝不及防地闯入视线。 那人也正抬头望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时间仿佛凝固,无需言语,某种默契在彼此眼底流转。这不是偶然的幻象,而是两人同时被困在了这场诡谲的幻境里。 晚祷的钟声缓缓敲响,悠长的余韵在暮色中回荡。当最后一声钟鸣消散,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到了今早相遇的地方,在寂静的廊桥下等待彼此。 每日晚祷后的时光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两人默契地对幻境闭口不谈,反而甘愿沉溺于这场虚幻的重逢,仿佛这短暂的温存才是真实。 直到某日,克莱门特七世终于察觉异样。当康拉德又一次未出现在晚祷后的集会上,卡米尔心头骤然一紧。他夺过地牢守卫的钥匙,沿着阴冷的石阶一路向下,最终在牢狱最深处找到了静坐草堆上的康拉德。他的姿态从容得仿佛并非囚徒,而是坐在王座之上。 “Vite, donne-moi la main, on y va !”卡米尔罕见地用了贵族间流行的罗曼语,铁链坠地的脆响在寂静的地牢里格外刺耳。康拉德毫不犹豫地握住他伸来的手,指尖相触的刹那,两人都从对方掌心的温度里读懂了爱意。 然而克莱门特七世早已带着骑士团守株待兔。老教皇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最器重的继承人竟会为一个异端叛逃。当火光映亮地牢出口时,卡米尔反而笑了——既然这是幻境,何不肆意妄为? “圣座,请放我们离开。”他的语气近乎挑衅。 “卡米尔,我会亲自净化这个异端带给你的污染。”克莱门特七世的声音像淬了冰。骑士团得令后只围攻康拉德,对卡米尔却只防不攻。 混战中,康拉德手中的穿甲剑如毒蛇吐信,细长剑锋精准刺穿骑士的铠甲缝隙。卡米尔趁机突袭,短剑抵上教皇咽喉:“罪过由我承担,放他走——我以血脉起誓,事后任凭处置。” 克莱门特七世在沉默中划出十字。霎时间烈焰自虚空涌现,火舌舔舐着石壁疯狂蔓延。“不可能。”老教皇的声音在热浪中扭曲,“我说过要亲自净化你。” 尽管明知是幻境,卡米尔仍被眼前翻腾的火海刺痛双目。当热浪灼伤皮肤的那一刻,某种比火焰更炽热的情绪在他胸腔炸开。 在扭打间,他将教皇狠狠掼倒在地。没有犹豫,没有忏悔,短剑精准剖开那袭华丽法衣。当鲜红的心脏被掏出时,卡米尔在跃动的火光中看清了自己染血的倒影。 温热的手掌扶上臂弯时,卡米尔才从恍惚中惊醒。整座庭院已成炼狱,烈焰封锁了所有出路,焦黑的尸体横陈其间。他扔下沾血的短剑,将康拉德紧紧拥入怀中。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他贴着爱人耳畔低语,声音轻得像是怕惊动四周咆哮的火舌: “抱歉……我从未真正为你做过什么。哪怕是杀死阿祖尔(克莱门特七世的本名),也不过是在这场可笑的幻境里。” 他们都清楚记得,克莱门特七世死于教皇宫地牢前的诡异火灾。当人们找到焦黑的遗骸时,教皇的心脏早已不翼而飞。就像此刻被扔在火堆里的那颗仍在抽搐的脏器。 突然,燃烧的庭院开始扭曲剥落。在崩塌的虚空中,玛拉的身影若隐若现地藏在黑暗里,可传来的却是个清朗的少年嗓音:“玩够了吗?”那声音带着十七八岁特有的朝气,与周遭的惨烈景象形成诡异反差。 “你是怎么说服路易·马蒂厄·洛林和你做交易的,玛拉?”卡米尔的嗓音低哑如锈刀刮过骨缝。 “当然是用他最恐惧的东西。”玛拉轻笑,“卡米尔,只有你是疯子。” 十七岁少年的声线被她蛀蚀成空洞的回响,令卡米尔烦躁不已,染血的双手不舍的从康拉德身上松开。 “滚回你的地狱去。” 银十字在他掌心迸现,却不是往日那柄能紧握的旧物。它咆哮着膨胀,棱角刺破虚空,圣光如熔化的白银般倾泻而下,将玛拉残存的魂魄灼出焦黑的孔洞。 “卡米尔,你的追随者希望你去死。”玛拉在消逝前嘶鸣,路易的面容像蜡一样融化,“我就在他的骨髓里……” 十字架轰然钉入地面,光芒吞没了最后一丝阴翳。 此刻,卢西恩正朝大主教微微颔首,他深知其中必有隐情,便不再多问,“那么,我便……” 话音未落,庭院中骤然闪过一道火光,转瞬即逝,猩红与黑袍交织的身影凭空显现。卡米尔与康拉德以极其亲密的姿态出现在众人眼前。康拉德仰卧在地,双臂如铁铸般紧紧抱着怀中的卡米尔;而卡米尔染血的双手死死护住康拉德的后脑和脖颈。两人深色的衣袍虽掩去了斑斑血迹,却遮不住那浓重的血腥气息。 “当啷”一声,缩至孩童大小的银十字架坠落在地,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埃德蒙的嘴唇剧烈颤抖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卢西恩的单片眼镜从骤然睁大的眼中滑落,幸有金链相系才未坠地。好奇心旺盛的小卡斯伯特正要拉着西里尔上前,却被后者铁钳般的手掌死死扣住手腕。 就在这死寂般的时刻,第十一席枢机主教卡西乌斯·奥库洛姆仓皇冲进庭院,“神使大人,卢西恩殿下——”他的呼喊由远及近,最终的字眼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咽回腹中,“你们千万不……” 卡米尔缓缓从康拉德身上支起身子,染血的发丝垂落在苍白的脸颊旁,声音却冷静得可怕:“路易·马蒂厄·洛林死了,是吗?” “圣座,难道您实在痛恨王室,直接和圣徒大人过去亲手杀了吗?”小卡斯伯特脱口而出,随即又用自以为小声实则全场可闻的音量嘀咕:“早说能这么简单解决,我们还费劲查什么……” 西里尔额角青筋暴起,一记狠拍落在小卡斯伯特后脑,咬牙切齿地低吼:“卡斯伯特!你活够了是吗?” 埃德蒙最先回过神来,他快步上前,苍老的手指微微发颤,却仍稳稳扶住卡米尔的手臂。卡米尔猩红长袍下透出浓重的铁锈味。 第十一席卡西乌斯和卢西恩对视一眼,立刻俯身去扶康拉德。圣徒的黑色长袍早已被血浸透,但他的呼吸尚稳,只是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西里尔见状,不动声色地拽住仍想探头探脑的卡斯伯特,微微欠身道:“既然圣座和圣徒大人已经归来,我们便不打扰了。”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仿佛生怕卡斯伯特再蹦出什么骇人之语。 