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过伞沿后,顺着边缘环过一圈,又往下跌。
大约是因着骑马的缘故,覃储今日并没往身上套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一身青白衫,玄冠束发。
他那双淡色眼眸紧紧盯着前方,抿着唇,手中缰绳起落,额前碎发随晃动轻扫。
宋协盯着他侧脸,心想,若是没有这个脾气和身份……
大约也是京中女子倾慕之人。
末了又想到,他是个断袖。
环在腰间的手紧了紧,宋协脑子一闪而过的是这些时日的厮混,捏着伞的手颤了颤,仿佛又被人捏了捏指尖,心仿若那落在伞面的雨,在地上砸开,粉身碎骨。
他轻呼了一口气,恨不能扔掉伞,让那雨凉一凉心。
真是荒唐。
覃储仍盯着前方,声音里有浅浅笑意:“先生,拿稳了。”
一听这话,宋协的手却更是猛颤一下。
想起耳鬓厮磨间,那人咬着他的耳,手指插进发丝,也是这么一声声,唤他“先生”。
宋协闭了闭眼,捏紧了伞。
终于到了湖边,二人下了马。
这几日下雨,做不了生意,棹船郎愁皱了眉。坐在湖边,回家罢,又觉心中慌惆,不回罢,又无处可去。
叹了口气,正欲起身往家回,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棹郎,能游湖吗?”
棹船郎回头一看,见三人正向自己走来。
棹船郎心中一动,张了张口欲答,却又犹豫下来。
好半晌,他垂眼道:“三位小公子回去吧,今日下雨,湖水涨潮,,危险得很嘞。”
覃储淡淡一笑,道:“无妨,我们水性好。”
宋协:?
你吹牛逼别带我。
奈何不敢说话,宋协憋屈垂眼。
棹船郎犹豫片刻,道:“行,反正我也在。”
覃储却继续说:“清川,你和棹郎一道,我与先生共舟。”
清川颔首。
棹船郎皱眉:“小公子啊,这可是很危险的,你们与我一道,我还能看着些……”
“无妨。”
棹船郎见他意决,也只好依了他,泛舟紧跟其后。
而这边两人坐在一道干瞪眼,船在湖面随波逐流,过了好半晌,宋协终于忍不住:“王爷不会泛舟?”
覃储:“……不会啊。”
宋协欲哭无泪:“我也不会啊。”
覃储:“书上不教这个吗?”
宋协沉默半晌:“书上为什么会教这个?”
覃储冷哼一声:“不教这个,那教什么?”
宋协被他哽住,好半晌才说:“王爷,现在不是讨论教什么的时候。”
“我们再漂一会,就漂出去了。”
正说这话,雨却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湖面不涨,船也缓了下来。
宋协放了伞,看着不远处的湖面水波一点点漾开又息下。
覃储看了他半晌,心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
若是与他共沉沦就好了。
然而覃储是个说做就做的性子,于是宋协看着看着,就突然被推下了船。
宋协还没来得及反应,挣扎着探出水面。
想要去抓那船,却怎么也抓不上。正绝望时,却被人从背后环住。
宋协无心去想那是谁,下意识地要去抓那双手。
唇被封住,灼热的空气自唇间渡进。
他挣扎着,想要呼吸又无法,头昏沉下去。
他想,完了,要成第一个被亲死的人了。
然而那片灼热消失,冷空气接触的一瞬间,他茫茫睁眼。
覃储笑:“先生,你没发现你现在是站着的吗?”
宋协茫然垂眼。
还真是。
……
他抬眼看向覃储,撞见他含笑的眸。
他突然觉得在马上的那些想法多么荒唐,大约是被晃得糊涂了,才会竟将那份恨都稀释了几分。
覃储一向都是如此。
他爱看的是宋协慌乱狼狈的样子,看他为求生挣扎,看他贪生惧死。
而他就像是一只被他捏在手里的秋蝉,不甘心地挣扎着,想要多苟活些日子。
宋协眉眼冷冷,转身向岸边去。
自那日后,宋协闭门不出,覃储被一门隔下。
“先生那日可是病了?”覃储扣门,声音轻轻。
宋协冷着声音:“宋协无碍,王爷请回吧。”
数日以来,宋协莫名转了性,他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终于在此刻彻底冷了脸。
门外传来瓷器被摔碎的声音,覃储冷声:“先生是觉得我打不开这门吗?”
沉寂几秒后,门开了。
许久未见的那张脸出现在眼前,心也随着打开的那扇门吱吱呀呀地晃动。
因着一整日连水也未进一滴,加之天气寒凉,宋协的脸色分外苍白。
他莫名想起那年那个满身是伤的小孩,趴在他脚下,拽着衣角虚弱得说不出话的样子。
覃储的心一紧。
他沉默片刻,上前一步:“我一会命人送些……”
抬起的手落了空。
宋协后退了一步,并不看他。
九月的天格外浓重,屋外连绵的雨,沿着风,沾湿了那丝晃晃悠悠的情绪,一滴滴砸在心间。
覃储看着他:“宋协,我随时能杀了你。”
“你以为你是谁?”
宋协沉默半晌,大约是太久未沾水,喉间苦涩蔓延开来,一直到颤抖的指尖。
他将手指掐进掌中,抬眼看向覃储,露出一个淡淡的笑:“王爷想要我怎么做?”
覃储看着他,笑道:“求我。”
宋协的膝盖与地面触碰的瞬间,伴随着沉重的响声,覃储的心也沉沉地砸了下去。
“求王爷放我一条生路。”
覃储沉默。
宋协磕了个头:“求王爷放我一条生路。”
“求王爷放我一条生路。”
“求……”
覃储的心揪住,声音有一丝不被觉察的颤抖,他伸手想要扶起宋协:“我不是这个意思…”
宋协抬眼。
接触到宋协那双眸时,覃储的手垂了下去。
好像被裹挟着的寒风带进冬,浑身的血都凝成冰,又化开来,凉下的身体只余细密的刺疼。
沉默片刻,覃储的声音仿佛在遥远的山脉间吹过的一缕风,越过万水千山,疲倦又干涩:“宋协,你真是捂不熟。”
宋协蜷了蜷手指,侧目看向旁冉冉升起的烟,熏香的沉闷气味氤氲着,四周覆满仿佛要让人窒息的,看不见的沙。
覃储笑了一声,拽着宋协往床上带。
熟悉的撕裂感一点点爬上的时候,宋协抬眼看向大开着的门,砸在门前长廊间的木栏,那雨点无所归处,最终四散开来,茫茫然结束积蓄许久的一生。
好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