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室求贤》 第1章 第 1 章 宋协是个书生,是个有才能的书生。 但很可惜,书生不想功成名就,也不想成就别人。他唯一的理想,就是——活着。 如果可能的话,活得好一点。 听说,凡是招揽贤士的人,都爱往隐士看。于是他也就照做了。 果不其然,他的才能很快被当今淮王爷发掘。淮王爷很欣赏他隐居于外,不与世同流合污,不慕名利的性格。于是,八抬大轿,请宋协去做淮王爷家的先生。 明着说是教知识,宋协倒也清楚,不过是为了那个位子。 淮王爷招揽的人才不少,宋协挺乐意去吃这碗闲饭。 在那群贤士里划划水,站站队,随随便便,生活不愁。 这是宋协美丽的想法。 他压根没想到,自己被人截胡了。 直到被“请”到房间,宋协还是晕晕乎乎的。听淮王爷的手下和那人争辩,好像也是个什么王爷。 若是欣赏他呢,倒也无所谓,在哪摸鱼,在哪划水,他都不介意。怕就怕这人是冲着要他命来的,谁不怕死呢。 不过,他似乎也没有被杀的理由。 这么想着,宋协心松了松。 周围一片黑漆漆的,似乎是被扔在了屋子里,手被麻绳绑着,动弹不得。宋协试着挣扎了几下,发现挣不开,也就放弃了。 一边翘着二郎腿,一边想着一会的说辞。 一会如果那人要杀他,他就说是被抓去的,再表示一下自己愿意效忠他就行了。 这么想着,宋协在黑暗中冲着自己点点头。 但是当门打开的一瞬间,宋协满脑子的主意灰飞烟灭。只剩下一个想法:完了,迟早办这儿了。 男子一身青衫,长相精致,举手投足间都是一副温润有礼的样子。 可惜的是,这人是个衣冠禽兽。 长相不一般,还是个王爷的,饶是没见过,饶是没脑子,也知道是谁了。 覃储,是个贪官,而且是有权有势的贪官。 权力大到什么地步呢?他的贪,全天下都知道,但没人动得了他。 宋协呼了口气:“昭王爷。” 一边说着,心里想着,这人倒是讽刺,“贪”就差写着脸上了,偏偏起了个“昭王爷”,昭质的昭不像,倒是可以说是司马昭的昭。 “认识我?”覃储挑眉,有些惊讶。 宋协点点头:“久仰王爷大名,今日得见,果见不凡。” 宋协恨不得把毕生词汇都用来拍他的马屁,就差在脸上写几个大字“别杀我”了。 但覃储显然很受用,眼里都有了几分笑意:“你倒是个聪明人,看来是想清楚了。” 宋协露出一个谦虚的笑:“若能辅佐王爷,实乃小生之幸。” 其实刚刚那个手下来问他“愿不愿意来辅佐主上”的时候,他就想回答愿意的。但那人压根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一串话扔出来门一甩就走了。 只剩得宋协哭笑不得。 所幸,他没遇见和那个手下一个德行的主。 覃储似乎很欣赏宋协这样的怂人,于是心情格外好,背着手说:“跟我来。” 宋协一声不吭地跟在覃储身后,有些捉摸不透。 覃储带他来到一间屋子前,命令侍卫打开门。 房间里的光景可就不像刚刚那么和谐了。 事实上,被截胡的不止宋协一人。 但倒戈的,还真就他一个人。 想到这里,宋协有点尴尬,不自觉往覃储身后避了避,探出半个脑袋看着里面的人。 里面的人看着斯文,一看见覃储就立刻骂了起来:“你这个小人!狗屁王爷!我就是死,也不会辅佐你的!呸!” 啧,听这话,连宋协都被他不屈的精神感动了。 那人话还没说完,覃储已经从身旁的侍卫的手上抽过一条鞭子,果断地就是一鞭子。 那人立刻痛叫一声,缩成一团。 覃储面无表情地摸着鞭子,听那人骂着,白皙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染上了血迹,格外扎眼。 “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话还没说完,覃储又是一鞭子。 宋协有些不忍心地闭了闭眼,越发感叹起来。 那人被一鞭子抽在地上,终于不再骂。 覃储于是便蹲下来,笑着,抬起手,连带着手上的血迹,都抹在了那人的脸上:“你以为我真缺一个你?” 阳光映入屋子,洒落在他的侧脸上。 他脸上干干净净,眉目清和,嘴角是弯着的。可眼里却是一片狠戾:“这么恨我?” 那人费力地抬起身子,想要拽住他,然而终究没有力气,只是低声地“呸”了一声。 覃储笑了,直起身,语气轻松:“既然这么恨我,那我也不勉强了。” 宋协愣住,下意识地看向覃储,潜意识告诉他,没那么简单。 覃储转身,撞上宋协的目光,对方立刻收了回去。 他勾起嘴角,上前一步,靠近了宋协,似乎是在对别人说,眼睛却看着宋协:“那就成全你,让你做个马革裹尸的烈士。” 果然。宋协悄悄咂舌。 覃储说完,没再理会身后的辱骂,径直向外走去。 屋外阳光正好,静静地洒在了他脸上,映得覃储眉目清亮。 他轻轻拂了拂衣袖,似乎是嫌脏。 眼看宋协还有些发愣,他也没说话,自顾自离开。 宋协反应过来,立即跟在了身后。 接下来,覃储带着宋协去了别的屋子,无一例外。 真的只有宋协倒戈了。 宋协忍不住有些后悔,这下是真没法划水了。 何况......宋协扫了一眼走在前面的覃储,摇了摇头。何况这是个司马昭。 形势所迫,形势所迫。宋协默默安慰自己,能活几天是几天。 作为一个辅佐的人,说好听点,那叫军师,说直接点......就是必要时候的替罪羊。 走这条路呢,早晚是要死的,不过......好歹晚几天吧。 宋协不自知叹了口气,前面的人突然停下,宋协一个急刹车,险些撞上去。 “真是对不住先生,”覃储笑着,眼底眸色深沉,他顿了顿,继续说,“不过也好,尽早适应。” 宋协抱拳,垂下眼:“请王爷放心,不才定尽吾之所能,成就王爷大业。” 他抬眼,对上覃储的眼睛,压住那丝恐惧:“绝无二心。” 覃储挑了挑眉,笑了。 他笑起来,迎着阳光,眼底的阴沉就少了几分,竟一时间多出几分温润来。 覃储声音带笑:“我还是喜欢你这样的。” 嘶。宋协抽了抽的嘴角转而化为一个勾起来的笑。 第2章 第 2 章 瞥见了宋协脸上细微的表情,覃储笑得倒是更灿烂了。最终,还是挥了挥手:“今晚先生暂且住着这屋子,明日再为先生另置房间。照顾不周之处,还请先生海涵。” 宋协心说你不杀我就最周到了,面上却还是笑着道:“多谢王爷。” 宋协躺在床上,睁着眼,瞪着头顶的幔纱,依然没有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太乱了,以后怎么办呢? 叹了口气,他心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宋协奔波过很多地方,没有认床的习惯,但在昭王府的床太舒服了,反而有些睡不着。也不知道这样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多久,才终于在夜深之时坠入梦中。 秋风乍起,头顶的树叶响着,在空寂的树林里幽幽长长。小路上的落叶都被吹得飘起来,宋协眨眨眼,一脚踩下去,将飞起的叶子踩入了尘土。 小路的尽头隐隐约约立着一座小小的屋子,炊烟袅袅,有人家烟火已盛。 宋协朝那间屋子走去。 那间屋子看起来似乎很近,可怎么也走不到。分明那门就在眼前,却始终触碰不了。 宋协心下有些着急地加快了脚步,脚下树叶沙沙作响,腐烂的树叶气息弥漫在周围。 前方的门打开了。 一个老妇人站在门口,笑着冲宋协招手,喊着:“小协啊,快过来啊......” “小协啊......” “娘烧了鱼,快回来吃饭了......” 宋协急于回应那人,却怎么也张不开口。他一阵焦急,飞快地往前走着,可那门依旧始终在一步之遥。 终于在这一刻,他走到了门前。 宋协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笑了,抬起头正准备说话,却只见屋子空空荡荡。 他一个人站在门前,身后是幽寂的树林,林中白鸟喧闹。 身前只有一个空屋子。 宋协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只有金色的帷幔。 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夹杂着女子的声音:“宋先生,宋先生......” 从梦中醒来,宋协心中有些空荡荡的。隐居很久,宋协一向睡到自然醒,自由惯了。所以当被吵醒的时候,有些昏沉的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去你的。 于是他就吼了一声:“滚!” 门外的丫鬟僵了僵,撇了撇嘴,去报告覃储了。 吼人一时爽,吼完他顿时就清醒过来了。更清醒的是,他意识到了这是哪儿。 完了。 全完了。 宋协迅速起身穿起衣服,穿到一半,门突然开了。 一阵寒风吹进房间,宋协只来得及骂了一句:“你......” 大爷的。 然后就默默地收住了声。 来人正是掌管他生死大权的昭王爷。 宋协衣服穿到一半,愣怔地停住了手,顶着覃储。 由于手正往袖子里套,里衣被扯开了一半,露出半块胸膛。 挺白的......覃储微微移开了目光,嘴角带了一丝笑:“先生脾气似乎不怎么好啊。” ......宋协第一次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想,如果你穿衣服穿到一半,被人招呼不打一声踹开门。 你的心情大概也不会很美好。 当然,宋协不会把这些话说出来,因为他不敢。因此他只是抽了抽嘴角,默默地看着覃储,剩下的交由他自己体会。 兴许是覃储意识到了这样一个场面不是太好,于是终于转身走了出去,顺手贴心地带好了门。 宋协沉默着穿好了衣服,打开门,覃储正抱着臂靠在门上,旁边是站得笔直的侍卫。 这么一比,懒懒地倚着门的覃储越发没有了王爷该有的样子。 看见宋协出来,覃储声音淡淡的,脸上依旧是惯有的笑容:“好了?” 这不是废话?没穿好出来干什么?给您表演个裸奔? 宋协默默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乖巧点头。 “那走吧。”覃储走在了前面,宋协也没胆问去哪,只好安静地跟着。 侍卫离宋协很近,恨不得押着他走,好像下一刻宋协就要摸出把刀捅死他主子似的。 宋协很无奈,但宋协不说。 覃储在一片荷花池前停了下来,宋协不明所以地看着那人转身。 本以为会带他去书房考验他一下,没想到这人却带自己来了这么个地方。怎样?该不会要他即兴作首诗出来吧? 所幸覃储没有这么脑残。 但这样的庆幸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下一秒,覃储笑着说:“请先生赏花。” ......此人多半有病。 “多谢王爷。”有病又怎么样,命在人手里握着呢。宋协也不敢问,只能头皮僵硬地顶着这一片荷花。 覃储甚至还好心地叫人搬了椅子,两个人坐着一块看。 侍卫就在身后站着,提着刀随时准备砍他,危险人物在身旁坐着,嘴角含笑赏花。 这大概就叫做岁月静好吧。 且不论有没有病,也不论旁边坐着谁,活命最要紧。 于是宋协真的开始赏花了。 其实是真的挺好看的。虽然明显是刻意布置的,但每一枝荷叶的位置都恰好,荷花点缀在中间,看似是打乱了荷叶排布的规律,但恰好有了中错乱的美。 盈盈翘立,香远溢清。 其实,这王爷还挺有品味的。 “来人。”覃储突然开口,宋协刚刚静下来的心顿时被打乱。 该不会因为赏了他家的花,就要弄死他吧。 覃储身后的侍卫没动,匆匆忙忙跑来另一个侍卫。 这个侍卫是个新来的,恰好被分在了这一段巡游,不知道自家主子的尿性,以为出了什么事,跑得快要飞起来。 只见覃储指着一支荷花,对提着刀的侍卫说:“摘下来。” 宋协:“?” 新来的侍卫:“......” 唯有那个一直站在两人身后的侍卫表情麻木,显然已经见怪不怪。 ......有品位个屁。 宋协实在不忍心看提着刀,穿着侍卫服的俊俏小生下河折花的场面,于是微微挪开了眼,又不敢看反方向,于是只好看向覃储的方向。 覃储正好撞上宋协的目光,看出他的疑惑,于是弯了嘴角,说:“我看先生似乎很喜欢荷花。” ...... 宋协实在是无法理解这位权倾朝野的王爷的日常是这样的。 尤其是在宋协手里握着一支荷花,跟着他闲逛了一个上午之后。 一路上,丫鬟侍卫都用诡异的眼神顶着宋协。 的确,这个场面,是不太和谐。 第3章 第 3 章 “先生为何出山?”在回去的路上,覃储突然这么问道。 这搞不好,就是个送命题啊。