埃德蒙疲惫地点了点头,目光却仍紧锁在卡米尔身上,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去吧,孩子们,路上当心些。” 西里尔立刻攥紧卡斯伯特的袖子,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人往外带。卡斯伯特踉跄两步,还想回头张望,却被西里尔一记眼刀钉在原地,只得悻悻地闭上嘴,跟着快步离开。 第13章 葬礼 铅灰色的雾霭被雨丝梳成半透明的纱帘,教皇宫的鎏金穹顶在湿润的空气里氤氲开来,如同搁在绒布上的旧铜镜。那些蛇骨般蜿蜒的街道此刻泛着水光,每一块鹅卵石都裹着薄釉,倒映出支离破碎的灰白天穹。 圣灵大教堂的尖顶在雨幕中变得朦胧,像是蒙尘的剑锋被轻轻擦拭,却仍未完全褪去时间的锈迹。暗巷的墙缝里渗出潮湿的霉味,混着卖赎罪券小贩的檀香木匣。小贩们蜷缩在拱廊下,褪色的紫绒布上,铅封的赦罪状微微卷边,像一片片被雨水浸软的枯叶。石雕圣像的面容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仿佛连神明也在这场绵长的雨中垂泪。 教皇格雷戈里特许为王储路易·马蒂厄·洛林举行隆重的葬礼仪式。他派遣三位来自这个国家红衣主教——首席埃德蒙·德·卢米埃尔、第七席阿玛迪奥·德·奥西利亚、第九席托马斯·德·索菲斯特,率领数百名修士前往王城主持“守灵弥撒”,随后将灵柩迎至教皇宫继续后续宗教仪式。 在守灵第二夜的烛光摇曳中,枢机主教阿玛迪奥捧出一个鎏金龙骨圣匣。“我为殿下带来了圣物匣,”他的声音在肃穆的灵堂内回荡,“虽是仿制圣器,却与真品一般无二。”由于王储猝然离世未能行终傅礼,医师们已将其内脏与当夜取出的心脏一同安放在圣匣内。遗体经香料防腐处理后,由王室御用裁缝为其穿戴绣满金色百合纹章的华贵礼服,头戴仿制王冠,最后由大主教埃德蒙为其覆上象征永恒的薄纱。 “多么年轻……”埃德蒙哽咽的低语撕开了王室成员强忍的哀伤,玛丽公主的啜泣声在寂静的灵堂内格外清晰。 翌日破晓时分,送葬队伍如黑色河流般自王宫缓缓涌出。最前方是低阶修士组成的仪仗队,他们高擎银质十字架与圣物匣;紧随其后的是吟唱《In Paradisum》的圣歌队,哀婉的拉丁颂词在晨雾中回荡。八位世袭贵族肩扛覆盖百合纹章丧布的灵柩,其后是手持白烛的王室成员。队列末端,外国使节和数百名贵族按爵位列队而行。这支肃穆的队伍每经过一座教堂便暂停行进,接受神父的圣水祝祷。 当队伍抵达教皇宫南翼的圣灵大教堂时,教皇格雷戈里已率领九位枢机主教在台阶上静候多时。所有贵族单膝跪地,直到教皇抬手示意。走在最前的国王罗伯特五世身披黑天鹅绒长袍,未戴冠冕的头上罩着象征哀悼的兜帽。王后与玛丽公主的黑色羊毛丧服长裙迤逦及地,侍女们小心托起沉重的裙摆。她们全身笼罩在黑纱之中,直至面见格雷戈里时才将面纱掀至脑后。 遗体安放在主祭坛前的水晶灵柩内。当夜,教皇格雷戈里着黑色祭衣主持的晚祷仪式,王室成员全程跪诵拉丁祷文,连玛丽公主哭泣时浸湿的面纱都不被允许整理。翌夜,十二位枢机主教轮流诵经,贵族们进献的珠宝在祭坛前堆成小山,承载着生者对逝者的追思与对神明的忏悔。 教皇格雷戈里亲自为王储路易·马蒂厄·洛林主持最后的葬礼弥撒。他身披象征哀悼与庄严的深紫色礼袍,手持镶有蓝宝石的牧羊人权杖,在唱诗班《末日经》的肃穆咏唱中缓步走向祭坛。当教皇诵读《约翰福音》第十一章“拉撒路复活”的经文时,王室成员依次献上象征生命的面包、代表救赎的葡萄酒以及寄托哀思的金币。教皇与十二位枢机主教领受圣体时,整个教堂鸦雀无声,唯有烛火摇曳。祭坛两侧,持剑而立的公爵们如雕塑般肃立,剑刃反射的寒光与祭坛金器交相辉映。 葬礼弥撒结束后,罗伯特五世请求觐见。这位曾经威严的君主如今脊背微驼,衰老的痕迹在丧子的重压下愈发深刻。他屈膝跪地,干裂的嘴唇轻触教皇的权戒,直到格雷戈里抬手示意才缓缓起身。“圣父……”他的嗓音沙哑如枯叶摩擦,“请怜悯一个父亲的恳求,让路易的遗骨回归家族墓园,圣匣则永留圣城。” 格雷戈里几乎没有迟疑便颔首应允。待罗伯特五世的黑袍消失在长廊尽头,康拉德悄然靠近,双臂环住教皇的腰际,下颌抵在他肩头。祭袍上残留的**与没药气息缠绕在两人之间,康拉德的呼吸拂过格雷戈里耳畔。而教皇只是闭目叹息,任由身后人将他搂得更紧,仿佛此刻唯有这隐秘的依偎,才能让浸透骨髓的寒意稍许消融。 圣城在阳光下缓慢舒展,整座城市像一块被浸透又拧干的绒布。铅灰色的云层退至城墙之外,天空呈现出一种浑浊的玻璃色,仿佛随时会重新蒙上水汽。教皇宫的鎏金穹顶蒸腾着细密的水雾,在光线下形成一圈朦胧的光晕,远远望去如同飘浮在空中的圣龛。 圣灵大教堂的尖顶将水珠抖落,石砌的飞扶壁上,雨水在凹槽里汇聚成细流,沿着雕像的衣褶蜿蜒而下。这些水痕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是给冰冷的石像披上了一层流动的银纱。教堂正面的玫瑰窗被雨水冲刷得透亮,当云层移动时,会突然在某块玻璃上迸发出宝石般的色彩。 街道的石缝间蒸腾着潮湿的气息,混合着从沿街建筑里飘出的熏香、铁锈和潮湿木材的味道。雨水在排水沟里低声呜咽,偶尔泛起一个水泡,又无声地破裂。城墙上的垛口积着小小的水洼,倒映着快速移动的云影,像无数只眨动的眼睛。拱廊下,悬挂的油布还在滴水,在石板上敲出散乱的节奏。某个角落的圣母像前,雨水积成的镜面里,倒映着被波纹扭曲的圣像面容。随着水面的平静,那张脸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在呼吸。远处,二十一下丧钟声浮起,声波在湿润的空气中传播得格外清晰,每一记都像是敲在绷紧的鼓面上。 在灵柩启程返回王室墓地前,格雷戈里教皇以银质圣水器为棺木洒下祝福,并将一封用火漆密封的祷文轻轻置于路易胸前。根据教皇谕令,王室成员需在王城进行为期四十日的追思弥撒,各地贵族亦须在领地教堂举行同等规格的仪式。 临别之际,罗伯特五世遇见了年仅十五岁的小卡斯伯特。老国王凝视着少年稚嫩的面庞,眼中闪过一丝悲悯。“你父亲也在此行中,”他沙哑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结束后……随他回去吧。”顿了顿,又补充道:“西里尔·维克斯利也是。” 丧期结束后,卢西恩按照计划开始秘密调查王室审计院,小卡斯伯特与西里尔则准备返回各自领地。启程当日,格雷戈里与康拉德身着纯白长袍,正是当初与小卡斯伯特在幻境中初见时的装束。