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淮帝都邺京,东宫深处,夜明珠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寝殿。谢北雁斜倚在软榻上,目光注视着案上摆放的北淮国玺,这是她当皇太女的第十年,然而进刚入十年的第一天,谢北雁就要亲手将这枚她还没有摸热、只是代管的、象征更高权柄的国玺献出去了。
谢北雁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披着南乔国赠送的榴花绸睡袍,亮丽的颜色把她衬得越发明艳大气,正似一朵人间富贵花。但随意挽着的发髻低垂,又平添了几分潇洒不羁的气质。
她坐起身,把国玺收进锦盒里,其实到了这一步也不能完全怪她,毕竟这个储君之位她也是白捡来的。谢北雁身处的这个时代,社会风气开放,男女皆可继承基业,只各凭本事,能者居之,皇权亦如是。然而到了武帝晚年,储位仍是空悬,只因谢北雁前面的兄长阿姐都被“既怕孩子不成器,又怕孩子太争气”的武帝一一废除,太女之位就这么“哐当”一声砸在她这颗仅剩的独苗头上。再之后,武帝在北疆的战场上骤然病倒,沉疴不起,大权旁落至虞国公司马严手中时,皇帝才意识到自己给女儿的皇位继承制造了个最大竞争者。
那年过半百的虞国公不知年轻时受了什么伤,一直无所出,十年前才收了一对义子义女在府中。然而,真正令其稳坐泰山、肆意荼毒天下的,正是他那位名为路白的神秘义子。只因司马严行事独断专横,手段阴鸷狠绝,权势盘根错节,在明面上已无人能撼动他,不甘受戮者唯有寄望于暗杀除之,可每每司马严遇险,皆被路白料得机先,刺杀者无不功败垂成,伏尸当场。路白就像一尊守护神,托举着司马严有恃无恐地祸乱朝纲,暴敛横征,致使民不聊生,冤魂无数,久而久之便有了“路白不死,司马难除”之言,那义子成为最让倒严派绝望和痛恨的存在。
至此,这大权之争,本质上成了一对老弱病幼的父女和一对如日中天的父子之争。更要命的是武帝北征这些年,留下谢北雁在邺京监国守都,可满班文武却一**地搬去了靠近北疆的炎城。武帝病倒后,司马严更彻底封锁了炎城行宫,不再让任何人见他,千里之外武帝病况成谜,生死难料,谢北雁还能怎样?现在,虞国公终于按耐不住,借迁都之名,亲自带兵从炎城返回都城邺京,逼她交出国玺。
做了十年皇太女,命运没让她走向皇位,反是祖宗基业要从谢北雁手上赔掉了。但她想着能替父皇做这个千古罪人,也是身为储君的职责吧。过了明天,她这皇太女不知还能活在这世上否。
直到一旁替谢北雁捶腿的男宠阿月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自古君王出征,储君监国守都,天经地义!那帮倚老卖老的酸腐,竟敢暗讽殿下无能,不配继承大统!多亏国公处置了他们,维护殿下威严!”
另一名在身后捏肩的男宠阿水立即附和:“殿下宅心仁厚,反倒纵容了小人放肆。国公杀伐果断,忠心可鉴,有他在朝中为殿下震慑宵小,日后……”
“哦?”谢北雁心中奇怪,目光在两人脸上流转,“我发觉你们俩,近来总是把国公挂在嘴边说好话呢。”
这二人正值妙龄,一个似天上弯月,一个如水中芙蓉,都是花容月貌。当初一同进宫伺候,一同受宠,在京中被称作东宫双壁,极有盛名。此时谢北雁却玩味地看着他们,言语中似乎有敲打之意。
阿水脸色微变,显出一丝慌乱。阿月立刻接话,眼中适时地浮起怨恨:“殿下不知,那些老臣骂我们攀龙附凤,是依附殿下的菟丝子、蠹虫!国公惩治了他们,也算是替我们出了口恶气!”
谢北雁闻言,不再深究,带着轻佻的笑意捏住阿月的下巴,顺着他的话道:“一群黄土埋半截的老头老太罢了,嫉妒你这般年轻俊俏,活得比他们自在舒服。他们啊,只能靠自己,可怜得很呢……”
阿月假意躲闪,嗔道:“殿下又取笑奴!等您与南乔那位才貌无双的二皇子成了婚,怕是把奴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巨响!寝宫雕花木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
一位年逾七十、身着朝服、气质端肃中带着凌厉的贵气老太闯了进来,正是三朝帝师,太师江安泰。她一眼扫过榻上旖旎景象,目光落在谢北雁捏着男宠下巴的手上,怒火瞬间冲顶!
“老身这个貌丑老太,于朝堂之上为三代帝师,辅佐社稷,教导太子太女!”江太师显然听到了方才谢北雁嘲讽老臣们无颜的话,奈何她是皇太女还是自己的学生,只能把一腔怒火发在旁人身上。她目光死死锁住两个男宠,“今日便先杀了你们这两个魅惑主上、祸乱宫廷的妖孽!免得我一生心血,尽数毁在你们手中!”话音未落,腰间佩剑已然出鞘,寒光乍现!
“太师!”谢北雁惊得猛然起身。
然而太师动作更快,剑光如电,直刺阿月。冰冷的剑锋瞬间穿透胸膛,自后背透出,阿月脸上还残留着惊愕,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软软倒地,再无生息。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阿水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起身欲逃,却双腿发软摔倒在地。江太师岂容他走脱,手腕一翻,剑锋划过一道凄厉的弧线,精准地割开了他的咽喉。阿水捂着喷涌鲜血的脖子,绝望地看向谢北雁的方向重重倒下。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才骇然发现,那位皇太女脸上竟非惊恐悲伤,而是一闪而过的……惊喜?