宋协在心里仰天长叹,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答道:“此事说来话长。” 在覃储一脸吃大瓜的表情里,他叹了三口气,欲言又止四次后,终于找到了合适的理由。 “小生此次下山,”宋协看了他一眼,悠悠道,“实是为了寻找一位心上人。” 覃储对上他的眼神,莫名打了个冷战,不自觉地稍稍眯了眼。 宋协被这个王爷的自恋程度震惊到在心里翻白眼。 “先生的私事,我也就不好过多问了,到时惹先生对学生烦了可就不好了。”覃储这么说着,一面笑眯眯看着宋协,一面抚摸着腰间的绳子。 宋协:“……” 随口一编,谁知道碰见个吃瓜大户。 他只能硬着头皮编下去了。 “在我五岁那年,饿到晕倒,某一年曾有一个与我同龄的有钱小孩,将我救回家,给了我食物。” “从那以后,我就记住了他。” 没想,听了这句话,覃储表情更加微妙了。 一直到回到房间,覃储始终没再说话。宋协懒得去问他什么想法,主要也是不敢问。 然而此时此刻,一墙之隔,隔壁的想法就精彩了。 好巧不巧,覃储还真在五岁的时候,给过一个小孩吃的。 当时看他饿晕在路上,小富家公子觉得好玩,把人捡回家了。 只是,他并不是那种很善良的人,这一点,自小就是这样的。当时给他吃的条件,是让他吃完后,把他狠狠打了一遍。 覃储望着窗外,新的荷花含苞欲放。 他若有所思:“莫非,他有那种癖好?” 宋协狠狠打了个喷嚏。 夜深而长,六月的雨,带了些寒气,慢慢侵染帘幕。他行于一条漫长的小道,前方漆黑无光,唯有手里一盏小灯,照见身前一方小天地,说起来也不是为这段旅程增添了什么,顶多让他心里亮堂些吧。 忽而坠落,他来不及抓住那双手,唯有在黑夜里,在油灯扔出的瞬间,照亮的那双,淡漠的双眸。 再次醒来,汗意已浸透掌心。 他有些迷茫地看着窗边泻进的柔光,月上枝头。 而后便是漫长无眠的夜,就这样睁着眼睛看云朵吞噬最后一点圆月,日光渐渐晕染柔软,红颜铺开在天际。 “宋先生。” “王爷请您用早膳。” 门外稚嫩的女声敲击着疼痛的头,他揉了揉额角,应了一声,向外走去。 走到殿门的时候,屋里的人正埋头苦干,抽出空来看他一眼,又擦了擦嘴边,才优雅道:“先生早。” “……”宋协化嘴角抽搐为甜美的笑容,“王爷久等。” 原以为会有些波澜的早膳,却平平静静的过去了,覃储真的只是叫他吃个饭。 然而终于在走到殿门口的时候,覃储开口了:“我殿内尚有几名年轻力壮的少年,先生……” 他看了宋协一眼,似乎在思考措辞,半晌才接着说:“先生一个人住,房内又都是些丫鬟,难免会有些……无趣。” 宋协:……? 覃储见宋协一脸的震惊,慈祥地笑了:“先生莫怕,府内人虽是不多,却包罗万象,先生不必担心……” 这个词好像不是这么用的吧。 不过,他好像是误会了什么。 宋协正想解释些什么,刚开口,覃储却突然说:“先生,前几日府上新入一批典籍,我是个粗人,看不甚明白,先生可否与我同去?” 宋协是这么容易请动的人吗? 他是。 “当然当然。” 王爷府里能进来的东西,都不会太差,当然,宋协这么想的时候,也很自觉地把自己划了进去。 手里随便一本书,都是书生的梦。 他看着那本已经泛黄的《周生》,有些发呆。 “先生若是喜欢,拿去便是。”覃储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的,带着一丝蔑视。 下意识生出的情绪让他想要将手里那本让他受辱的书丢开,然而话在舌尖绕了一圈,他却笑了:“谢王爷。” 覃储听见这话,眼里的笑意不减反增。 并不如其他人那般,可以轻易收买给他带来的不是安全感,反而让他愈发对眼前这个小小书生有了更难以捉摸的情绪。 覃储将书送他,他自然也就在此之前,将整本书细细讲了一遍。 《周生》里的字拗口难识,复杂而又无用的繁华辞藻堆砌,让废物王爷昏昏欲睡。 宋协不知该不该叫醒他,便只得停下来,等着他醒过来。 昨夜的一夜无眠,加之手里枯燥无味的典籍,让他在即便知道不应该有一丝松懈的情况下还是闭上了眼。 正午的阳光刺眼,透过纸糊的窗,洒在宋协手指按住的书页上。 对面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睁眼,阳光融入眼底,分明炽热,却不敢细辨。 第4章 第 4 章 对面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睁眼,阳光融入眼底,分明炽热,却不敢细辨。 倒不是有多可怕,只是他身上的一身金光璀璨,闪得宋协差点瞎了眼。 这是宋协第一次知道,原来花枝招展这个词,还能用在一个男人身上。 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换了身衣服来闪宋协的眼睛,也不知道他那一身沉不沉,或许这是一种新的刑法,宋协不敢问。 但覃储敢。 覃储很是自信地在宋协面前绕了一圈,见宋协没反应有些不满了:“不好看?” 宋协哪里敢不满,只能扯了扯嘴角,夸道:“好看,自是好看的。” 覃储满意地点点头,随即道:“明日你随我出去。” 说罢,又加了半句,“就穿这身。” 宋协被闪瞎的眼还来不及清明,仅有的良知觉醒,他犹豫半晌,委婉道:“王爷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哪知此话一出,覃储竟是一愣,而后眯着眼看他,眼神里有说不出的意味。 转而,他似乎又觉出自己想法并不正确或者不够完善,于是他收回那道目光,但不过片刻,投来了一个更加耐人寻味的目光。 宋协被这一出起承转合搞得打了个寒战,正想解释一下,却听他说:“行,那就不穿给别人看就是了。” 宋协下意识点头,却在跟着他屁股后面半天后反应过来……好像是哪里出了问题?但解释什么呢……不过到底宋协也不敢解释什么。于是就跟在人屁股后面,一路跟到一处金碧辉煌的主殿,直到对方推开门。 覃储转头看他,手撑着门,宋协第一次在这个人脸上看见了尴尬两字:“先生这是要跟进来吗?” “……”宋协心一拧巴,连忙往后退两步,“宋协该死。” 覃储却没说什么,只转头进了房。宋协在外候着,往外一看时,却才发现,那时时刻刻跟在屁股后面的侍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这对宋协自是好事,但他却猜不透覃储的用意。 昭王深不可测,自从进了这个门后,宋协就没再敢放松过一刻。若是测他,风险未免太大了些。或许还有其他人? 宋协正想着四处看看,却又觉出这样对自己没有一丝好处。 正想着,门开了。 伴随着打开的门,迎面而来的还有宋协闭不上的嘴。他确实是换了一身衣服,但这一身却没比上一身好到哪去,甚至更夸张了。 处在金光闪闪中的覃储,见宋协微微张开的嘴,满意地勾了勾唇,这次倒是没问好不好看,但看他表情,好像是已经默认了某些答案。 宋协:“……” 毁灭吧。 于是他合上了嘴,索性低头,不愿作评价,更怕他问。 原以为覃储不过在自己府中当一当花孔雀,但第二日清晨覃储真的穿着一身金光闪闪的衣服站在自己放门口的时候,尽管做了些心理准备,宋协还是被他那惊人的心理素质吓到了。 他这样真的不怕被刺杀吗? 不过大多为官外出都爱穿着朴素,也许他这般金光闪闪,大家还会认为他只是哪家富家公子? 宋协只能这般安慰自己,在现在立刻死和跟着出去还有可能苟活中犹豫纠结片刻后,选择了后者。 但覃储想不到宋协山路十八弯的思想,于是他拍了拍宋协道:“先生不必担心,我眼光很高。” “……” 唯有覃储的思路,是世界上最难读懂的书。 宋协不懂,于是宋协只能赔笑:“王爷自然是的。” 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宋协的心也在一道颠簸。但也许是因为覃储虽穿得夸张,出行队伍却并不夸张的缘故,这一路上却没有遇到过什么危险。 车在一处闹市停下,路边摆了个算命摊,算命先生正低头忙碌,见来人,头也没抬一下,只淡淡道:“坐。” 覃储身边侍卫一听不乐意了,正抽刀,覃储低声喝止他,依着坐在了摊前小木椅上。 算命先生这才抬眼扫了覃储一眼,但只是这一眼,他却愣了一下,半晌才闷闷道:“昭王?” 覃储微微一笑:“正是。” 算命先生道:“算命数?” 覃储还来不及回答,算命先生却站了起来,一把将算命摊掀翻,覃储的侍卫眼疾手快才将那摊推开来。覃储眯了眯眼,并未说话,只是淡淡看着那一瞬间宛若癫狂的人。“我告诉你什么命数。” 算命先生笑着,声音颤抖,“幼做浮萍,少失所爱,老无所依。”“你们这些人都该去死!” 覃储目光淡淡,转身上了马车。只听身后那人还在喊:“你们杀了他啊!你们这群胆小鬼!” 宋协一面跟在覃储身后,一面看了看四周,四周围满了人,那些眼神似乎将周围堵得水泄不通,有愤恨,亦有看戏一般的讥讽,但更多的是麻木。覃储在那片目光里,仿若无人,只是一步步走向马车。 宋协不敢再看那些眼睛,更不忍转头去看那算命的,于是也只能低着头上了马车。 覃储没再拉开那车帘,宋协也不知去往何处。 行至一处,忽闻窗外流水声渐鸣。 覃储忽然拉开那帘,宋协被突然闯入眼的瀑布惊住,一时竟愣在了那处。 身旁人声音突然混进烈烈风声中:“先生,替我解了这命数吧。” 第5章 第 5 章 宋协干笑。 沉默是他最后的体面。 哥,我解不解得了你的命数,你心里没有数吗? 但他当然不会说出来。这一句话在心里,一箭双雕,一雕住了覃储的尊严,一雕住了宋协的狗命。 覃储见他羞涩的笑,抿唇说:“你不必回答我,往后你跟我便是。” 宋协心里奇怪:本来就跟在屁股后面助纣为虐了,还要怎么跟? 但面上不敢表现出来,宋协不敢问,只能干笑着点点头。 但自那日起,覃储像是吃错了药,每天都开始整幺蛾子。 第一天半夜,宋协在睡梦中,丫鬟敲响了宋协的门。 两个睡眼惺忪的人对望着,丫鬟端盘糕点:“王爷怕先生饿,命我为先生送些夜宵来。” 宋协:“……” 宋协不敢不吃,丫鬟不敢不送。 于是两个人耷拉个大眼皮子看宋协午夜时分点着蜡烛吃糕点。 第二天早上,宋协在睡梦中,丫鬟敲响了宋协的门。 不同的是,这次换了个丫鬟,一个唯唯诺诺,一个睡眼惺忪:“王爷命我为先生送这个来,说最近这两日先生都不必去教书了,让先生好好休息。” 宋协收下那个金光灿灿的盒子,被金子闪得双眼发亮。 回到屋子就清醒了。 覃储怎么会突然给他送这个?还不用去教书? 宋协看了看手里直冒金光的大盒子,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一蹦三尺高,把盒子放桌子上,又拿桌上的茶壶洗了洗手。 他站在离桌子两步远的地方,盯着那个盒子。 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平生所学知识,确定自己没有听说过什么毒沾一下就死后,转头掰了一根花瓶里的树枝,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支愣开了。 他一点点挪过去,探了个头。 里面是一件衣服。 宋协拿着树枝,挑起衣服,又抖搂了两下。 那是个明显不合宋协尺寸的衣服。 最重要的是,它同样,金光闪闪。 宋协:“……” 第三天早上,宋协在睡梦中,丫鬟敲响了宋协的房门。 宋协:“……” 扯出一张假笑脸,宋协打开门,对上睡眼惺忪的丫鬟:“请问王爷又有什么事?” 丫鬟端着个银光闪闪的盒子:“王爷命我将这个给先生送过来。” 宋协这次留了个心眼,接过来的时候袖子包住了手。 送走了丫鬟,宋协又重复了一次对盒子的独特仪式后,打开盒子。 然后他发现,这次的东西更离谱了。 这是一条陈旧的鞭子。 宋协:“……” 这是什么新的折磨人的方法吗? 他犯了什么天条吗? 在这样持续了一周被不断的在清早吵醒并且丢垃圾给他后,宋协终于坐不住了。 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宋协抱着就义的心,敲了覃储的房门。 时间过去了不知道多久,覃储才开了门。 他又穿了一身金光闪闪的衣服,头发也难得地束了起来,甚至用的发冠都是金的。 宋协真的很想知道,他在家也这么打扮的意义是什么。 当然他不敢问,何况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是。 宋协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王爷恕罪。” 