他们静立于教皇宫台阶之上。两位年轻人清点行装时,发现马车上各多出一个精致的匣子。 西里尔的匣中整齐排列着数十支水晶小瓶,每支都盛着暗红色液体。“这是伊西多尔(第五席枢机主教)的珍藏,”格雷戈里解释道,注意到西里尔的困惑,“他保管着诸多秘典,这些血液可辨真伪。”教皇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他很珍惜与你相处的时光。” 小卡斯伯特的长匣中躺着一把典雅的Spatha长剑。当他试图拔出时,沉重的剑身差点脱手坠落。 “看来我们高估了你的臂力。”康拉德无奈地上前收剑入鞘。 格雷戈里在衣袖下与康拉德十指相扣,“他为你选武器时可费尽心思。” “达恩家族曾是开国功臣,”康拉德用力点了点少年的额头,“好好练习,别忘了你那蹩脚的马术。”最后,格雷戈里在二人额前划下祝祷十字,目送他们的马车缓缓驶离教皇宫。 第14章 税收 小卡斯伯特回到达恩家族后,生活并未比在宫廷为质时轻松多少。但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浑噩度日。教皇宫的岁月为他刻下了规律的印记,黎明时分他便起身研习拉丁文,暮色降临时则握着康拉德赠予的那柄长剑练习剑术,偶尔整日埋首于家族藏书室的古籍之中,半年光阴就这样悄然流逝。 西里尔临别时赠予他一只维克斯利家族驯养的文书卫兵。这只信鸽被小卡斯伯特唤作“银羽”。每当阳光掠过它的羽翼,便会流转出一层梦幻的银辉。它频繁往返于达恩领地与教皇宫之间,成为连接两地的纽带。小卡斯伯特常常给格雷戈里写信,回信总是附在原信末尾。那些字迹不似“认罪文书”上那般庄重肃穆,每个字母都圆润流畅,笔画间透着随性的优雅,仿佛羽毛笔在纸上轻盈舞蹈。而时常穿插在他与格雷戈里文字之间的,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笔迹,棱角分明的转折如同出鞘的利刃,墨色时而如细丝轻描,时而似重锤叩击,在纸页上留下充满张力的痕迹。 “致最神圣的父、教皇格雷戈里陛下,您虔诚的仆人、卡斯伯特·达恩致以最谦卑的问候。” 他搁下笔,指尖轻轻摩挲着信纸的边缘。窗外夜色沉沉,烛火在墨水瓶旁摇曳,映照出他略显疲惫却坚定的神情。 “在家族里的日子漫长而沉闷,我时常怀念在教皇宫的时光。近来虽勉强涉猎了些家族事务,也粗浅地翻阅了账册,但或许……我能为卢西恩·戈德温亲王的任务提供些许帮助。若圣父准许,我愿随时效劳。” 他签下自己的名字,墨迹在烛光下微微泛着光泽。银羽早已在窗台上等候多时,它抖了抖羽毛,银辉流转,随后振翅消失在夜色中。 回信比往常迟了些。当信使终于抵达时,小卡斯伯特迫不及待地展开羊皮纸。熟悉的两种笔迹依旧缀在原信之后,只是这一次,康拉德的字迹占据了整整两张额外的纸页——那些锐利的笔画如刀锋般刻进纸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叮嘱:出行需谨慎、不可莽撞行事、贵族间的礼仪不可疏忽、切勿打草惊蛇、务必遵从卢西恩的指示……字里行间透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却又隐约藏着一丝关切。 而格雷戈里的回复则简短得多,只在最后一张羊皮纸的下半页留下寥寥数语:“准允达恩家族继承人、卡斯伯特·达恩的请求,愿主保佑一切顺利。”他的字迹依旧优雅流畅,仿佛羽毛笔轻轻掠过纸面,不带半分迟疑。 信封底部沉甸甸的。小卡斯伯特倒出一枚金戒,指腹抚过戒面。三只手掌向内交叠,掌心纹路粗犷,指节处沟壑深邃,下方断裂的锁链蜿蜒盘绕,戒缘则被锯齿状的荆棘紧紧缠绕。外圈铭刻的拉丁文“SATOR VITAM METIT”(播种者必掌生死)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他翻转戒指,内圈显然曾被重新打磨,仅余初代家主的标记和一个清晰的缩写:“C. DN.”这组字母同样出现在戒面拇指的暗纹上,仿佛一个隐秘的烙印。 他凝视着戒指,指节微微收紧。 三日后,白港城的晨雾尚未散尽,海风裹挟着咸涩的气息掠过石砌的港口。小卡斯伯特站在约定的会面地点,黑袍的下摆被穿堂风轻轻掀起。他依旧保持着在教皇宫时的装束:一袭毫无纹饰的黑色长袍,发丝一丝不苟地束起,面容洁净,不似那些热衷铅粉与炭笔的贵族。全身上下的饰物只有颈间微微晃动的银十字架、右手食指上沉重的家族戒指,以及腰间那柄康拉德赠予的长剑。 当卢西恩·戈德温的身影出现在拱门下时,小卡斯伯特立即单膝跪地。他戴着白羔羊皮手套的双手虚托起亲王的手,额头轻触那枚镶嵌绿宝石的权戒。冰冷的宝石贴上皮肤的刹那,他嗅到了对方手套上淡淡的雪松气息——是教廷特供的熏香,这让他恍惚间又回到了圣城的回廊。 “愿主庇佑您——”他刚开口,客套的祝词尚未说完,卢西恩身旁的侍从已将他扶起,按在了橡木椅上。直到亲王微微颔首,他才绷直脊背坐下,手套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 “仅仅半年未见,”卢西恩忽然蹙眉,金线刺绣的袖口在晨光中闪了闪,“你怎么变得这般拘礼?”他的目光扫过年轻人干净的指甲与剑鞘,“这里不是圣座脚下,我原以为……”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康拉德·乌姆布拉尔在信中说你‘进步显著’,倒让我期待过你会为这次会面添些趣味。” 小卡斯伯特抿紧嘴唇,沉默不语。那些往事仿佛已隔了一个世纪般遥远。他微微抬眼望向卢西恩,视线却总是不自觉地落在对方肩膀以下。卢西恩的紫色长袍上缀满金线刺绣,那些繁复的纹样正是其家族徽记——一只昂首挺立的金钱鸟栖息在金币堆上。这让他想起在赎罪蔷薇院遇见的那个鸟嘴医生,原来就是眼前的卢西恩。 “如今你这身装扮,倒真有几分神使的气度了。”卢西恩慢条斯理地戴上金丝眼镜,“我并未查阅王室审计院的账册,那无异于将头颅送上断头台,等着刽子手磨利斧刃送我去见上帝。事实上,在这段假意游历的时日里,我发现许多耐人寻味的蛛丝马迹。比如王室与此地蒙特罗家族的隐秘勾当。” 他轻抚袖口上的金线纹饰,继续道:“蒙特罗家族的钢铁产业之所以兴盛,全赖此地丰富的铁矿资源。自从我祖父成功将以物抵税改为金钱纳税,并从中牟取暴利后,整个交易链条就形成了——戈德温家族向蒙特罗采购铁矿,而后将钢铁制品卖给骑士团、王室、贵族、雇佣兵乃至家丁。