“太师息怒!”谢北雁仿佛这顷刻间倒下的两个人都与她无关,只向着太师快步上前,语气急促,“您怎么来了?”
江太师看向谢北雁,眼中的怒火被更深的忧虑取代:“你还有心思在此寻欢作乐?明日那司马老贼就能赶回邺京,逼你交出帝玺,迁都炎城,这是要釜底抽薪,架空于你!性命攸关,社稷危殆!你当真想做这亡国太女不成?!”
谢北雁一把拉住江太师的手腕,力道紧得惊人。她一改方才的昏庸之态,飞快地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压低声音:“太师!他们乃是国公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我若有半分异动,只怕活不到今日!如今您杀了他们……”她担忧地看着江太师,“怕是已成为国公眼中钉。”
江太师脸色变了变,没想到自己对这位学生看走了眼:“原来如此……殿下莫怕,跟我走!老身拼了这把骨头,也要助殿下一臂之力,与那司马老贼……”
“拿什么拼?”谢北雁打断她,眼中是深沉的无奈与清醒,“他经营多年,党羽遍布朝野,如今更手握重兵,我空有太女之名,何况父皇还在他手中,这江山我早已不争了。”她深吸一口气,叹道,“我不走了,他要玉玺我给,只求他能放过父皇性命。”
江太师听到这番话也不免叹气,只怪当年谢北雁的长兄昭平太子叛乱闹得太大,几位皇子皇女都丢了性命,甚至连皇后都受到猜忌和牵连,郁郁而终。这也让武帝成了惊弓之鸟,后来虽立谢北雁为储,却不让她涉政,亦不准结交朝臣,才让那司马严钻了天大的空子去。江太师仍是劝解和宽慰谢北雁:“可他暴虐成性,苛政如虎,民心所向仍是殿下你啊!”
就在这时,窗外廊下,一道模糊的人影极快地闪过,谢北雁与江太师同时警觉,对视一眼,心知不妙。
“是司马严的人!他们来得太快!”谢北雁猛地将江太师往后门方向推,“您快走!从后门走!”
江太师话还没说完,反手抓住谢北雁的手臂,她今夜来此的目的就是要劝皇太女振作,与那窃国贼再争一争:“殿下还是随我一起走!民间义士云集,愿舍身取此老贼性命,只要他们得手,大权归位,殿下正位东宫,指日可待!”
谢北雁摇头,她面目无光,看上去早已斗志全无:“太师难道不知多少义士折在路白手里?有他这个司马严的护身符、我们的索命阎罗在,谈何容易?我倒不如献出国玺,或能换得一线生机,但您绝不能落在他手里!快走!”她几乎是用了全身力气,将江太师推向黑暗的后门甬道。
江太师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勉强,转身没入黑暗。
谢北雁看着太师的身影彻底消失,缓缓关上门,转过身去背靠着冰冷的门扉,她脸上的颓废无助瞬间褪去。谢北雁看向地上倒着的两名男宠,不曾想今晚突发变故,凑巧替她除去此眼线,她终于不用再伪装懦弱昏君。
此时,谢北雁的眼中寒芒闪烁:
“欲除司马,先杀路白。既然逃不掉……明日就好好认识一下吧,路白。”
翌日,东宫正殿。
殿外,兵甲铿锵,寒光烁烁,已将整个东宫围得水泄不通。殿内,气氛更是剑拔弩张。
身着玄甲的男将苏锦程率先带兵冲入,确认安全后,一挥手让士兵们搬来一把沉重的太师椅,堂而皇之地置于大殿中央。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身披金甲、腰挎宝剑的国公司马严,龙行虎步地踏入殿内。他身后,英姿飒爽的女将宇文琉珠按剑紧随,同样带着一队精锐女兵。殿中侍立的太监宫女们吓得瑟瑟发抖,慌忙退避至角落。苏锦程和宇文琉珠分立两侧,如同两尊煞神拱卫。
司马严径直走到太师椅前,目光如电,扫视左右:“皇太女人呢?”
“皇太女驾到——!”
入口处传来清亮的唱喏,只见谢北雁身着庄重的皇太女朝服,头戴金冠,仪态端方,在完整仪仗的簇拥下,缓缓行至门口。
然而,殿内众人,包括苏锦程、宇文琉珠及其麾下兵士,竟无人下跪行礼。无声的蔑视如同冰冷的潮水,弥漫开来。
谢北雁一边在心中骂着这群蠢货,一边朝身后人示意。随即,一名贴身侍女手捧锦盒,恭敬上前,将这方用明黄绸缎覆盖的沉重之物——北淮国玺,小心翼翼地放在谢北雁举起的手中。
谢北雁将国玺高捧高,那侍女再次扬声,声音穿透寂静:
“见国玺——如见国君——!”
声音在大殿回荡,苏锦程和宇文琉珠的目光投向稳坐椅中的司马严。司马严眯起眼睛,略一颔首,众人才终于呼啦啦跪倒一片。
唯有司马严,依旧端坐如山,甚至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锐利的目光一寸寸审视着高举玉玺、低眉顺眼的谢北雁。
谢北雁低垂着眼睫,眼角的余光却不动声色地扫过殿内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的脸孔。
“听闻那路白姿容绝世,令人一见难忘……”她心中默念着收集来的情报,搜索着那个传说中的身影。“他不在这里!为何?”这个发现让她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她。“糟了,太师危险!”