覃储先是愣了一秒,而后似乎想到了一种解释,有些意味难明地看了一眼宋协,伸手要去扶他:“先生不必自责,我这些年来变了许多,先生一时认不出也是应当的。” 宋协没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保命要紧,于是他仍旧跪着道:“宋协不知做错了什么,但宋协的忠心天地可鉴。” 覃储这次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他们好像聊的稍微有点独立。 覃储试探地问:“你为什么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宋协不敢回答。 覃储脸一阴,只好说:“先生若是不回答,怕是难以见得先生的心。” “不知先生的心……” 宋协终于只好说:“王爷这几日不许我出房,还送这么多吃的穿的来,难道不是断头饭吗?” 覃储:“……” 他的沉默震耳欲聋。 过了好半天,覃储才伸手去把宋协一把拉了起来。 有台阶不下王八蛋,宋协顺着覃储站了起来。 覃储打开房门,踢了个椅子在宋协面前:“坐。” “所以你是一点没明白?”覃储不可置信。 “王爷想让宋协明白什么?”宋协唯唯诺诺。 覃储无语。 “我令人送的糕点你吃了吗?” 宋协连忙点头。 “我令人送的衣服你看了吗?” 宋协再次点头。 “我的鞭子送到了吗?” 宋协又点点头。 覃储不可置信:“那你怎么会不明白呢?” 宋协不敢吱声。 “那个糕点是那年我给你的糕点,那件衣服是我那年穿的衣服,那个鞭子……” 覃储沉默了片刻,在他的厚脸皮上居然有了一丝的不好意思:“那个鞭子是我那年打你的鞭子。” 宋协沉默了好半晌,也没明白他的意思。 覃储急了:“意思是我就是你那年的那个心上人啊!” 第6章 第 6 章 一句话给宋协干得怀疑人生了。 他沉默良久后,才用毕生的素质和内心“命最重要”的想法遏制住了自己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他挣扎片刻后,用了个委婉的说法:“那王爷为何是在那些时候送过来?” 覃储沉默了片刻,似乎也是被自己的想法蠢到,半晌才开口:“他们说,早晚的记忆,比较好。” “……” 覃储的智商,很难想象,这是个能够让皇帝束手无策的贪官。 覃储也很无语啊。 宋协根本没有想起来,那他这半天火急火燎地收拾,从话本里学的穿搭,到底算什么啊? 两个人这么对着沉默了半晌后,覃储终于咬咬牙说:“无妨。” “只要先生现在想起来了就好了。” 宋协没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接下来的几天里,覃储用行动让宋协明白了。 两天后的七夕,宋协在睡梦中被吵醒。 丫鬟见怪不怪:“先生,王爷请您收拾一下,一道去游玩。” 宋协收拾好,在殿里等待时,偶然一瞥,却见在大厅的木桌上,荷花掩映下,露出一支合欢一影。 宋协正想着“这个人的眼光真的有点差”时,转头一看,被惊得哑口无言的同时,更加印证了前面的想法。 覃储没有意外的金光闪闪,站在屏风旁,看着宋协几乎呆滞的眼神,自信地往出走。 直到坐在马车上,宋协也处于一个极度沉默的状态。 说实话,他从来没有觉得这么丢脸过,就算是跪下来求人给口饭吃的时候,也没有这么丢脸的感觉。 覃储见宋协一路沉默,抱着臂,倚着窗,语气里隐隐有威胁:“分明是为了游玩,先生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 宋协咬牙扯出一丝笑:“王爷想多了,宋协只是觉得,能与王爷坐同辆马车,有些受宠若惊。” 覃储不再说话,但看起来高兴了不少,盯了宋协一会,大发慈悲般:“以后有的是机会。” 宋协干笑了一下,在心底真真正正地想,覃储的这地位真是自己打下来的吗? 就他这智商,这点家产不给他败完就已经很好了…… 正想着,马车稳稳停下。 覃储先两步借着车夫下来了,却并不走开,反而站在一步远的地方,静静盯着宋协。 宋协没有注意到覃储的目光,看着趴在车边的车夫,一瞬间有些犹豫。 尽管知道高官贵人的脚金贵,需要踩着人才能下得了路。但换成自己时,看着那个苍老的,匍匐在地上的背,却有些下不了脚。 车夫仍旧匍匐在地上,一旁的丫鬟见宋协犹豫的样子,不动声色地瞥了瞥覃储,柔声道:“先生就下来吧,先生不下来,车夫是走不了的。” 宋协这才仿若从梦中惊醒。 他抬眼看了看覃储,撞上他不明情绪的眼。 宋协恍若触及烙铁,忙低下眼。看了看那仍匍匐在地上,弓着的背,末了觉得生出后怕来。 是这几日覃储表现得太不正常,一时竟忘了,他的本性。 自己还寄人篱下,小命捏在别人手上,怎么还有闲心可怜别人。 宋协低下的眼里溢出那一丝苦涩,仿若流进雨后草木里的一丝腐烂气息,隐入漫无边际的新绿里。 踏过最后一步,车夫仍伏在地上,但宋协没敢再看,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覃储,所幸覃储并没说什么,直直就向前走去。 清晨正是商贩们的时候,早点香气和清晨潮湿的空气混杂在一起,缠上路过的行人,市井气在此刻淋漓尽致。 宋协暗暗咽了口口水。 早上大清早就被叫醒了,没有早餐,他也不敢问,这会一路过来,香气迟迟不散,惹得他更饿了。 覃储瞥他一眼:“饿?” 宋协连忙摇摇头,不敢说话,唯恐一开口就暴露自己。 刚停下摇着的头,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一声。 宋协:…… 所幸集市十分闹腾,喧闹声掩住了那声不合时宜的响。覃储似乎是思考了片刻,转身接着向前走。 宋协暗暗叹口气,头昏眼花地跟着他的步子往前去。 一路双眼发黑,一时没注意,覃储停了下来。 宋协及时停下,抬眼一看,才发现不知何时停在了一家客栈前。 没来得及反应,覃储踏过门槛,进了客栈。宋协不敢多想,紧跟其后。 桌上摆满了宋协叫不上名的菜,一时让宋协有些眼花缭乱,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覃储。 覃储扬了扬下巴,见宋协没有动弹,有些不高兴:“先生不喜欢?” 宋协连忙摇摇头:“没有没有。” 这么说完,他却仍旧有些犹豫,和覃储坐一张桌,这……是合理的吗? 直到覃储脸色愈发阴郁,宋协一咬牙,只好开始吃。 覃储不吃,桌边丫鬟不敢吃,吃个饭被好几双眼睛盯着,宋协浑身冒汗地吃着饭,奈何覃储点的太多,宋协撑得不行,也没吃的了一半。 见宋协停下,覃储淡淡道:“先生吃饱了?” 宋协手心有汗意,紧紧点头。 覃储站起身,并未多说什么,直直就往外走,自有人付银两。 一路心惊胆战地跟着覃储,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在集市绕了几圈,终于停在一家布店前。 覃储转头看了看宋协,又是默不作声地进了布店。 布店主并不认得覃储,但见在他身后的一个丫头的衣服,认出这是一家常来的大客,连忙殷勤地凑了上来:“爷做衣裳?” 覃储淡淡地朝着宋协扬了扬下巴:“给他做。” 宋协惊愕。 店家在宋协身上游离一圈,堆上了笑:“小公子前两步,为您量量。” 店家拿着尺为宋协量了量,被好几道目光注视着,宋协浑身不自在。 好在店家量得够快,很快退开两步,笑道:“公子挑挑布吧?” 宋协侧头看向覃储。 覃储准许地点了下头。 店家站在一匹布前,殷切道:“这是新进的云锦,您摸摸这料。” 他说着,掂起布料一角,要放到宋协手上。 “奢华大气,配公子正正好啊。” 宋协看着那略显奢华的锦面,有些犹豫不知该作何反应。 正犹豫时,覃储道:“就这个了。” 第7章 第 7 章 宋协:“……” 出了店,市集上正是人声鼎沸时。 覃储带着他四处闲逛,见珠帘玉市,露天戏台有女抱琵琶。 覃储似乎也不嫌累似的,除去午间吃饭喝茶赏曲的空当,居然一直在走走逛逛。 宋协咬着牙,很难想覃储这样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体力居然能这么好。 夏间的夜来得迟,饶是这般晚,也只见红霞漫云边,吞下几缕光,反倒露出些柔。 渐卷缓舒间,泼墨一样,黛染半边天。 覃储似乎难得见这样的天,待在桥边。夏季蝉鸣,混在喧闹的人声里,渐隐下去。 宋协看得发愣,恍然间想起在山间,他坐在山头与犬戏,不远处袅袅几缕烟,那是阿娘唤他吃饭。 覃储的声音淡淡,打破一片热闹又安静的氛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宋协恍若梦中惊醒,半晌才缓过神来。 他垂眼道:“七夕。” 似乎是应了这句话,不远处不知何人放了束烟花,骤然升起的烟在空中散开,四溢开来。 宋协抬眼。 他不曾这么近见这样的东西,最近的接触也不过坐在山间,听见几声响。四散的花也许那时是被山间青绿掩去,总之是没见过的。 但这样的景下,他想的却是那四溢的星火会不会掉下来。 覃储突然开口:“是我放的。” 宋协愣了一下,继而有点无语。 这是什么人,放个烟花都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他的。 宋协敷衍地笑了笑:“王爷眼光真好。” 覃储张了张嘴,话绕了一圈又闭上了。他只是看了一眼宋协,在对方淡然的笑意里,只能默认他都知道。 一路的游玩让人筋疲力尽,宋协躺在床上,闭上眼,回想起这几日覃储的反常,越发觉得心里直犯怵,来不及细想,席卷而来的困意将他整个吞没。 一点一点下坠,在闷热的空气里,小小的房间突然亮起来。 夏季酷暑,纵是日落时分,灼烧感仍是从身下的青葱直烫指尖。 坐在地上的男孩抬起手,看着被草地盖上印记的指尖,正发着愣。 恍然间,听见一声苍老的声音唤他:“宋宋……” 男孩呆了一瞬,仿若什么痛苦的记忆被唤醒,踉跄着从地上爬起,向着山下跑去,山路陡峭,他脚一滑,手臂从山间的一枝树枝划过,鲜血如注,划过白皙的手臂,滴落在青草上,又混入泥土。 心里的那分仓皇盖过了疼痛,他来不及看手上的伤势,仓促着往山下而去。 循着记忆到林间的小屋,然而推门而入,空空荡荡的房里,布满蜘蛛网。 仿若浮于水面,又被水草缠绕着将他往下拉。一点点下坠,他伸不出手,眼睁睁看着那小小的身躯在涟漪中吞没。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 闷热笼罩在小小的屋内,沉重的呼吸在静谧的空间里,一声又一声打在耳畔。 宋协垂眼,苍白的手臂上,长长的伤疤格外刺眼。带着烫意的湿浸润伤疤,他这才意识到,他出了一头汗。 又是一夜无眠。 那夜那场没有来由的烟花没人再提起,宋协为覃储吟诗作词,好像之前那些都是一场荒唐闹剧。 直到几日后,覃储在某个黄昏亲自敲开他的房门。 宋协带着询问的眼神落在覃储脸上,他的脸上有了少见的一两分无措,却又好像只是一闪而过消失不见。他把怀里抱着的衣裳塞进宋协手里:“给先生的衣裳好了。” 宋协有些愣,反应过来后忙道:“多谢王爷。” 覃储点点头,抿唇道:“试试。” 宋协微张着嘴,显然是没明白他的意思。 覃储后退半步,好方便他关门:“穿上,我看看怎么样。” 宋协终于反应过来,虽然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在覃储的示意下关了门。 宋协并没穿过这样的衣服,在镜前皱眉。 直到覃储不耐烦地敲了敲门:“还没好吗?” 宋协这才犹豫着开了门。 覃储的眼在宋协开门的一瞬暗了暗。 “好看。”覃储垂眼一瞬后复又抬眼,“很衬先生。” 宋协尴尬地笑了笑:“王爷过奖。” 覃储向里走了一步,也就是这一步,便见宋协身后的衣带并未系好。 宋协不知覃储为何突然站在身后,身体绷直,不敢作何动作。 直到带着温热的气息一点点环绕过来,从耳畔一扫而过的气息让他大脑几乎空白,腰间的软肉隔着细腻的布料轻轻擦过。 宋协身体一僵。 覃储松了手,声音淡淡的:“先生衣服没系好。” 宋协有些愣地顺着他的目光向下看,看见腰间被系好的衣带,僵着的身体终于放松一瞬。 他并未穿过这样层层的衣赏,一时有些尴尬笑道:“让王爷见笑了。” 覃储自他身后绕到身前,带过一阵轻的风。 下一刻,门被带了过去。 宋协一时没明白他的意图,还没来得及开口问。 腰间挨上了一片灼热。 几乎只是一瞬,脑里荒唐的想法让他身体瞬间僵了下来。 