若这个模式成立,同样的交易在除戈德温家族外的其余七十七个家族间不断重演……”卢西恩的镜片闪过一丝冷光,“那么若公开账目属实,戈德温家族的账册与审计院的记录,恐怕早已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小卡斯伯特微微皱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账册边缘泛黄的纸张。 “其实我不明白,既然如此,王室审计院究竟在审计什么?教会的税务官不是已经负责审核纳税了吗……”他低声说着,将西里尔家族地窖里抄录的部分账本摊开,“我核对过,和我家族的账目并无二致,无非是些开支、收入,以及上缴教会的税款。” 卢西恩轻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张羊皮纸,羽毛笔尖蘸了墨水,在纸上轻轻点划。 “说到关键了。你了解过格雷戈里调整后的税法细则吗?”他语调平缓,却带着一丝锐利,“首先是耕地,所有收成征收十分之一;牲畜产崽,同样抽十分之一。其次是按户征收的土地税——农民每年服三日劳役,外加收成的二十分之一。” 他顿了顿,笔尖在纸上划过一道细线,继续道:“房屋则按烟囱数量计税,每户约2-5苏勒德斯(1苏勒德斯相当于今日4.48克足金黄金)。当然,寡妇或修士可以豁免。” 侍从适时递上一杯淡葡萄酒,卢西恩接过,浅啜一口,才接着说道: “至于交易税——本地商人缴货值的十五分之一,外来商人则翻倍。骡马驮货过境,每袋抽两德涅尔,直接流入教会的金库。”他抬眼,镜片后的目光冷冽,“而最暴利的盐铁专营权,名义上每年公开拍卖,实则早已被贵族高价垄断。若蒙特罗家族明年失势,他们的铁矿……恐怕连买家都找不到。” 小卡斯伯特喉结滚动,咽下一口干涩的空气。尽管他见识过教皇宫的奢靡,却未曾想过,这一切竟建立在如此沉重的税负之上。 卢西恩的指尖轻轻敲击着羊皮纸,嘴角噙着一丝讽刺的笑意。 “另外,你可别忘了教廷赎罪券的附加税。”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戈德温家族手握三成抽成,但每份赎罪券的二十分之一收益,最终会流入当地贵族的腰包。” 羽毛笔在纸上划出一道清晰的墨痕,他继续道:“还有一项冷僻的战争附加税——每个村落必须提供一名弓箭手,或者缴纳等价的现金。” 小卡斯伯特的呼吸微微一滞,低声问道:“……还有什么?” 卢西恩抬眸,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几分玩味。 “你总该记得教皇宫和圣灵大教堂里那些绚丽的彩窗吧?”他的声音轻柔,却字字如刀,“贫民窟的木窗——不,或许称不上‘窗’,只是几块破布勉强遮住的窟窿,每年却要缴纳两德涅尔。” 羽毛笔轻轻抬起,指向不远处一扇镶嵌在石墙上的透明玻璃窗。 “商户若是用半透光的牛膀胱窗,年税六德涅尔;普通教堂和贵族府邸的彩色小窗,每扇一苏勒德斯。”他的指尖在光线下微微泛着冷光,“至于这种——” 笔尖轻轻一点,落在眼前那扇晶莹剔透的玻璃上。 “全透明玻璃窗,每年三苏勒德斯一扇,外加一道奢侈税。”他顿了顿,笑意更深,“若是凸窗或飘窗呢,那就算侵占公共区域,基础税翻一半。” 小卡斯伯特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长袍的衣料,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这些他从未在家族中思考过的问题,此刻却像无数细小的荆棘般扎进他的意识。 卢西恩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他轻轻摇晃着水晶杯中的葡萄酒,暗红的液体在阳光下折射出诡谲的光晕。“不必如此沉重,”他的声音带着几分玩味,“毕竟…”视线缓缓扫过小卡斯伯特略显苍白的脸庞,“尊贵的神使大人您,不也是贵族中的一员吗?未来的…达恩公爵。”最后几个音节被他刻意咬得极重,像是一把钝刀慢慢划过丝绸。 “况且,”卢西恩放下酒杯,羊皮纸在他指尖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格雷戈里算是我见过最具天赋的专家。这些税制绝非随意制定,每一笔都经过精密计算。”他忽然倾身向前,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危险的光芒,“与其为这些明面上的律法伤神,不如我们来聊聊王室与贵族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 第15章 别样午餐[番外] 清晨的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斜斜地洒进室内,在地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没药熏香的最后一缕青烟早已消散在空气中,只余下若有若无的香气萦绕在帷幔之间。厚重的床幔虽然挡住了大部分光线,却掩不住天色已明的事实。 刺目的晨光无情地宣告着迟到的消息。康拉德猛地从睡梦中惊醒,撑着手臂坐起身来。透过半透明的床幔,他看到阳光已经将房间照得透亮。这对他这个向来在日出前就起床的人来说简直不可思议。卡米尔被他突然的动作惊醒,慵懒地睁开惺忪的睡眼,方才环抱着康拉德的手臂还悬在半空中,指尖残留着爱人的体温。 康拉德转过头,那双高卢血统特有的碧绿眼眸像是盛夏森林里最鲜活的翠色,此刻交织着因睡过头而产生的不悦,以及昨夜缠绵时未及消散的柔情。卡米尔收回手臂,丝绸寝衣随着他翻身的动作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从仰卧转为侧卧,面朝着康拉德本该睡的那一侧,深棕色的发丝散落在空荡荡的枕头上。这个无声的邀请让康拉德心中的不快顿时消散,他重新躺下,将卡米尔揽入怀中。教皇就这样温顺地靠在圣徒的肩头,成为他的人形抱枕,两人的呼吸渐渐同步。 康拉德在卡米尔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一个轻吻,后者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抬起手臂环住爱人的脖颈。晨光中,两道身影再次纠缠在一起。 正午时分,卡米尔已经穿戴整齐,雪白的教皇长袍上金线刺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繁复的纹路彰显着至高无上的权威。而康拉德仍赖在床上,固执地拒绝用午餐,似乎要用这种方式来惩罚自己罕见的懒觉。 “刚才怎么不见你害羞?”卡米尔蹙眉,伸手捏了捏康拉德的脸颊。后者抓住那只作乱的手,将修长的手指抵在自己唇边,轻轻吻过每一个指尖。卡米尔无奈地叹息,这声叹息里包含着纵容与宠溺。康拉德趁机拽过卡米尔的枕头抱在怀里,将脸埋进还残留着爱人气息的织物中,继续闭目假寐。 一阵轻微的开门声打破了午后的宁静。透过纱幔,康拉德看到几个模糊的人影在房间里移动,他们的身影被布料扭曲成怪异的形状。卡米尔从容的声音响起:“放在这里就好,都退下吧。” 待房门重新关上后,康拉德仍蜷缩在被窝里,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心头蔓延。未等他理清思绪,床幔就被卡米尔一把拉开。一张与床同宽的银制长桌被安置在床上,上面摆满精致的餐点:烤得恰到好处的面包散发着麦香,新鲜水果上还挂着水珠,瓷盘中盛着切成薄片的冷肉和奶酪…… “吃吧。”卡米尔在床沿坐下,银制餐具在他手中闪着冷光。见康拉德没有动作,他娴熟地用叉子叉起一块蘸满酱汁的牛肉,递到爱人嘴边。康拉德下意识地张开嘴,浓郁的酒香与肉汁的鲜美立刻在口腔中绽放。 当最后一道甜点的银盘被撤下时,远处圣堂的钟声惊起一群白翎圣鸽。卡米尔推开彩绘琉璃窗,鸽群掠过穹顶的十字金徽,羽翼拍打声与飘落的绒羽间,他转身向仍倚在床头的康拉德伸出手:“要去中翼花园看看吗?” 在圣泉池北侧的露台上,一袭水晶与银丝编织的秋千索无声垂落。紫檀木与秘银熔铸的秋千架被雕琢成缠绕的葡萄藤,藤蔓间镶嵌的托帕石随着秋千摆动发出风铃般的清响,十二片铂金叶片在风中旋转,将阳光折射成跃动的光斑。 秋千下方延展着无边的蓝紫色花海,千万朵星辰般的花朵在微风中起伏,如同银河倾泻在大理石台阶之间。花丛中错落的鎏金茛苕纹立柱顶端,悬浮着整块萤石雕琢的灯笼,入夜后便漾出柔和的浅绿色光晕。三只珍珠镶嵌的青铜鹿从花间探首,鹿角分叉处盛开着永不凋零的珐琅玫瑰,花蕊里藏着随温度变幻色彩的欧泊石。偶尔有雪白的孔雀拖着尾羽从镜中穿行而过,翎羽尖端滴落着溶化的月光。 秋千上,卡米尔端坐如常,康拉德则将头轻靠在他肩头,双腿随意地搭在对方膝上。微风拂过,两人的衣袂翩跹交织。 “秋千还合心意吗?”卡米尔垂首,正对上康拉德抬起的目光。 康拉德忆起幻境中的对话。那时在玛拉的幻境里,他曾说过想要一座这样的秋千。此刻他却故意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很不错,不过……” 他看见卡米尔眼中泛起罕见的疑惑与不甘,这个向来运筹帷幄的人难得露出这样的神情。就在卡米尔欲要追问的刹那,康拉德已然吻了上去,双手勾住他的后脑与腰身。两人相拥着坠入那片蓝紫色的花海。 意料之中,坠落并未带来疼痛。康拉德睁开眼时,卡米尔的手正护在他的脑后与颈间。眼前的景象与当初在玛拉幻境中晚祷后相会时如出一辙。他碧色的眼眸泛起涟漪,轻声道:“这样……我好像全都想起来了。” 暮色渐沉,悬浮的萤石灯笼次第亮起,将纠缠的身影绘成茛苕纹立柱上最旖旎的浮雕。 第16章 暗改账簿 王室审计院的设立表面上是为了核查各大家族税务,实则借机篡改账簿,将原本属于教会征收的税赋划归王室所有,甚至常常超额侵吞贵族私产。任何敢于反抗的家族都会被剥夺参政权利,贵族们只能被迫屈从。西里尔所属的维克斯利家族世代担任法官要职,既不像达恩家族掌控东部黑土粮仓,也不似王后出身的蒙特罗家族垄断铁矿命脉。 正午阳光透过彩绘玻璃投下斑斓的光斑。前菜的Hypocras甜酒醇厚香甜,蜂蜜与肉桂的气息萦绕不散,搭配的咸香风干火腿和无花果酱已被扫荡一空。 主菜上桌——卢西恩面前是烤孔雀胸,淋着石榴酱汁,松子炖饭粒粒油润;小卡斯伯特则专注地对付着红酒炖野猪肉,酥烂的肉块裹着深色酱汁,他吃得嘴角微翘,显然十分满意。 餐后甜点时,卢西恩慢悠悠地咬着糖渍橙皮,甜中带苦的滋味让他微微眯眼;小卡斯伯特则用杏仁饼干挖着蜂蜜奶酪,吃得脸颊鼓鼓。 这时,侍从重新为两人斟上甜酒。 小卡斯伯特却立刻伸手盖住杯口,摇头道:“我不喝,康拉德在信里特意强调——‘未满十八岁禁止饮酒’,还画了三条下划线。” 卢西恩的叉子停在半空。 他先是一愣,随后目光缓缓移到小卡斯伯特面前那盘红酒炖野猪肉上,又缓缓移回对方的脸,唇角一点点扬起。 “嗯……禁酒?”他慢条斯理地拖长音调,指尖点了点小卡斯伯特的餐盘,“那这盘野猪肉里的半瓶红酒,是被谁喝掉了?” 小卡斯伯特一呆,低头看看自己吃得干干净净的盘子,耳根倏地红了:“那是料理!不算直接喝!” 卢西恩忍笑,故作严肃地点头:“原来如此,未成年不能喝酒,但可以吃酒煮的肉,康拉德的规定还挺灵活。” 小卡斯伯特张了张嘴,一时语塞,最后只能小声嘟囔:“……反正他说的是‘不许碰酒杯’。” 卢西恩终于笑出声,伸手揉了揉小卡斯伯特的头发,后者立刻抗议着躲开。“放心,我不会告密。”卢西恩举起自己的甜酒一饮而尽,眨眨眼道,“等你成年那天,我送你一桶最好的蜜酒。” 银羽扑棱棱地落在鎏金餐盘旁,羽翼扫落几粒松子。小卡斯伯特急切地解开丝带,羊皮纸在餐布上铺开时还带着百合花的香气。当他读到某行字迹时,突然攥紧了桌布边缘,亚麻布料在他指间皱成一团:“西里尔要和玛丽公主结婚?” “你那么激动干什么?又不是你和西里尔结婚。”卢西恩挑眉,银叉尖戳进糖渍橙皮的脉络,溅起一滴琥珀色糖浆,“王室联姻就像冬日的松鼠囤坚果,贵族里适龄的就那么几个,玛丽公主的嫁妆清单怕是早被各大家族翻烂了。” 小卡斯伯特没接话,目光继续在信纸上逡巡,忽然将羊皮纸往卢西恩面前一推。信纸末端新鲜的墨水在阳光下泛着靛蓝:“……恳请准许协助调查,三日后可抵白港城。” “现在才想加入?”卢西恩用沾着橙香的指尖弹了弹信纸,水晶酒杯在他另一只手里缓缓旋转,“眼下不过是看哪家先被自己养的毒蛇反噬。”他突然轻笑出声,“我们尊贵的法官大人该不会是要逃婚吧?那位公主的婚约,可是连教会都盖过火漆印的。” 小卡斯伯特盯着信纸上某处干涸的墨渍,那里本该有西里尔惯用的法官印章,此刻却只余淡淡的水痕,像是被什么液体匆忙擦拭过。 第17章 拒婚 西里尔的马车碾过白港城的石板路,车轮在寂静的夜色中发出沉闷的声响。