屋外已经被黑夜吞噬大半,房间里显得昏暗而又暧昧。 宋协僵着身子,被带入坚实的怀里。 覃储的呼吸在碰到他微凉的皮肤的刹那变得灼热,压抑着的沉重悉数落在他颈间。 覃储带着笑的声音从耳畔擦过,吹起的发丝扫过颈间,有些哑,沉沉地砸在心口:“先生早这样就好了。” 宋协在那阵近乎可笑的荒唐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真相。 他不曾接触过华贵的丑态,那阵努力掩饰下的尴尬,被对方认作了拙劣的丑技。 覃储眼里的**不加掩饰,在微弱的光里,他发狠地咬舐对方玉脂般的脖颈,似一只太久不曾尝过荤腥的狼。 宋协闭上眼,一点腥咸的湿润划过被咬破的皮肤,疼痛自下而上一点点攀上,吞没他最后的理性。 他没法拒绝,知那是覃储一时兴起的**,但那又能如何? 覃储喜欢闹,他只能陪。 本就不过是一个玩物。 他的尊严早在踏进此间深渊的时候,就被摔得粉碎了。 第8章 第 8 章 那日后,覃储到他房间的频率高了很多。 那人会在不顺意时,咬他旧伤未好的脖间细肉,一点点啃噬他的锁骨,压下一个又一个深红的印记。 会在他压抑着喘息时,在他痛的轻轻吸气时,声音沉沉地问他:“你说他们怎么敢?” 宋协无法回答,滑过眼角的泪,覃储替他轻轻舐去,继而却更用力地把他揉进身体里,发狠地似乎要把他撞碎。 偶尔也会有覃储心情似乎不错的时候,会轻吻宋协的耳垂,细腻又温和地揉捏他的柔软处,轻咬他的指尖,手指触过之处带过一处处灼热。 “陪着我吧。”覃储说这话时,抚过他的发丝,轻柔地像告白。 宋协却只觉得荒唐,然而覃储不给他回答的机会,以相融化去他唇间的回答,只留下一声又一声沉重的喘息。 在某日被折磨得浑身酸痛后,覃储离开,宋协瘫在床上,听着门外响起一个怯怯的女声:“先生。” 宋协软软抬起指尖,扯过被子一角盖住布满青紫的身体。 这几日覃储来得多,府里上下心知肚明,却不敢多说什么,宋协也心知,索性懒得多作掩饰了。 反正,早就够廉价了不是吗。 宋协想到这儿,扯起一个笑,淡声道:“进来。” 丫鬟慢慢走进房间,转身轻轻带上门。 “王爷叫我来……”说到这时,她稍顿片刻,继而才又轻声道,“替先生送药。” 宋协侧身,手指掀帘,隔着小小的缝看了一眼那姑娘。 然而却是这一眼,让他一愣。 往常来的人生怕撞见什么可怕的事,不敢抬眼看他,但这女孩却抬眼紧紧盯着他,目光里有说不上的情绪,难以分辨。直到撞上宋协的目光,她才收敛地垂下眼,声音有些发颤道:“药为先生放在桌上了,先生若是没有别的事,兰清就先行退下了。” 宋协懒得去细想那是什么情绪,放下帘子,疲惫道:“嗯。” 过了片刻,一声门带上的细微的声音后,宋协闭上了眼。 半晌,他轻轻翻了个身,脖间擦过枕,疼痛自肤一点点渗进,化作一丝苦涩。 在那滴泪从眼角落下前,宋协强忍着从床上撑着自己坐起了半边身。 抬起眼,映入眼帘的是帐外垂下的金丝。 活着真累啊。 自那日彻底的发泄后,覃储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来寻他,似乎是有什么忙起来,他也不想去过问。 过了八月,天气忽地转凉起来,他也难得地踏出了小小的房间。 院里不知何时种了一树桂花,正是开花的季节,一阵风闯入,满树金黄在他抬眼时,落了个猝不及防。 一时间浓郁的花香溢满鼻尖,他一时有些恍神,没去注意身后。 仓皇而过的人险些将他撞在地上。 他回身,撞见一个小丫鬟连忙跪下道:“先生对不起,奴婢该死……” 宋协没说什么,让她起来。 这才见身后跟了好几个小姑娘,许是这满树香让心情好了些,他也难得有了闲心:“急急忙忙的这是有什么事吗?” 丫鬟有些为难的垂眼,不知该不该回答。 宋协看出她的窘迫,不再逼问,正准备让她走,却听一个带着笑熟悉的声音自身后而来:“先生怎么不来问我?” 宋协下意识往远离那个声音的地方走了一步,才转身,垂眼:“王爷。” 覃储挥了挥手示意几个丫鬟退下。 他笑了笑,往旁边走了一步,在树下的石椅上坐下。 又看向宋协:“怎么不坐?” 宋协手指紧了紧,依言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我开了个酒楼。” 见宋协抬眼看他,覃储笑了笑,补充道:“不过寻欢作乐罢了。” 宋协微微一滞,垂眼压下那丝嘲讽,道:“王爷好雅兴。” 覃储似乎来了兴致,笑道:“我觉得让我放心的人管放心些,所以派了个小丫头去。” 似乎预感到什么,宋协茫然抬眼看他。 “那小丫头叫兰清。” 宋协张了张嘴,脱口欲出的话在舌尖绕了一圈,最终只问:“那酒楼……” “我取名叫醉花楼。” 见到宋协的反应,覃储勾起嘴角道:“那丫头的命是我买来的。” “现在也算有用武之地了。” 覃储说了什么,宋协没能再听清,恍然间想起那日房内,那个女孩的眼神。 好像绝境里开出的一朵花,坚毅又柔软。 他的心莫名一滞。 醉花楼…… 他没敢抬眼看向覃储。 也是,覃储手下的东西,向来都是有用的。明码标价,划分明确。 生出几分说不上的情绪,宋协又笑自己多管闲事,却还是鬼使神差问道:“她怎么说?” 覃储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片刻后才理所当然地说道:“我予她富贵荣华,她有何不愿意?” 宋协垂眼,不动声色地苦笑一瞬。 也是,覃储自然是给他想给的。 宋协无法再说什么,只点点头。 酒楼建成后的第三日,覃储闲来无事,带着宋协去逛了逛。 刚走进门,便撞见其间喧闹,一个熟悉的女声响起:“还请这位爷自重!” 那女声稚嫩中杂着愤怒,辨识度实在太高,宋协一眼望过去,便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兰清一身暗红色,稚嫩的脸在过分老成的装扮下尤为突出。 她挣扎着想要挣脱抓住他手腕的那只手,然而对方却油腔滑调道:“小小年纪就做了老板娘,小姑娘本事不小啊!” 眼看着无人帮腔,姑娘近乎绝望间,似乎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道:“我的主子可是当今昭王,你怎么敢动我?!” 那男人一听这话,乐了,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听身边覃储道:“这不是宋公子?” 看戏的人闻声转头。 被围在其间的二人神色各异。 兰清眼眸一亮,却又怕暴露了覃储身份,不敢作何动作,只是趁着这个空当挣开了对方的手,一双清澈眉目含泪看向他。 那男人却先开口:“哟,爷来了。” 兰清一听这话,一愣,亮起的眼眸滞住一瞬后,缓缓暗下去。 整个人如坠冰窟。 他们认识…… 那覃储一定早就知道…… 第9章 第 9 章 覃储并未看兰清,转而看向宋扬。 人群发觉对方是个大人物,自觉向旁退去,不敢挡路。 宋扬两步走向覃储:“爷怎么有空来这看看了?” 一边说着,一边向身边的一个男人使了使眼色。 兰清被那男人带走之前,仍旧死死盯着覃储,只是覃储自始至终也并未分给她一个目光。 宋扬脸上堆起了笑,带着覃储往 楼上走去。宋协抬眼,撞上覃储淡淡一眼,知他何意,不再随他往上,只停住脚步。 坐在桌前,宋扬殷勤地为他满上一杯茶。 “那位上位不久,权轻位微,王爷可有意……” 宋扬抿唇半晌,脸上有一丝殷切的笑,犹豫着说道。 覃储抬眼,冷冷瞥他。 宋扬自知说错了话,连忙闭住嘴。 覃储手指摩挲着杯壁,盯了宋扬半晌,抬手轻抿一口茶。 一丝笑意自眸底蔓延开,覃储声音淡漠:“不急。” 宋扬抹了把汗,连忙道:“是是是……” 犹豫片刻,他又道:“方才在楼下,见着个年轻小生,那位是……” 覃储听到这话,又品了一口茶,杯壁掩住唇角弧度,他声音骤然轻了些:“啊,那是我请的先生。” 楼下宋协打了个喷嚏,看了看杯中菊花茶,心想是变天了,该加衣了。 宋扬一听这话,连忙恭维道:“难怪我看这小公子一表人才……” 覃储懒得听他拍马屁,打断道:“我平日里忙,这楼以后还得靠宋老多关照着了。” 他说这话时是笑着的,说罢抬眼看了一眼对方,却激得宋扬老手一抖,险些把茶抖在地上。 覃储一双剑眉,却眼眸淡淡,本应把锋利的容貌柔化下来,反增几分道不明的未知,似乎不见底的湖,表面的平静,泛起的一点涟漪却总让人怀疑是掩住暗流汹涌,淡淡的一眼,便风雨欲来。 宋扬不敢再碰那茶,唯恐一个不小心打翻,惹怒了眼前这位。只得堆起满脸皱纹的笑道:“那是自然的,那是自然的。” 覃储没再说话,转而看向窗外。 手指摩挲着冰凉杯壁,他却好像被烫了一般地屈了屈手指。脑中骤然闪过的是昏昏熏香,触过之处灼热的温度,水汽弥漫的眼边那一点胭红…… 不知怎的,脑子里蹦出一句海棠醉日来。 覃储垂眼,仰头将手中茶一饮而尽。 站起身便往楼下去。 宋扬愣了一下,也很快习惯。 覃储的性子便是如此,目中无人,自是不会打招呼的。 他起身拱了拱手道:“王爷慢走。” 直到那人消失在拐角,宋扬脸上的表情消失殆尽。 睢王在世时,宫中党羽连片,权倾朝野,前皇帝老子费尽心思替小皇帝埋种。 如今宫中两立,若睢王在世,尚有一博之力,偏生睢王的种是个没志气的。 扶不起的阿斗,宋扬呸了一声。 跟着昭王,难有前途。 这边正盯着外边发呆,一扭头,便见覃储捏着扇子下了阁楼。 见到宋协,他收了扇,点了点他的肩:“先生在看什么?” 宋协目光淡淡:“回王爷,在看雨。” 覃储往外瞥了一眼。 方才在楼上,窗掩着,模糊地盖住了窗外雨。 现在才觉出淅淅沥沥,弥漫的湿气自门口蕴着,雨滴溅落,湿了门口站着的烟巷女子的衣裳,将那朵虞美人染得深了几许。 覃储应了一声。 覃储要宋协与他共伞,伞不大,雨却下得紧,两人挨得极近。 潮湿的气息夹杂了青草和泥土的气味,雨滴在油纸伞上,四溅开来,坠下时发出轻轻的一声响。 自这场雨后,就算是彻底入了秋,雨几乎是绵绵的不断。 在淅淅雨声里,一丝寒凉自窗间爬进屋中。 昏昏沉沉的天,氤氲着屋中更加湿暗下来,仿佛连绵的一场春水,淹进了梦中。 手指被捏了捏,灼热的气息萦绕,将寒凉也融下去几分。 身旁人声音杂进漫天雨声里:“明日和我去游湖。” 见宋协没回答,他又捏了捏那人的指尖:“嗯?” 宋协疲惫得抬不起眼,也无暇顾及他说什么,倦意深重,轻而缓地点了点头。 第二日仍是雨,覃储却是个说动就动的性。 宋协原想劝劝,将要开口时却又收了下去。 覃储却不要马车,也不用侍女跟随,只允了个侍卫跟在后。 侍卫叫清川,是刚来时总盯着宋协的那位。后来接触多了才知他总不说话并非装冷酷,而是确确实实说不出话来。 这几日覃储与宋协走得近,全府上下看在眼里,清川一手的消息,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见到覃储身后的宋协时,他瞥了一眼那人,眼里的厌恶不加掩饰。 覃储正侧头同宋协说话,自是没看见,宋协却看得清楚。 待到覃储回过头去,宋协张了张嘴,用口型骂了他一句。 奈何覃储看着,清川有话骂不出,只能恨恨地剜了宋协一眼。 覃储瞥他:“清川,你瞪我做什么?” 清川有苦说不出,只连忙摇摇头。 覃储:“罚你半月俸禄。” 清川:“……” 没有马车,两人只能骑马去。宋协坐在覃储身后撑伞,一手扶着覃储,一手撑伞有些困难。 没过一会路程,宋协摇摇欲坠。 覃储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想了想,从马上下来了。 宋协原本也想下马,覃储却说:“不必。” 宋协有些懵,以为他要叫自己骑马,正想说自己并不会骑马的时候,覃储却伸手往他身前马背拍了拍:“坐这。” 宋协依言往前挪了些。 覃储却翻身上马,坐在了他身后。 宋协已经在心里过了一遍,自己骑马,马撞上树……不对,马摔下悬崖,覃储被摔死,他却借着肉垫活了下来……一时间,大家都传颂起宋协,为他歌功颂德,名垂千史…… 越想越美,腰侧却突然被擦过,熟悉的气味笼罩在四周,覃储伸手去握缰绳,将他圈在其中。 覃储几乎是在他耳畔说话,气息浅浅擦过:“伞往旁边撑些,别挡住我。” 宋协愣了一瞬,心仿若被砸进湖底,温温地又浮了上来。 第10章 第 10 章 雨滴过伞沿后,顺着边缘环过一圈,又往下跌。 大约是因着骑马的缘故,覃储今日并没往身上套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一身青白衫,玄冠束发。 他那双淡色眼眸紧紧盯着前方,抿着唇,手中缰绳起落,额前碎发随晃动轻扫。 