比约定提前半日抵达的马车没有悬挂任何家徽,严丝合缝的车厢像口移动的棺材。当车门被拉开时,苍白的月光如冷水般倾泻而入,西里尔下意识抬手遮眼,修长的手指在月光下近乎透明。 “西里尔·维克斯利。” 小卡斯伯特的声音从阴影处传来。他向前迈了一步,黑色斗篷的下摆扫过石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行了一个标准的抚胸礼,低头的瞬间,一缕金发从兜帽中滑落。 西里尔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他突然扑上前,死死攥住小卡斯伯特的斗篷前襟,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小卡斯伯特僵了一瞬,随即张开斗篷将他裹住。月光被隔绝在外,西里尔压抑的抽泣声在布料间闷闷地回荡。 二楼书房的落地窗前,卢西恩的手指轻轻敲击窗框。他看见小卡斯伯特的手在西里尔背后悬停片刻,最终轻轻落下。 “带他们上来。”他头也不回地命令道,声音比窗外的夜色还冷。 书房内烛光摇曳。卢西恩坐在宽大的橡木书桌后,十指交叉置于桌面。当西里尔和小卡斯伯特进来时,他开门见山: “维克斯利,相识一场,何苦把我们全都送上绝路?”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夸张,“神使大人好歹还有虚名和格雷戈里庇护,至于我和你……”他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动作优雅却毫无虔诚之意,“想想看,当罗伯特带着铁骑来问候我们时,该是多么壮观的场面。” 小卡斯伯特沉默不语,等待西里尔的解释。而西里尔只是不住地抽泣。 卢西恩见状,拍了拍小卡斯伯特的肩膀:“还是我来说吧,我们勇敢的法官大人,”他的语气忽然变得锋利,“为了救神使大人,在令尊不知情的情况下,你把维克斯利家族和罗伯特都卖给了格雷戈里。格雷戈里大张旗鼓召我去教皇宫,不过是在警告罗伯特。至于公主……罗伯特根本不在乎。” 他屈起手指,一项项数落:“等哪天他心情好了去跟圣座告解,他们就会发现维克斯利家族不仅偷改王室账簿、侵占各族资产、对抗教会……”最后一根手指落下时,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还有公然拒婚羞辱王室的叛国罪。” 小卡斯伯特蓦然醒悟,瞳孔在烛光中骤然收缩。“原来如此……康拉德当时的讥讽并非无的放矢。”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格雷戈里是默许我跟踪康拉德,借此给我扣上异端罪名,不过是要逼西里尔就范罢了。他早就掌握了王室审计院的把柄……” 卢西恩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容我请教,神使大人,”他的语调带着刻意伪装的恭敬,“您究竟为何要在神圣的教皇宫里尾随康拉德?莫非是突然对枢机主教的日常产生了学术兴趣?” “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货!”西里尔猛地攥紧手帕,指节泛白,“他固执地认定康拉德是罗伯特安插在格雷戈里身边的眼线。我当时苦口婆心劝阻……”他的声音突然哽咽,手帕狠狠抹过通红的眼眶,“可谁能想到,时至今日他仍在为格雷戈里卖命!那个伪君子手里还攥着他亲笔签名的认罪书。” 卢西恩闻言,脸上的表情介于荒谬与怜悯之间。他优雅地摊开双手:“倘若康拉德当真是罗伯特的密探,那格雷戈里堪称史上最成功的策反者了。”他的目光转向窗外深沉的夜色,声音陡然转冷,“更何况…罗伯特有什么本事,能在教皇宫安插眼线监视教皇?” 小卡斯伯特垂下头,金色的发丝在烛光中投下细碎的阴影,仿佛要将自己埋进这片黑暗里。 次日正午,厚重的挂毯遮蔽了所有窗户,壁炉的火焰与银烛台的烛光在室内交织。餐桌上陈列着苦艾酒浸泡后烤制的翡翠色龙虾,千层酥皮包裹的乳鸽肉渗出琥珀色汁液,孔雀肝与蜜渍柠檬皮雕刻的天使栩栩如生。侍从们正呈上松露炖小牛胸腺和玫瑰水渍樱桃,空气中弥漫着肉桂与烤肉混合的馥郁香气。 西里尔注视着小卡斯伯特的杯子,温润的嗓音里带着克制的惊讶:“你现在连葡萄酒都不喝了?” 卢西恩漫不经心地用银匙搅动着餐盘,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投下阴影:“大约是随了卡佩家族高贵的风俗。”他抬眼瞥向墙上的家族纹章,“看来某人把……提醒当真了。”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的揶揄。 壁炉突然爆出个火星,卢西恩的视线在他们之间流转,唇角勾起意味深长的弧度:“西里尔,你去和格雷戈里求情,就说你心悦我们的小神使,说不定他能帮你推掉婚约。” “那我看起来才真是活够了。”西里尔嘴角勉强扯出微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边缘。他低头抿了口酒,睫毛在烛光下投下细碎的阴影,将更多情绪掩藏在得体的沉默中。 “那你或许需要一份‘神圣保险’。”卢西恩懒洋洋地伸出戴着祖母绿戒指的手,指尖在西里尔面前的酒杯边缘画着圈。当西里尔下意识后仰时,他反而轻笑出声,随手从果盘里拈起一颗蜜渍樱桃。“别紧张,”他慢条斯理地咬破樱桃,甜腻的汁液染红唇角,“不过是些教会的小把戏。每月三袋金币,你的名字就会从审判所的羊皮纸上……神奇消失。” “戈德温家族果然连救赎都能明码标价。”西里尔盯着自己被红酒浸湿的袖口,“但我不需要——” “西里尔·维克斯利,”卢西恩突然用银匙轻轻敲击杯肚,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垂眸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即便是一封拒婚函,也该用烫金火漆郑重封缄,而不是让它像片落叶般飘到淑女的窗前。”他抬起眼睛,那目光如同透过薄雾的阳光,既温和又难以捉摸,“玛丽值得一场体面的告别。” 第18章 炭火 所有餐盘银器撤下后,西里尔独自坐在昏暗的室内。卢西恩和小卡斯伯特刚踏出房门,便看见公主的马车静静停驻在庭院中——比起王室贵族惯常的出行阵仗,这排场确实低调得过分。 小卡斯伯特攥紧了拳头,压低声音问道:“卢西恩,要是玛丽真把铁骑带过来了怎么办?” 卢西恩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将他拉到僻静处。“那就算你倒霉。”他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刀,“听着,就算要掉脑袋,这事也不能当儿戏。西里尔拒婚别人只当他是任性,可玛丽公主的处境呢?” 直到确认四周无人,卢西恩才松开手。“更何况,你问过玛丽自己的意愿吗?现在不过是让西里尔去把话说开,这要求很过分吗?”说完,他整了整眼镜,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留下小卡斯伯特一人在原地发怔。 这时,橡木门发出细微的声响,缓缓开启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西里尔转头时,玛丽公主已经闪身而入,随即敏捷地合上门扉,她是这样体贴,连关门的动作都顾及着他的日光癌。 西里尔快步上前,单膝跪地行礼。他抢在公主开口前说道:“关于婚约之事,我深表歉意,公主殿下。恕我无法迎娶您。为家族计,我不能将全族性命押作权力博弈的筹码;为私心论……”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我对您……并无男女之情。” 珍珠缀成的花饰在黑纱帽檐上微微颤动,垂落的轻纱将她的面容与半身笼在朦胧之中。束腰下的裙摆拖尾如夜色铺陈在地。玛丽公主显然没料到会遭遇如此直白的拒绝,她怔了片刻,才示意西里尔入座,自己则坐在了卢西恩方才的位置。那道黑纱成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无形屏障,而西里尔始终垂着眼帘,保持着最后的礼仪距离。 “虽然来时已听闻您欲拒婚…”公主纤白的手指轻轻撩开面纱,露出那张精致得不似真人的面容,瓷白的肌肤在昏暗室内仿佛自带柔光,“但这般斩钉截铁的拒绝,确实令我措手不及。”她将黑纱挽上帽檐,鎏金般的眸子直视对方:“我此行正是为劝说您履行婚约。请,容我阐明此事的重要性……” 晚间,玛丽公主的马车早已驶离庄园,只余下几缕尘烟在月光下缓缓消散。卢西恩和小卡斯伯特找到了西里尔。年轻的法官正独自蜷缩在壁炉旁的高背椅中,苍白的指尖悬在炭火上方,仿佛要从那跃动的暖意中汲取些许温度。 小卡斯伯特轻手轻脚地走近,在雕花椅臂上坐下时,橡木发出细微的呻吟。西里尔没有抬头,只是慢慢将额角抵上少年结实的肩膀。卢西恩的金丝眼镜映着火光闪烁了一下,他无声地退出房间,厚重的橡木门合拢时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引得壁炉里的火苗轻轻摇曳。 寂静在室内蔓延,只有柴火不时迸裂的噼啪声打破宁静。跃动的火光为西里尔瓷白的肌肤染上血色,在他低垂的银睫下投下细碎的金影。小卡斯伯特望着两人在地板上交叠的影子,忽然伸手揉了揉西里尔柔软的发顶,将那些丝绸般的银丝搅得一团乱。 “你——”西里尔猛地抬头,浅色的瞳孔里跳动着真实的怒意,却在撞上少年带笑的眼睛时愣住了。 “西里尔,”小卡斯伯特的声音比炉火更温暖,“你这样随心的样子就很好。” 窗边的遮光挂毯早已全部卷起,苍白的月光与橙红的炉火在西里尔脸上交战。他的喉结轻轻滚动,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你……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小卡斯伯特无意识地转动着食指上的黄金家徽戒指,古老的纹章在火光中流转着液态般的光泽。“或许……”他的目光追随着壁炉里升腾的火星,“西里尔,我也不知道。我对达恩家族的情感远没有那么深厚。” 一段燃烧的橡木突然坍塌,溅起无数金红的星子。在明灭的火光中,小卡斯伯特转过头,鎏金般的眼眸笔直望进西里尔眼底:“但如果那天落难的是你,我一定会竭尽所能换你平安。” 西里尔的睫毛剧烈颤抖起来,在脸颊投下蝶翼般的阴影。他慢慢倾身,将冰凉的前额贴上小卡斯伯特的颈窝。窗外,夜巡的知更鸟发出轻柔的啼鸣,夜风裹挟着新生茉莉的芬芳,轻轻掀起未拉严的纱帘。 第19章 费仑家族 小卡斯伯特将这几天的线索细细梳理,心中的疑云却愈发浓重。当初他仓皇逃往教皇宫,本是为了躲避那场致命的刺杀。尽管西里尔信誓旦旦地声称此事与王室无关,更像是其他势力所为,但他们还是选择了逃离。后来被囚禁在地牢那日,他亲眼目睹教皇宫外火光冲天,前来行刺的异端分子在烈焰中化为灰烬——那些人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 晨光熹微时分,小卡斯伯特在露台找到了卢西恩。清风徐来,撩动着卢西恩那件银线刺绣的墨绿色天鹅绒长袍,衣领处精致的蕾丝花边随风轻颤。阳光为他镶上一道金边,连那枚家传的祖母绿戒指都流转着神秘的光晕。卢西恩修长的手指正轻轻搭在眉骨处,直到小卡斯伯特将事情原委娓娓道来,他才微微蹙起眉头。 “你能确定这两次刺杀是同一伙人所为吗?” 小卡斯伯特下意识摇头,随即意识到站在侧后方的自己根本不会被看见。但这片刻的沉默已然传递出答案。卢西恩揉了揉太阳穴,从雕花躺椅上直起身来,丝绸衬衣的褶皱像水波般漾开。“既然如此,不如再给他们一次刺杀的机会。” “什么?”小卡斯伯特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个总是漫不经心的男人。 卢西恩慵懒地摆摆手,镶嵌宝石的袖扣在晨光中闪烁。“他们已经失手两次,若是再给机会,想必还会卷土重来。”他忽然做出一个扼喉的手势,嘴角勾起危险的弧度,“到时候我们活捉几个……” “恕我直言,这个计划可行性太低。”小卡斯伯特刻意压低嗓音,试图展现自己这半年在达恩家族磨炼出的沉稳,“若真如您所说,我恐怕早已命丧黄泉。” 露台突然陷入沉寂。卢西恩垂眸把玩着戒指,直到小卡斯伯特猛然醒悟——如果刺杀行动突然中止,唯一的可能就是.…… “路易?!”震惊如潮水般淹没了愤怒。多年忍辱负重竟换来如此结局?小卡斯伯特攥紧拳头,恨不得立刻冲进教皇宫圣物室,将路易的圣匣投入烈火,让那个虚伪的灵魂永世不得救赎。 “西里尔当初的分析不无道理。”