宋协盯着他侧脸,心想,若是没有这个脾气和身份…… 大约也是京中女子倾慕之人。 末了又想到,他是个断袖。 环在腰间的手紧了紧,宋协脑子一闪而过的是这些时日的厮混,捏着伞的手颤了颤,仿佛又被人捏了捏指尖,心仿若那落在伞面的雨,在地上砸开,粉身碎骨。 他轻呼了一口气,恨不能扔掉伞,让那雨凉一凉心。 真是荒唐。 覃储仍盯着前方,声音里有浅浅笑意:“先生,拿稳了。” 一听这话,宋协的手却更是猛颤一下。 想起耳鬓厮磨间,那人咬着他的耳,手指插进发丝,也是这么一声声,唤他“先生”。 宋协闭了闭眼,捏紧了伞。 终于到了湖边,二人下了马。 这几日下雨,做不了生意,棹船郎愁皱了眉。坐在湖边,回家罢,又觉心中慌惆,不回罢,又无处可去。 叹了口气,正欲起身往家回,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棹郎,能游湖吗?” 棹船郎回头一看,见三人正向自己走来。 棹船郎心中一动,张了张口欲答,却又犹豫下来。 好半晌,他垂眼道:“三位小公子回去吧,今日下雨,湖水涨潮,,危险得很嘞。” 覃储淡淡一笑,道:“无妨,我们水性好。” 宋协:? 你吹牛逼别带我。 奈何不敢说话,宋协憋屈垂眼。 棹船郎犹豫片刻,道:“行,反正我也在。” 覃储却继续说:“清川,你和棹郎一道,我与先生共舟。” 清川颔首。 棹船郎皱眉:“小公子啊,这可是很危险的,你们与我一道,我还能看着些……” “无妨。” 棹船郎见他意决,也只好依了他,泛舟紧跟其后。 而这边两人坐在一道干瞪眼,船在湖面随波逐流,过了好半晌,宋协终于忍不住:“王爷不会泛舟?” 覃储:“……不会啊。” 宋协欲哭无泪:“我也不会啊。” 覃储:“书上不教这个吗?” 宋协沉默半晌:“书上为什么会教这个?” 覃储冷哼一声:“不教这个,那教什么?” 宋协被他哽住,好半晌才说:“王爷,现在不是讨论教什么的时候。” “我们再漂一会,就漂出去了。” 正说这话,雨却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湖面不涨,船也缓了下来。 宋协放了伞,看着不远处的湖面水波一点点漾开又息下。 覃储看了他半晌,心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 若是与他共沉沦就好了。 然而覃储是个说做就做的性子,于是宋协看着看着,就突然被推下了船。 宋协还没来得及反应,挣扎着探出水面。 想要去抓那船,却怎么也抓不上。正绝望时,却被人从背后环住。 宋协无心去想那是谁,下意识地要去抓那双手。 唇被封住,灼热的空气自唇间渡进。 他挣扎着,想要呼吸又无法,头昏沉下去。 他想,完了,要成第一个被亲死的人了。 然而那片灼热消失,冷空气接触的一瞬间,他茫茫睁眼。 覃储笑:“先生,你没发现你现在是站着的吗?” 宋协茫然垂眼。 还真是。 …… 他抬眼看向覃储,撞见他含笑的眸。 他突然觉得在马上的那些想法多么荒唐,大约是被晃得糊涂了,才会竟将那份恨都稀释了几分。 覃储一向都是如此。 他爱看的是宋协慌乱狼狈的样子,看他为求生挣扎,看他贪生惧死。 而他就像是一只被他捏在手里的秋蝉,不甘心地挣扎着,想要多苟活些日子。 宋协眉眼冷冷,转身向岸边去。 自那日后,宋协闭门不出,覃储被一门隔下。 “先生那日可是病了?”覃储扣门,声音轻轻。 宋协冷着声音:“宋协无碍,王爷请回吧。” 数日以来,宋协莫名转了性,他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终于在此刻彻底冷了脸。 门外传来瓷器被摔碎的声音,覃储冷声:“先生是觉得我打不开这门吗?” 沉寂几秒后,门开了。 许久未见的那张脸出现在眼前,心也随着打开的那扇门吱吱呀呀地晃动。 因着一整日连水也未进一滴,加之天气寒凉,宋协的脸色分外苍白。 他莫名想起那年那个满身是伤的小孩,趴在他脚下,拽着衣角虚弱得说不出话的样子。 覃储的心一紧。 他沉默片刻,上前一步:“我一会命人送些……” 抬起的手落了空。 宋协后退了一步,并不看他。 九月的天格外浓重,屋外连绵的雨,沿着风,沾湿了那丝晃晃悠悠的情绪,一滴滴砸在心间。 覃储看着他:“宋协,我随时能杀了你。” “你以为你是谁?” 宋协沉默半晌,大约是太久未沾水,喉间苦涩蔓延开来,一直到颤抖的指尖。 他将手指掐进掌中,抬眼看向覃储,露出一个淡淡的笑:“王爷想要我怎么做?” 覃储看着他,笑道:“求我。” 宋协的膝盖与地面触碰的瞬间,伴随着沉重的响声,覃储的心也沉沉地砸了下去。 “求王爷放我一条生路。” 覃储沉默。 宋协磕了个头:“求王爷放我一条生路。” “求王爷放我一条生路。” “求……” 覃储的心揪住,声音有一丝不被觉察的颤抖,他伸手想要扶起宋协:“我不是这个意思…” 宋协抬眼。 接触到宋协那双眸时,覃储的手垂了下去。 好像被裹挟着的寒风带进冬,浑身的血都凝成冰,又化开来,凉下的身体只余细密的刺疼。 沉默片刻,覃储的声音仿佛在遥远的山脉间吹过的一缕风,越过万水千山,疲倦又干涩:“宋协,你真是捂不熟。” 宋协蜷了蜷手指,侧目看向旁冉冉升起的烟,熏香的沉闷气味氤氲着,四周覆满仿佛要让人窒息的,看不见的沙。 覃储笑了一声,拽着宋协往床上带。 熟悉的撕裂感一点点爬上的时候,宋协抬眼看向大开着的门,砸在门前长廊间的木栏,那雨点无所归处,最终四散开来,茫茫然结束积蓄许久的一生。 好荒唐。 第11章 第 11 章 连绵不绝的秋雨后,似乎就跨过了一季,大雪不久便覆满了屋前长青,仿佛向画上泼了一片白墨,将欣欣与那满园青意都压下。 前几日换季,许是染了寒,这几日常是厚厚裹住,也还是觉浑身冷气难掩。 屋里点了炉子,宋协却嫌闷,总觉自己就如那满园枯草,被这冬压着喘不上气了。 二月的天,快跨过冬,偏生未及春,遍地生寒,屋外自是比里更冷些,纵使披了厚厚的披风,宋协还是打了个喷嚏。 正要往里去,一垂眼,却瞥见台阶下悄悄钻出一点绿来。 宋协盯得发愣,一时只觉天地无光,满眼都是那点绿,一丝雀跃漫漫开出。 突然,那小芽折断了去,宋协抬眼,看见覃储正迈上台阶。 “怎么站在这?”覃储披了披风,束起的发沾了些雪,眼里有淡淡欣意,向着宋协走来。 自那日后,宋协明了了覃储的性子,他喜欢听话的,随他心意。 这些日子里,宋协变得愈发乖顺,约摸是讨了覃储欢心,有时竟会有一瞬错觉,仿佛他们只是寻常人家,真将他放在心上一般。 宋协垂眼,又看了那折去的草,而后抬眼,露出一个笑:“屋里闷。” 覃储听这话,思考一瞬,道:“前几日听人说京中新入了味香,清新舒神,过两日派人去为你要些。” 宋协笑了笑,想说那闷不是香能解的,却又没说下去,只道:“王爷费心了。” 覃储便笑,声音在四下寂静里,竟显出几分溺来:“现在能回屋了吧?” 有一瞬愣神,宋协掐了掐手指,许是这几日染了风寒,此刻觉得有些晕,整个人都迷糊了起来。 他垂眼,顺道:“一切听王爷的。” 进了屋,覃储顺手带了门,宋协对这个动作再熟悉不过,掩在桌下的手捏紧了衣,抬眼却见覃储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个小纸包。 见宋协没有动作,覃储将那纸包放在桌上,示意他打开。 宋协以为又是覃储寻的什么新花样,手指压了又压才尽量平静地去解开那绳。 几块精致的小糕点落入眼中。 见宋协看着那糕点发呆,覃储手撑着下巴笑道:“今早进宫,见宫中新进了糕点,带了些回来,先生试试喜欢不喜欢,若是喜欢就让人去宫中讨方子来。” 宋协愣了片刻,才伸手去捏了块,刚送入口中便化开来,不知名的花香溢了满腔。 他手中捏着那剩下的半块糕点,道:“好是好的,只是不必让王爷如此费心。” 覃储微微倾身,从他手里拿过那半块,含入口中。 “先生想多了,我是替自己去讨的。” 宋协无言。 覃储笑道:“先生别急着拒绝。” “前几日棠绮说先生染了风寒,我命人为先生煎了药,一会先生才知道需要不需要。” 当真是自小娇惯,吃个药也少不了些甜食。宋协这么想,却仍是笑了笑,道:“王爷放心,便是没有这糕点我也是要吃的。” “我向来是惜命的。” 覃储笑了笑,站起身往外走,将要走到门口时又停下步子,他并未转身,只是背对着那人。 他声音淡淡,在小小房间里,随着门边一丝缥缈的烟,绕过桌角,落在旁:“只是活着算不得惜命。” 宋协抬眼,有些愣,再回过神来,门已经关上。 园内一枝承不住冬,连着那片白,一同砸在了地上,发出轻微的一响。 “宋先生!”门口传来棠绮轻快的声音,她端着一个小碗,咋咋呼呼过门时,险些被那门槛绊倒,“我来给您送药啦!” 宋协抬眼,看她狼狈地扶住门,手里的药洒了大半,忍不住笑了。 在府中无趣,偏有个棠绮,偶尔也会将这沉闷的气息冲淡些。 “慢些。”宋协笑道。 棠绮尴尬地笑了笑,将那药放在桌上。 宋协见棠绮并无离开的意思,疑惑地看向她。 棠绮叉腰:“王爷要我看着您喝完。” 宋协有些无奈,抬手将碗中小半碗药一饮而尽。 刚入口,宋协险些被呛到。 想到苦,没想到这么苦。 皱着眉,他赶紧含了半块糕点。 甜腻散满口腔,他展眉,抬眼见棠绮正好奇地盯着那糕点。 宋协忍不住笑,将那糕点推到桌的另一边:“你拿走吧,太腻了,我吃不了。” 棠绮假意客气地推了推,见宋协是真的给她,开开心心地包了起来,刚走了两步,宋协叫住她。 棠绮抱着那纸包,心想不能还反悔吧。 宋协见她一脸警惕,沉默片刻,道:“给我留两块。” 人是过不了娇惯日子的,宋协看着那两块糕点,心想,过往在山间时,日日风吹日晒,也不见得生病,偶然也觉得昏昏沉沉身体发热,那时也没人告诉他,那原来也算是病要吃药。 更莫说嫌药苦了。 穷人命,却养成这副娇身子,日后可怎么办。 自是过了两日,宋协便不再缺那两块糕点了。 覃储真去讨了方子,往后送入房内的天天都有那糕点。 宋协风寒好后,断了药,便开始嫌那糕点腻,不再吃,通通给了棠绮。 待雪化去后,只觉四季便快了起来,门前那树已隐隐有了新意。 转眼已是四月,那日棠绮不知从哪鬼混回来,带来两枝桃枝插在瓶中。 听棠绮说,科举榜单公布了。 说是今年探花郎是个年轻公子,眉目清秀,棠绮说到这儿时分外兴奋,末了又说就这几日来,已有不少高官找上,想收进府里做自家女婿。 “您猜怎么着?”棠绮眉眼带笑,“那探花郎心高气傲,一个都没看上。” “正常。”宋协淡淡道,“昭平公主正当年纪。” 宋协这么一说,棠绮才想起来,昭平公主正当碧玉,又尚未婚嫁,若说把探花郎收入公主府…… “不过,若是把探花郎收作驸马,那些谏官……” 先皇在世时,就想长公主许给那年的状元郎,奈何收入公主府后便不能再参与政务,一时便惹起谏官不满,长跪荇殿,求先皇“莫要将人才辱没”,这话虽说的难听,但先皇却没法子,最终还是作罢了。 宋协没回答,笑了笑。 如今这皇帝可不像先皇,是个拿不住的种,那年也是谏官们多次要选妃,皇帝不愿,便不知从哪整出个女子,说是贤良淑德,敦厚大气,若是能伴皇上左右,必能让宫中更添锦上花这类,言语中尽是要逼皇上收入宫中的意思。 谁承想,皇帝一挥袖,说了句“那就收作义女吧”。 皇帝年方十五,收了个十六岁的养女,大约是这下把谏官们弄蒙了,好几年没敢再提这事。 想到这,宋协没忍住笑了出来。 棠绮见他笑,更加疑惑。 文人都爱打哑谜吗? 第12章 第 12 章 过了冬,渐渐回暖起来,却也算不得热,宋协却被灼得不行。方才睁眼,便感觉身边多了什么,他轻轻测过身去,尚未翻过,便被人锢在了怀里。 若不是那个温度太过熟悉,宋协几乎要以为有人害他。 “王爷?”宋协轻唤了声。 发丝被拨起,肩上沉沉的重量一点点下坠,腰间的那只手摩挲着,覃储闷闷地:“嗯。” 宋协没问他怎么大半夜来,只是斟酌片刻后问他:“怎么了?” 覃储没回答。 近来清谙司不安分,新上任的司长明里暗里地紧盯着昭王府,前几日刚查了京中旧案,几年的无头案有了结果,还升了个廷尉的职称。 皇帝那边也暗着支持,与朝廷彻底撕破脸是早晚的事。 奈何又不能对他下手,朝廷那边紧盯着,正待把柄。 覃储暗了眸,直到宋协轻嘶了声,他才回过神来,知自己掐宋协的腰掐得紧了些,怕是弄疼了他。 他安慰地吻了吻宋协的颈,触到的一瞬间,许是有些痒,宋协不自觉地缩了缩。 覃储却仿佛被激到,圈着他的手骤然缩紧。 “先生躲什么?” 宋协想说自己没躲,可覃储圈着将他扳过身与他面对面。 捏着他的腰,抵着他的膝盖,覃储的呼吸紧紧地粘着他,发丝轻轻扫过他的颈,像只小狗一点点蹭着他。 这样的反常让他有些无措,手下意识地想要去推他,然而手指却被咬了一口。 宋协没防备,下意识抽手骂他:“你属狗的吗?” 覃储却并没生气,揉捏着他的指骨,鼻尖相触,呼吸染得他的唇也湿了,若不是宋协知他,几乎以为他要吻他。 覃储笑了一声,尽在耳畔的声音一下下敲着他:“我若是属狗的,我咬了先生,先生又是什么?” 宋协一时哽住。 他蹭了蹭他鼻尖,却坏心思地抵进他腿间:“我行径似狗,先生心狠如狼。” “狼心狗行,绝配。” 宋协呼吸沉沉,却咬着声笑:“心不狠怎么和王爷做得了一丘之貉?” 覃储揉着他的软肉,扣着他的手,将他揉进身体里。 昨夜半夜覃储闯进房间,又作弄他半宿,宋协醒来时已日上三竿,刚睁眼,便听屋外有些怪音,似狗吠,又似哭般。 宋协觉得奇怪,莫非大白天还能撞鬼不成。 他走出房,便见院子正中央放了个笼,中间关了个小小的,红色的东西。 宋协疑惑,往前去了几步。 蹲下身,这才看清,这是只狐狸。 莫非覃储买了只宠物吗? 宋协看那狐狸生的乖巧,却似乎野性未除,又或许是对陌生感到害怕,此刻正扒着笼子,弓着爪,发出低声的呜呜声。 看了片刻,他回身,在屋中拿了串葡萄,蹲下身,隔着笼子捏了颗葡萄。 见那狐狸并不动,宋协以为他是怕,便温声道:“别怕。” 末了,又想笑自己同狐狸说话。他正欲将那葡萄往里推些,然而手刚伸进去,那狐狸却突然发疯般猛地咬了他一口。 宋协忙抽出手,那狐狸咬得狠,似乎咬下一块肉去,指顿时红了。 棠绮正巧从外来,一进门,便见宋协手上一片红,脸都吓白了。 “宋先生!” 棠绮连忙扔下手里的东西,疾步跑向宋协。 “先生这是怎么了……”棠绮急的快哭出来了,声音只发颤。 宋协忍着疼,又有些无奈地,勉强扯出一个笑:“死不了,先帮我包一下吧。” 棠绮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去找了布条将宋协的手紧紧缠了起来。 她声音有哭腔:“这么大一个伤口……” 宋协觉得头疼,手指疼的不行,却还要安慰这个哭包,他叹口气道:“小口子,小口子……” 棠绮一抽一抽地问他:“多小?” 宋协斟酌一下,犹豫着说:“半根指头大?” 棠绮哇地一声哭了。 这边正鸡飞狗跳,覃储从门外进来,棠绮止住哭,红着眼不敢看覃储。宋协平时待她好,她才敢对着宋协放肆,换了覃储可不一样,一不小心可就是…… 想到这,她越发觉得宋协厉害。 跟在覃储身边,可比伴君伴虎。 见覃储走近,宋协下意识地将手往后稍了稍。 覃储的性子,棠绮是派来照顾他的,他受伤了,棠绮免不得受罚。 覃储淡然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藏什么?” 宋协嘴角噙笑,温声道:“刚刚手弄脏了,擦了擦。” 覃储却接着说:“怎么伤的?” 见覃储已经看见,早晚也瞒不住,宋协只得说:“刚才逗了逗那狐狸,被咬了一口。” 覃储眸暗了一瞬,看了看旁边清川,声音淡淡道:“杀了喂狗。” 宋协手一颤,近乎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遮住了棠绮。 覃储瞥了他一眼,声音不辨喜怒:“我一会让人送些药来。” 语罢,转身便往外去。 四月的天,算不上艳阳高照,温温煦煦的光,却惹得他一阵烦躁。 那狐狸是清谙司的,听说陆白卿喜欢得紧,今天寻了个机会,覃储将那狐狸要了来。 陆白卿那时捏着拳,却还强压着声,扯出个笑道“王爷喜欢带走就是”。 原是给个警示,留在府里,给宋协解解闷,可那狐狸性烈,竟伤了先生。 手指掐了掐掌心,覃储冷声道:“杀前把它皮剥下来。” 宋协愣了半晌,转而坐在了石椅上。 覃储终究是那样的性子,莫说是一只狐狸了,这府里的人也不过是玩物罢了。 等腻了他,他又是什么下场。 开口时,只觉喉间发紧:“那狐狸是买来的吗?” 棠绮摇摇头,声音里还有些颤,显然是没缓过神来:“听说是清谙司的。” 宋协抬眼,盯着那树低低的海棠,好半晌,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原来如此。 他竟会以为覃储会为了他一个伤口罚棠绮,原来那狐狸……本就是要杀的。 将这狐狸放在他院子里,怕也是知道那狐狸会伤人,咬了他,便顺理成章地杀了那狐狸。 他不过是杀鸡儆猴的一个引子。 第13章 第 13 章 去告诉陆白卿的人回来禀报说陆白卿并未做何反应,只说“那狐狸随我,性子烈,杀了便杀了罢,再养一只便是”。 这是明里暗里告诉他,便是杀了这只狐狸,也会有其他的狐狸,陆白卿不会住手。 当真心狠。 覃储冷笑一声。 “陆夫人最近不是抱恙?” “叫青梨为夫人添些补品,莫要误了身子。” 半月后,陆家悬上白绫。 陆家夫人贴身丫鬟青梨悲痛难以,随夫人共赴黄泉。 一时间京中流言四起,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不要陆白卿抓到证据,又要他们知道陆夫人死得蹊跷。 陆府前排了长长的队,宋协与覃储到时,正见清谙司人一身玄衣,站在陆白卿身前。 “司长节哀。” 陆白卿点点头,并未说话,只是侧了侧身,让他们往里去。 抬眼时,便撞见覃储。 陆白卿的眸骤然冷下来,好像那日被雪压下的枯草,只缺一点火星,便能灼灼燃起。 “陆廷尉,”覃储叹了口气,声音淡淡,“切莫太哀,小心伤了身体。” 陆白卿冷冷道:“谢过王爷好意,只是府内香烛未熄,恐伤了王爷身子。” “王爷还请回吧。” 覃储笑了笑,道:“廷尉所言极是,可莫要让这香火晦了我这上好的云锦。” 身边陆奉听见这话,再也忍不住,伸手便要拔剑。 陆白卿按住他的手,压着怒意,冷声道:“那便请王爷回了吧。” “哎,廷尉莫急,”覃储拍了拍掌,身后清川奉上一个盒子来。 “前几日这狐狸,原是将这尸还与清谙司的,可这又怕这狐狸染得我府里腥臭。” 覃储慢慢地伸出一只手指,拨开盒子:“便只剥下了这狐狸皮,想来陆夫人没了伴,定是孤独,倒不如将这小狐狸一道烧给夫人。” 陆白卿埋在袖中的手掐紧了,半晌,拉起一个笑:“多谢王爷了。” 回府的路上,宋协盯着那细致格纹的车帘,思绪悠悠,感觉脑里沉沉地塞满了东西,却又不知在想些什么。 覃储声音淡淡:“先生在想什么?” 宋协嘴抿成一条线,弯了弯唇角:“没什么,只是想起最近科举之事了。” 覃储思考片刻,笑道:“说起来,过几日便是皇上西楼会晤,你和我一道去吧。” “去见见青年才俊如何。” 宋协顺意点点头。 自四月来,回暖后顿觉花漫漫,屋外海棠压了一枝又一树,光透过时,隙间落下点点斑,明暗丛生。 宋协本以为西楼会晤,按惯例,卯时便开始了,然而覃储却并不急,领着他到西楼时,已到辰时。 对着这个姗姗来迟的王爷,满朝大臣虽心有不快,却也不敢说什么。 坐在正南位的那位,手指轻敲着杯子,声音中隐隐压着怒气:“王爷来得这么晚,是来的路上睡过去了吗?” 覃储抿唇,笑道:“陛下莫怪,实在是这几日倦得慌,今早更是头昏脑胀,浑身疲软,难以支撑。” 简而言之,没能起来。 皇帝勉强笑了笑,嘲讽道:“那还真是难为王爷还来这一趟,可别累坏了。” 覃储颔首:“为皇上效劳,臣的荣幸。” 皇帝冷哼一声,不想再和他争辩,挥了挥手示意他坐下。 纵然覃储来的迟,会晤前却需念一大堆废话为皇上歌功颂德,将科举人才的功劳都送在了那位上。 皇帝此时也显得有些疲了,揉着额角,手中的茶杯满了又空。 终于,冗长繁杂的讲述完毕,会晤正式开始。 前两位是年中者,一身玄衫,对着皇帝拜了又拜,又为皇帝歌功颂德了一遍。 早听闻今年的探花是个俊俏小生,前两位走了,楼内顿时压着一股隐隐的热闹。 昭平年纪正当青春,更是有更强的好奇心,倚着木栏,将身子探出大半。 皇上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佯装生气道:“绾绾,这般没有礼数。” 贺绾撅着嘴,退后半步。 “快回来。”皇帝笑道。 贺绾便只好回到皇帝身边,垂眼看那杯壁的云纹。 又突然想到一出,她抬眼,眼睛亮亮地看着皇帝:“爹爹,宣他进来吧!” 往常会面,往往隔着帘子,见得也不真切,往后又闷在宫中,难得再见一次。 身边的几位公主也附和道:“是呀爹爹,不如将他唤进来。” 皇帝叹了口气,依了她们,向身边人道:“将探花唤入内室。” 小福子得令,颔首,退出帘外,向着帘外伏身之人低声说了句,那人起身,向帘内走入。 覃储正无趣,摇着杯中茶叶,听着有人走入,抬眼看了看那人。 探花颔首行了个礼,说句:“草民叩见皇上。” 这人不同于那两位,并未对皇上有过多称赞,只说了这一句,便静静等着皇帝发话。 皇帝宣他平身后,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打量罢了,他起身向着那探花走了过去。 众人正不知皇帝要作何,便见他抬手,折了枝旁边的牡丹,插在了探花耳边。 覃储一口送到嘴中的茶险些喷了出来,堪堪压住。 往常皇上为三甲簪花是常有的事,只是这花…… 宋协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那探花。 皇上莫不是有龙阳之癖。 “你生得倒是好看,这花衬你。” 皇上此话一出口,便听得身旁覃储轻笑一声。 宋协侧目。 覃储在桌下掩着的手,轻佻地捏了捏宋协的手。 宋协不知他何意,却莫名因他这熟悉的动作红了耳。 皇上问了他名,照例夸了几句,便挥了挥手让他下去。 昭平公主远远见着那探花往下去了,目光仍跟在他身上,颇有不舍。 直到皇上轻声咳了咳,才回过神来,红了脸。 瞧出昭平公主之意,朝中大臣怕皇帝将探花收入公主府,忙上前一步道:“景州府官年纪已到,正缺人才,臣斗胆提议,让探花补任景州。” 皇上眉眼间隐有不耐之意,可按惯例确又当补任外职,于是只是语言冷冷地嘲讽了一句道:“柳卿当真是为朕分忧。” 便也挥了挥手,道:“便按柳卿说的做吧。” 第14章 第 14 章 会晤结束后,覃储坐在马车上,语言淡淡,笑道:“景州离京远,又贫穷,俸禄低的可怜。” 想了想,他下结论道:“这探花不如你命好。” 宋协心中酸涩,一时无言以对。 覃储含着金钥匙出生,自是理解不了文人的那傲骨和志向,哪怕是做个小小府官,怕也不愿与他同流合污。 他自然算不得是文人了。 不过是装了点墨水的破研钵,那点玄青从缺口漏下来,本傲的骨也就显得脏污了。 过了好半晌,他才垂眼温声道:“王爷说的是。” 覃储似乎察觉出什么,沉默片刻,他问道:“你不愿意待在我身边吗?” 说出这句话,他自己似乎也觉得不对劲了。 好像是哦。 不愿意留在他身边的,都就剩下骨头了。 谁敢不愿意。 帘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似乎想要让宋协信服,那些傲骨的文人过得并不好,他补充道:“不若过几个月,天气凉些,我们一道去景州?” 宋协抬眼静静地看着他。 宋协的眼淡淡。 他总是这般,好像一片平静的死水,总是掀不起他的任何波澜。 无论是羞辱,恐吓,以至于覃储热烈的情绪,仿若连天的野火,撞入他眼里,也被笼罩着,熄灭下去。 他的那样淡漠态度,让覃储有时总觉得自己过分荒唐,宋协的那样平静下,更加映出他的无措慌乱。 覃储泻下气去,说:“不去了。” 宋协无语。 不知道他突然发什么疯。 但覃储不就是想一出是一出的,他也就不再过多说什么,只说:“一切凭王爷做主。” 于是在这天晚上,覃储咬着他的肩,湿了的发贴在额前,咬着的唇泻出重重呼吸,仿佛都带了腥甜的气息。 覃储骤然停下,声音压着浓浓哑意:“想要先生弄给我看。” 宋协从腾升的酥意中抽离,好半晌才回过些神来,愣怔着,缓缓地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透过窗,清冷月光洒了满床。 接着淡淡的光,宋协柔了的眉眼盛满皎皎月色,那一点胭脂色自腰际攀上颈间,都蓄在了他咬紧的唇上。 覃储压了又压,才忍住向下的冲动。 好半晌,宋协垂下眼,纤白的指一点点附上腿间。 可他的眉眼始终是淡的,整个人仿佛都要融进那淡淡的月光里,一触便要散了。 唯有在攀上顶点的那一瞬,被**吹过的眼角,才落下一点胭红。 他想要打破那片淡漠,要融进那双眼里。 可没能让宋协发疯,他先要疯了。 他的手揉过他的腰窝,只说:“现在你和我一样脏。” 那后半句随着唇间的腥甜一道咽下。 所以你陪着我吧。 宋协声音里有笑,含着浓浓倦意:“都狼心狗行了。” “谁又比谁干净。” 