卢西恩终于转过脸来,仰起的下颌线在晨光中格外清晰,领口处的鸢尾花刺绣随着他的动作泛着微光,“神使若死在王宫,教会才是最大受益者。你为何从不怀疑格雷戈里?” 小卡斯伯特沉默以对。他早就在不知不觉间,将全部信任交付给了那座镶嵌红宝石十字架的象牙椅。 “真是可怕啊。”卢西恩轻抚着戒指上冰凉的宝石,丝绸手套与祖母绿相映生辉,“格雷戈里最擅长的,就是把人心变成他的棋盘。” “可您不也是选择追随他吗?”小卡斯伯特鎏金色的眸子直视卢西恩,眼底映着晨光。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微妙的挑衅,“而我……不过是在为自己寻一个庇护所罢了。” “那你不如趁早滚回圣座脚下哭诉,求他大发慈悲收留你。”卢西恩冷笑一声,重新倒回躺椅,修长的手指抵着太阳穴,丝绸袖口滑落,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他闭了闭眼,语气里带着厌倦,“我真是疯了,竟在这儿跟一个小鬼较真……” “殿下,西里尔可都要和玛丽公主结婚了。”小卡斯伯特不退反进,唇角微微扬起,像是终于捏住了毒蛇的七寸。 果然,卢西恩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祖母绿戒指在指节上微微收紧,指骨泛白。那双总是噙着戏谑的眼睛此刻如淬了冰,直直刺向小卡斯伯特。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小卡斯伯特非但不惧,反而心情愉悦地笑了。 “那些刺客……真是训练有素。”他慢悠悠地回忆着,指尖轻轻敲击着露台的栏杆,“那一夜,整个教皇宫都被灰雾笼罩,伸手不见五指,连身边的人影都模糊不清。” “费仑家族。”卢西恩冷冷地吐出这个名字,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也只有他们敢这么肆无忌惮,仗着领地易守难攻,连十字军都奈何不了。”他忽然直起身,长袍滑落,露出内里暗纹繁复的衬衣,语气陡然变得轻佻,“怎么样,神使大人?要不要亲自去拜访一下?正好我和法官大人闲来无事,很乐意——为您保驾护航。” 最后几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显而易见的报复意味。 小卡斯伯特嘴角抽了抽,回想起那夜的刀光剑影,至今仍会脊背发寒。他干巴巴地说道:“他们现在不杀我,我还要自己送上门去?” 他确实不了解费仑家族,但光是“十字军都镇压不了”这一句,就足够让他腿软了。 “谁说你是去送死的了?”卢西恩修长的手指轻叩桌面,祖母绿戒指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你当然是要去买情报。费仑家族的‘恩赐’都与隐匿相关——或是隐藏身份,或是抹去踪迹。他们的领地在雾纱群岛,终年笼罩在浓雾之中,连十字军的战船都难以靠近。”他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有趣的是,至今没人知道他们的族长是男是女。” “费仑家族竟如此神秘?”小卡斯伯特鎏金色的眼眸闪过一丝讶异,“可我要买什么情报……”话音未落,就被卢西恩一把拽起,带进了书房。 羊皮纸在橡木书桌上铺开,小卡斯伯特被按在雕花座椅上,一支洁白的鹅毛笔塞进他手中。卢西恩则慵懒地倚在对面的高背椅上,丝绸长袍垂落在地,像一泓暗色的泉水。 “记好了——”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每个音节都像在品味陈年葡萄酒,“致尊贵的费仑家族族长,主的虔诚信徒:愿主的平安与您同在……” 随着卢西恩优雅的声线,一封措辞考究的书信逐渐成形。然而当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时,小卡斯伯特的笔尖仍悬在纸上,迟迟未动。 “怎么了?”卢西恩挑眉。 小卡斯伯特抬起头,鎏金色的眼睛里盛满真诚的困惑:“我该用哪种语言书写?” “哈?”卢西恩的冷笑几乎要凝成冰碴,“当然是拉丁文。你以为这是在给乡下姑娘写情诗吗?” 羊皮纸上很快响起沙沙声。待最后一个字母落成,卢西恩一把抽过信纸。他的目光在纸上游走,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卡斯伯特·达恩,我方才说的可不是这些……” “我明明是按您说的……”小卡斯伯特正要辩解,却见卢西恩笑得肩膀都在颤抖,祖母绿戒指在指间翻转,“亲爱的神使大人,要不要把这封信先呈给我们的圣父过目?” 他一把拉开小卡斯伯特,自己坐在了书桌前。羽毛笔蘸满墨水,在羊皮纸上圈画出几处错误: “ ‘Pro felicitate familiae vestrae in Missa orabo’?你打算在祭坛里祈祷?”笔尖划过,墨水晕开,“应该是‘pro Missa’——为弥撒献上祈祷。” “ ‘Nuper, umbra diaboli bis me oppressit–vilis sicarius vitam mihi eripere conatus est''?”卢西恩的冷笑带着几分残忍的愉悦,“如果‘umbra’(阴影)要用‘vilis’修饰,恐怕连魔鬼都要发笑了。” 他摘下金丝眼镜,用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镜片,重新戴上时,笔尖又落在一处:“ ‘Gladio cum fide nostra foedera defendam’?”卢西恩摇头叹息,“ ‘cum fide’(与信仰)应当改为‘per fidem’(凭借信仰)。” “您说的是罗曼语,却要我写成拉丁文……”小卡斯伯特委屈地嘟囔,“能写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卢西恩忽然向后仰去,椅背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举起信纸,用夸张的咏叹调念道:“最神圣的父、教皇格雷戈里陛下,您亲封的神使大人,在我的恶意误导下写就了这封异教徒的契约书……”他眼中闪着恶作剧得逞般的光芒,“恳请您宽恕我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