几月后的夏,京中长炎的天,将树上的叶也灼得垂下来,有人急急忙忙从府外来,喘着气报告覃储:“王爷,敏王爷出事了。” 覃储那日原是置了气,不愿去景州,可却又着实好奇,文人的那傲骨,能过成什么样,便让四处游玩的弟弟去景州看看。 可这弟弟却不是个安分的人,刚到景州,便要强收那楼中的瘦马。 那小姑娘的家人不愿意,闹到了官府。 覃储抬眼,有些不耐烦:“打点了吗?这点小事也要问?” 那传话的犹豫着,沉默半晌才道:“打点了,可那府官是个不识好歹的,把我们的人赶了出去,还说自会清查。” 覃储挑了挑眉。 景州的那位府官,不正是那年那位探花? 当年他便是唯一一个没给那昏君歌功颂德的,当时只觉是出入世不懂人情世故,现在看来,原来又是一个难缠的东西。 陆白卿紧盯着,不能轻易处理那府官,覃储愁得烦,起身道:“叫人备好马,我亲自去景州。” 传话的一听,殷勤道:“这何需王爷亲自去?何不叫个人吓吓那师醉白……” 覃储剜他一眼:“不用我出手,其他人去不也和你一般废物?” 那人一时不知这是夸还是骂,讷讷不敢说话,只好退出去,正退到门口,却听覃储说道:“等等。” “去通知先生一声。” 那人犹豫半晌,懦懦道:“可用备宋先生的马?” 覃储沉默片刻道:“不必。” “只告诉他我出去了就行。” 毕竟当时说了不去景州了,现在可不是打脸了。 另一边,宋协刚泡上茶,还没喝上一口,刚送到嘴边,便听到棠绮一边往里跑一边叫道:“先生先生,王爷派人来说,他去景州啦!” 覃储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印象中的景州贫穷,可如今来看,却全然不是如此。 街市繁闹,玉卷珠帘,尚未走入深巷,浓厚的酒香已扑了上来。 景州地处江南地带,不同于京中,水乡养得那山青葱,人也温温的。 街边小贩操着软语,温声唤过往行人。 那声软软顺顺,听得覃储不由想起在京中那人。 他上前两步,轻而易举就被哄得买下一把木梳。 不轻不重的梳子捏在掌心,却又不知买下作何,顺手放入袖中。 身边清川看得懵,心想不是去送礼吗,买个梳子是做什么嘞? 猛然又想到什么,眼睛都瞪大了。 莫不是对那府官…… 虽说他对宋协确实有些意见,可覃储做了这样的事…… 于是覃储一回头,便看见清川瞪大的眼,眼神里还隐有一股痛心,幽怨。 这说不了话的人,怎么比会说话的人骂人还痛。 覃储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又找不着骂处,忍无可忍,抬腿给了清川一脚。 清川:?????? 捂着腿,清川苦着脸跟在覃储屁股后头。 第15章 第 15 章 景州山青水秀,一路到了官邸,却见门前萧萧,空空落落,与百姓并无二致。 府前萧条,竟是连个侍卫也没有。 清川上前扣了扣门,便听得其中传来柔柔女声:“来了。” 开门的是个年轻女子,麻衣木钗,发松松绾起,不施粉黛。 “两位可是找府官?” 清川点点头。 女子嘴角噙笑,温声道:“府官不在,若是两位不介意,可进府饮些粗茶等待。” 见清川不回答,她歪了歪头,微微皱起眉。 覃储上前一步,颔首道:“那便叨扰了。” 女子笑了笑,引着他们往里去。 待奉上茶来,覃储和清川都不由得一愣。 那杯实在是素,衬得杯中那几点青绿更显寥落。 那年轻女子柔柔道:“两位莫怪,府邸实在是清贫,这已经是拿的出最好的茶具了。” 覃储并未多说什么,端起杯浅浅抿了一口。 “冒昧请问姑娘芳名?” “唤我雁栗便可。” “未曾听说府官娶妻…”覃储看着那姑娘,言语中隐有疑惑。 雁栗笑了笑,道:“公子误会了,我与府官非琴瑟。” “我当唤府官先生。” 覃储挑了挑眉。 古来便只听闻男子拜先生,除了公主,鲜少有女子拜师习书。 “原是我不愿困于闺房,家中父母许了姻缘,我实难从。” “可父命难违,我实在没了法子,这才找了府官。” “府官做了主,又教我念书识字。” 覃储觉得奇怪:“府官竟管的住?” 按理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是别家私事。 雁栗摇摇头:“是府官一位学生与我家人说有意于我,重金将我娶回家中,父亲这才放我。” “但我们不过有名无实。” 覃储没说话,思考着点点头。 正此时,院内木门传来吱呀声。 雁栗放下手中茶杯,那眼清亮地往外走。 “府官。” 覃储抬眼,压了压衣襟。 青衣郎缓缓步入堂屋来,身后还跟着位年轻小生,生得清秀,眉目间皆是书卷气。 见到覃储,师醉白先是愣了一愣,才合手行了个礼,道:“王爷。” 覃储纳闷了,怎么这些文人个个都认识他。 他讷讷道:“府官认识我?” 师醉白淡淡道:“西楼会晤时,有幸一睹。” 覃储这才想起来,他点点头,道:“一路过来,都听百姓们夸赞府官,想来当年皇上的决定是对的,如今府官也算是福泽一方了。” 师醉白谦谦地一笑道:“王爷过奖了。” 覃储也笑了笑,向着清川使了个眼色。 清川犹豫半晌,从衣袖里摸出根金条来。 一时间,八目相对。 清川不仅嘴坏了,脑子也没好到哪去。 覃储第一次感觉到了尴尬。 他干笑一声道:“清川,你先退下吧。” 清川不知所已,讷讷地退了出去。 雁栗看出端倪,向二人行了个礼,也退了出去。 师醉白也不拐弯抹角,问道:“王爷此次前来,可是有何吩咐?” 覃储噙了淡淡笑意:“确有一事想与府官商议。” 师醉白满了杯中茶,伸手请他落座。 “当年西楼会晤时,便觉探花一表人才,如今看来,更是难掩聪颖,在这做个小小府官,到底是有些屈才了。” 师醉白闻言抬眼,眉目间多了些寒意:“王爷谬赞,皇上既让我在此,自是才限于此。” 覃储听出他话里有话,垂下眼,看那杯中茶叶缓缓卷起。 “地小,才能自然就小。” “许是未寻到伯乐呢。” 师醉白没想到他说出这样胆大的话,眼里闪过一丝讶异,又重归平静道:“王爷抬举,在下不过平庸之辈,位居于此,已是权过于才。” 师醉白既知他身份,便也只他权大业大,在这与他绕弯子,覃储也不是傻子,知他意决,毕竟这样的傻子也不是一个两个。 便也就不再多言。 他垂眼,将清川放在桌上的金条向里推了推。 “快变天了,府官需多注意身体才是。” “还是……”覃储暗了眼,唇间露出一丝笑意,顿了顿道,“别再操劳繁琐之事了。” 师醉白捏着茶杯的顿住。 是了,前几日那桩案子那主犯正是昭王弟弟。 师醉白眉目冷冷,扯起一个笑,将那金条推了回去:“王爷言重了,既是繁琐之事,也伤不了身子。” 出了府,覃储一股无名火。 一个两个都摆出那副文人傲骨,在他昭王府,又何曾短了他们吃穿? 覃储眉目冷冷,积在眼里的那赤火,压在了嘴角,化作淡淡的笑:“把他招惹那姑娘处理了,干净点。” “我看这天下之事,他凭着那傲骨,管不管得了。” 六月的天,早早地便亮了。柳眉端着糕点,扣了扣门。 “爹爹。” “快些起吧,今日还得去听府官问话呢。” 屋里沉寂,只闻身后的蝉鸣喧天。 柳眉又抬手扣了扣。 仍是没有回答。 她心一颤,忙推开门进去。 屋内一片死寂,滑落在地上的被子被映入窗的几缕光照的煞白。 床上躺着的人早已没了鼻息。 柳眉撤了案。 繁闹的街骤然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柳家门前的白绫晃晃悠悠,落下一片惨淡的暗影。 柳眉上了白绫,府官将人葬在了府后那一片柳林里。 那夜,师醉白坐在那片柳林里,夏风吹过,将那树上栖着的鸟吹散一片,只留下几声凄清蝉鸣。 雁栗拿着披风,要给他披上。 师醉白垂眼摇了摇头。 “府官,夜里凉。” 师醉白仍是摇摇头。 雁栗的声音柔柔,夹在风里,快要被压了下去。 柳眉的声音也总是这般温温的。 那日,柳眉问他:“府官,世间清白总难寻吗?” “天道不公,又能如何?” “这天下不是你我的天下,这清白也不是百姓的清白。” 那时,师醉白想,难道这世间之乱,天子一点不知吗? 他知。 可又记起那日西楼一面,坐在高堂之上,那人温言向他说要他秉持本心。 那日昭平公主眼里期待艾艾,可他视而不见。 他何时像传闻中那样胡作非为? 可这天下,若是身居高堂,受着万民敬仰,他也无能为力,还有谁能在这天地间,为他们这般平庸之辈,寻一处安身之所。 第16章 第 16 章 如此坐着,夜色渐深天边残云也借此卷过明月,一时天地无光,唯余雁栗手中的灯散出几星昏黄。 师醉白不走,雁栗忧心他,也不肯离开。 不知多久,借着灯,见一少年疾步走来。 似是急切得要求证般,他声音中隐有未曾歇息下来而颤抖之意:“府官。” “柳家之事,可与你有干系?” 师醉白闻言,淡然抬眼看向他。 雁栗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忙道:“江绛!” “你不知道就不要胡说!” 江绛并不回答雁栗,眼睛仍紧紧盯着师醉白:“那日昭王来寻你,定是为了敏王之事,今日柳家父女就双双惨死,怎么会如此蹊跷!” 他言语中隐有讽刺之意,声音也急起来。 师醉白被他扰得烦躁,起身便往屋里走。 江绛还想去追,却被雁栗拉住。 “你是不是没有脑子,若是当真应了昭王,草草结案便是,何须如此!” 江绛看她一眼,冷声道:“你不过一介女流,你知什么!” 此话一出,他似乎也是意识到说错了话,沉默了下来。 雁栗松开手。 往日温婉的眉眼在此刻仿若寒冬将冻的湖水,冷冷地铺开一片来。 “江绛,你到底与他们一般。” 江绛去牵她的袖,急道:“阿栗,我是一时心急,口不择言……” 雁栗淡淡挣开他,声音也冷静下来:“不过是一时吐了真心,何谈口不择言。” “你救我出那牢笼,却依旧为我上枷锁,你口口声声说尊我护我,我信以为真。” “可如今看来,你同他们一般迂腐可笑。” “你于我有恩,便从没将我与你同看。在你心中,女子便是那野鸡,却将自己看做凤凰。” “你以为我读书识字,是为了飞上枝头。可你却不知,孔雀从不需攀金枝,那凤羽不是为飞翔而生。” 雁栗那双氤氲着江南柔意的眼此刻格外疏离,将手中灯笼掷在脚下。 “府官不愿同你解释,清者自清,我又何需多言。” “愚者才总央他人自证。” “是非不分,当真枉费先生的诗书。” 她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步子,甚至不愿看他一眼,只背着他,声音被晚间的风遥遥吹散:“你的聘礼,日后我会一一奉还,从此以后,你我再无干系。” 房门被推开,宋协被吓一跳,像只受了惊的鸟,原本伸出去准备拉下床帘的手也顿在了原地。 屋子一片漆黑,看不清那人的脸,但身后长长的月光拖下的影子落在地面,宋协就已经参了个大半。 那人在门前停顿了一两秒,似乎是在看着他。 很快,他疾步走来,顺手掩上的门没能闭紧,一丝清浅的月光透了进来。 屋里有淡淡的熏香,混杂着那人气息里淡淡的酒香,缠绕着钻进鼻腔,一时氤氲着,有些让人直犯昏。 手指紧紧扣住,覃储捏了捏他的指尖,俯身去吻他的颈。宋协身上有淡淡的香,不同于屋里熏香的浓烈气息,混杂在其中,忍不住想要去细究这一小缕迷离,不觉间便埋入他发间。 覃储抚弄他身上的柔软处,恨不能将他的细腻都揉碎了咽下去。 被覃储扣紧的手用不上力,只能微微仰起头,闭着眼尽力想要将自己抽离出去。 覃储听不到想要的,便一翻身将人圈在怀里,头搭在他颈窝间,轻舐他脖颈。 宋协咬着唇,呼吸渐重。 耳垂被轻咬了一下,那一缕触感渐融愈深,他猝不及防,出了声。 覃储扣着他的手仍不松开,反而愈扣愈紧,宋协下意识地动弹似乎让他有了更多想法,引着他的手去触碰那处湿意。 羞耻感顿时自脑内炸开,宋协不愿去想,咬着牙,将所有脆弱压在唇中,不肯露出半分。 覃储的手却突然停下,宋协下意识地在黑暗中向着身边人看去。 覃储抽开手,捂住了他的眼。 宋协昏昏沉沉,不知他要做什么,被松开的手下意识捏紧了被子。 下一刻,一点点柔和的光漫进视野,慢慢点亮双眸。 覃储终于将手整个移开。 在微弱的光下,宋协的慌乱显而易见,氤氲着湿意的那双淡眸,隐隐压着无措。 眼里的潮意尚未退却,染上几丝胭色,薄唇微张,被他咬破了的唇上晕开血色。 他慌乱道:“你做什么…” 覃储眼眸微暗,拨去他的几缕发丝,他吻了吻宋协的耳朵:“我想看着你。” 宋协不知他为何突然这般,羞耻和无措几乎要将他压垮下来,他只能闭上眼,不想去面对自己的狼狈。 然而覃储半撑着起来,将他的手压在身侧:“睁眼,看我。” 宋协手紧了紧,调整片刻后,终于还是睁开眼。 覃储似乎很满意,轻抚过他的腰间,他把头埋在宋协的发间,声音闷闷道:“他们没你乖,不如你听话。” 宋协没出声。 覃储抬头,撞上宋协的眼。 仅仅只是这几秒。 宋协眼里潮意仍在,只是刚刚那丝在他眼里看见的,似乎与自己一般压抑不下的那丝热意消失殆尽,唯余生理带来的脆弱。 他把自己的脆弱,难堪,狼狈,都剖给覃储看。 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吗。 看人在他面前丢掉最后的防线和尊严,甘为雌伏的样子。 覃储愣了一秒。 下一刻,他压着宋协的手松了松。 他声音淡淡的,近乎有一丝绝望的漠然:“抬头。” 宋协被他骤然冷淡的声音作弄得不知所措,下意识抬起头。 分明是柔软相触,覃储却压得他分外的疼。近乎是蛮横地闯入他唇间,勾着他,似乎要将他的呼吸尽数夺去。 他似乎有撕咬的意味在其中,疼痛自唇间蔓延开,又被堵住无法言说。一丝腥甜自相触的柔软溢入口腔,他捏着他的手,要将他整个人都揉进身体里。 唇间的痛都快麻木,他难以呼吸,生理性的难受让他不自觉地努力要将覃储推开。 不知这样过去多久,相触的暖意退开冷空气接触唇瓣,宋协倒吸一口气,忽觉痛意。 覃储松开了手。 “睡吧。” 第17章 第 17 章 自陆夫人死后,清谙司非但没有收敛,反倒是越发狠地盯着覃府。 可覃储却是照例偶尔上上朝,便是出了宫,也就是去带些好吃好玩的回府,自后便称病,索性上朝也不去了。 清谙司的人郁闷得很,陆奉以为是派去的人不靠谱,索性自己带着人日夜明里暗里跟着。 可覃储却仿佛真不问朝堂事般,整日泡在覃府。 “真怪了,覃府难不成还有个妲己把他困在那了不成?” 又是一无所获,陆奉顶着大太阳,气不打一处来。 陆白卿也疑惑,却又没有法子。 不过,做了事自然是有马脚的,况且这两年覃储党羽已经被皇上明着暗着清了不少些,早晚有根线会露出来。 另一边,被苏妲己迷了心的覃储,正听宋协念苏轼的词,正听到“亲射虎,看孙郎”,只听重重“嘭”地一声。 覃储一头栽在桌子上,睡着了。 宋协有些无奈,也不知该不该叫他起来,卷着书无所事事,捏着笔,他伏案,随手写下一句“宁自寥落,不坠樊笼”。 屋外夏日长而漫,喧天的蝉鸣,透过珠帘的光,散散漫漫铺了满地。 覃储借着薄薄的衣袖,看对面的人。 隔着一层纱,彼时少年秀眉澈目,穿堂而过的风奔他而来,却怕吹乱了他的白衫,只吻他的发丝。 忽觉枝青水长,来日漫漫。 元武十四年,连国挑衅,朝上一时剑张拔弩,互不相让。 皇上扶着额,跟身旁小福子说:“小福子啊,朕怎么觉得头晕目眩……” 小福子一听,连忙配合:“怕是皇上没休息好,奴家扶着皇上回去……” 眼看这两人一唱一和,就要撤离战场,朝上大臣急急忙忙叫:“皇上!如今正是危难时,身为一国之君,万民敬仰……” 皇上不耐烦道:“行了行了,这不是没走吗……” “爱卿们都说说自己的想法吧,战如何战,和怎么议?” 主和派的不动声色地把旁边主战派的那位推了一把,上前道:“臣以为,如今我国国力强盛,便是给出九牛一毛,也影响不了我泱泱大国,反若是战,定会使国家动乱,民不聊生,损失更大呀。” 主战派的那位刚准备上前,便被旁边那人推了一把,这会子正瞪着他,不动声色地踩了一脚那人:“哎呀,杨大人,真是不好意思。” 说完没等那人回答,他接着道:“杨大人也说了,我泱泱大国,兵力强盛,如今连国来犯,正是看中我国富泽土地,若不加以反击,岂非以为我昏国软弱可欺?” 两方说得都有道理,皇上扶着额,一时难以定夺:“爱卿所言甚是……” 正这时,只见一人身着蓝衫,款款行了个礼道:“皇上,臣以为,杨大人所言极是,如今将值秋季,百姓们正要到秋收时,若是议和,一方面可加大税收,正可补国库空虚,二来也免得误了百姓收成。” 皇帝闻言,思考片刻,眯了眯眼笑道:“昭王所言极是。” “那就听苏爱卿的,打吧。” 覃储:…… 天子一言,昏国上下立刻严阵以待。一面假意与连国交好,一面加紧整兵。 半月后,昏国夜袭,连国措手不及,一战告捷,大获全胜。 举国欢庆之时,朝堂内,一向懦懦的皇帝发了怒。 “如此荒唐,我国全胜,何需屈尊牺牲一女子!” 天子发怒,一时间朝堂安静,无人敢言。 半晌,一大臣上前,道:“皇上息怒。” “公主和亲,并非屈尊。” “一来,昭平公主正当年纪,连国皇子风流俊俏,少年有为,此等姻缘,想来公主也不会不愿。” “二来,我国虽胜,却不计前嫌,与战败国结下姻亲,如此一来,他国定觉我昏国天子宅心仁厚,胸怀大义。” “再者,我国此番虽险胜,却是趁其不备,若是与连国结了姻亲,也能少些祸患。” 皇上重重摔袖,怒道:“你说这是好姻缘,你可曾问过绾绾意愿?” “他国如何待我,与我何干?我国向来与连国交好,他却如何?” “我军跋山涉水,风霜雨雪,战死沙场的英雄们至今尸骨未寒,你却说这是险胜!” “区区宵小,何谈祸患!” 朝上一片寂然,天子摔案而去。 没有意外,接下来又是谏官们长跪荇殿,逼着皇上三思。 云卷夜色,天边最后一丝月光也被吞下,泛泛夜色氤氲着静默的空气,将灼热也吹得凉下来。 昏黄的灯烛前,一个女子身着紫衣,松松绾起的发,几丝碎发落在未施粉黛的脸侧,显得那人有些憔悴。 “几位大人都回去吧。” 正是为了护她,皇上才发这么大的脾气,不过是一个养女,与国家大事相比,又何足挂齿? 昏暗的灯光下,若是她细看,便会发现跪着的几位均是一副看不起的样子,却还是不得不行了个礼,齐声道:“公主。” 贺绾淡淡点了点头,并未看他们,而是看着那紧闭的殿门。 “我会劝劝父皇的。” 那几位互相看了一眼,犹豫着不愿离开。 原本皇上就不同意和亲一事,若是贺绾进去再一闹,求求皇上,怕皇上又要一意孤行了。 见他们不动,贺绾冷声道:“若是几位不愿离开,那便跪到天明吧。” 说完这话,她上前两步,同侍卫说了几句,没一会,小福子过来将贺绾带了进去。 进了屋,便见少年手中捏着一卷书,那书却是倒着的,眼还在那书页上,心却早不知飞到了何方。 “贺爹爹。”贺绾上前两步,伸手抽了贺洵手里的书卷。 贺洵这才回过神来,抬眼看她,露出一个疲倦的笑。 “这么晚不睡,来这做什么?” 小福子过来为贺绾倒上茶。 贺绾抬眼,露出一个淡淡的笑:“你先下去吧,我想和爹爹单独说会话。” 小福子应了声,退了出去。 “几日不见,爹爹都变老了。”贺绾笑道。 贺洵年纪比她还小,一听这话,佯装生气道:“你敢说皇帝老,别以为你是大公主我就不罚你。” 贺绾闻言,露出一个笑。 “贺爹爹生得这般好看,莫要为琐事忧心了,不然要不好看了。” 贺洵敏锐地察觉到什么,沉默半晌才说:“他们让你来找我的?” 第18章 第 18 章 贺绾生得清秀,眉也温婉,似三月初生的嫩柳,偏那双眸子却如澄澈湖底那尾鱼,灵气镌满淡色的眼。 然而现在鱼沉寂下来,那眼像一面铜镜,朦朦胧胧地映进贺洵眼里。 “他们没来找我,是我自己要来的。” “贺爹爹,让我去吧。” “绾绾已经长大了,贺爹爹总不能一直将我捆在身边的。”贺绾这话说得难听,可她的心思,贺洵却再清楚不过。 “绾绾,我有能力保住你。”贺洵盯着她的眼。 贺绾别开眼,笑道:“贺爹爹,我早晚也要嫁人的。” “那并非嫁娶,那是和亲。”贺洵声音有些颤抖,“绾绾,你可明白?” “若是嫁人,你是公主,没人敢对你不敬。” “可那是连国。” 贺绾垂眼,突然,她埋下了头,屈膝跪了下来。 “两年前,贺爹爹将我收为义女,那是我便知爹爹用意。贺爹爹已经尽力护了我与众妹妹,绾绾无以为报,只希望爹爹不要再为女儿忧心。” 元武十四年冬,昭平公主远赴连国和亲。 昭平离开后的第三天,昏国国君遣散了众养女。 冬雪又覆上枝头,覃储为身旁的人披上一件披风。 “原来天子也护不住人。”覃储替他束发,手指穿过发丝,微凉的触感隔着发丝变得不甚清晰。 宋协张了张嘴,想问“你呢”,末了又觉得自己这话来的莫名其妙,于是又闭了嘴。 “我能。” 覃储仿佛知道他的想法,回答道。 宋协没回答,于是覃储接着道:“只要是我想,我就能护住。” 头上的触感消失,覃储松了手,宋协抬眼看向他:“我信。” 兵不厌诈,宋协见多了兵法,不抱期待,更不期待那人是自己。 他那时不知,覃储的言而无信,早在遇见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那场冬日漫而寒,雁栗死在了那场雪里。 她生时平淡,死时也寂寂,直到许久后,师醉白才知她患疾已久。 她从未与人说起,大约也是早知自己命不久矣,她才这般急切地想要为自己活一次。 半月后,师醉白在枕下发现了一封信。 “见字如晤。” “自知命不久矣,留下此信,望府君勿念。” “府君恩情已无以为报,病弱之躯,不愿再累府君,有意隐之,府君切莫自责。 难言生不逢时,只恨才未尽,却无扬名之命。幸有府君之辈,然世道不公,天下女子,譬如昭平,命总难控。只盼来世仍是女儿身,此世难为天下女立公,尚有来世,时世更迭,总有还我女子自由时。” “字短至此,意虽仍存,却再难言。” “盼府君旦逢良辰,顺颂时宜。言不思尽,再祈珍重。” 信末落下一点,那墨浅浅晕开,似三月春水,荡开无解之绪。 承了雁栗之言,来年三月,圣上寻访,过景州时,将景州府官召入了京。 至仲夏时,新任府君正疑惑这前府君的府邸竟清贫至此时,便听有人叩门。 他开了门,便见门外站着位陌生少年。 “你找谁?” 来人见到他时愣了愣,才道:“我找府君。” “我就是府君,”那人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有什么事?” 见那人愣住,他沉默片刻,恍然道:“你是要找前府君吗?” “前府君?他去了哪?” 江绛怔了片刻,问。 “这我不知,我也新上任。你有事吗,没事就走吧。” 面前的门被重重关上,他站了好半天,才想到,对了,府君总爱去的那茶馆。 茶馆小厮见了他,愣了片刻后,惊讶道:“你怎么回来了?” 江绛没回答这个问题,只问道:“府君呢?” “你说前府君吗?”说到这,茶馆小厮似乎有些惋惜,继而又高兴起来,仿若有些骄傲,“前些日子,皇上把他调到宫里去啦。” 江绛心一紧,好半晌才道:“那雁栗呢?” 茶馆小厮沉默了片刻,抬眼看了看他,好半晌才说:“雁栗去年就……没了。” 仿若紧绷着的那根弦断开,簌地一声,轻轻地弹在心上,却生生的疼。 “……开什么玩笑。” 茶馆小厮看了他一眼,叹口气道:“就埋在城南渭河旁的那片林子里,节哀吧。” 直到那块写着“雁栗之墓”的碑真真切切地在眼前,江绛只觉夏日的热昏了头,朦胧感如此不真实。 那日后,他外出游历,或许是固有的思维将他禁锢,才会对雁栗说出那样的话。 后来他见了无数惨剧,看过一个又一个女子麻木的脸,昭平公主和亲的消息传出来,他恍然间明白了雁栗那时的话。 他赶回景州,想告诉雁栗那时是自己愚昧,想告诉她她比他更加勇敢,想告诉她她没错……想说的话太多,却只剩满目疮痍。 江绛坐在坟前,将那些杂草一一拔去,种了一株菊。 城南多了个寺庙,那方丈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年,人人都在疑惑为何会将寺庙建在一座坟前,那方丈却从不回答。 这庙不收香火钱,要上香,需先为那坟焚烛。 更奇怪的是,那庙中,从来没有送子观音。 覃府内,听闻师醉白被召入京中的消息,覃储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 继而有些释然地笑了笑。 他知,离那个时间越来越近了。 宫中探子带来这个消息时,宋协正在院里,教棠绮去折那枝海棠,细小花瓣落在他发顶,他不觉,穿过海棠那几缕繁枝,春日的光吻他那双淡淡的眸。 覃储看着他单薄的身影,忽而觉,这辈子,真的好短好短啊。 几日后,下了春来后的第一场雨。将那原本压了满枝的海棠打落了许多,都跌入了泥里,将那纯白的花沾满了脏污,更衬得暗。 宋协看着花瓶中插那几枝海棠,捻了捻那薄薄的花瓣,冲它说:“塞翁失马,焉知祸福,是吧。” 正说着,却听棠绮急急忙忙往屋里赶。 “先生!不好了!有人抢你男人了!” 宋协一听这话,捻着花的手一抖,将那花瓣扯下大半。 本来还焉知祸福的,现在知道了。 宋协叹了口气,转身道:“棠绮啊,话不能乱说的……” 这一转身不要紧,一看给他吓了一跳。棠绮全身湿哒哒的,正往下滴水,额前齐齐的发都贴在了一起,样子极其狼狈。 宋协忙拿了块干的布,往棠绮的头上擦:“你怎么不拿伞就乱跑……” 棠绮悲戚地说:“先生,那是抹布……” 没等宋协说话,她顺手拿了把油纸伞塞在了宋协手里,拉着他就往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